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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戈之城.txt

2023年10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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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戈之城》
作者:西失
第一章 飞鹰
清晨寒风从漠野吹来,绣着展翅雄鹰的军旗猎猎作响,飘扬在宁古草原上空。旭日洒下金黄的阳光,在这严寒的初冬,却无一丝温暖。遍地都是枯黄衰草,铺展到原野尽头,衬得孤零零的城堡异常渺小。
城堡用青黑色条石砌成,横直竖方,显得异常规整。岁月和战火的洗礼,镌刻下深浅的痕迹,或刀凿斧痕,或烟熏火燎,为城堡平添上厚重沧桑。这是飞鹰百年血火的见证。
历任城主从未想过修葺补缮。宁古草原上这样的要塞有数百座,未被清蒙铁骑攻陷的却只有飞鹰。血火与荣耀,就书写在一道道凹凸不平的痕迹里。
红石大公长久注视着飘扬的战旗,这一刻,许多关于城堡、英雄的传说在他心中复活。死去的只是躯壳,长存的却是荣耀。那些传说经过后人千百度传唱,已流淌在草原人的血液里。而现在,他也迎来了这样的机会。与城偕亡,如同他所崇敬的英雄一样。
三日前,城主红律大公为狙击手所伤,勉强挨到当夜,便伤重难返。按照公国官制,其胞弟红石接替城主职位。而清蒙帝国最擅攻城的迂难营也似乎看到了破城希望,潮水般的进攻延绵不绝,三日之内发动大小二十一役,城堡上下伏尸狼藉。
四名羽威勇士将红石拱护中间,警醒敏锐的目光四下逡巡,不放过任何一丝可疑。迂难营虽驻扎于五里外,但神出鬼没的狙击手却防不胜防。攻城以来,他们已射杀十数个校尉,甚至城主红律大公。
“克勤,你可知飞鹰城堡为何固守百年,从未沦陷?”红石大公从容不迫地问道。他今年刚过五十,双鬓微白,两片嘴唇异常薄削,一望即知是杀伐决断之人。
侍卫们不禁一愣,原以为大公在想如何应敌,却未料到出神半天,竟是这么空泛的问题。校尉克勤很快答道:“我飞鹰城高七丈,墙防坚固,牢不可破。清蒙无坚不摧的投石车也只能望而兴叹。”
红石大公摇头道:“飞鹰城堡再如何坚固,能比得过西戎第一关统万城?而当年清蒙三万精骑,朝发夕至,一鼓作气便将之攻破,城中二十万军民四散溃逃,可见地险不足恃。”
“飞鹰城中铁甲五千,都是以一当十的勇士,皆愿为城主效死命。慨然一诺,大草原上的夜狼群也要闻风丧胆。”校尉夜鹰沉声答道。城墙上兵士攥刀的手不由一紧,心中一阵激扬。
红石大公仍然摇头:“夜狼群再凶悍,也只能在大草原上称雄。而当年地陷东南之时,洪水四方肆虐,长河中蛟龙为患。清蒙先祖大炎人以竹弓石刀捕剿,历时十一载,终于河清海晏。论到勇毅,无人可与其后裔相比。”
兵士们倾耳关注,却不敢随意接口。仍是克勤答话,他眼中一亮:“那定是我宁古草原的险要了,草海深广千里,气候阴绵多雨,是公国南面的天然屏障,阻挡住清蒙帝国雄师。”
夜鹰嗤之以鼻,讥笑道:“若是天时地利靠得住,大草原上城堡就没有沦陷之虞了。”克勤瞥他一眼:“等你自己知道答案,再嘲笑不迟。”
夜鹰向大公躬身道:“红氏家族世代镇守飞鹰,这个问题,城主最有资格回答了。”
“天时地利人和皆不足恃,那只有一个解释。”红石大公仰望着阴沉天空,深秋阳光下,如石雕般闪烁冷光。兵士目光崇敬,听他静静地道:“天意如此!”
长空中传来一声清唳,黑点由远及近。一只体形硕大的灰鹰,正扑展开如轮大翅,穿越过低压云层,盘旋到城堡上空。即便如此阴晦的天气,它安详沉稳的动作,依然清晰地传到兵士眼中,仿佛在昭示着什么。
“是鹰神在庇佑着我们。大草原上的主宰,高于一切的鹰神,将永远庇佑着它的子民,它的城堡,直到洪荒再来,天地毁崩。没有人可以摧毁飞鹰,清蒙帝国战无不胜的迂难营也不能够。”红石大公平举起双臂,仰首向天,立在大草原最坚固的城堡上。
一片曳曳响动的铠甲声,兵士尽皆跪倒,虔诚注视着灰鹰飞翔的轨迹。空旷的视野里,红石的身影高大而坚定。
草原各族虽以崇山峻岭为图腾,其守护者萨满团也从中领悟秘术,但具体到各城各姓,仍有自己的膜拜。
在宁古草原最古老的传说中,鹰神大如鲲鹏,日出则翱翔于九万里青溟之上,日没则栖止于昆鸣山下,展翼兜护而千里草海得安。沧海桑田之后,昆鸣山早成了一片原野,百年前更崛起一座城堡,以“飞鹰”为号。在这最接近神祇的地方,战士都以鹰神近卫自许。
“鹰神庇佑。”兵士们以首抢地,发出整齐的祷告。飞鹰城堡永不沦陷的神话不会破灭,鹰神翱翔的天空下,每个人都升起坚定的信念。
灰鹰似感受到祈祷,飞得越来越低,几乎贴着城头檐宇盘旋。红石大公缓缓垂下手臂,几日来因城主之死、敌军猛攻,士气每况愈下。此举更多是刻意而为,目前要支撑危局,也只有以鹰神的名义了。
他正要示意兵士起身,心中兀然涌起不祥。城下百步处的枯草瑟瑟而动,一个半矮的身影蹲立起,手中似举着具乌黑的劲弩。箭头闪烁毫光,越过百丈距离,正对准自己眉心。
置身勇士云集的城头,红石大公却感到软弱无助。他一眼便看出,这是三十石的强弩,射程可及五百步,眼下只在百步,几乎瞬息可至,根本没有躲避可能。又是该死的狙击手,他们似乎无孔不入。
红石大公绝望闭眼,却在这时,那狙击手将弓弩抬起,准星上移。
这可是狙杀城主的绝好机会,他为何舍弃,难道有什么东西更令他心动?念头电光石火闪过,红石大公神色剧变,厉声喝道:“不要!”
弓弦错开之声响起,兵士们转过念头时,只见那只灰鹰兀自张着翅膀,却突然失去了飞翔的凌厉,一头栽下,陨坠于城头。只见它腹部插着一支劲矢,没入得很深,几至翎羽。
阒然无声的寂静,谁也不敢打破,兵士们面面相觑。他们在祈祷神的庇佑,而神的徽章却在这刻陨落。既然鹰神连自己都保护不了,又如何去翼护大草原上的苍生?
红石大公生性勇敢果决,此时也没了主意。城下狙击手仰起涂满油彩的脸,竟有一抹顽皮笑意,通过眼神,生动地传递给城头众人。随后施施然收起弩,朝迂难营驻地跑去。
弓弩手眼睁睁地看着他跑出射程,压根儿没想到放箭。信仰的摧毁,让鹰神的战士不知所措。
灰鹰一时没死透,爪足仍在间歇性抽搐,每一次抖动,便有鲜血濡出。青黑色的箭杆染得殷红,异常刺眼。夜鹰惊咦一声,快步上前,托起负着箭矢的鹰尸,呈到红石大公面前:“城主请看!”
红石大公神色凝重,这青黑色的箭杆的确眼熟。他一举抽出羽箭,随着鹰血淅沥淌下,锥形箭镞呈现在众人眼中。
“夜鹰。”红石大公冷然喝道。校尉夜鹰应声递上一支箭。兵士们注意到,那箭上有斑斑的褐色,是风干的血迹。
两支箭被红石大公并排举到空中,兵士哗然一惊。同是青黑色的箭杆,菱羽也一般无二,更重要的是那锥形箭镞。这可是很少见的样式。
时下诸国交战,以锉形箭镞为主,盖其制作简单,杀伤力也高。但从尽善尽美的角度来说,却是锥形箭镞最佳。完美对称的圆锥形,让准星无可比拟。着力集中一点,杀伤力倍增,要说缺点就是制作费事。
红石大公将羽箭擎起:“这两支箭,一支射杀了翱翔在天空上的雄鹰,另一支,”他声音陡然提高,“另一支射杀了驰骋在草原上的英雄,你们伟大的城主,红律大公。”
“而射出这两根箭的敌人要从我们眼皮底下溜走,勇士们,你们答应么?”红石大公高声喝道。城下那狙击手步履甚快,已经奔到七百步外,似乎听到城头群情汹涌,更加奋力疾跑。
“决不允许。”兵士们一起拔出斩马刀,高声应道。
“那就跨上你们雄骏的战马,沿着这两根箭的方向,去取下敌人的首级,来祭奠伟大的鹰神。”红石大公扯过一把譬雕弓,弦拉双箭,朝茫茫草原射去。
粗大链条沿着滑轮飞快放下,哧溜声长久激荡,以巨大的撞响为终结。飞扬的草絮尘埃中,吊桥平铺在深深的壕沟上。早已不耐的战马从圆拱形石门中驰出,骑士挥舞着雪亮的斩马刀,唱起飞扬豪迈的战歌。
领头的是校尉夜鹰、克勤,统领着二十骑羽威勇士,负责这次至关重要的猎杀。羽威是城主亲卫队,只有四十人定额,俱是以一当百的勇士,遴选自各部精锐。
远远看见那两支羽箭斜插在草地上,夜鹰与克勤互视一眼,陡然呼哨一声,二十二骑齐刷刷地分成两列,从两翼包抄过去。
那狙击手已经逃得很远,再有四百步,便可进入迂难营硬弩射程,届时敌人只能望而兴叹。留给羽威勇士只有片刻工夫,他们全力催动马速,将距离疯狂拉近。城头战鼓适时响起,咚咚鼓点似敲在草原深处[奇【TXT 书香中文网电子书 书香中文网.com 免费小说TXT电子书下载】书],一下子引动兵士热血。他们齐齐拔出长刀,发声呐喊。狙击手却似没察觉,仍按照原来步伐奔跑。左翼由克勤率领,倏忽间追到四百步距离。而右翼夜鹰为人谨慎,令战士持藤盾护体,速度缓了一线,稍落在后。
狙击手仍在奔跑,没有回头,却洞察身后形势,飞快地从背后拔出一支羽箭,拉开强弩的勾簧。猛一回头,弩随身转,也不用瞄准,便按动勾柄。锥形箭矢发出尖锐呜鸣。克勤亡魂大冒,这一箭竟是冲他面门而来,匆猝之下只能以长刀斜撩。当,疾劲的长箭虽被架开,却斜向下两分,穿透他左肩。
长长的痛嘶响起,克勤应声跌倒。随后诸骑都在高速奔跑,硬生生地将战马往旁一带,不作丝毫逗留,仍向狙击手追去。
那狙击手低声诅咒,早听说过草原人悍勇,却没料到这般罔顾同伴生死,简直要与迂难营媲美。长而婉转的啸声由夜鹰口中呼出,这是飞鹰城堡的秘制军令,便于临阵指挥。两翼骑士迫近到两百步,闻听啸声,立时布成长弧形阵列。这一场截杀,已经到了收官的时候。
就在这时,前方草海中响起一声马嘶。一匹黄骠马悄无声息游弋过来,在所有人只注意狙击手的时候,它似乎从天而降。马上骑士低伏下身子,在寒意凛冽的长风中,风驰电掣般行进。
夜鹰心中一声冷笑,凭这一骑孤骑,便想要将人救出,未免将羽威勇士小觑了。他派出四骑迎击向黄骠马,其余诸骑仍按部就班收拢。
弧阵越缩越紧,羽威勇士搭箭上弦。夜鹰却阻止道:“城主是要将这人活捉,在鹰神面前祭祀。”迎向黄骠马的四骑羽威一齐控弦,四根劲矢飞也似射出。黄骠马犹自四蹄奔踏,直到近身处,才将前蹄一矮。这一蹲敏捷异常,竟然快过了离弦之箭,将四根劲矢都避了过去。
羽威勇士不自禁喝彩一声,再要搭箭,却见那马借一蹲之势奋力跃起,天马行空一般掠过十步。几个动作连贯已极,仿佛它的下蹲,是早有预谋的蓄势腾跃。
“驭马术!”夜鹰惊叹出声。自胡服骑射之后,清蒙帝国便以骑兵为重,其武功院更推陈出新,将真气与骑术结合,以内息驭马,至极处可人马合一。不过只有偏将军之上才得研习,如何迂难营中也有人会?
变生掣肘,四骑羽威慌不迭拔出近战长刀。
那骑士起立身形,却是一个高大雄壮的中年男人,面庞粗糙褐红,长得一部威武络腮胡。踞坐马上,便像一座小山不可动摇。
四骑羽威各自一声长喝,挥动长刀向那骑士袭去。他们平日一起作战,彼此谙熟战法,长刀织成的光网无隙可击。
然而黄骠马再次加速。它原本已快若疾风,这一加速,更是像一道闪电一般。与此同时,那马上骑士也掣出一柄漆黑色的巨剑。羽威勇士眼睁睁看着敌人如风般冲近,然后一片黑色的光弧在他们颈项间亮起。
四颗首级高高飞起,飞扬血光中,骑士策着黄骠马继续前进。
狙击手已经被弧形马阵围定,夜鹰冷笑一声,正要下令围捕,却听得身后羽威惊呼。那黄骠马上的骑士正挥舞着巨剑,风驰电掣般逼近。
黄骠马泼风一般杀到,在羽威惊愕的当儿,一气劈翻了两骑,而后冲进马阵。夜鹰猛一咬牙,狠声喝道:“杀了他!”十几骑羽威也将三石的硬弓拉得浑圆,在浩荡长风中一线排开。
距狙击手只有三丈远近,迂难营长一侧身,将右手伸给了狙击手:“爬上来,小子。”那狙击手仰起油彩鲜艳的脸,眼中闪过一丝迟疑,最终还是腾身而上。“老黄,你为何要救我?”狙击手被扔在前座。
这更激起草原人好战天性,骏马扬蹄,逆风呼啸,疑似流星。在夜鹰的指挥下,他们轮流放箭。这一间隔开,老黄一个疏漏,伤了右肩。
身下的狙击手突觉几滴殷热的液体落在脸上,低声问道:“老黄,你还挺得住吗?”老黄抽了口冷气:“挺个屁!老子要和你这小兔崽子一起殉国了。”那狙击手也扬高声音:“老子死自己的,谁要你多管闲事!”老黄还要再骂,痛嘶一声,又被一支箭射中了。黄骠马已彻底陷落到包围中。羽威勇士大为笃定,夜鹰就要下令,进行最后一轮绝杀。
空中突然传来巨大声响,仿佛黑厚的云层撞击,闪出霹雳。羽威一起仰头,黑压压的石块从天而降,从他们头顶陨坠。一瞬间,战马悲鸣,骑士惶乱,只以为天威突降。尘埃落定,夜鹰看到羽威瞬间殁了四骑。人马倒成一片,被陨石压得血肉模糊。
“看,投石车!”一个羽威艰声喝道。迂难营辕门口,一具高大的投石车已展开。肱臂高高扬起,六个兵士用儿臂粗的麻绳拖拽着向后拉。另有两个兵士用畚箕装满碎石往弹囊中倾倒。
这么笨拙的家伙竟然能攻击骑队?羽威一时皆惧,草原要塞久历征伐,萨满团常派人协助,他们也见识过方仙者神鬼莫测之能。但机械之力能如此灵活运用,方仙者也要黯然失色!
夜鹰高声喝道:“他们凑巧击中而已。鹰神庇佑的勇士,迂难营长的头颅就要被割下,城主将捧着美酒迎接我们入城。”
荣誉和功劳战胜了怯弱,羽威再度策马向猎物奔去。
拖拽麻绳的兵士不停校正肱臂高度,指挥他们的却是一个长袍人。迂难营是清蒙帝国敢死队,由重刑将决的死囚组成,穿着褴褛的皮衣又或破烂的盔甲。这个长袍人分外显眼。
红石大公霎时间脸色青白:“鸣金,让夜鹰他们立即撤回!”急促锣声才响,隔过数里,却见长袍人将手一挥,蓄势待发的肱臂断然弹出。密集的碎石块越过三百步,像冰雹一般砸落。
十数骑羽威伤亡殆尽,只有夜鹰闪避得快,侥幸躲过。他孤零零地立在血肉模糊的伙伴中间,望着黄骠马奔远,眼中闪动的只是仓皇。
红石大公转过头去,问道:“那个长袍人是谁?”
负责军情的校尉战战兢兢上前:“这是迂难营中最有名的匠师叶护。迂难营的攻城利器都由他设计。”
黄骠马旋风般冲进辕门,迂难营一片欢呼。老黄身中两箭,衣甲殷红,脸上仍是彪悍神色。他一圈臂,将狙击手扔到地上。那小子吃痛,挺身从地上跃起,骂道:“老黄你吃多了,不能好好下马?”
老黄嘿声笑道:“老子救你中了两箭,血就白流了,总叫你摔些回来。”那狙击手脸上油彩叫汗水冲刷,沟壑斑驳,很是滑稽,眼中却满是怒火:“老子又没要你救!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老黄眼睛一眨,侃道:“难道指望你那上不了马、提不了刀的窝囊废爹去救。真是个小兔崽子,不知好歹。”他自顾大笑,旁人却现尴尬。迂难营中虽戏谑无忌,此时却像遭了忌讳,一个个沉默以对。
那狙击手正欲暴跳,眼珠一转,道:“营长真是了不得!没有那两轮投弹,你个老王八,自己也要被射成刺猬吧。”
老黄笑容一僵,火冒三丈,身形一掠,就去捉他衣领。他躯体庞然,本应身法笨拙,但一动之间,疾若流星。那狙击手滴溜溜一转,如陀螺一般疾旋,众人眼睛一花,他已到了丈许开外。老黄大手僵滞空中,问道:“好小子,从哪里学来的?”那狙击手得意洋洋:“老黄你真识不出来,还是不肯承认?”老黄迟疑片刻,涩声问道:“是她教你的?”
“当然是雪姨。这一式鹤雪身法,灵动飘逸,除了黎族谁能使出?这是正宗的方仙术。老黄,你就别自欺欺人了,雪姨早答应要做我后娘了。”这小子当地一站,不知好歹地疯叫。
老黄哧哧喘气,突然笑道:“你小子一张嘴没遮拦,老子如果信了,就是头蠢猪。”不动声色地逼前两步,只作要袖手离开。那小子察觉之时,却已晚了,衣领顿被拎住,吊在半空,他双脚扑腾直踢,不服骂道:“老黄你这个王八羔子,竟暗算老子,有种再来比试。”
老黄浑不理会,把他按倒在地,挥起蒲扇大的巴掌,冲他屁股来了两记。“小兔崽子,老子就教教你怎么做人!”手上不停,啪啪又是两记。
那小子拼命挣扎,根本不能动弹,转头狠狠盯视,似要冒出火来:“士可杀不可辱,老黄你欺人太甚。”老黄骂道:“屁大一小孩儿,还敢自称士呢!老子当官那会儿,最他妈讨厌的就是酸秀才。”
那小子没法可施,扯破喉咙大喊:“老爹,老爹,老黄这王八羔子在骂你呢!”旁人哄然大笑。这小子在迂难营中年纪最小,平常最是捣蛋,以前看他老子脸面,不作计较,现在这狼狈样子,却分外让人解恨。
老黄抡着巴掌,嘴里骂咧咧的。这时,一个声音传来:“黄兄大人大量,不必再与犬子计较了吧!”众人笑声齐歇,中开甬道,让长衫中年人过去。赫然是早前操纵投石机的叶护。
老黄咧嘴一笑:“这小子就是欠管教,平常滑溜得像个龟孙子,逃跑起来像个兔崽子,老子是让他长点记性。”旁边人噤若寒蝉,这可是再明白不过的挑衅,两人都是迂难营的大佬,谁也不好得罪。
偏那小子装糊涂,叫道:“老爹,他骂你是兔子和乌龟呢,娘的跟他拼了。”叶护不作理会,只是拿眼瞧着老黄。
老黄嘿嘿笑道:“没错,你老爹就是头乌龟,哪次不是躲在战场后面!”那小子拼命扬头,一口唾沫啐去:“你才是头王八,雪姨都跟我老爹睡了。”老黄偏头躲过,眼中闪过寒光,运劲于掌,却是朝狙击手后心拍去。众人惊喊道:“不要!”营长今天是疯了,对一个半大小子也下重手,一掌下去,和叶护之间的梁子就揭不开了。
唯有叶护喝了声“小心”,同时一扬袖子,一块黑乎乎的物事直奔老黄脖颈。这一刻,只有他看清了儿子动作。那小子一手正摸向腰间,悄无声息一按,三道毫光闪电射出。这是他的护身利器,一管梨花针,且淬了剧毒,如此近的距离,老黄根本无法闪躲。
夺夺夺三声,梨花针俱射在叶护掷出的物事上,却是一块小棋盘。
老黄被棋盘击中,只是轻微疼痛,冷汗却涔涔而下。狙击手一跃而起,一边埋怨:“救他作甚!这狗娘养的,早该射死他。”
叶护转身冷冷盯他,忽然抡开巴掌,重重打在儿子脸上。
那狙击手脸上油彩原已浸湿,一巴掌下去,现出五根清晰指痕。那小子暴跳:“老爹,你疯了!”叶护冷看他一眼:“叶浩,我给你这针筒时怎么说的?”叶浩捂着脸,恨恨道:“谁叫他骂你,还打老子屁股!”
叶护不再理他,扫了老黄一眼,就要离去。老黄半天期期艾艾,蓦地喊道:“姓叶的,你救了我,这个情我会记住!可咱们俩没完。”
叶护也不回头,道:“我们之间有什么事?根本就没事。”老黄涨红了脸,道:“你给老子离开她,否则就没完。”叶护转过头,咧嘴一笑,龇出一口雪白的牙齿:“是她自己要来跟我的!你跟她讲去。”
老黄虎吼一声,立直巨兽般身躯,似要择人而噬:“给你两条路,一是滚得远远的,一是现在就去死。”叶护冷笑一声:“这可是你说的。”
“去死吧!”老黄拔出巨剑,不用任何花巧招式,直接冲了上去,似一下就能把文弱的叶护劈成两爿。
众人俱未担心,叶护虽不谙武功,刺配到迂难营前,却是清蒙帝国最有名的巧匠,一身都是暗器机弩,老黄是猪油蒙了心,敢找他动手。叶浩更是兴奋得大喊:“老爹射死他!射死这狗娘养的。”
果不其然,三支弩箭横亘空中,呈“品”字射向老黄双腿和左手。老黄猛一加速,差之毫厘避了开去。此时他距叶护只有十步,瞬息可到,又有五支弩箭射来,仍是照着手脚而去,他一锉钢牙,脚下连错,最后一根无法闪躲,任其穿透右臂,仍是旋风般奔袭。
叶护神色一变,剑风已劈到脸面,再也无法淡定,猛将袖子一抖,一大蓬针雨朝老黄面门射去,同时身躯陀螺般疾旋,掠向丈许开外。嘶的一声,他的长袍还是被劈下一片,连带着皮肉落地。
老黄也不好受,虽劈出一道掌风,但针雨密集,仍有不少穿透,右肩上钉了数十根。他放声大笑,意兴畅快:“姓叶的,你竟靠娘们儿的武功,还要不要脸。”
叶护脸色铁青,也不顾伤口流血,道:“看来你真铁了心,叶某就成全你!”他抖了抖长袍,目光森冷,注视着老黄。老黄不敢大意,劈手夺过一面藤盾,全神防御:“少练嘴皮功夫,今天咱俩只能一个人站着离开。”两人无声对峙,眼光在空中碰撞,一个森冷,一个悍勇,谁也不错开片刻。就像两头负伤的狮子,舐着带血的爪牙,不死不休。
就在这时,一团黑影旋风般掠入场中,隔到两人中间。却是一个身着黑衣的中年女子,眉目清秀,有着岁月雕琢的风韵。她冷笑道:“你们长本事了,竟窝里斗起来!是汉子就比比明天谁杀敌更多!”
叶浩笑嘻嘻地跑过来:“老爹也吃醋呢。”黑衣女子给他个暴栗子,道:“就你话多!”见围观众人还不散,吼道,“热闹看完了,还不快滚!”
众人嘻嘻哈哈,回头就散了。迂难营中最受爱戴的不是营长,也不是匠师叶护,而是眼前这黑衣女子。刺配徙边之人大多孤苦,迂难营又是敢死攻城的队伍,伤亡甚众,这黑衣女子医术高明,活人不知凡几,是故众人都以雪姨呼之,对其甚是尊敬。
营中帐篷一般大小,都住两人,老黄也不例外。雪姨却是唯一的女子,单独拥有一间,虽在戎旅之中,布置也不省心,地上铺了青蓝毡毯,粗制的家具也用碎花布蒙着,中间更拉了一道帘子,隔成卧房和厅子。
叶浩掀开帐篷,一脚蹬了靴子,叫唤道:“好香!有红烧肉。”耳朵却被揪住,整个人给拧出来,雪姨嫌恶地道:“身上那么脏,快去洗干净。你老爹挺齐整一个人,怎么生出你这怪胎。”叶浩满不在乎道:“老爹那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还把自己作当官的看。”
话虽如此,还是提了桶水,将脸上油彩抹净。桌上早摆了饭菜,香气扑鼻,他抓起筷子,瞄准了油汪汪的红烧肉。正待夹去,却被雪姨拍开,叶浩烦恼地道:“又怎么了?还让不让人吃饭呀。”
雪姨道:“等等你老爹。这死鬼不知跑哪去了。”叶浩眼珠转动,道:“准是到邓麻子那里灌黄汤去了,咱们不候他。”
雪姨一犹豫,担忧道:“他会不会生我气,不愿来呢?”叶浩心思全放在红烧肉上,随口道:“老爹那么欢喜你,怎么会呢。”
雪姨叹口气,道:“你先吃吧。”叶浩如闻仙音,片刻间腮帮鼓涨,含了一嘴肥油,边含糊道:“真他妈的好吃。”
一番扫荡,盘子里只剩汤汁,这小子拍着肚皮:“雪姨,你怎么不吃?老爹不会来了。”雪姨又好气又好笑:“吃饱了吧,小祖宗。”
叶浩道:“雪姨,老爹还是很在乎你的,否则今天就不会跟老黄打起来。”雪姨似触到心结,强笑道:“小孩子懂什么?”
“谁说我不懂,”叶浩嘻嘻笑道,“雪姨心中只有老爹一个人,老黄再怎么巴结也是徒劳。”雪姨神色一暗,道:“他心中却未必有我,只念着你的娘亲。”
“怎么会!”叶浩不信道,“老娘生我的时候,就难产死了。都十几年过去,老爹怎么还会想她?”雪姨抚摩他的头,叹道:“你还小,不能明白,等遇到喜欢的女孩子,就知道了。”
叶浩疑惑地点头,拿眼望着雪姨,见她紧皱着眉头,轮廓异常柔和,只觉胸中翻涌,坚定地道:“雪姨,我永远帮你,老爹若敢不要你,我就捉他回来。”雪姨被他哄得一笑:“好孩子,雪姨平时没白疼你。”
叶浩嘻嘻笑道:“雪姨,你的鹤雪身法很好用,不如再多传我几手吧。”雪姨嘿声一笑:“就说不会无故卖乖。你是第七十八次提这要求了,小猴子。”叶浩只仰着头,满眼企求,雪姨却一沉脸,冲口道:“不行!”
叶浩问道:“为什么?”雪姨叹口气:“真缠不过你,今天就明说了吧。鹤雪身法乃方仙之术,只适合黎人,且须是星脉者,能吸纳周天星力,普通人只能施展一式,不然内力不敷,就要伤筋动脉、走火入魔。”
叶浩满眼向往:“星宿海么?”雪姨透过帐帘,望向漫天星斗,眼神幽幽:“对,鹤雪身法原就是星宿海不传之秘。”叶浩一脸兴奋,似乎“星宿海”三字有奇诡魔力,将内心深处的情绪一忽儿点燃。
也难怪他这般,星宿海原本就是神秘伟大的存在。
这片广袤的土地,以族群为界限,可以划分成三块。西北是无垠草原,为北狄控弦之所,他们终其一生,都在马背上度过。飞鹰所在的突古即是其中一族。中原则是冠带之室,繁华富饶,为诸国割据,烽烟不断。清蒙即为其中一国。至于极西南边,有十万大山连绵逶迤,世代为九黎之族占据。
传说上古时代,地陷东南,怀山襄陵的洪水淹没大地。为镇河海六虚,极少数人从日、月、星辰、崇山中领悟力量,有翻江倒海之能事,被世人誉为方仙者。洪荒既定,方仙之术代代相传,未有断绝。星脉者即其中一支,只有纯正黎人血胤才可获取,他们能够吸纳周天星力,可借以幻化翅膀,翱翔于青溟之上,不过万存其一,数量极少。在黎族人心中,他们就如神祇一般,可以决定一切。这些人组成了星宿海,主宰着南疆的过去与未来。它同中原宗主蓬莱仙宗、草原守护萨满团鼎足而立,具有莫大的权威。
叶浩泄气道:“说了半天,我根本学不了。”雪姨一笑,道:“你这小猴子,内功都不好好练,就算是星脉者,也是白白糟蹋资质。”
“内功有什么好练的,如不能进入先天境界,连方仙者一根指头也抵不过。我练好弩箭,还能抽冷子杀他几个。”叶浩不以为然道。方仙者有鬼神莫测之异能,天赋所限,旁人勉强不来。但武者臻至先天之境,也可一较长短,不过以武入道,难上青天,真能有成者,也是凤毛麟角。
雪姨摇头笑道:“你这小子对弓箭还真有几分天赋,刚开始时,我还以为有几分黎人血统呢。”黎人居住在深山密林中,最擅使用弓箭,征伐交战时,全军皆可控弦,如瀑箭雨令中土各国胆寒。叶浩闻言一撇嘴:“我祖宗十八代就没有黎人过。”
雪姨不再闲扯,驱赶到帐篷一角,令他趺坐修炼内功。叶浩一脸苦相:“反正我练不成,与其有这工夫,不如出去逛逛呢。”雪姨转头收拾碗筷,由得他独自抱怨。这小子果然念叨一阵,老实下来,静心吐纳。
他老子叶护不谙武事,这内功还是雪姨传授,修习也有半年,但丹田空空,根本没有成效。本来童身修炼,乃上德之体,不需百日筑基,直接可周天搬运,再如何拙劣资质,也能炼精化气。这小子状况却比下德之体还要糟糕。雪姨也大摇其头,只存万一念想,才逼迫他日不间断。
但她刷完碗筷回来,叶浩五岳朝天的坐姿,只剩下手心向上,脑袋低悬着,发出细微鼾声,竟已熟睡过去。雪姨无奈一笑,也不去叫醒,自顾做起针线活。
叶护此时醉意微醺。
他的确在邓麻子帐里喝酒,两人杯来盏往,喝到兴处,几盘菜肴早就见底,此时便大碗干喝。叶护斯文模样,酒量却不浅,迂难营中兴酒令,一桌人吵吵囔囔,他极不喜欢,而这邓麻子闷头苦干,挺合他性子。于是两人常凑一块,一个脸含微笑,一个苦大仇深,转眼一坛酒就见底。
叶护抿下最后半口酒,摇摇空坛子:“今晚就到这,叨扰邓兄了。”摇晃起身,也不多作客套,向外行去。邓麻子捉住他袖子,道:“不忙走,叶老大,咱有件事想问你。”
叶护微觉讶异,寻常两人喝完就散,从不闲聊,因问道:“邓兄请说。”邓麻子搓着手,道:“这次是不是真的?”
叶护摸不着头脑,拿眼去望,邓麻子眼含热切:“这次朝廷的文书真能赦免吗?”叶护明白过来:出征飞鹰城之前,帝国五军都督府转达刑部批文,若能攻破这座从未沦陷的要塞,迂难营全员皆获赦免,转为正规边军,不再是待罪之身。这是天大的恩典,营中战士摩拳擦掌,十数日内让飞鹰城损兵折将,几至山穷水尽。
“叶老大,你是见过世面的人,真有可能吗?”邓麻子呼吸粗重,忐忑不安。叶护沉吟片刻,反问:“你觉得飞鹰城堡重要么?”
“当然,”邓麻子毫不犹豫,“这座要塞从未沦陷,号称不可攻占,迂难营如果成功,就是顶天的战绩。”叶护冷冷一笑:“战绩?哼,只是给清蒙军争脸面而已。还有其他的么?”
邓麻子咽了口唾沫:“那这是假的?”叶护摇头道:“未必。老邓,你知道飞鹰城堡最近的援军在哪里?”
邓麻子是迂难营右部副头领,参赞军机要务,对敌方态势有过研究,答道:“最近的是山棱城,有驻军一万,来援需要三日。”迂难营五千人马,分左中右三部,营长统辖全军,各部又设正副头领,大小事务一应由这七人加上叶护、雪姨组成的圆桌会议决定。
叶护道:“我们攻城半月,敌人已岌岌可危,为何至今不见援军?迂难营是孤军,只需截断后路,粮草供应不上,自要退却。”邓麻子从未想及此,一时头大,道:“也许敌人还没侦察清楚,迟迟不敢出兵。”
叶护冷笑道:“突古公国的斥侯闻名大陆,至多只要三日,就能把我方虚实探听清楚。”邓麻子喃喃道:“那又是为何?一支孤军、一座孤城,真是从未有过的事。”
叶护眼中闪着精光,道:“帝国的赛马节你知不知道?”邓麻子颔首:“只听说过,从没有参加。”叶护道:“清蒙以骑军立国,赛马节便是擢选骏骑,如能斩关夺魁,其荣耀不下于殿试登科。上至王公大臣,下到殷商富贾,无不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参赛者能选送十匹骏骑,两家一组,捉对厮拼,获胜场次多者晋级。那一日里,京郊上林苑冠盖云集,骏马成群,皇帝会亲临主持,真是比过年还要热闹。”
邓麻子却不解,问道:“这和迂难营有什么关系?”叶护乜他一眼,道:“邓兄少安毋躁。赛马节层层选拔,到得最后,只剩下两家对决。你知道怎么比出胜负么?”
邓麻子道:“不是二十匹骏马捉对厮杀么?”叶护嘿声一笑:“当然不是。两家只选出最好的马,一场决胜负。”邓麻子愕然:“这不是很机巧么?”叶护洒然答道:“蹊跷之处颇多,关口却只有一个,朝中大佬都会赌马,十场决胜缺少悬念。而只有一场,无疑要刺激得多。”
飞鹰城堡大公府,月挂中天。
大厅布置颇类中原,水磨大理石铺就地板,檀木桌椅造型古雅,几盏宫灯照亮四壁。红石大公卸去盔甲,着一身便衣,眉头深锁,坐在中堂位置。下首是克勤与夜鹰两人,灯光映射,脸色略显苍白。
丫环仆役早被挥退,厅中静得有些瘆人。克勤苦笑道:“城主,迂难营果然厉害,今天我们折了三十骑羽威,对士气打击更甚。”
红石大公温声道:“你的伤势怎样?”克勤一振手臂,颇是艰难,强自笑道:“还好,叫府里医师看过了,十几日就能痊愈。”
啪,却是夜鹰拍案而起:“克勤,你怎么跟城主说话的!”克勤偷觑脸沉似水的红石大公,知道一语犯忌,低头不再言语。
“行了,”红石大公一摆手,“你们就不必搭双簧了。这些小把戏能瞒得过我?夜鹰,这些话是你教克勤的吧?”夜鹰神色一窘,讪然道:“属下妄为了,请城主责罚!”红石大公没理会,只是叹气:“勃斤家族虽与红氏不和,但涉及国事,我不至于如此小气。”克勤大感讶异:“那是为何?”夜鹰虽然缄声,也拿眼望着城主。
“迂难营攻城之前,王都曾有人来过。”红石神色怪异。夜鹰反应机敏,问道:“是那日的黑色马车么?”克勤犹自不记得,苦苦思索。
红石神色一变,喝道:“那里已划为禁区,只有公侯以上爵位才可出入,任何人妄自靠近,格杀勿论。”脸上两道法令纹深刻,竟是少有的疾言厉色。夜鹰两人噤若寒蝉,不敢吭声,悄然退出厅门。
第二章 幽门
红石穿过几重院落,愈往里仆役越少,月色溶溶,四下分外静谧。开战之前,王都特使就把他的族人一并接走,说是断了后顾之忧,红石心中了然,无非扣作人质。飞鹰立城百年,战火无算,从未有此例,红氏家族忠心可昭日月,王都也甚明白,仍有此举,可见对此战之重视。
推开虚掩的院门,红石小心落脚。这是一座独立院落,原为族中祭祀之所,最是枢要,守卫森严,机关重重,更有萨满团所设阵法,端是飞鸟难越。现时侍卫尽撤,仍隐隐透着杀机。半月前,那两人一到城中,便安置此处,隔绝内外。红石仍不放心,寻常饭食也是亲自送去。
嚓,一片白杨叶落下,打在肩膀,红石猝然一惊,旋即摇头苦笑:“思小姐,你又不在屋子中呆着。”一团白影从树梢掠下,快捷得匪夷所思,身形现处,却是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眉目如画,清秀可人,只是小嘴嘟着,刁蛮无邪。
“整日闷在这鬼地方,换你不难受呀!”思小姐跺着小脚。红石素来冷峻,对这冰雪漂亮的女孩儿却板不起脸,宽声道:“思小姐再忍耐几日,等打退迂难营,就可出去打猎。”思小姐转动眼珠,道:“你就骗人吧,过几日怕是城就被攻下了。”
红石霍然一惊:“谁跟你说的?”此处下了禁令,没人能靠近,这女孩儿从哪得到消息?思小姐得意洋洋:“这城方圆不过数里,什么事能瞒得过本小姐天视地听之术。”红石松口气,道:“外边兵凶战危,小姐万不可涉险。”思小姐捂住耳朵,道:“烦死啦,翻来覆去就这两句,秦伯也整天把人关在院子里。”
前方屋门无风自动,徐徐打开,苍老声音排闼而出:“小姐嫌老奴烦您呢!”思小姐脸色一紧,嗓音变得甜美:“哪能呢,秦伯!从来都是您说我烦。”快步走向屋子,不忘回眸一眼,警告红石别乱说话。
红石也跟进去,屋中摆设简单,两张榻靠墙摆放,地上置着几个蒲团,皓首白须的老者趺坐其上,眼帘倏忽睁开,目光冷电也似,令人凛然。思小姐乖巧坐到榻上,道:“秦伯,您老也该走动一下,活络筋脉。”
那老者冷着脸:“老奴静坐惯了,未觉不适。”思小姐扮个鬼脸,熟知他脾性,当下不再言语,也学样静坐,只是眼神灵动,院中一片叶子凋落,也能惹她分神。红石施了一礼,坐到老者对面。他虽为一城之主,又承大公爵位,对这自称“老奴”的秦伯,都不敢有半分疏忽。
“外头情况不太妙吧!”老者问道。“很不妙,”红石一皱眉,当着部属苦撑硬挨的心思,消融无踪,疲惫异常地道,“今日折了三十骑羽威,军心更受打击。”因把今日之事详细说了。
老者眼神如电,嘿声笑道:“有些意思。这小子竟能舍你而射飞鹰,颇堪玩味。清蒙果然英杰辈出,死囚营中也有此等人才。”红石叹道:“上次家兄也是为他狙杀。”思小姐截问道:“那小子只有十几岁?”红石颔首:“看身形不会超过十六,手段却狠辣无比。”思小姐歪头一笑,眼中闪过异彩:“倒要看看他的射术高,还是我的身法快。”
老者毫不留情,瞪她一眼:“还请小姐老实呆在院中。”思小姐撒娇道:“人家随口一说,秦伯就会管人家。”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瞟,媚态宛然,看得红石一怔。这思小姐果然是那处的传人,小小年纪,就天然娇媚,再长大几岁,只怕要祸水倾国。
老者不为所动,对红石道:“若没其他事,你可以退下了。”红石却没起身,自顾道:“后天就是月圆之夜,太阴之力最盛,蓬莱仙宗无暇顾及他处。”与星宿海相似,中原各国奉为宗主的蓬莱仙宗修炼日昴之力,月圆之夜阴气最盛,门人都要守神抱虚,无暇他及。
仙宗向以方仙正统自居,在蓬莱山阳设置观仙台,以太阳之力运转,扫描六合之广,可监视天下方仙者异动,一如上古传说中的千里眼,且如蜃景演化般,可以记录影像。如此按图索骥,只要方仙者在中原过分干扰尘俗,仙宗即可临机处置。而每逢月中,阴气最盛,太阳之力微弱,观仙台也要暂停,无法监视天下。红石意即指此,此战虽限于飞鹰一城,但只要清蒙帝国找不到证据,也只能接受败局。
老者嘴角微动:“要我在月圆之夜去迂难营走一遭么?”仙宗既无法监视,又在塞外草海,这一场赌局虽严禁方仙者出手,否则以战败论处,但只要不被抓住把柄,来个死无对证,对头也无法可施。
红石因正视老者,任对方目光如电,也不顾忌:“是!”
“倒是个法子,”老者嘿然一笑,“你想得简单了!万一被发现,你明白后果么?”红石冷笑:“无非飞鹰城被碾为焦土,从此除名草原。若然死守,也是一般。”
老者摇头:“飞鹰城弹丸之地,不足一论。此次赌斗牵涉天下,若是仙宗一怒,又占着理直,萨满团也无法护你。你要记住,这次战局禁制森严,谁也不能稍违,否则突古一族都要从草原除名。”沉下脸色,厉声道,“不要心存侥幸,你们飞鹰即便遭屠城,我也不会出手。”
红石霍然站起,脸色森冷,老者无动于衷,闭目暝心而坐,再不言语。红石蓦地一笑,道:“我就是跟前辈您商量一下,若不同意,也就罢了。本人职责所在,定会拼死坚守。”他目光扫过思小姐,颔首一笑,待转过身子,眼中只剩下幽邃,似有深沉的念头打转,就要付诸实行。
翌日清晨,迂难营早早埋锅造饭,饱食后的军士列队开至城下,左中右三部阵形俨然,兵锋直指飞鹰城。擂鼓声咚咚响起,似敲在大地深处,震动了城堡守军,困顿的飞鹰战士急匆匆赶赴堞垛,烟熏火燎的面孔后,掩藏着深深的疲倦。
老黄一身破烂盔甲,神色却是振奋,策着黄骠马巡弋阵前:“弟兄们,这狗娘养的飞鹰城就快不行了,都给老子加把劲儿。你们都是死囚,他妈的一条贱命,但攻下这座城,就不同了。朝廷早发下批文,有赦免令,到时候咱们就是正规边军。”
五千军士只是默然,并无太大振奋,稀寥地响起几句彩声。叶浩站在他老子旁边,打了个哈欠:“妈的,老黄翻来覆去就这几句,听得老子耳朵长茧。不是说今日全军休整么,怎么又要打战?”
叶护没理会,一边邓麻子低声道:“他昨天半夜传下军令,未经圆桌会议商讨,说是一鼓作气,废了红石那老不死的。”叶浩哧声笑道:“就凭他?千军万马取上将首级,这种高难度的事情,还是要老子来。”
还待再吹,那边老黄高声叫道:“老叶过来!”叶护一怔,行将攻城,节骨眼上,他还要闹事么?催马上前,问道:“营长有何要事?”
老黄目光如刀,直逼人心:“叶护,我们再赌一场。”他压低嗓音,只两人听得清楚。叶护见他眼充血丝,虬髯凌乱,显然一夜未眠,不由哑然失笑:“犯得着么?老黄。”
“你给老子离开她,否则不死不休。”老黄双拳攥紧,气势汹汹,恨不能徒手将情敌撕成两半。叶护脸色转冷,道:“要怎么比?”
东曦初升,霞光万道,染在阵前两骑上。叶护伸出左掌,与老黄相击,掌声清脆,穿透三军。昨日一闹,全营皆知两位首领不和,此刻见他们击掌一处,均莫名其妙,只苦于阵列之中,无法起哄哗然。
叶浩喃喃道:“老爹捣什么鬼?和老黄拍掌作甚。”右部头领郑青是好事之人,一脸兴奋:“有热闹可瞧了,妈的,老黄不是要在全军阵前和你老子决斗吧?”叶浩瞪他一眼:“老爹吃饱撑着了!嘿,不过这种场面下,老黄如果输了,再也别想抬头做人!”两人相视一眼,一起鬼笑,瞧得邓麻子直摇头。
叶护策马转回,道:“郑兄、邓兄,右部人马暂归我调派,攻打东门。”郑青一怔:“老叶,你可从没指挥过。”叶护一笑:“无妨,我自能周旋。老黄率左部攻打西门,留下中军策应。你们可别弱了声势,叫左部骑在头上。”
叶护传下军令,右部一千五百人,并随武器辎重,一并向东门开去。飞鹰城堡围长里许,与中原城池一般,分有四门,护城河一道,引西原河水灌注。深秋水浅,只剩滩涂,步军不携器具,直接可涉过。
待部众列阵完毕,叶护招来郑邓二人,道:“攻城已有半月,城中守军伤亡甚巨,合该三千之数,分到东门,不足一千人马。兵书有云,倍攻十围,刻下我部未及此数,硬攻非智者所为,得想个巧妙法子才成。”
邓麻子咧嘴笑道:“老叶你说个计较,弟兄们无不遵行。”叶护目测一番,道:“飞鹰城硬弩能射多远?”叶浩随侍老爹左右,抢先答道:“草原人拙于武器制造,居高临下,也不会超过六百步。”
叶护瞪他一眼:“不是问你!”转首一笑,“攻城吊车能及八百步,若是瞄准守军多的地方狂轰,会有什么效果?”郑青眼睛一亮,旋即摇头:“我们是仰攻,攻城车最多五百步,若是顶事,早被用上了。”
叶护胸有成竹:“把攻城车放到高处,问题不就解决了?”郑青讶异道:“老叶,你不是要筑高台吧,这可不是昼夜之功。”叶护斜睨一眼:“老郑,别人都说你头脑灵活,如今看来很是一般。”
郑青讪讪一笑,知道他狷狂性子,没往心里去。叶浩一脸崇拜:“老爹,你肯定有什么好法子。”叶护负手一笑:“前几天运来的武器辎重中,有一具檑木楼车,还记得吗?”邓麻子憨声道:“这是你特意要的。”郑青却有些明白了,暗自颔首,口中犹自不言。
此次出征草原,西路都护府慷慨之极,举凡粮草武器,有求必应。叶护特意要了辆檑木楼车,长及十丈,高可五人,中设数千斤巨木,需百人之力方可推用,再坚固的城门也经不起轰击。一般数万大军征伐,才应用得上,迂难营五千人马,终是水浅难活蛟龙。圆桌会议很是不解,但叶护一意坚持,也就上报匠器司,为此特意留派一小队人马押送,前几日才到达。更奇怪的是,叶护竟卸了檑木,只要一具空壳。
叶浩一拍大腿,道:“老爹真是英明,这家伙足有四丈高,下面又有轮子,活像一个移动高台。妈的,突古狗有难了。”兴冲冲喊过一队人,立时要去推楼车,却被叶护叫住:“叫他们去就行,你另有活计。”
叶浩眼珠一转,道:“老爹是要我潜伏进去,伺机干掉几个将领?”叶护一摇头,从怀中掏出面铜镜,在郑青、邓麻子诧异的目光中,递给自己儿子。这小子立马明白,掏出油彩抹个花脸,一猫腰向草丛深处潜去,片刻不见踪影。郑青也摸不着头脑:“老叶,你们父子打什么哑谜?这小子做什么去?”叶护笑语晏晏:“攻城车距城太远,难以精准轰炸,要考虑风速、仰角、肱长,必需一名近距离的斥候。”邓麻子若有所悟:“就像超远狙击一般,需要旁人确定方位。”
郑青疑问道:“他潜伏到城下,如何把信息传回?”叶护答道:“我刚给了他枚铜镜,阳光折射,就能反馈过来。”他语焉不详,倒非卖关子,其中关节繁复,就是几天也交代不清。
正此时,檑木楼车从辕门推出,果然庞大无匹,长几十丈,就如一进厢房般。光车轮就设了数十个,一色花梨木,辐辏坚固高大,旁有半百兵士吃力推动。幸好草地平坦如砥,不一刻就到阵前。
叶护用眼一瞄:“不错!至顺三年制作,依足我的图纸设计,匠作司那般蠢货,我离开之后,就没一丝长进了。”郑青嘿然一笑:“攻下飞鹰城,你老叶指不定就官复原职,再去训示他们不迟。”
“什么!他们把楼车推出来,难道要去撞城?”老黄听了探子回报,莫名所以。左部头领袁远道:“那酸秀才肚中机巧多,可能又有什么诡计。迂难营全军绕着这楼车转,也未必玩得动。”老黄一皱浓眉:“妈的,定有他用,叫人再去探!”
袁远道:“不管这贼厮鸟。老黄,我们该怎么搞?”老黄控着缰辔,道:“不只他叶护会些奇技淫巧,老子今天也玩点新鲜的。”
袁远来了兴趣,道:“老黄,你从来可是说兵者正合,也要玩花样?”老黄骂咧咧道:“正合外还有奇胜呢!今日我特意挑了西门,城墙有处薄弱,前次攻击时留下的豁口。等会儿主攻这处,争取一气破城。”
袁远瞠目结舌:“这也叫奇胜?老黄,你真他娘的是个天才!”老黄嘿然不言,挥动旗语,左部将士调动,工程兵最前,扛着云梯,持着盾牌;步军随后,手擎长刀;弓箭兵压阵,向城头射击,掩护攻城部队。
老黄下了黄骠马,挥动招牌样的巨剑。迂难营讲究身先士卒,将领冲在最前,一则激励士气,二则树立威信,如此全军用命,方可战无不胜。叶护倒是个例外,经圆桌会议特准,只在后方指挥。以他的匠心巧思,制造出一样武器,足抵一部人马。
全军浩荡向前,老黄不停挥手,煽动将士,遇到跑得慢的,便一脚踹去。枯草干地处,漫起冲天烟尘,随着铁甲巨浪,活似一条大龙。
探子策马冲过来,截住一脸振奋的老黄:“营长,右部那群兔崽子把投石机架到楼车上,看样子是要远城投弹。”老黄怔愣一阵,骂道:“这酸秀才亏他想得出来!娘的,这是不费一兵一卒,搅得狼烟四起。”
袁远也在一旁,问道:“咱们该咋办?”老黄卸下盔甲,掼到地上,袒露精赤上身,刀疤纵横交错,狠声道:“一力降十会,咱们攻破西门,不知要杀多少敌军!岂是几架投石机能比的?”
负责东门的是克勤,此刻吊着右膀,忧心忡忡看着城下。迂难营集结右部,已有半个时辰,却列阵不动,压在七百步处,西门那边已杀声震天,此处却浑无动静。战场上寂静得瘆人,就像乌云摧城一般,指不准下一刻,就是雷霆骤雨齐至。
一名百夫长惑然道:“到底怎么回事?这群死囚搞什么花样?”克勤眉头一皱,血腥冲杀反而爽烈,敌人一味隐忍,却鼓噪着奇怪的不安。连他手心都冷汗直沁,遑论一般将士。蓦地,迂难营阵列中开,巨型檑木楼车轰然驶来。数十名军士喊着整齐号子,吃力推动,楼车缓慢而沉稳,似乎碾在草原深处。隔着七百步远,克勤已经感到城门在震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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