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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漢月.txt

2023年10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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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晚来风
第一章
风若有手,在层层草波上翻飞推动,抛起片片细屑,向长空飘去。
元狩元年,宁静的也漠。
沁水为界,北邻界休,南至谷源,这里是中原难得的一片水土富足的草场。此时正是秋色明净的时候,草色绒绿,野花烂漫。
突然,一阵阵隐约的雷声遥遥传来,草原的宁静被倏然打破了。
惊雷未到,风尘先起,也漠的小动物们呆了一呆,忽然撒开四腿,向着东南方向四散奔逃起来。他们的奔逃速度如何能够比得上天降的霹雳?只看见黑云阵阵翻滚而起,方才还昂挺的草茎纷纷倒伏。
宽展的草原上,庞大的骑兵队仿佛黑潮漫堤般一层层奔腾而出,波浪骇人、铺天盖地踏裂、震碎了草场。
每一个军士的身长均在八尺以上,高大威猛的西域骏马飞奔如电,无数硕大的马蹄无情地践踏着脚下的一切,黑盔黑甲下,一张张年轻而刚毅的面容被疾驰的速度模糊成一道浓黑纯正的铁流,如长虹贯日,如大江破堤,骄傲地横扫过方才还宁静的也漠。
前面的阵列如尖椎一般,整齐、密集;后面的阵列仿佛重拳一般,笔直地击向草原的尽头。
在一往无前的铁骑约八百米处,忽然出现了一人一骑。
满天波涛中,这个骑兵也是黑盔黑甲,只有红色的大氅如同染血的翅膀,随风轻动。马头边,飒拉拉飘动着指挥作战的小型帅旗:飘展的旗帜上,红底黑字,“霍”字张牙舞爪,霍然凛凛。
此时的他,横刀立马,直面着万马奔腾的冲击。
远远看去,他的前方是杀气连天的沸腾;他的身边却是凝固无声的空气。
不仅是百夫长许地,稍微靠前的军士也看到了前方的人。他们不敢有丝毫的松懈,夹紧□的战马,让自己的速度保持在一个快速稳定的水平。
进入了全力冲击的骑兵,速度是非常惊人的。
许地的心跳如重擂,紧张地等待着对方最后的命令。
铁骑前端的士兵们却恨不能立刻调转马头,不要冲倒了自己的将军;身后的铁骑队却依旧无知无觉地随着战鼓的催促,狂奔而起。
百夫长喜极欲狂,大吼道:“左右分队!”
“左右分队!”
“左右分队!”
……
军士们发泄一般一起狂吼起来,声欲裂云。
许地率先按照事先训练过无数次的动作,拉缰、侧马、偏身,以极小的角度与方才还并肩的军士分作两队,在长天荒原上,画出两条深重黑亮的完美弧线。
两道弧线分开的地方,是高举令旗、岿然不动的将军。
弧线画完,许地知道他们已经避开了将军,狂喜过后,是身心抽干的空虚,历经战尘多年的汉子也不觉浑身发软:
这种测试骑兵变队能力的方式真是太变态了!
可,又如此霸气!
许地心有余悸地继续跑队,整理队伍,忍不住回头看看那个立于死境而依然神定气闲的遥远背影,据他所知,那不过是一个年方弱冠的少年。十七岁那年,因“勇冠三军”而被皇上封为“冠军侯”。
重盔重甲,草尘喧腾中,他无法看清年轻将军的模样。
站在极静极动的边缘,霍将军这种令人匪夷所思的镇定,才是真正可怕的力量!
许地身心俱疲,沉默地带着自己的队伍向营地走去。
这位参与过卫青将军漠南战役的汉子,早已熟悉了这个少年将军那近乎偏执狂的练兵方式:只有他,会这样冷静沉着地要求士兵从烈日暴晒到大雨滂沱都坚持着简单枯燥的队列练习;只有他,仿佛天生就是一个为战场而生的纯粹军人,从不知道什么叫做疲惫,立足绝境而从未有半点犹豫与动摇。
霍去病固执严酷、一丝不苟。
几个月来,他将听令转向、随令启动、听鼓进攻、迅速回防等行军奔袭需要的动作,统统逼入士兵们的身体,硬生生化作了他们生命的本能。
夕阳渐渐斜沉,草原却依旧不得安宁。
老兵们抬起疲惫了一天的头,堵住耳朵也换不来安静:整个营地都是节日般的欢腾。无数年轻人欢呼着雀跃着,说是他们的主帅打算在篝火边蹴鞠。
许地将被子蒙在头上:要习惯,要习惯,骠骑营里不乏年轻得精力无处宣泄的少年人。精力最多,泛滥到恨不得拆天的就是他们那个主帅霍去病!
终于忍耐不住,他也跟着年轻的士兵们按队列重新来到草场上。
粗大的木栅栏,飘动的彩旗门,燃烧到半空的篝火旁,已有数十个少年在奔腾跳跃。他们都没有穿重盔重甲,一色儿红色的薄纱军衣,黑色的牛皮大靴,勾勒出令人羡慕的年少与青春。他们一般儿的动若猿猱、行若流水,只有头上扎着的红色或蓝色的布带,可以分辨出他们分作两队,正在互相之间做着激烈的对抗。
“阿赫!接住了!”头扎蓝带的霍去病一个勾踢把装满了羽毛的牛皮大球向左方踢去。一个与他年岁相仿的蓝带少年应声而起。
由于霍去病被军士们围追堵截,这一脚的角度有点偏,那蓝带少年不及用脚去接住球,只将肩膀一抬,他的双肩十分灵活,仿佛舞蹈一般,那球便被他的肩膀卸去急飞的劲势,滴溜溜转着落到了他的脚下。
霍去病已经冲出了重围。
一个头上扎着红带的青年,斜刺里冲出来,他体高力壮,倔牛一般狠狠撞在霍去病的肩膀上。霍去病缓了一缓,大堆红带少年涌向护球的郑云赫。
郑云赫怪叫一声,连忙将球一脚踢出重围。霍去病哈哈笑着,从红带少年身后接过球,半空里转了一个身,那皮球咕咚一声落入球门中。那红带青年才知道中了声东击西之道。
扎蓝带的十数少年如炸了窝的麻雀一般欢呼起来。郑云赫对那红带青年道:“哥!兵不厌诈!”
郑云海呼哧呼哧喘着气,一脸地不服气。回头与自己的队友嘀咕了一番,一起大声道:“再来!再来!”
霍去病和郑云赫互看一眼,兴致勃勃:“再来就再来!”
晚风猎猎中,他们薄纱飘动,神采飞扬。
篝火熊熊中,他们闹在一处,分不出胜败,也分不出尊卑。
也漠的最东头,可远远望见青色的群山。
在翠绿飘摇的草地深处,有一座木头搭起的小阁。虽然并不是很大,但是飞檐斗拱,回阶走廊均精巧雅致。走廊边的木栏杆上,站着一个少女。
洁白深衣的舒缓广袖被晚风轻轻吹起,如一朵纯白的鸽子花。
少女仰起头,正收着晾在栏杆上方的布巾等物。看似随意扎在脑后松松的秀发,密亮柔软,整齐而一丝不乱。
赵破奴呆呆地看着她。
从跟着霍将军起,他就知道那被称为“天子门生”的年轻将军,吃穿用度,甚至跟随的人,都是上上之选。这次随军带来的两名侍女,在他的眼中,更是恍然若天上的仙子。只要她们出现,也漠的煞气似乎也黯淡了;夕阳的血光也仿佛温暖了。
面前的这个素衣的女孩叫绿阶,屋内那个穿绯色衣衫的女孩,名叫红阙。
绿阶安静练达,红阙天真娇俏。
也漠小阁边,浓翠的草色点缀着一朵朵金色的蒲公英。
绿阶收完东西,无意间抬头,正撞上赵破奴莽撞的目光。
赵破奴面红耳赤,忙不迭调转目光,装作仍然肃立在站岗的样子。绿阶从容平视,抱着东西向门口走去。
赵破奴静屏呼吸,只等到她从他身前经过,才慢慢清醒过来。伊人已去,只有清淡的气味萦绕他的身边。
“绿阶姐,你看那个傻子模样!”红阙卷下竹帘,接过绿阶手中的东西,一件件叠起来。
绿阶知道她又在瞄窗户。
霍去病的母亲卫少儿,自妹妹卫子夫尊及妃嫔之后,便由皇上做主嫁入了陈掌府,成了陈掌夫人。
两年前,霍去病封侯立府,卫少儿循例送了几个年轻貌美的女孩作儿子的侍妾。当时便挑中了四个丫头:青霜、紫云、绿阶、红阙。
可惜,他对她们丝毫不抱兴趣。
不出三日,府中上下都知道这四个女孩子没能得到男主人的青睐。
冠军侯府乃是新建之府,因皇上对霍去病的极度宠爱,所有家人奴婢都是詹事府、平阳公主府中拨来的能干可靠人。他们也往往是在两府中颇有根基权势的上等仆人。
世人皆知,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殊不知,妒美之心也人皆有之。他们对这四个除了容貌别无依凭的女孩子,天生就没有任何好感。
霍去病对于自己的府邸从无收管之意,一年中倒有八九个月在军营里。对于各府拨来的下人,一概不使。
霍府中既然没有一个是男主人的亲信,平阳府、詹事府双方下人自然都想执掌大权。霍府的表面平静下自有暗潮涌动,而四个侍妾不成侍妾的女孩子便成为了权力倾轧的牺牲品,动辄有咎,很快就连睡觉的房间都不再提供火炭了。长安的冬天,雪厚三尺,四个美丽的女孩子不知道究竟能熬到哪一天?
无所依凭也要自寻依凭吧?绿阶的目光寻来寻去,还是落在了霍去病的身上。
时机总是给有心人的,这一年,三月上巳节。
霍去病依例随驾洗濯祓除,这种场合,公主、郡主、贵女、命妇都会到场。以前霍去病仅为侍中,归属卫青左右,所以总是只身前往。现在他已贵为大汉列侯,自然要带人一同随行服侍。
因四个丫头乖巧不多嘴,他便无可无不可地带去了紫云和绿阶。
她们出身低贱,没有见过什么大场面,皇宫盛宴对于她们来说没有向往,只有恐惧。
——不愿意零若贱泥,那就迎对困难。
前夜,两个丫头互相打气,决心不让自己的生涩变成懦弱。不管自己心中多么自卑,也要将头一直高高抬起。
一如绿阶的揣测,她们的骄傲虽然是装出来的,但是也同样能够得到霍去病的默认。
而霍去病的默认,比什么都管用。
霍府历时数月的权力纷轧,在四个女孩的生存反击中,逐渐尘埃落定了。
霍去病仍然没有收她们为侍妾的念头。
约半年前,青霜紫云年满十六岁。汉朝律例:凡平民女子满十六岁而不嫁者,罪及父母。卫少儿自己出身奴隶,持家一向还比较厚道。感念两个孩子这几年来的辛苦,枉担着“侍妾”的空名前途无望,特地恩许她们以侍女的身份脱了奴籍,给了很多银两,让各自父母领回家乡另行择配去了。
卫少儿的这番恩典,让本以为会这样枯老霍府的绿阶,有了望见黎明曙光的感觉。
她将一条霍去病的衣裳慢慢折平,想:该轮到她出府了吧?
陌上花
第二章
赵破奴将马车赶到小阁前:“绿阶姑娘,马车备好了。”
绿阶挽起玄凤朱云流火纹的门帘,走出小阁,屋檐上的铜铃叮铛如同环佩轻击。绿阶坐到马车后面。
这是一辆青铜无盖的车,专用来运菜运货。也漠军营约有两万将士,蔬菜肉食都是从长安附近运来,每十天送一次货。霍去病是此处的统领主帅,他的菜需要绿阶去挑选一些好的运回来。
他本来常年呆在卫青的军营里,卫青将军出身贱奴,吃穿都不很讲究,常和军士们同吃一口灶。霍去病却不知为何,偏偏培养出了挑剔的毛病。休说那等军中的粗茶淡饭,就是有些大臣家的厨子略差一些,他还嫌着不肯进宴。
据说,有一次皇上发“怀古”之幽情,宴请武将们吃那烤得生熟不匀,口味不好的羊腿。李广将军、卫青将军、公孙敖将军想到开国高祖颠沛流离,衣食不周,方才能够打下这浩浩江山,成就这大汉朝的基业,口中吃的是肉,胸中激荡的是豪气。几多唏嘘,一时老泪纵横,恨不能长啸数声以抒胸怀。
皇上刘彻也深为祖上的吃苦耐劳而感动,一尊天颜,一起捋袖挽裳、茹毛饮血。
惟有霍去病冷对宫侍送上来的腿肉,一筷子也不动。皇上让他吃肉,与大家一起忆苦思甜,霍去病以“吃不惯”当场拒绝。
李广将军气绝:此乃不肖子也,踢出午门去;
卫青气绝:拂皇上的逆鳞,真真辜负了舅父对你多年的教导;
话音未落,有个名叫主父偃的大臣黑着一张脸,阴侧侧道:“刀磨得太快,恐易折!”
刘彻扫了主父偃一眼:此人自己就是大汉朝的一把刀,还有脸出来说叨?皇上广袖一展,向着自己的文武权臣们一一俯瞰:在这里的,哪一个不是朕掌中的快刀?中原逐鹿唯我独雄,九州问鼎唯我独尊,我刘野猪要的就是这些刀!
不够美味的炙肉终究被抛在了宣室殿的金阶外,而皇上也将凭籍着这些脾气大、个性强的大臣们,将大汉朝推向历史的某座高峰。
绿阶坐在马车后面,赵破奴小心地驾驭着马车,尽量不让车身有一点颠簸,稍有起伏便忍不住回头看那个白衫的背影。
赵破奴本是北地边民,曾被俘入匈奴部落做了几年奴隶。他目光远大,不甘心为奴,在匈奴之地一边熟悉地形,还勤学了一手粗浅的匈奴草药。后来,他寻到机会逃回汉地,发誓要以血还血,报当年为人奴隶之辱,这“破奴”两个字就是他自己为自己起的名字。
这几年他光顾着练武学本事,自己的个人大事就耽搁下来了。有时候深夜一人,也会难得有一点属于男人的寂寞。
现在,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在这秋日,赵破奴带着她,恍然行走在一首温柔的歌谣中。他的动作就不知不觉轻柔了起来。
绿阶感觉到了他的小心翼翼,也对他抱有了善意。有时颠簸很大她也不发出声音,只用手紧紧攀着车栏,让他可以安心赶车。
也漠上开遍了蒲公英,衬着蓝天,纯净地让人想唱歌。
绿阶是淇地人,那里的旷野里也长满了这样的野花。早春挖野菜,夏天追萤火虫,秋日收稻子,这些平凡的小花都会和她做伴。这是她最无拘无束的童年时光,虽然短暂,可是却那么难忘。
后来,父母不能养活他们这些孩子,看她还值几个钱,就把她买到了长安城,充作家奴,让兄弟姐妹们暂时有些口粮可充饥。
绿阶一听,眉头微微拧起。
这是一首军中流传很广的混帐歌!
绿阶不能阻止赵破奴唱歌,这岂不表明她听懂了他的意思?可是不阻止吧,他就这样一声声,一段段,不住地唱着。
因长年在塞外生活,赵破奴的口音并不纯正,听起来有一点别扭。但是嗓音很好,年轻男子的声音缭绕在平旷的草原上,随风自起韵律,仿佛透明。
赵破奴一边清唱,一边心里在打鼓:他通过这几天有限的接触,看来看去这个绿阶很顺他的心意。温柔善良做事情也很能干,如果娶回家中,定然宜室宜家。他有着边民的粗犷,唱起这一首广为流传的歌谣,想试探试探绿阶的心思。
绿阶似乎浑然未觉。
守卫粮库的军士们望着军中难得一见的女人,没有不屏息凝神的,只有赵破奴可以跟着她与她低声说话,不时道“诺”,他的心里又有一些隐隐的得意。
事情办得很顺利,绿阶依旧坐回赵破奴的车后。
这一次车板上堆满了菜蔬,她的位置变得窄了些,赵破奴特地转到车后,把菜蔬堆得高一些让她坐舒服一些。他们两个距离很近,赵破奴凑近一看,发现绿阶的眼睛漂亮得出奇,犹如以精致的水墨细心描绘而成。
这种宛然天成的完美与人为勾勒出来的眉眼是完全不同的。赵破奴深吸一口气:这就是人们所说的“眉目如画”吧?
她的楚楚动人,无声地拨动了赵破奴体内男人最隐秘的那根弦。
绿阶感到了他靠得太近,以手扶住几棵还有些摇晃的圆白菜,向他示意已经很好了,快回去吧。
赵破奴轰然惊醒,急忙退开这个危险的距离,到前面去赶车。
绿阶的双脚垂在车后,也漠的秋草翠叶隔着裙裾,轻扫着她的足尖。
赵破奴有美在侧,身体里涌动起阵阵难耐的春潮。他向来自恃歌声不错,忍不住又亮出嗓子唱了起来。
美好的东西谁都会情不自禁去欣赏,绿阶坐在他身后,沉浸在他的歌声之中。她觉得,就算是长安城里那些有名的歌者,也没有他这股清澈自然的味道。
还有一个月她就有了自由身,她心里也知道陈夫人会给她指定一个男子婚嫁。真不知道会是个什么样的男子?能不能成为她幸福的依靠?
虽然他们亲手卖了她,她并不恨他们。
她知道父母生下她的时候一定很高兴,被迫卖了她的时候一定很凄苦很无奈很伤心。
她希望他们能够看到他们的女儿不管是什么样的境况,始终活得好好的。
草原的天,就像是孩子的脸,前脚还万里无云,这半晌之后,一层层薄云如水墨一般,从草原的尽头慢慢洇染上来,不一会儿,便天染轻墨,风含微凉。
赵破奴不知道是心不在焉,还是天上的云色让他有些担忧,他的马赶得快了一些。绿阶一声轻呼之下,一个圆白菜从菜垛上滚落了下来,她没有抱住,看着它落在地上,在马车的前进中很快拉开了与她的距离。
绿阶回头招呼了一声,赵破奴停下马车,他还没有来得及从辕驾上跨下腿来,绿阶手一撑,自己从马车跳了下来,跑向那个顽皮的圆白菜。
跑到了白菜边,抱起了菜。
秋天这一拨的蒲公英还没有到“花罢成絮,因风飞扬”的时候。墨色浓淡的云山之下,映着初秋草原的满目深翠,满山遍野都是仿佛金色星辰般的蒲公英。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她回眸看到脚边有一朵扶摇颤动的白色小绒球。绿阶复又折下腰,将那枚早熟的蒲公英绒花采下拿在手中。
一阵草原风吹过她的手指,绒花忽摇了几下,大半朵白绒便从她的指尖散开去。绿阶索性用力一吹,绒花受了这意外的风,漫天扬散开来!
天上的墨云越发浓重起来了,压得草原颇有沉闷之气。绿阶没有感到这些,她只看到白色绒花在天空中高飞,带着新的希望,直往天尽头去了!
绿阶欣喜的目光跟随着那些白绒的飞舞,仰头望向天空。
绿阶站在原处,恍惚间自己已涉身淇水,回到了童年那些自在的日子里。
万点绒白中,绿阶思情幽幽,心驰神往。
……
绿阶忽然似有所觉,旋尔转身。
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远处出现了一抹深黑浓重的色彩。
绿阶恭顺地肃立低下头。
这是一支晚归的骑兵队,仅有十数人,他们移动的速度很快,眨眼间已到面前。
为首的正是霍去病,外黑内红的大氅在风中飒飒作响。当这支骑兵队带着呼啸的马蹄声从绿阶前面一掠而过的时候,她挽着白菜,敛衽屈膝向他行礼。
霍去病这么多天一直与军士们滚在草里泥里,想着早些回到小阁去洗一个热水澡,他直接越过那辆堆满了菜蔬的马车和向他行礼的女子,继续向前飞奔而去。跟在他身后的十二铁骑也一刻不缓地紧随其后。
赵破奴也早已屈膝在地上行了礼,待到那黑云般的骑兵队化作远远的一道烟尘才站起来,连忙重新驾辕上路。
绿阶重新坐上马车,心中暗自思量,侯爷回到了小阁,她和红阙有得忙了。
快到小阁处,赵破奴忽然停下马车,回头对绿阶道:“绿阶姑娘!”
绿阶正想着回到小阁如何做事,被他生生唬了一跳。赵破奴的声音不是很响亮,一个个字很有力地传入她的耳朵:“我定会求得霍将军的恩典。”赵破奴沉下头,他明白自己唐突又莽撞,又抬起头明亮地看着她:这句话他不得不说。
绿阶坐在马车后,一片片撕着白菜叶。
——她当然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秋衫薄
第三章
小阁内墨帘轻卷,缨络纷披。
黑油髹金漆案上是一盏淡酒,酒味清凉,可以宁神。棠木池壁边,错金博山炉中笼着一炉百焚香,香气薄淡,若有似无。
霍去病靠在满池热水中,任那热气在身上氤氲缭绕,渐渐涤荡去这数日战尘的泥泞与喧嚣。他在军营驻扎地不过呆了五天,两个丫头便按照他的要求,布置出了这个汤池,与他在长安冠军侯府中的几乎一般无二,他非常满意此时的放松。
绿阶红阙站在汤池边,两人均纹丝不动仿佛两个绢布做成的假人,只是这汤池边的摆设。
一直等到霍去病将杯中的残酒喝完,红阙才轻揽衣衫,蹲下身去,悄然无声地用一个银质刻丝壶为他重新将酒杯注满。
霍去病身体一动,绿阶明白他沐浴已毕,与红阙几乎同时迈步,一个撤去汤池边的酒具,一个端上叠放整齐的干净衣裳。
红阙走上前来,替霍去病穿衣。
不是霍去病弱智不会穿衣服。这汉代建朝初年,国家穷得连皇上的座驾都无法找齐六匹毛色一致的马匹来。随着文景之治的休养生息政策,到了刘彻时代,国库殷实,贵族的生活也开始极尽豪奢之特色。
服装更是显示奢华生活的一个重点。
不但织物繁多花纹精细,服装的款式也以宽大为美。像那些贵妇人喜作外披的素纱蝉翼衫,最宽处达到一丈,一般贵人的衣衫光寻一个袖子就够人急出一头汗,更休提一个人自己将衣服穿好了。
红阙以指尖轻拂衣领,手腕稍一用力抖开衣衫,一领两袖皆握在了手中,斜斜轻披在霍去病的背上,双手灵巧地左右互绕,襟衽之间便以一个优雅的长结固定住;再将手腕翻过来,就势提起霍去病的外袍,轻托他的臂膀让他将手伸直。霍去病身材高大,红阙身材娇小,不见她如何吃力,那外袍就巧妙地搭上了霍去病的肩膀,左右手顺势一捋,袍衫挺直,玉带围腰。
红阙对于自己侯爷的腰身尺寸十分熟谂,将手臂环到他身后。她与他的身体距离近一分则显得狎而不敬,远一分则不能将那络缀了十块镂空古玉的宽帛腰带扎束整齐。
她一路做下来如行云流水,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
绿阶站在一旁则在想,红阙越发珠圆玉润起来了,这样缚腰带的动作以后恐怕得改一下。
她有点犯愁:让红阙再多加一个转身的动作吗?
其实,青霜也好,紫云也好,还是眼前的红阙,她们每一个的动作都是经过了严格训练的。
霍去病不会知道,她们几个在他不在府中的时候,并非闲散度日。
其中红阙最年少,手也稍笨,不知道被紫云绿阶打过多少掌心,方能如今天这般独当一面。
她正在琢磨着红阙的动作,冷不防发现,霍去病正站在她的面前。她流畅纯熟地递上一盏凉茶。霍去病体热,沐浴过后都要喝一杯甘茶。
茶盏端了上去,却不见接。
霍去病顺手取过茶盏,将那清凉微碧的水一饮而尽。
绿阶垂袖退步;霍去病潇然走出汤沐室;红阙在汤池边整理他换下来的衣服。
绿阶发了一会儿呆,放下茶盏来帮助红阙收拾热水。
绿阶心中不知那朵绒花是否有祸,又不能跟红阙说。她们姐妹俩,她才是红阙的依靠。相比也漠荒原那一刻的放松,绿阶接下来几天都会有惴惴之感。
霍去病伸展手臂,连日来积存在身上的沙尘与疲劳已经一卷而空了,他舒服地伸了个懒腰。信步走到南屋,如往常一样,红阙在矮案上摆放好了热饭热菜,立刻退出了屋子。他吃饭时不喜欢人服侍,绿阶和红阙也从不会轻涉他的屋中。
绿阶红阙是不会安睡的,她们站在南屋门口,静候着他的召唤。平息凝神,她们又似两个精致的绢娃娃,只是这门口的摆设而已;而他,在军营里生动与神采也在这里消失得干干净净,在他看来,走出军营,就没有几个人让他有说话的欲望。
这样的日子一日复一日,她们都已经习惯了:侯爷未起身,她们已开始准备早起事宜;侯爷不安歇,她们也不会回房。
第二日,霍去病要求绿阶、红阙在一天之内将小阁里的布置工作全部完成。
两个女孩子只好脚不点地的忙了整整一天,骨头都快散架了。红阙不知道为什么侯爷忽然这样严苛,绿阶也没有猜出来。
其实是霍去病看到她在野地里玩得很快活,还粘了满脑袋的蒲公英绒花回去。
一个女人自己自娱自乐一下跟他无关。但是,他老远就看到赵破奴被她迷得近乎痴呆,满腹火气腾腾地便冒了上来。
赵破奴刚选入骠骑营不足两年,不但武功不错,且有一技之长在军士们中口碑也很好,他一向算他是个人才。最近阶段冷眼里掂量好了,本想把他升个官,做个曲长管上个五百来号人。瞧现在那付色迷迷的小样儿,再上战场肯定会减员!“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他这副孬样非带坏了半曲兵丁不可!
霍去病决定:这等祸水,绝对不能留在军营了。
他严令绿阶她们两个尽快完事,又迅速让一辆小车将她们送回长安去了,来个眼不见为净。
赵破奴自然没有轮上送她们的差使,他只远远看到绿阶拉上玄武镶黑边的车帘,然后就消失在了他的视线之中。
霍去病年少孤傲,根本不知道“体恤”两字如何写。他要的是精如纯钢的兵,于是,就不许他们有一丝儿杂质。
他的霸道之下,谁还敢说那些与战事无关的事情?
敢说这种话的人,真是被雷劈大了胆子!
回到了府中,绿阶跟红阙说起了改系腰带的动作。红阙嘟了嘴:“不改不改!练了这么久才熟练的。”
绿阶推她:“想什么呢?”
红阙睫毛一闪,眸中幽光闪闪:“姐,你觉不觉得,咱们侯爷是长安城里最俊的男子?”
绿阶讶然:“我说什么啦?”
“是你自己说的嘛。”红阙也委屈。
我说得又如何?谁叫你想到歪处去的?!绿阶恨得敲她的头,让她清醒一些,红阙不依,两人闹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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