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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廠花男友.txt

2023年10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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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厂花男友
作者:八十七
第1章 春意浓
显德十五年。
禅院深阔,到处砖漆斑驳,带着经年累月烟气熏燎的记忆,已不知有多少时日。
正殿内檀香袅袅,梵音靡靡,融暖的阳光斜斜地投进来,只在青砖地面上留下几片柔淡的晕色,像是被什么压住了,反倒连几盏泛黄的香灯都及不过。
四下里仍是昏默默的,烛火重重,映在高暧全无血色的脸上,恍然间竟有种泥塑的不实感。
她阖着双目低低念诵,白玉般的纤手拈着犍槌轻敲在木鱼上,声音似繁实慢,不乱分毫,全然不为殿外那勃勃的生机所扰,仿佛只是一门之隔,就把外头的一切都阻断了。
她没有剃发,满头乌云青丝随意挽了个髻,后面如垂瀑般的散下来,铅灰色的宽大缁衣遮不住窈窕聘婷的身段,比着旁边那尊两丈来高的金身大佛,更显得稚柔纤弱,一张恬淡清绝的小脸沉寂寂的,没半点正值妙龄该有的欢漾。
殿外脚步声起,两个人影从门外急急地走进来,转眼间便来到近旁。
“公主大喜!大喜啊!皇上差了人来,要接你回宫呐!”
她没听清,有些木然地转过头,见侍婢翠儿拉着自己的手兀自颤着,满脸却都是喜色,不禁微微颦了下眉。
打从记事起,自己这个公主便舍身在弘慈庵,美其名曰为“江山社稷祈福禳灾”,大夏崇佛,以仁爱治天下,圣命冠冕堂皇,由不得什么情愿不情愿,据说前代也有宗室女眷奉旨礼佛的先例,到她这儿无非是青灯古佛前再多个虚度终生的闲人罢了。
于是这十几年来,每日里不是打坐参禅,就是听讲诵经,跟陪堂出家的女尼没什么两样,若不是仍然蓄着发,身边还有个宫中侍婢作伴的话,她甚至早就忘了自己是堂堂的皇室血脉,天之骄女。
宫里究竟是什么样?她完全记不得了,只听翠儿发牢骚嫌山居清苦时略略提起,自己在脑海中想象着宫苑深深,恢宏壮丽的景象。
那里本就是她的家,若说从没念过,定然是假的,偶尔寂寥时或许还会有点小小的怨忿,但只是一瞬的事,过后便忘了,更没料到还有回去的一天。
如今这是真的么?
离开孤寂的庵堂并不让她觉得如何欣喜,反而有种莫名的害怕,那颗心不自禁地便“砰砰”跳了起来。
翠儿却像蒙了大赦,嘴咧开就合不拢,圣上隆恩浩荡,让主子回了宫,她自然也跟着沾光,这份儿苦日子总算是熬到头了。
高暧被她搀着出了正殿,来到山门外,见庵主带着众女尼跪在石阶下,几名身着团花圆领袍服,手持拂尘的太监立在人前,旁边则是两排奉侍宫女和褐色劲装,腰挎雁翎宝刀的精壮卫士。
不远处的石牌下果然停着乘舆车驾,金顶红缘,盖角垂幨,一色的绯黄缎子,望着甚是醒目。
许久未曾走出这山门了,日头一晒,眼前白花花的一片,竟有些站不住。她懵懵懂懂的被翠儿扶着跪在一众女尼前头,对面便有人朗声宣起了圣旨。
须臾,圣旨宣毕,高暧在翠儿提醒下叩头谢了恩,刚起身便嗅到一股上等伽南沉香的味道。
她愕然抬眸向上望,便见一个身穿白色团领曳撒的颀长人影站在面前,胸口那金线攒聚的四趾黄蟒张牙舞爪,狰狞可怖,而描金乌纱下的脸却是白璧无瑕,每一处五官都精致到了极点,只是瞧着稍显消瘦,再配上那如同鹰隼般锐利的目光,让人一见便不由心生寒意。
“臣司礼监徐少卿,拜见云和公主。”
那人躬身行礼,恭敬之外倒有几分谦谦君子之意,但语声却如三九天凛冽的风雪,又如地府冥冥之音,竟听不出半点生气。
高暧不由打了个寒噤,恍然间觉得这声音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魅力,忍不住又想去听,她愣在那儿,这一刻看着对方的眼神竟有些呆。
“公主,公主。”
翠儿见她半晌不答,暗地里扯着缁衣的袍角低声提醒着。
她这才回过神来,下意识地双手合十,微微倾着身子应道:“阿弥陀佛,公公不必多礼。”
这话让他唇角挑了挑,那双丹凤狐眸中蕴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公主此刻已然还了俗,岂可再行佛礼?倒是吓了臣一跳。”
高暧一呆,立时窘得满面通红,尴尬得说不出话来。
他瞧着她窘迫的样子,眼中那抹笑意又深了半分,脸上却仍是淡淡的,跟着又道:“公主想是庵堂里呆久了,一时间还未曾习惯。无妨,宫里的规矩日后自会慢慢知晓,也不必急。”
她收了手,低头抚捏袍角,红着脸道了句“多谢”。
徐少卿也不再多说,让随行的奉侍宫女伺候她回房换衣。
翠儿仍然搀着她,在众人簇拥下回到住了十多年的禅房,望着那些熟悉的陈设器物,猛然间竟有种隔世之感,什么东西都看不真了。
她无须动手,就由那些宫女脱去身上的内外衣衫,用软巾蘸着温水擦拭了,再把绢丝的亵衣、中衣,水绿配着海棠色的袄裙一件件穿戴好,然后坐下对镜梳妆。
“公主,你这番打扮起来真是太好看了!”片刻之后,身旁的翠儿忍不住赞叹。
高暧抬起眼眸,只见那菱花铜镜中的自己云鬓花颜,清丽雅致,当真是人美如玉,难描难画。
记忆中,她从没梳过妆,甚至连镜子也没用过几次,庵堂中孤寂单调的日子磨去了女儿家对美与生俱来的追慕和渴望,空留一副毫无颜色的皮囊,如今这样精心打扮还真有些不习惯。
她抬手抚了抚头上的累丝凤头金钗,淡然问道:“这样真的好看么?”
“当然咯!”翠儿很肯定地重重点了点头:“公主你本就是金枝玉叶,天生丽质,只怕当今这世上的女子便没人比得过,却平白无故披了这么多年的尼姑袍子,奴婢都替你叫屈呢。”
她“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从儿时到现今,这幽寂的庵堂里还从没有谁说过她好看,她自己也从没在意过这种事,如今听在耳中倒也受用,只是平日头发披散惯了,这左一缠右一卷的,许多见也没见过的东西坠在上面,沉沉地压着脑袋,才刚戴好不久脖颈便有些酸痛了。
翠儿又替她整了整衣衫头面,便喜滋滋的也换了套崭新的宫人袄裙,依旧扶着她来到庵堂正殿,对着佛祖行三叩大礼,又拜辞了庵主师太,这才出了山门。
銮驾早已蓄势待发,她回望了一眼那廊檐匾额上的“弘慈庵”三个字,幽幽叹了口气,算是与这段舍身礼佛的日子完全诀别。
来到乘舆前,正要踩着垫脚抬步上去,徐少卿却近前道:“臣伺候公主起驾。”言罢,便将右臂抬在她手边。
高暧没见过这架势,但也明白他的意思,不觉下意识地推脱道:“多谢公公好意,我自己上得去,就不用劳烦了。”
他垂眼瞧着她那副局促不安的样子,将冷寂的声音放缓了些:“公主这话便说笑了,臣于公是司礼监内臣,于私是天家奴婢,公主就算没在宫里,也是主子,自然要尽心伺候着,这是规矩,可省不得。”
她不懂什么规矩,也没什么主张,见话说到这儿,便将手缩在袖里,搭在了他臂上。饶是这样,彼此隔衣相触的时候,她还是身子一颤,像燎了火似的。
翠儿倒是个有眼色的,见状撒手恭敬地退到一旁,由他服侍自家主子上了乘舆,自己则跟在旁边伺候着。
车驾启程上路,迤逦而行,约莫小半个时辰才下了山。
沿途颠簸,高暧靠在软榻上坐不稳,双手死死地抓着雕花木栏,倒比走路还难受。
微风掠起帘子,只见外头尘土飞扬,一层层漫卷上去,黄蒙蒙地遮住了日头,颇有些纵使对面应不识的意味,让人觉得眼睛也被糊住了,心中颇有些不畅。
她不由得想,此情此景便如现在的自己,前路茫茫,看不清方向,只是这么不知来由,也身不由己地向前走着,究竟回宫之后的日子会变成什么样,却是茫然未知。
第2章 行路迟
高暧呆坐了片刻,还是挪到小窗前朝外看了看,见翠儿跟在车驾侧后,便招手叫她。
“公主要什么?奴婢这便去取来。”翠儿快走两步,来到近旁仰着脸问。
她摇摇头,轻拍了下窗椽:“你也上来坐吧。”
翠儿闻言连连摆手:“那怎么成,如今可不是从前在庵堂,奴婢哪能没规没矩的?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上公主銮驾。”
高暧见她抿着偷笑,像是看穿了什么似的,脸上一红,却不知该如何接口。
这丫头是六年前去的弘慈庵,名义上按宫中规制侍候起居饮食,但其实是在宫里犯了错,本来是要去浣衣局的,没想到却被内官监发往了那里给自己做侍婢,说来倒也算是幸运的。主仆二人差不多的年纪,很快便熟识了,没有旁人在的时候,这尊卑守得也不怎么太严。
只是高暧性子沉静,不喜多话,闲谈时常常被她占了上风,但知道这丫头并非本意,倒也不以为忤,反而觉得凭白多了些意趣,若是没她这个伴,后来这许多年的日子只怕就更加孤寂难熬了。
“我是一番好心怕你走累了,反倒还落了不是。罢了,罢了,不来便不来吧。”她微感失望,便要放下帘子。
“嘻,公主待我好,奴婢自然知道,公主的心思,奴婢也明白。不过这宫里规矩着实大得紧,奴婢当初可是尝过厉害的,如今好不容易熬出头来,可不敢再犯错,日后在公主身边小心伺候着,也不怕被人欺负了。”
她顿了顿,又接着道:“公主若真是的气闷,奴婢也不用上去,咱们就这般说话解闷好了。”
高暧撩着帘子的手停在了那儿,想了想之后便点点头。
她原也没什么话特地要说,只是有些怕,觉得有个知近的人陪在身边,多少会安心些,这时候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隔了半晌才道:“皇宫里究竟什么样?你再说说给我听吧。”
“什么话?”她闻言一愣。
翠儿朝左右瞧了瞧,又凑近了些,颇有几分神秘地低声问:“公主可知方才那个穿蟒袍扶你的是什么人?”
“不说是司礼监的人么?”高暧微微颦起眉,不懂她这一问的意思。
“哪有这般简单,公主没听他自称徐少卿?当初奴婢才刚进宫便听过他的名号,年纪轻轻便做了司礼监的秉笔,大夏开国二百年了,还是头一个。据说他心狠手辣,陷害忠良,坏事做尽,朝中大臣背地里都恨得咬牙切齿,可偏偏这人又得宠得紧,无论如何也扳不倒他,如今过了这许多年,定然是更加不得了了。”
翠儿刻意压低了声音,说到这里仍然不自禁地向队伍前头那下跨青骊骏马的背影遥望了一眼,似乎生怕那人不光位高权重,手段毒辣,还是个长着长耳朵的妖怪,话刚出口便被随风听去了。
“是么?”
高暧先前见他虽然面冷了些,但举手投足间却是一副谦谦君子的做派,尤其是那副罩着白色曳撒的纤长身条,挺拔中竟有种说不出的风情,浑不像个去了势的奴婢,此刻听这丫头一说,倒有些不敢信了。
“那可不。”翠儿半掩着嘴,神神秘秘地凑近低声道:“方才奴婢听那几个内侍都叫他督主大人,原来是已做了东厂衙门的提督太监了!”
她不禁一讶,“东厂”这两个字她还是听说过的,借着天子的威名,行稽查天下之事,上至朝堂官员,下至黎民百姓,概莫能外,所到之处必然是腥风血雨,人人谈虎色变,可这跟她又有什么相干?
只听翠儿又道:“奴婢大胆说一句,他是司礼监秉笔,又是东厂提督,内臣中数一数二的人物,皇上这次不过下旨让公主你还俗回宫罢了,你们两下里又不识得,依着礼制,怎么也用不着亲自来一趟吧?”
她缩了缩身子,心头莫名的紧张起来,忽然觉得这次回宫的确是条前途难料的荆棘路,远不如这些年在弘慈庵与世无争的平淡日子,可又身不由己。
“依你看,这是为什么?”
“这还用说?公主你想,他这般用心,要么是皇上差人时特地交代,要么就是他借着圣命有意献勤。不管怎么着,皇上都是看重公主,不管尊养宫中还是招婿下嫁,定然荣宠无比,奴婢侍奉左右也跟着沾光呢。要依着奴婢说,这位厂督大人如此相待,公主也别拒人于千里之外,日后在宫里定然用得上。”
高暧“嗯”了一声,心中却不是这般想。
天家的亲情她不敢奢望,否则当初怎么会让年幼的她舍身礼佛,大好年华平白虚度这么些时日,到如今才想起来?
至于那个徐少卿,倒让她淡然,反正宫里的事情她不懂,宫外的事情也不懂,这么个睁眼瞎似的人又有什么值得攀附?对方恭恭敬敬无非是碍于圣命礼制罢了。
虽说她从小在佛堂里长大,对世事大多懵懵懂懂,可也不是傻子。
她轻轻摇头,抿唇笑了笑,却也没兴致再说下去了,于是便撒手松了帘子,靠在软榻上发呆。
一路无话,午间随便用了些饮食,上路又行,只觉越来越疲惫,眼皮也沉了下来,正在迷迷糊糊间,就感觉到车驾突然平稳了下来,外面还隐隐传来喧闹之声。
渐行渐近,视线也愈加清晰,那城果然大得出奇,光连接护城河两岸的甬桥就不下百步,青灰色的城墙少说也有四五丈高,却掩不住那矗立于城池正中的宫城殿宇,真有种“上扼天穹,下压黎庶”的气势。
车驾从正阳门而入,沿笔直的青石街道而行,但见屋宇壮阔,人流如织,端得是个繁华锦绣所在。
两旁的士绅百姓见到仪銮车驾,纷纷退后避让,跪伏在地。
高暧哪见过这场面,正自呆看,眼前却一闪,冷不防那白色蟒纹曳撒的身影已挡在了窗前。
她愕然向上望,见徐少卿也正垂眼瞧着自己,脸色冷冷的像是有些不悦。
“此处人多眼杂,公主只顾这般看于情于礼都不合,若是出了什么岔子,臣这罪过可万万担当不起,还请公主端坐于内的好。”
她尴尬地应了声,讪讪地放下帘子缩了回去,暗笑自己这个所谓的公主真有些山野之人的土气,以后在宫里少不得被人家笑话。
车驾徐徐而行,又过了好一会子才停了下来。
“这里是五凤楼,请公主移驾换乘轿子进宫。”乘舆的正帘被轻轻撩开,那清冷的声音随即传入。
她呆了呆,刚一起身,就感觉腿脚酸软,仿佛无数蚊须小针接连不断地刺着,又像是成千上万只蚁虫爬来爬去,差点又重新歪倒在软榻上,原来枯坐了这么久,血行不畅,早已麻了。
扶着木栏站了片刻,那针刺般的酸痛感稍有缓解,却仍然迈不开步子,只好僵着腿一步步地向前挪去。
手搭着门椽探出身子,就见徐少卿立在车下,一双单凤狐眸望向自己,深邃幽远,却空空的什么也瞧不出来。
她看着那张白玉无瑕的脸,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半弯着身子站在那儿愣住了。
“臣伺候公主换驾。”他说着便又将手臂抬了起来。
她这才回过神,想起之前被他扶着登上车驾的情形,手上那火灼似的触感竟好像还在,耳根子不由又开始热了起来。
明明知道他不是真男人,可这心却定不下来,想推辞也不知如何开口。
徐少卿见她站着不动,两腿一曲一直的僵着,侧目瞧了瞧,便又道:“这一路辛苦,公主想是累了,请换驾回宫歇息,臣也好面圣复命。”
她知道自己现在走不得路,下车驾也是个要闹笑话,稍稍想了想便伸拢了手,搭住那条臂膀。
这次比上趟平复了许多,她吁了口气,曲着腿挪到近前,另一只手也由他托着,伸脚去踩下面的垫凳,却不料那只酸麻的脚竟失了准头,一下跐在边上,登时翻了。
高暧惊呼一声,扑身向前倒去,整个人摔在他怀中。
第3章 胭脂印
高暧“啊”的一声惊呼,情急之下双手不自禁地就紧紧扯住了徐少卿腰肋处的衣衫,脸颊却还是硬生生地撞在了他的胸口上。
如兰似麝的伽南熏香味道渗入鼻中,隔着几层衣料都能触到那种坚实感,她只觉脑袋嗡然作响,加上刚才撞的那一下,整个人沉沉地发懵。
“公主小心了。”
那清冷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宛如半空里响了个炸雷一般,她打了个颤,刚想起身,就感觉一双手臂探到腋下,半抱着似的将自己直接托了起来。
她脚刚站稳,便下意识地向后连退两步,竟好像连腿麻也好了。
抬眼望过去,见他却没看过来,目光垂在自己的胸口上,不禁微觉奇怪,莫不是被撞疼了?没曾想再一瞥眼,就瞧见那金丝彩线织就的蟒首边竟印着两瓣卧蚕形的红印子,衬着锦袍玉白的底色,便如同沁了血,显得格外醒目。
她讶然一惊,知道是刚才相撞时唇上的胭脂偏巧蹭了上去,这下可比失足扑在他怀里更羞人,一张脸顿时烧得发烫,头也垂下去了,可眼睛却向四处瞄着,见随行的宫女内侍都隔着几丈远,队伍严整,大半被车驾和徐少卿挡着,其余的也没朝这边看过来,只有翠儿就在近旁。
这丫头显然把方才的一幕分毫不落的都瞧在眼内了,这会儿却也耷拉着脑袋,脸上古古怪怪的,嘴角还微微抽着,一副忍俊不禁的样子。
高暧羞赧难当,但也稍稍松了口气,好歹只有翠儿一个,若是被旁人瞧见,那可真不要做人了。
眼波回转,就看徐少卿轻轻抬起双手,拉着肩头那件墨色披风朝胸前拢了拢,正好遮住那两瓣红殷殷的胭脂印儿,竟藏得不留半点痕迹。
她顿觉一阵宽慰,红着脸低声道:“多谢徐公公。”
“公主恕罪,方才是臣服侍不周失了手,幸好没出岔子,累及公主,请移驾吧。”
他这番话不对题的应答让她一愣,可也不知该说什么,愣了愣便轻移莲步随着他来到不远处的宫轿旁。
他扶她进去坐稳,撩着帘子的手刚垂到半截却又停住了,半张脸留在门口,上下打量着她。
“公公这话是外臣叫的,公主千万不可这般唤臣,臣是天家奴婢,替皇上分忧兼着东厂的事,公主只须叫厂臣便好了。”
她知道自己又闹了笑话,窘着脸不知该如何应对。
他顿了顿,又道:“臣再给公主提个醒,皇上定了明日召见,今日倦了,且好生歇着,若有什么需要便让底下的奴婢知会一声,臣自会替公主办妥。”
徐少卿也没再多言,撒手放下帘子,在外面吩咐两句便没了声息。
轿子被缓缓抬起,不急不缓,颤巍巍地从五凤楼西侧的券门进了宫。
高暧吁了口气,四下看看,只觉这轿子虽然考究,但远不及刚才的车驾宽绰,坐在里头竟有些憋闷,有心透透气,却想起徐少卿之前的话,也不知这会儿揭帘子合不合规矩,思来想去,还是忍住了。
如此一来,外面恢宏壮丽的宫阙自然也就瞧不见了,她不禁暗叹,没料到身处其中却还是像被蒙了眼睛,连雾里看花都算不上,想想都觉得好笑。
轿子一路向前,转来绕去,除了脚步和杠木的“吱嘎”外,竟连个人声都听不到,这天下至尊的皇城似乎并没有想象中的盛况,反而死气沉沉,比庵堂还清静。
约莫盏茶的工夫,小轿终于落了地,帘子掀起,一个头戴乌纱的人探过头来,却不是徐少卿,而是个身穿青布贴里的内侍,面色白净,眉目清秀,年纪也不甚大,应该和自己差不多。
“寝宫到了,请主子下轿。”
那内侍笑得眉舒眼展,看着舒坦,嗓儿却像个没变喉的半大小子,大约去了势的人都是这副德性。
高暧念着之前翠儿瞧瞧跟自己说过的话,当下不动声色,尽力作出四平八稳的样子,起身出轿。
那内侍撩着帘子,一手搀住她,嘴上还道:“主子当心脚下,这地儿人来人往的趟久了,莫踢滑闪了腿脚。”
她“嗯”了一声,随口问道:“你叫什么?”
那内侍扶着她,呵腰应道:“回主子话,奴婢叫冯正,奉了内官监的调令,打今儿起便是主子这院儿的管事了。”
“冯正?”
“是,是,‘冫’水旁加一马的冯,正人君子的正。奴婢身子贱,小时在家被人狗儿猫儿的叫惯了,自打入了宫,老祖宗才给起了这名,主子若是叫不惯,便再赐奴婢一个新名儿吧。”
“这也好得很,不用改了。”
她原不过是下意识地重了一句,没想到竟引出这么多话来,比翠儿那丫头还聒噪些,想是宫里当差伺候人就得这么问一答十。
可也不知怎的便又想起了徐少卿来,似乎他总是少言寡语,脸上也没有冯正这副媚主之态,总是沉冷冷的,倒不像个奴婢样,或许是权势大了,又仗着是天子近臣,这威风也就抖出来了。
她迈过轿杠,见这里是一遛丈许高的红墙,百十步长,五个歇山顶的门头并立,一色的黄琉璃瓦,下面是钉了铜环的朱漆大门,很是气派。
轿子所停的地方就在头一处门前,台阶旁垂首肃立着两班内侍宫女,举头看看,那门头檐下挂了块墨漆匾额,上写“如意”二字。
只听冯正躬身谄声道:“请主子入内歇息。”
高暧由他搭着手,翠儿跟在旁边,踏上石阶,两侧宫女内侍齐齐地躬身行礼,口呼:“恭迎主子回宫。”
她不惯这礼数,微微皱眉跨过门槛,就见迎面是红墙黄瓦的正殿,两侧各有厢房,作三合院的格局,虽然算不得局促,但和想象中的殿宇却有些出入。
那冯正像是看出了她心中所想似的,一边搀着她向正殿左侧走,一边笑着解释道:“主子容禀,这一片是北五所,打从世祖爷迁都起便有了,虽说比不得东西六宫,但历代都有不少主子住过,待有了封地或是招选驸马,才离京另建府邸,主子如今住的这处便是五所中的头所。”
她“嗯”的一声,便又问:“那如今各处还有什么人住?”
“回主子话,要说当年人世挺多,这五所都满了,光奴婢就不下千人,后来渐渐少了。这回赶得巧,年初两位殿下离京就藩,便都空了出来,只有些奴婢留着,方便伺候,主子如今是独一个,倒也清静得紧。”
她暗忖自己在庵堂呆惯了,的确是好静的人,若是真是左邻右舍的住着,反而不自在,听他这么说,也觉得不错,于是点点头,边走边听冯正叙说情形。
原来这北五所每一处都是三进院子,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殿宇三正四副,另配厢房、值房、膳房、净房等,彼此独立,又互相连通,后接内廷北巷,西临御花园,规制严谨,自成一格。
她茫然听着,并没什么感觉,一路来到后院,就见那寝殿飞檐挑角,也是黄澄澄的琉璃瓦,但或许是年头久了,有几处廊柱的红漆略显斑驳,蔓藤爬满了院墙,颇有几分寂然萧索之感,轻轻叹了口气,冲旁边道:“我倦了,要歇歇,你下去吧。”
冯正转转眼珠,应声“是”,就上前推开殿门,呵腰退了下去。
翠儿上前扶她,进门就觉眼前一亮,只见这寝殿到处丹楹刻桷,雕梁画栋,陈设器物精美异常,瞧在眼里十九全不认得。
缓步来到绣榻前,坐在蚕丝软纨的褥子上,呆呆地看着这一屋子的奢华之相,回想着半日前自己还在佛前诵经打坐,如今却已经身处深宫内廷,怎么都觉得像是在发梦一般。
翠儿却是左顾右盼,竟好像比她还欢喜,忽然眼睛一亮,对妆台上翻开的檀木匣子叫道:“公主你快瞧!”
“瞧什么?”
她垂眼望过去,就看里面一片珠光宝气,黄灿灿,碧莹莹的晃眼。
翠儿拉她来到近旁,指着其中一副嵌宝金饰簪子喜道:“公主你不知道,这是楼阁簪,咱们宫里造作局特制的,全天下也没有几副,我从前听说只有娘娘和贵妃才能有幸赐戴的。公主,奴婢之前皇上定然是顾念兄妹之情,才把你接回宫的,如今见了这些总该信了吧。”
高暧拿起来瞧了瞧,见上面累丝镂空,雕得果然是云中楼阁,手工精巧,惟妙惟肖,心里把这东西钗在头上似乎怪怪的,可如此厚赐也让她颇为意外,于是放了簪子道:“我有些闷,把窗子开了吧。”
“哦。”
翠儿见她毫无兴致,很是奇怪,嘟嘴应了一声,转身来到窗前,伸手刚将那雕花扇板拉开一条缝,便听左近有个女声道:“死心眼的,反正这主子少则两月,迟则半年便走了,这般费劲收拾作甚?”
第4章 女儿泪
翠儿一呆,手停在窗板上,回眼看看自家主子,见她侧头望过来,似乎也听到了外面的言语。
她把指头竖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俯下耳朵继续贴在窗缝边。
就听另一个宫女声音道:“可主子眼下才刚到,又不知她的脾气,万一是个不好相与的,瞧我们这般惫懒,不是讨打么?”
“呵,说死心眼还真是抬举你了,没听说么?咱们这主子从小是吃斋念佛长大的,哪来得什么脾气?这次回宫来,无非是陛下正为了崇国求亲的事左右为难,只好拿她去顶缸,那头逼得紧,两个月怕是都等不及。咱们呐,面儿上过得去也就是了,以后还不是要发回内官监分派差事,如今献殷勤又有什么用,难道还想跟她一道去那西北戎狄之地么?”
“嗨,地也扫了,尘也掸了,桌椅也净了,还要怎样?走,咱们回屋吃糕去。”
话说到这里底下便没了声息,似是那两人都走远了。
高暧离得远,自然不像她听得清清楚楚,一字不漏,但只言片语间大致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苦笑着点了点头,便垂下了脑袋。
她原本就猜想这其中定然有什么原由,所以一早心里边有了些准备,此刻倒也不觉得如何意外,只是心口像堵了什么东西,憋闷的难受。就在片刻之前,当她走进这间屋子时,心里还涌起那么一丝希望,暗忖这世上仍存着些许关爱和温情,现在想想未免可笑得紧。
明明应该在庵堂里郁郁一生的人,怎么就平白无故的被接回宫,又恢复了公主封号呢?如今这样也在情理之中,世上的事原本就不如想象中的那般好。
女儿家生来是苦命,生在皇家更是尤其的苦,自古以来无非是个帝王笼络交易,维系江山社稷的筹码,既然许嫁外邦,便由不得她推三阻四,就像当初舍身礼佛那样。
“公主先别烦恼,等奴婢去找她们问个清楚!”翠儿说着便大步奔向门口。
“等等,不必了。”
她出声拦着翠儿,这种事问了只会徒惹烦恼,没得让心头更痛。
翠儿急道:“公主,那北方崇国虽然向化咱们中原礼制,但终究改不了夷狄本性,经年累月在咱们边境上烧杀掳掠,你是万金之体,怎么可以嫁到那里去?”
“不想去又能如何,我拗得过皇兄么?”
她的确不想嫁,可等到圣旨一出,两国和亲便成了,到时候止息干戈,解了万民涂炭之苦,朝堂四野普天同庆还来不及,哪会有谁替她说上一句话,又有谁会去管她以后的日子过得如何?
大约这便是她命。
高暧被这声儿一招,眼圈登时红了,抬头望着她,强颜笑了笑:“你放心好了,走之前我寻个空儿跟皇上说说,看能不能让你去个好脾气的主子宫里服侍。若是不愿,便出宫寻个好人家嫁了,也强过在这里蹉跎岁月。”
“不,公主!”翠儿直接扑在面前跪倒,双手扯着她的裙角,哭道:“你去哪,奴婢便跟去哪,求公主千万别撵奴婢走。”
她听她说得情真意切,鼻子酸酸的,眼中莹着星光,强自忍着才没垂下泪来,咬唇道:“傻丫头,你也说那崇国是番邦夷狄之地,跟着我去又有什么好?说不定这一辈子就再也回不来了。”
翠儿抹泪泣道:“世上就只有公主待我好,奴婢再不会认别的主子了,若是眼睁睁地看着公主一个人去番邦受罪,奴婢还不如一死了之的好。”
她心头一动,眼泪终于滑落下来,脸上却作欢颜,点头道:“难得这世上还有你念着我,好吧,左右也不是马上便走,尚有些时日耽搁,你再想清楚些,若到时不想去了,再与你安排也不迟。”
……
高暧蜷在芬芳细软的绣榻上,却感觉身子冰冷,一阵阵地发抖,听着窗外树枝“沙沙”作响,让她不由得便想起儿时独自一人在禅房睡觉,叫那山风尖哮的声音吓得蒙被大哭,整夜整夜的睡不着。
才只半日的工夫,她便觉得这深宫高墙之内与青灯古佛的庵堂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一般地孤寂难耐,披衣起来念了几遍净心禅,那颗心却怎么也静不下来,竟似这么多年的根基都白修了。
好容易挨到天亮时分,实在躺不住,便下了床。
翠儿也早起了,出去半晌就领着几个宫女端了汤水和早膳进来,她食不甘味,草草吃了两口就搁了筷子。
不多时,冯正进来禀报,说传旨的内侍到了,在外头候着。
她知道躲不过,便让翠儿服侍着更衣梳妆。
这次是皇上传见,翠儿不能跟着,这丫头红着眼眶伺候她穿好新送来的织金方补的比甲袄裙,梳了髻子,钗好头面首饰,一直跟到门口,目送她孤零零地一个人上了宫轿,眼泪泫然欲滴,看得一众宫人内侍莫名其妙。
轿子沿着皇城北街向西,高暧坐在里面憋闷,索性也不管那么多,揭了半扇帘子朝外望,只见一重重的楼阁殿宇巍峨耸立,果然如传言中的那般气势恢宏,令人不敢逼视,只是毫无生气,间或几个宫人从旁经过,也是低首垂眉,行色匆匆,死气沉沉的倒像是行尸走肉。
她愈发闷得厉害,好在路途不长,绕过御花园,经后苑中门而入,很快便停了下来。
高暧下了轿,见这殿宇重檐繁复,四脊出水,黄瓦琉璃,正中匾额上镌着“坤宁宫”三字,不觉微感奇怪。
按说这里该是皇后娘娘的寝宫,皇兄召见怎么却在这儿?
一名半老内侍下阶带她进殿,穿堂过室来到东厢暖阁门口,让她在外稍候,自己则进去通禀,不片刻又转了出来,领她入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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