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前，一場偉大而生動的旅遊

　我打扮成一個中國教書先生，穿著厚棉袍，還有褲子、襪子和麻鞋，戴中國帽子，拖著辮子。這身裝束使我顯得有分量。這是百年前英國人莫理循在他所著的《1894中國紀行》中的自述。
　　1840年鴉片戰爭之後，中國的大門被巨艦大炮強行打開，林則徐、魏源等人提出了睜眼看世界的主張。而實際上，世界也在睜眼看中國。那時，很多外國人湧入中國，對中國的自然風貌、民俗民情、歷史文化等作了詳盡的記錄和精彩的描述。就浙江而言，較早的有英國植物學家福瓊，他多次來舟山進行茶葉調查，並將自己在中國的經歷寫成《中國茶鄉之行》等四種書。之後有日本作家芥川龍之介受大阪每日新聞社的委派，來中國採訪，他對杭州情有獨鍾，著成《江南遊記》。甚至，再後來還有任職之江大學校長的美國人費佩德的《杭州浙江遊記》。1894年，畢業於愛丁堡大學醫科的莫理循，不會說中文，沒有同伴和翻譯，自上海沿長江到重慶，然後徒步前往緬甸的仰光。可以說這是一場人生地不熟、外加語言不通的裸游，單此一點，足見莫理循的膽量和智慧。
　　旅遊是什麼？旅遊是用自己的雙腳，認認真真地把地圖上的江河湖海、草原沙漠走上一遍，於是，這裡那裡的土地才是自己的，並且成為一部私人的百科全書，比如對浙閩某座廊橋的內部結構的詳細解析，又比如對贛皖某個鄉村雞毛小店裡的色香味組合的由衷讚美。
　　我們讀遊記，則應當在書中的每個頁碼里品味閃爍的山水、文化、情趣、哲理。在外國人看中國的諸多遊記之中，莫理循的《1894中國紀行》乃是極為真實而生動的一種，因為它又一次詮釋了旅遊的更為寬廣、豐厚、深遠的意義。
　　當然，這一場旅遊也給莫理循帶來豐厚的回報。1895年，他被聘為《泰晤士報》駐遠東特約通訊記者，他作為近代中國多事之秋的見證人，親歷戊戌變法、義和團運動、八國聯軍入侵、日俄戰爭、辛亥革命、袁世凱復辟等重大歷史事件，甚至他還做了北洋政府的政治顧問，並因其對中國的權威報道，以北京的莫理循而聞名西方世界。現如今的北京王府井大街，在那時被叫做莫理循大街。
　　所以說，書比人走得遠，活得久。黑白照片上看起來溫文而帥氣的莫理循已然作古，而他寫下的文字成了研究中國近代史的重要史料。他把歷史留在了詳細而生動的記錄里。留在他沿途所經的峽江險灘、驛路客棧、馬幫鈴聲、罌粟花海里，留在他所統計和描述的每個城市的吸食鴉片的情況、傳教士的人數、醫療設施和黃金價格里。留在他對種種中國問題的絕不逢迎、毫不客氣的評論上。諸如，論中國的殺嬰罪、賣女童為奴、中國的酷刑以及中國人的痛感遲鈍、中國毆妻現象等。
　　他對於摧殘中國女性的三寸金蓮、貞節牌坊，是極其厭惡、反感的，但對中國女性則讚美有加：作為日本和中國都到過的不偏心的旁觀者，我得說，中國女人在任何外貌特徵上都優於她們的日本姐妹，我從未做出過比這更堅決的決斷。她們比日本女人優秀得多;她們更有才智，或者說，更有發展才智的潛力;她們不可比擬地更加純真和含蓄。中國女人更優雅、更甜美、更值得信賴。
　　當然，對於中國國民的劣根性，他也極盡諷刺之能事。當地生活的樂趣在於期待再次暴亂，這是唯一令人興奮的事。沒有什麼人所受的刑罰比中國人所受的更殘酷，原因顯然是華人的知覺神經變得遲鈍或進化受阻。他是個愛打聽事情的人，他接著問我們是否在山坡上發現什麼寶石華人一概認為洋人用他們的藍眼睛可以看穿地下四英尺。　莫理循此書在史學價值之外頗具文學價值。或者可以這麼說，正因為他行文的簡明生動、隨意自如，使得此書所呈現的歷史場景更為鮮活、可信。要不，魯迅為什麼盛讚《史記》為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呢？可見，用文學的手法去記錄歷史，才是更為高明的歷史記錄者。當然，記錄歷史，不是寫小說，過分的發揮也不是史家所為。
　　一個路邊小攤在賣上乘的雪糕，那可是真正的雪糕，把雪在碗里壓緊，再加上蜜糖，一文錢一塊，相當於一便士可以買三打。我真不敢相信莫理循寫的是真的！這麼說，下雪天大家都搶著去吃雪了？雪有這麼好吃？然而，《譯者序》說，那真正的雪糕，即蒼山頂上掘來的雪，緊壓成碗狀，澆上糖稀，也是小時候吃過的。我這才信了！古老中國的地大物博、新奇玩意兒，要一個百多年前的老外來告訴我。使我大開眼界的還有，當時有一個雲南巨人，他的身高是普通成人的兩倍。有圖有真相。本書的信息量之大、知識面之廣，也令人驚嘆。
　　此書的文學價值還體現在作者對中國底層百姓所流露出的讚美、關愛、惋惜、同情的人文情懷中。作者行程中所雇用的中國苦力，他都給他們遠高於同行的報酬。他還贊他們一副好脾氣，快活，不知疲倦，並且反思道：我們這些人，生活在西方文明的種種優越性之中，很難見識到這些人類的牛馬，我們在中國的兄弟，背負的重荷多麼巨大。他對於沿途所見的乞丐、棄嬰，也都給予深深的同情。
　　而更多的文學性還體現在行文中無處不見的對中國山川景物的描摹里。它的風帆就像蝴蝶張翼，由竹製的一排橫條支撐;船艉則形如‘飛燕斂翅’，一個美麗的鄉間小鎮，滿目是紅色的山丘和富饒的綠色操場，還有竹林和柏樹林，還有屋檐低垂的小農舍和樹木茂密的幽谷里如畫的殿宇。塔的四周有一組寺廟，屋檐下掛著音調悅耳的風鈴，微風一起，丁冬作響，發出的聲音被中國人詩意地描繪為‘天籟之音在頌揚佛法無邊’。當然，這麼些優美流暢如一串水漂的句子，非得一個文學修養頗高且英語通透的學者才能翻譯得出來，更不用說文中隨處可見的有錢無子不為富，有子無錢不為窮此類中國諺語了。
　　使我對此書及莫理循更為信服的一點，除了他是一位不折不扣的中國通之外，更因為他不但是一位歷史的見證者，還是一位歷史的反思者。雖然，他也有對於中國一些問題在現在看來有失公允的評判，但總的來說，說得公正、在理。他也時常拿中國與英國相比，對於當時英國社會存在的弊端，做出了不留情面的批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