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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公,請上船!.txt

2023年10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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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相公,请上船!
正文
楔子
离莒国都城不近不远的清州,是块算不上大,也着实不小的地段。
虽说,作为重镇的清州府着实无甚傲人特色,却又偏有着人尽皆知的“三毒”。
除了甚于蛇的赋役、猛于虎的乱兵,这余下的,便是女人,是娼妓之毒。在清州,流于民间的诸多民谣中有这样一段唱曲儿:
妓女分三六九等,清州城的窑子也有上下之别。
成色好的姑娘,自然早早儿便入了乐籍,侍候天子官员,“享受”体制内生活去了;姿容稍逊或出身孤苦的,多进了玉山巷的青楼抑或侍于九漓画舫之上,学习琴棋书画,精研诗酒花茶,专伺候些个大户公子、文人骚客之类;剩下的年老色衰却又不甘寂寞抑或被父母家人贱卖之辈,则沦为乡间野妓,混迹于下三等烟馆,服务大众,招呼村夫乱兵之流,苦不堪言。
在清州,余不赘述,单说那中等娼妓,与玉山巷青楼齐名的还当属九漓画舫。
九漓,是玉山河在清州境内的支流,也是清州府城最繁华的河段。九漓画舫,更是名副其实的清州销金窝。河岸宾游客绎,河上画舫笙歌,四时不绝;常有妇人袅袅立于船头,画扇薄衫,巧笑嫣然,荡魂悦魄,登徒浪子无不受蛊惑,抛弃妻子者有,贻误功名者亦有之。
故曰:妓者,遗害之无穷也。
第1章 妓女没有未来?
“等我也满了十五岁,老四的现在,便是我的将来。”
——陆小蛮
这日一早儿,九漓河上便雾沉沉的。惨白的天空似裹尸布般,笼着那青烟碧水、舸舰画船。
天尚未放亮,时时有夹杂着女人咿呀呻唤的丝竹声缠绕于舫间,各家花船散着的零零落落的青光曳于水面,似星星磷火,冷越凄清。
袁家画舫二层。
遮着雪青色纱帐的阁楼里,女人低低的痴笑和着男人粗鄙的骂词儿悠悠朝下飘来,渗进坐在船头的姑娘耳中,引得其腮边晕开一朵处子般的潮红。
姑娘本姓陆,名叫小蛮,袁家画舫排行第三。着身湖绿裙装,一双慵懒勾人的桃花眼斜睨着楼上雪青的帐子,左边嘴角微微翘起,连带着唇下那粒小小的黑痣都越发的不羁。
天色逐渐亮起来,后舱青烟袅袅,袭来阵阵米香。
小蛮打着赤脚,正把一对带着青紫鞭痕的玉足浸在冷水里,水葱样儿的手指紧紧绞在一起,心下不知在琢磨些什么,仿佛已经把昨儿个的疼,忘了干净。
一丝不耐从她额前略过,只一瞬,便又随风飘开去。
“就来!”小蛮应了声,眼波一转,狠狠踩了下洗脚盆里的水,直看着水花放肆地溅到跟前儿的点心盘里,才满意地“咯咯”一笑,麻利地起身,端上盘子冲进了阁楼。
门开的时候,袁佩仙还坐在秦老爷膝上,舌尖正粘着粒瓜子仁儿往他嘴里送,上头连一丁点唾沫星子都不带,浑身使不尽的风情卖不完的骚。
佩仙似是没见着小蛮进来,依旧保持着那个浪荡姿势,只用眼尾的余光扫了下点心盘儿,继而又把她那蘸了清茶的香舌往男人的黄牙上套,哄得秦大老爷眉开眼笑,戴着碧玉扳指的手也开始按耐不住地骚动起来,一个劲儿地往佩仙小山丘似的胸脯上搓。
小蛮心里冷笑一声,心里不由得佩服起袁佩仙起来。不愧是“七十鸟”(即老鸨)袁大娘的亲生闺女,什么货都下得去手,什么价儿都喊得出口。
“什么?!”小蛮闻言,脸色变了好几变。在这娼门,私自逃跑可是大事儿,袁大娘的两艘画船上,已经近许多年没人有这副胆子了。
“兰姐姐,快,我们去看看。”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里舱,人还未到,四姑娘的哭嚎声便传了出来,一起的流出来的,还有袁家大娘的尖声叫骂。
哑巴阿清守在门口,身边儿早已围了一圈儿莺莺燕燕,一个个争着伸长脖子往里头瞧。阿清见小蛮也来了,忙挡住了她的去路,伸出手来,匆匆忙忙比划了两下。
袁佩仙打发走秦爷,也跟着挤了过来,扒拉开人群,伸手便在阿清袒露的古铜色的胸肌上结结实实地拧了一把,趁其避让时抬腿闪进暗门。小蛮一怔,扯上芷兰紧跟了过去,可没成想,眼前的一幕竟叫从来惯看生死的她也不得不打了个寒噤。
袁大娘尖利沙哑的声音鼓得小蛮耳膜生疼。袁家四姑娘反绑了手脚,被人死死摁在地上,嘴巴不知何时给堵上了布,亵裤里正有东西活蹦乱跳,旁边赤膊的汉子手里举着“麻花”(即鞭子)一下一下抽在她下体的那团突起上。四姑娘呜呜咽咽,涕泗横流,身下湿了一片,惨不忍睹。
袁佩仙疾走两步,在她娘耳边低语了几句。袁大娘一听,神色略变,回头指了指地上默默抽泣的四丫头,吩咐道:“给我继续打!老娘回头再收拾这个小贱人!”说罢,朝佩仙使了个眼色,颤胸摆臀地去了外间。
袁佩仙夺了龟公手里的鞭子,挥挥手,打发了他去。回头又嘱咐阿清守住门,和着小蛮、芷兰,三人七手八脚解开牢牢拴住四姑娘裤管的绳子,拿了布,把亵裤里的东西抖出来一看,竟是只被打得半死不活的小狸猫!再看那猫儿,半个爪子还生生儿嵌在四姑娘的股肉里!
四丫头的身上早已被猫的利爪挠得血肉模糊,整个人只剩出气不见进气。小蛮掏出随身带的帕子,轻轻替她揩着血迹,上药包扎。芷兰在一旁暗自陪着落泪,佩仙则甩着鞭子,为掩人耳目,咿咿呀呀自导自演起来。
日子一天天不紧不慢地过着。窗外柳絮随风飘摇,九漓众画舫的生意也随着春光大好而水涨船高,夜夜觥筹交错,笙歌不绝。
四姑娘几日前第一次接客时便吊死了,草席一卷,尸首不知给人丢去了哪里。
就在那天夜里,当袁大娘披头散发脸色惨白地从屋里跳出来时,小蛮却悠闲地掐着花茎上的利刺跪坐在船头。听着袁大娘那变了调的惊呼,她心里莫名畅快,就是不知吓着大娘的,究竟是床底素琴用来上吊的那条血染的三尺白绫?是她枕下那段老四生前格外珍视的指甲?还是梦中死死绕于颈间的长发。
嘬了嘬被刺出血的手指,陆小蛮满意地吸了口充斥在周遭的糜烂味道,兀自“咯咯咯”笑个不停,尖尖的小虎牙上映出点点耀目白光,分外撩人。
第2章
挂客
一张画了押的黄纸优哉游哉地从小蛮头顶翻了个跟斗,飘飘然,盖在铐住她脚踝的铁链上,上头“陆小贤”三个草棍体大字差点儿没闪瞎了她的桃花眼。
陆小蛮葱根儿似的手指一下一下叩着那三个字,玩味之意爬满了眼角,忽而又掩口嗤笑。
陆小蛮的爷爷陆小贤曾是个名满江湖的邪盗,花名“陆阿皮”。早年在靳国边地犯了事,许是怕累着小蛮,许是嫌她碍事,总之,捡着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就把刚满十岁的她扔给了姘头袁大娘。
陆老头说了,若是小蛮满十五时他还不回来,那便是永远回不来了,这丫头日后的生路死路全凭袁大娘做主;但若是此前谁敢叫伤了小蛮一根指头,那他陆小贤就总有法子叫袁大娘的“飞絮阁”在九漓河上一辈子都翻不起身!
“来人!我要见大娘!”小蛮轻舒了口气,摇了摇拴住自己的链子,不客气地冲门外嚎了一嗓子。
“哟!姑娘这可是想通了?”袁大娘肉颤肉颤地抹着头油,半敞开的衣襟下围的是藕色抹胸,胸脯上那二两肉估摸着都能活生生夹死七八只苍蝇。
“嗬,”小蛮檀口微张,飞去了个媚眼儿:“瞧娘这话说的,既有我们家老头子的白纸黑字儿,我不认,也不是那么个理儿啊!想,自然是想通了。可明日的这头一次,阿娘就当卖爷爷个情儿,容我自个儿做主,行是不行?”
“啧啧啧,”袁大娘装模做样地叹了口气,拢了拢头上的髻子,翻着白眼儿道:“倒是姑娘大了,为娘说话都不作数了哈?”
小蛮瘪了瘪嘴,赌气地把头朝后一别,湿了眼圈却没答话,只拎起拴住自己脚踝的链子撒气似的冲袁大娘晃了两晃。
“得,得啦,我的姑奶奶喂!瞧那委屈的小模样,娘这还不都是为了你好?该着你个没人疼的小蹄子!等明儿个咱姑娘尝了男人的鲜,嘿,保准你哭着喊着要报答娘呢!”袁大娘两只贼拉亮的三角眼像是要把小蛮里里外外都看个透,说完伸手朝外一招呼:“阿清啊!晚上给姑娘烧几个好菜送来哟!”
……
当天夜里,小蛮在暗间儿拜过五大仙、祭了鞭,由袁大娘“亮底”之后,便算是正式成人入了行。阿清在接过小蛮手里插着钢针的马鞭时,不着痕迹地朝其手心里塞了个纸包,直等袁大娘念叨完清规戒律回了房,他这才敢偷偷潜进小蛮房里来。
爷爷临走时说的话,她倒记得清楚:十五岁时不回,便是永远回不来了。自打前年一直跟在爷爷身边寸步不离的阿清也来了袁家画舫之后,小蛮心里便有种不祥的感觉,果不其然。
“丫头,明天想好怎么对付了么?”阿清熟练地比划着手指。
他也是个苦命人,从小被人毒哑了扔在荒郊野外,被陆老头捡来后一直被当成接班人养在身边,跟小蛮格外亲近。
小蛮明明看懂了,却偏装做看不懂。把头倔强地一拧,心里就是过不去那道坎儿。
“阿爷出事了,他是真的出事了!丫头、丫头,你从小就鬼主意多,快想想办法,我不能看着你任他们摆布,更不能让你死!”
“你不能?啐,心疼我啊还是可怜我?不忍心这不忍心那,你倒是救我呀!”
也不知是阿清哪句话恼了她,小蛮心中一股子压抑了许久的莫名情愫“腾”地给燎了起来,伸手捞过阿清厚实的手掌猛地按上自己胸口处的两堆柔软,恶作剧般地盯着阿清脸上的慌乱,冷笑起来。
阿清的心,情不自禁地摇了一下,又摇了一下。有那么一刻,他真允许自己凌乱了一回,放肆了一回,可阿清也知道,他不能,更不配。
“我带你走,现在!”阿清抽回了手,比划着,脸上渐渐褪去了那抹跟自己肤色十分不衬的绯红。
五月十八,袁家画舫三丫头的大日子。
飞絮阁很早便热闹起来。灯笼招摇于雀替,飘带旋舞于梁柱,连素雅的雪青帐子也给换成了艳俗的红。
小蛮将青丝散至腰间,堕髻边斜斜插了只紫玉簪,一身象牙白裙衫上随意搭了条丁香色薄纱,蛾眉淡扫,朱唇轻点,纤腰盈盈一束,行似弱柳扶风,妆容虽说清新素雅,可偏正衬了她的娇俏,别有一番撩人滋味,就连平日里孤芳自赏惯了的芷兰都忍不住夸赞,更别说那佩仙、阿清见时的吃惊模样。
当然,里头最高兴的还是袁大娘。
“阿娘,可别忘了您早前答应小蛮的话!这头一次,我自己做主。”
“行了娘,少不得您的银子!”小蛮水袖一甩,携着阵香风进了里舱,紧攥着那包毒药的手心细汗蒙蒙。
待白日里铺子拉过几回之后,笼在九漓河水上的天幕狡黠地坠上了数枚繁星。家家灯火通明,舫舫酒绿灯红。胭脂渠里,丝竹风中,钩弋拳开,珠摇钏动,金觞劝客,盈露吹香,梦定行云,誓比长生,好一派歌舞升平!
时辰一到,喊堂人尖亮的声音似天外飘过,随风溜进了里舱。
小蛮袅袅踱至船头,娉婷顾影,皓月清风。顷刻间,座下纨绔执扇忘合,堂前富贾酒水湿裤,画船内外喧闹顿若不闻,远处别家的笙歌如同他境传来,空灵渺远。一轮明月皎皎当空,黯淡了星河,却独独遮不住飞絮阁中这一抹颠倒众生的紫色。
二楼的隔间内,空气里弥着一派优雅。竹帘后有青衫素袍,袖袂于晚风中恣意翻飞,随着悠悠一声轻“咦”之后,屋内便再无他响。
“那位爷若是有胆量、肯赏脸同小女子游戏一回,奴家便分文不取跟了爷!”袁大娘话未出口,一不留神却被小蛮抢了先,心中“咯噔”一下,早就把小蛮咒骂了八百遍。
在座的官人公子们听了这话自然倍感新鲜,本就蠢蠢欲动,此时更是被撩起了兴致,七嘴八舌胡乱地问了起来。
话一落地儿,四周惊呼者有,暗叹者有,却唯独无人敢真正尝试这不长眼的刀剑。
眼看着白花花的银子即将溜走,袁大娘先急了,于背人处狠狠拧了下小蛮的大腿根,恶言恶语地不知威胁了句什么,不得已敞开胸脯招呼起来。一时间,倒还真有那么三四个色胆包天之人,立下字据走上前来。
来来去去几人中,能坚持四个来回而不动者,仅有老眼昏花的赵姓老者一人。那些惜命如金的公子们只消小蛮手下一快,便高声告饶起来,甚至有流涕之辈,个个儿丑态百出。眼看着子时将近,小蛮心下偷笑,一边暗自讥诮着这些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一边盘算着如何应付过袁大娘那一关,毕竟,摆在暗间儿的钢鞭可并非闹着玩的。
第3章 公子昭南
“慢着,我来!”
二楼雅间上的竹帘毫无防备地被人一把掀开,清冷的声音从楼上悠然踱了下来。众人皆抬首仰望,只见一抹水青色徘徊于窗边,遗世独立,语笑嫣然,竟于不知不觉中惊艳了人间。
“我来。”那人重复了句,温润的眸子掠过浮光倒影,直刺小蛮眉心,纵使神色雍容自若,却叫人心没来由地一阵阴寒:“不知姑娘可否赏脸,同在下换个玩法?”
“哦?公子说来听听。”
“换在下用青缎遮目,执匕首刺于姑娘指间,倘若十次之后姑娘依然纹丝不动,那卫某便认输。可否?”
小蛮琼鼻一皱,暗中思忖起来:
“姑娘意下如何?”
“爽快!”男人莞尔,并不容小蛮多想,抬手将青缎束于脑后,宽厚的手掌指抚上小蛮平摊于案上的柔荑,笑容忽敛,原先牢牢插于木桌之上的匕首竟不知何时旋于其手间,动作干净利落得罕见。
手起刀落,利刃就着挂在空际的月亮泛起丝丝白光,流利地穿插于小蛮指间,在案几上留下一道道深深的凹槽。男人的速度越发地快了起来,天地间仿佛只剩刀刃和木桌的摩擦之声,像是稍不留神,那不长眼的刀剑便要将小蛮的葱指插个对穿。一眨眼的功夫,他的手法已经快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步,细看时,案几之上只剩下光影潋滟,时不时引得围观者惊呼连连,凉气倒吸,统统为小蛮捏了把汗。
小蛮死死盯着那人被蒙住的眼睛,看似波澜不惊,可心下却仿佛小鹿乱撞一般,背后的冷汗叫夜风一吹,阵阵发寒。
时间才刚过一半,那人的速度已经比自己最快时有过之而无不及。小蛮不禁在心中念起了“阿弥陀佛”,眼睛毫无焦点地望去别处,以掩盖自己逞能后的慌乱。她不是不后悔,更是许多次都起了把手抽回的念想,可偏又怕抽回时那人一个不小心伤了自己,所以只好在这儿硬撑,撑得很是一个辛苦。
不远处,阿清死死捏紧了拳头,青筋蜿蜒于他粗壮的小臂上,宛若古木屈曲盘旋的虬枝一般。陆老头走时交代的话,他记得清楚。小蛮就是他的天,若她出了事情,他定然飞奔过去把那狂妄男人的项上人头当场给拧将下来!
“姑娘,你赢了。”
男人蓦地停下手里的动作,毫无预兆的蹦出这样一句话。青缎随风而去,清亮的眸子如同深夜里的九漓河水,沉寂中还杂着些波澜,似笑非笑的神色倒将小蛮瞧得有几分羞赧。
“不,是奴家输了。”小蛮揉了揉自己早已吓得麻木的手,咻咻一叹,如释重负:“公子好快的刀法,可否进内室一叙?”
男人先是一愣,随即抚掌笑曰:“姑娘,请!”
小蛮心里算计得清楚,既然暂时逃不脱也死不掉,与其顺了袁大娘的意白白被那赵姓老者糟蹋,倒不如自己吃个亏,便宜了眼前这位翩翩公子,好歹往后想起这头一次来,也不至于恶心得睡不踏实。
卸下一身行头,小蛮脸上倦色一扫而空,将青丝松松垮垮地绾于脑后,几缕调皮的发丝不服玉簪的管束,迎风乱舞,痒痒地挠在那卫姓公子的脸上,顺带着把他的心也撩骚得痒痒的。
小蛮自顾自地朝口中猛灌几盅烈酒,头也不抬地说道:“公子最好是快着些,不然等本姑娘兴头儿一过,可就管不得公子吃得消吃不消了。”
那卫公子听了,不怒不恼,只抿嘴盯着小蛮那极力克制的还在一个劲儿发抖的手,竟越发觉得眼下这姑娘颇有些意思。
“卫某本以为姑娘胆识过人,连在下那没个准头的刀都敢接。怎么,现在倒是怕了?”男人轻拈着酒杯,笑靥如春风拂柳,和煦宜人。
“怕?哼,奴家才疏学浅,并不晓得这‘怕’字是怎么个写法,还望公子赐教。”
话刚一出口,小蛮便后悔了。脚下顿觉飘飘乎如冯虚御风,四周之景随之变幻莫测,回神时,自己早已被压于船尾案几之上,耳侧堪堪立着那把渗着寒光的匕首,眼前的男人眉宇间狠绝凌厉,冷峻傲然至极,五官虽精致,却偏能叫人从心头冷到脚底。
小蛮一时间心神摇弋,也说不清自己究竟是怎么了,就那么痴望着眼前的男人,且只能如此。
正值小蛮发呆之际,男人猛然抬头,毫无预兆地厉喝:“谁?!”匕首随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插于两人身前不远处的廊柱上,后头有人闷哼一声。
阿清?小蛮虽看不分明,但却隐约觉得那人身形无比熟悉,一定是阿清!
“公子,怎么?”
“没事,姑娘受惊。”
男人望着故作羞赧的小蛮,不知怎地又想起了刚才藏于柱后的黑影,心下冷笑。手中画扇一甩,紧紧托住了小蛮的下颔,动作虽是轻浮,可在他做来,却偏偏透出股子傲人的优雅:“你说呢,嗯?”
“公子,”小蛮索性唇角一翘,直视着面前醉若玉山之将崩的男人,猛地褪下水红罩衫,粉胸半掩似晴雪,罗裙慢束隐香肩,朱唇轻启,口吐幽兰,眼中极尽挑衅:“来。”
不料,那人却抚掌恣笑,勾过小蛮粉颊,轻吻其颈边深紫鞭痕。
阿清缓缓从廊柱间绕出,近了小蛮跟前,死死盯着那人离去的方向,眼里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狠戾。
阿清默默点了点头。
隔日天色尚早,小蛮屋里便挤满了人,其中,还要数那袁佩仙嗓门最高,非嚷着叫小蛮讲讲昨日夜里的境况不可。
“姐姐当初是如何,我自是如何咯。”小蛮一下一下对镜梳理着自己那数不尽的三千烦恼丝,随便敷衍着,双颊上不由得飞起了红,总觉得昨日颈上一吻像烙在皮肉上一般,生了根似的,人人都看得见。
“嗬,蛮姐姐好福气,那位官人可是难得的大手笔,听说把您连着包下了七八日,把阿娘笑得都合不拢嘴,想来这时,肯定是在隔壁数银子吧!”
“佩仙姐,兰姐姐呢?”小蛮环顾一周,竟没见着芷兰,心下正为丢了她的帕子犯愁不已。
第4章 愚民政策
袁佩仙甩开膀子出了门,搔首弄姿卖笑去了。小蛮待她去了,轻叹口气,才缓缓移步进了芷兰的房间。
“嗯,丢了好。”
“啊?”小蛮摇了摇头,看来袁佩仙说得没错,痴人,果真是个痴人。
清州,卫府。
卫家大少爷卫昭南的书房里,伴着一声刺耳的冷哼,原本灯火通明的房间里顿时烛火全熄,只剩从窗口爬进来的一轮皎月,还散着零星阴冷的清光。
着一身夜行衣的中年男子不知何时已经稳稳立在了卫昭南桌前,刚才的冷哼,便是从这人口中发出的。
“卫公子好雅兴啊!朝廷派你到清州,难不成是叫你来这里逛窑子的?”中年男子双手抱臂,一句话倒像是从鼻孔里挤出一般,不屑之意尽显。
“哦?”卫昭南微微一笑,悠悠停下正绘着的丹青,手里依旧保持着握笔的姿势,似乎对这不速之客的到来丝毫不感到讶异:“这么说,王大人兴致也不输在下咯?那依大人所见,今夜的那位姑娘,如何?”
“如何?哼,王某素来只以国家大事为重,可不比公子!”
卫昭南笑容忽敛,神情全然不似刚才的调侃,手中狼毫挥动之间,莒、靳两国边境之形貌跃然纸上,山川走势,河流村落,无一不面面俱到,精准异常。
“所以,我们必要先控制九漓?”
“不错。襄国那边自有王爷对付,眼下我们要做的,便是如何借助九漓河将东西运出去。”
“讲。”
“我需要大人的‘鹰卫’配合做一出戏,找一个人,”中年男子正欲开口询问,卫昭南却抬手止了他的下文:“至于是谁,在下目前并不确定,只是隐约觉得似曾相识。到时,自会派人联络大人。”
“好!”男子冲卫昭南一拱手,黑袍一抖之间便化作一道模糊黑影,就着月色闪了出去。
卫昭南伫立在窗边良久,直等丫头春喜被躲在暗处的自己吓得打翻了菜盘,这才堪堪将眉头舒展,从遥思中回过神来。
看着小丫头跪在地下慌乱地收着碗碟碎片,卫昭南不知怎的,眼里又浮出了画舫中那个明明害怕还故作坚强的女子,她的一颦一笑像有千般魔力,纵然相隔数十里,却依然可以牵得动他卫昭南的嘴角。
“大少爷?”春喜收好了碎片,莫名地盯着卫昭南,弱弱地唤了一声。
“什么?”
“大少爷,二夫人特意嘱咐厨房给您热了饭菜,我、我再去叫他们重做,您再等等。”
“不用了。春喜,把阿九给我叫来,告诉姨娘说我睡下了,让她也早些歇息。下去吧。”
“是。”
等丫环去了,卫昭南这才略有些疲惫地靠上软榻,右手深理眉间。
“少爷。”不多会儿,门外恭恭敬敬响起了阿九的声音。他是卫昭南的心腹,年纪不大,办事还算牢靠,为人颇为机灵讨喜,卫府上上下下的婆子丫环,没有一个不被他哄得开开心心。
阿九小声应和,面儿上阴晴不定,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这才福了福身,领命退了出去。
清州地处莒国最北端,民风较为淳朴开放,除了徭役赋税略重、偶尔有营兵调戏调戏良家之外,比起莒国其他地方的民不聊生,倒一直也算得上安逸。可就在这安逸的小城之内,繁华的九漓河边,夜夜笙歌的画舫之上,却接二连三的鬼影连连,夜间常有姑娘老鸨作鬼哭狼嚎状,更有甚者,身上不着寸缕便披头散发跳落水间,待打捞上船,早已是浮尸一具,脓肿一片。
一时之间,清州府城人心惶惶,各个画舫人人自危,纵然有城主敦促调查,龟公鸨母日日监视,境况却依旧无多大改善。娼门生意惨淡,大大影响了清州各产业链的资金流转,直接导致人人谈船色变,除了少数船主死守家业外,大多人都开始着手为自己的日后打算,急于将画舫跟姑娘们转卖脱手,另谋生计。
这时节,往往会有那么些个不明就里的外乡人、手头富裕的商贾大户或是秉持着极端乐观主义的投机倒把者,甘于上当,乐意做人民眼中的“冤大头”,还十分配合地在“暗中”费尽心机,通过各种途径平价甚至低价接手了清州画舫老板们眼中的“烫手山芋”,极大地满足了老鸨们狭隘的小市民虚荣心,所谓互利互惠,两头开心。
但是在少数死守家业的顽固老鸨眼中,那种互利互惠、“何乐而不为”的行径却着实是对自己辛苦打拼下的基业的一种侮辱。飞絮阁的袁大娘,便是这“顽固分子”中很坚韧的一枚。
袁佩仙不知苦苦劝了多少回,袁大娘却在船上的打手只剩下阿清和阿和的情况下,依旧苦苦支撑。
袁大娘是根老油条,她的坚持并非没有道理。想当年,自己就是因了陆小贤的一句话才混到现在,而现在,她觉得也应当坚守住画舫这唯一的家业,就像她一直坚信陆老头还能活蹦乱跳的回来,在身后猝不及防地掐自己屁股一把一样。
因为陆小贤说过: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儿,连老天爷也是欺软怕硬。你撑下去,你便是赢。
“哎哟,可不是,我的胭脂水粉都快用完了,都没银子去添置新的珠钗首饰!”
“都、都嚷嚷什么呀!去去去,没事儿的都给我刷马桶去!”
袁佩仙的脾气一天坏过一天,而袁家画舫上,恐怕此时只有两个人乐得清闲。一个是芷兰,另一个,自然是小蛮。
芷兰本就是个听天由命的主儿,一贯的不争不抢,一如既往的听天由命。每天不是弹琴唱曲儿便是吟诗作对,偶尔还有一两个熟客捧场她“九漓第一才女”的场,倒也自在。
而小蛮,则是另一番境况。一来,是真的没什么客;二来,也不知卫昭南究竟是在她身上砸了多少银两,自己不接客,袁大娘倒也由着她去了。所以这二十几天下来,小蛮自是一副小女儿家情态,只时不时和阿清船头船尾地闹着玩儿。
时间一久,老天爷似乎真的把这些个人的坚持看在了眼里。
一个月后的某个风和日丽的天气里,清州城来了个西域老僧。慈眉善目,口里唱着世人听不懂的歌谣,身上披着半新半旧的袈裟,满目的沧桑,一脸的风霜,唯独手中的一根法杖、一口金钵熠熠生辉,叫人一看便知不是寻常物事。
他说:“城里最近不太平啊!”
他还说:“涛涛江水从东来,幽幽妖气涧底生。待老衲做法捉妖,保尔等千秋太平!”
纵然是自言自语,此话仍是一句不漏地传到了城主耳中。于是,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法事做了三天三夜,直至风云变色,那老僧才一口精血吐于九漓河心,倒地不省人事。三日之后,不知去向。
自此之后,清州城里便是近来少有的风平浪静。
所有的鬼怪似一夜之间望风而逃,九漓河画舫不久又恢复了昔日的歌舞升平。人人都把那做好事不留名的老僧敬若神明,为了感谢他的恩德,娼门各舫竟筹钱为其在清州九漓河的尽头造了座“安民寺”,香火一直鼎盛。
怪事可谓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若是此时有人进了卫府,便可见到那莫名消失的所谓“神僧”正于密室中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同卫昭南把酒言欢。
第5章 歪打正着
“圣僧可真是好手段。”卫昭南嘴边噙着抹意味深长的笑,细长的手指捏着精致小巧的酒杯,脸上似蒙了层醉意。
“哈哈哈哈,公子说笑了。别人不知,难道您还不知道么?当初若不是公子搭救,哪里有我段某人的今天,莫说是这点装神弄鬼的伎俩,就是赴汤蹈火,我段天其也绝不皱眉头一下!”
卫昭南兀自呷了口杯中之物,醉眼朦胧间,唇角的笑意仿佛更深了些。这段天其只不过是几年前自己无意间搭救的一个亡命之徒,如今能为大靳朝廷出份力,就是死,也算死得荣光。
卫昭南轻轻吐了口气,叹了句“可怜了船上那些无辜的女子”,便挥手叫阿九进来处理了尸体。
“鹰卫”首领王显已经在卫府恭候多时,此时见卫昭南一脸倦意地进了书房,一脸不悦地迎了上去,冷峻刚毅的眉毛一拧,毫无表情地开了口,语气很是不善。
“公子这是处理干净了?都已经害死了那么多人,留他一个活口又何妨?哼,可要当心!”
王显的颇多微词叫卫昭南有些不悦:“王大人何苦替人操心?就算是那些女人一个个化作厉鬼,报复的也是我卫昭南。一将功成万骨枯,为了大靳的一统大业,这些本就是不可避免的,怎么之前不见大人如此有同情心?”
“哼!我杀的,都是该杀之人!不像你,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听着卫昭南半威胁半合作的口气,王显心下冷笑连连。对于卫昭南,不仅是他,朝中许多大臣们对这个看起来丰神俊逸却处处叫人琢磨不透的年轻男子都无甚好感,毫无功业可谈却偏偏是当今圣上跟前儿的红人!若不是此次为大局着想,他王显一介“鹰卫”首领,皇上的近身侍卫,又怎会甘心受卫昭南区区一个小毛头的差遣!
“安民寺早已布置妥当,里头自有人接应,只等九漓画舫悉数听命于我们。”王显压了压心中的怒气,冷淡答道。
卫昭南对他的态度很是满意,早就想着该找机会挫挫这位不可一世的王大人的锐气。
“这就对了,大人早该如此嘛。画舫的事情有阿九处理,我今日找大人来,是想借您几个鹰卫一用。”卫昭南转着自己套在拇指上的扳指,懒懒地笑道:“明日便是清州庙会,安民寺定香火不断,我要你替我劫个人。”
“你找到那人了?”
“不。在下只是觉得那人一定会再露马脚,到时,我自会随后观望。”
“哼,你觉得?说吧,劫谁?”
“袁家画舫,芷兰。”
直到王显在卫府消失良久之后,阿九才从门外探头探脑地溜了进来。一进书房,一颗毛栗子便狠狠砸到了他头上。
一抹不耐与狠戾悄然爬上卫昭南的眉心,连周遭房里的空气都像是冷得要结了冰。
“什么,嗯?”
“滚!”
第二日,袁大娘早早起来拜了五大仙,便打发袁佩仙和芷兰带上两个丫头去安民寺拜拜,以保一家生意兴隆,老小平安。
小蛮换了身男装,腰里别着从卫昭南去扒来的腰牌,死活央着袁大娘也叫自己跟去凑个热闹。从小到大,她庙会倒是没少看,早就不觉得稀罕,可唯独对今年的格外上心,连袁大娘都啧啧称奇。别人不明就里,小蛮自己心里却跟明镜儿似的。以往,那是没心没肺没牵没挂,如今可不一样了,即有了记挂的人,当然也要为他求一求平安,说不准在这清州城的盛会里就能碰到呢?若是真碰上了,小蛮倒是要问一问,这许久没露面,可是卫公子把自个儿忘了不成?
庙会人多,阿清寸步不离地护着小蛮,一有个风吹草动便四处观望,生怕漏掉了什么。
“阿清,你怎么突然跟个兔子似的?难不成这光天化日之下,还会有饿狼把你这油光水滑的童男子叼了去不成,啊?哈哈哈哈!”袁佩仙看不惯他那副小心翼翼的样子,一路上打着趣儿,把阿清说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怒也不是笑也不是。
“是是是,就你这九漓第一才女金贵!”佩仙冲芷兰翻了个白眼,撇撇嘴,自己走在了前头。
阿清摇了摇头,苦笑着跟了过去。
这些日子过去了,就连他自己都怀疑是不是小心过了头。本来自己和小蛮在画舫上的生活波澜不惊,可自从那人出现之后,阿清却不得不时时刻刻打起十二分精神来。
乍一见,卫昭南除了气质出尘脱俗外,在阿清眼中并无甚不妥,可就在那日晚上,他将小蛮托出舱外压于身下时眼中流出的那种狠厉绝杀、冷峻傲然之色,却是无比熟悉。尤其是卫昭南随后掷出匕首时的手法,跟当初千里追杀小蛮爷爷陆老头子的蒙面人如出一辙,要不是陆老头早有警觉让阿清先走一步,那阿清定然也早就成了那人的刀下亡魂。
阿清不得不有所警觉,他不知陆老爷子如今是死是活,更不知那人到底要对小蛮打什么主意,虽然自己技不如人,但他也决不会让小蛮在这里出一点差错!只有活着,才能找机会查清陆老头的下落。
前头不远处,袁佩仙尖尖细细的声音穿过几棵稀稀疏疏的树木,传到了几人的耳中。
“快!阿清!”
不等小蛮吩咐,阿清随即一跃而起,朝着声音传来的地方飞奔而去,只见袁佩仙整个人被倒挂在树梢上,头顶的正下方斜斜地插了几排被削得尖尖的细竹,是个极其俗套但颇为有效的机关。
这边不等救下佩仙,那头小蛮的呼救和芷兰的哭喊便又响作一团。
阿清心中顿时生出种不好的预感,顾不得佩仙,匆匆忙忙又向来路跑去,空旷处,几个蒙面人正掳了芷兰,而小蛮则仗着自己会些拳脚,挥舞着匕首,力不从心地应付着。
阿清心下一紧,大喝一声跳将过去,同那些来路不明的黑衣人厮杀起来,战到正酣处,偏有一个蒙面人趁阿清不备,绕过其身后,偷偷朝小蛮藏身处摸了过去。小蛮一心顾着阿清安危,哪里分神瞧见自己身后,正当她惊觉脑后寒风阵阵之时,却早已是避之不及,不得已将身子紧贴于树干,耳边只闻得芷兰的惊呼。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低低的一句“芷兰小心”似从天边传来,呆立在一旁满脸泪痕的芷兰刚巧被大力推开,而小蛮眼前却白影一晃,随即叫人拦腰抱起,在空中旋转数圈后才堪堪落地,睁眼时,自己方才站立的树下早已被利剑刺了个对穿。
阿清早就发现这边的异状,虚晃一招脱身而来,待其看清牢牢抱着小蛮的白影相貌时,心下大骇,怒发冲冠,杀心顿起,想也不想便对着卫昭南的身后使尽全力轰出了一拳。卫昭南不备,一口精血染红了胸前月白衣衫,可他人却毫不在意地勾了勾唇角,差点儿没笑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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