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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金羅剎女.txt

2023年10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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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金罗刹女
作者:篆文
文案:
俗话说的好,祸害遗千年,这话不假。
北镇抚司的顾千户一念之仁,救下位落难的千金大小姐。岂料一不留神,竟是为人间养下一条毒龙!
偏这祸害天都不收,顾千户乃文乃武,谦谦君子,自己造的孽也只好自己收了。
其实,他也不过养了她三年,却赔上了自己一辈子。
本文1v1,是江湖传说的男女主身心双洁,男主主打温厚良善,是成全型人格;女主霸道狡猾,从头到尾不算善茬。排雷提示!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报仇雪恨
主角:顾承,沈寰
☆、第1章 初见
晌午刚过,顾承推开房门,在廊下站了站。一缕阳光斜斜洒落,晃得他不由自主眯起双目。
“啪”地一记脆响,跟着有什么物事窣窣坠地。他循声看去,见院中枣树下,小丫头含香正擎着一根长竿,拨弄枝叶上将熟未熟的枣子。
她身量尚小,只好费力踮起脚尖,余光瞧见他出来,转过头,脸上带了一股懵懵懂懂的憨气,“三爷。”她轻轻唤了一声,笑着问,“三爷要出门去?”
顾承点头,走到院子中间,停下了步子,“还没熟透呢,等过了八月十五,结了霜才够甜。”
顾承见她难为情,笑了笑,“知道了,太太还歇中觉呢?”含香道,“和祝妈妈说了好一会儿的话,才刚睡着。”
正说着,上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祝妈妈轻手轻脚地走出来。揉了揉干涩的双眼,轻声问,“呦,三爷这么早就要过去了?也不知那府里,老爷下职了没?”
顾承点头,“是有些早,我先去瑞安堂给太太取药,妈妈有什么要捎带的?”
祝妈妈抬头望了望天,又见他只穿了一身白绫袄子,忙走下台阶,殷殷嘱咐,“我瞧着下半晌要变天了,三爷加件半臂再出门罢。”
含香在一旁听着,笑了一声,“这么大的日头,还能落雨不成?又不是六月天。妈妈越发能掐会算,都快赶上钦天监了。”
祝妈妈一伸手,点着含香的额头,半数落的笑起来,“小丫头懂什么,我这是经年旧疾,说起来只怕比钦天监还灵验呢!话放在这儿,晚晌准要起风下雨,咱们擎等着瞧。”
顾承才迈了几步,听见这话便又回过身来,“妈妈近来腿又疼了?听人说瑞安堂新制的膏药治风湿,我给妈妈捎两副来。”
“那可麻烦三爷了,我这老天拔地的,出个门子也不方便。”祝妈妈心里感激,又一径催含香去取半臂,并一把油伞,拿给顾承,“太太还等信呢,三爷办完事早些回来。这趟务必嘴儿甜些,把该带的话儿都带到。”
顾承笑着说好,拿着东西出门去了。祝妈妈望了他的背影,长长一叹,“看着顶机灵的一个人,就是不会巴结,白瞎了一身的功名才学。”
含香眨眨眼,一脸不解,“三爷不是为给老爷守制丁忧,才解了官职的?妈妈怎么说白瞎了功名?”
祝妈妈瞥着她,“丁忧三年,这都除了服有大半年了,朝廷也没想起有他这个人呐。从前那位置早叫人占了,得亏还有个做户部侍郎的亲叔叔,就只看这回肯不肯帮衬三爷了。”
含香一下子明白过来,“原来三爷是要去顾府上求官?”
祝妈妈嫌她用词直白,“本来就该是他的,不过是提醒那府上老爷一句,再不济也是两榜进士,哪有镇日赋闲在家的道理。还是太太明智,知道要走顾府的门路。”
含香想了想,忽然追问,“妈妈,什么是两榜进士,究竟是哪两榜啊?”
祝妈妈被问得一愣,心知自己答不上,又怕失了面子,故作厉色,“净问些有的没的废话,早起叫你摘的枣子呢?成日家偷懒,回头等三爷发迹了,头一个就打发了你。”
含香撇撇嘴,扭身自去捡拾地上落枣,只在心里嘀咕,家里统共就两个使唤人,总不好打发了年轻的,留下老的罢?三爷最是厚道,再干不出这样的事来。
午后市面上行人渐多,各家店铺门前又热闹起来,顾承走了两条街,远远望见瑞安堂外排了一长串等着取药的人。他将方子拿在手里,不急不缓地进了铺子。
掌柜的一见他来,先含笑问安,“三爷今儿得空过来,快请,里头坐。”
顾承冲着他拱手,“吴掌柜生意兴隆。”回首望了一眼门外,“您这买卖愈发红火了,可喜可贺。”
“全靠街坊邻居照应,三爷您给面子。”吴掌柜笑得双眼眯成一条缝,“令堂的咳疾近来好些?上回开方子还在六月里,如今出了伏时令不同了,我又将几味药略作了改动。想着您这些日子该过来,就叫伙计早早预备下,您直接拿了就是,不必在外头太阳地里晒着等。”
顾承忙笑着道谢,他从来不白承人情,便从荷包中掏出一锭银子。这是多出药费的部分,吴掌柜一见,笑着摆起手来,“三爷忒客气,这叫我怎么好意思。”
“您要是不收,那可就该轮到我不好意思了。”顾承微微笑着,他这人眉眼生得本就温和,一双眼睛好似一顷碧水,幽深处带着宁静,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好像隐隐能透出些水气。
吴掌柜不过客气一句,又是对着这样的笑容,无论如何不忍拒绝。双方银货两讫,顾承又问,“还有事麻烦掌柜,家中老妈妈患了风湿,不知柜上的膏药能否祛除病痛,我想先求两幅试试。”
顾承笑着点头,“不敢劳烦掌柜,我自去外头排队。”又拱手道过谢,才辞了吴掌柜,退到门外队尾处安心静待。
队伍像条长蛇,前进的速度也不够快,顾承向来是有耐心的人,低着头望着地,一面思忖着接下来要办的事。
半晌听见前方一阵马蹄声,他抬起头,见一顶青昵车停在了瑞安堂前。车后头跟着几个小厮打扮的人,倒也无甚出奇,只一旁站着个少女,肤白胜雪,眉清目秀,衣饰精致华贵,一眼望过去就知道是大户人家的使女。
那少女仰头看了看堂上匾额,又俯下身对着车中人说了几句话,之后快步进了店里。她越过众人直奔掌柜,初时还作询问相谈,过得片刻,不知掌柜说了什么,少女变得焦躁起来。又说了两句,直跺了跺脚,将身子一拧,甩袖走了出来。
少女清丽的面容镀上了一层寒霜,与车内人低语起来,只见那青呢车微微一动,车帘子旋即被拂开,露出一只欺霜赛雪的手来。
眼前霍然一亮,从车上下来一位小公子,身量不过十二三岁,单看侧脸已觉相貌俊美非常,穿着绿罗褶衫,手中握着一柄泥金折扇。扇子虽不曾打开,却在手上一径转着。
那扇坠子也与别家不同,下头挂着一串彩色琉璃珠子,随着他晃动折扇,珠子便发出一阵叮呤当啷的碰撞声响。
公子站定,也抬首看了看匾额,又转头看向排队众人。这一回眸,顾承得以看清,其人双眸清亮有神,恍若有微光流动,在众人身上那么一转,恰好似碎冰碾玉,冷冽而透彻。
少年嘴角轻扬,似是不屑的笑了笑,长驱直入进了店中。他毫不避讳,取出一锭五两重的银子,堂皇置于柜上。
吴掌柜立刻面露喜色,望着他连连打拱作揖,又是赔笑又是让茶。那公子不为所动,依旧昂首玉立,吴掌柜见状,忙命伙计包了几幅那镇店膏药,亲手奉与他。
公子取了膏药,随手扔给身旁婢女,转身而出。经过门前时,像是挑衅般,斜睨了一眼排队众人。
于是自然有人不忿,却又摆不出阔绰架势,只得恨声恨气,“什么东西,有几个臭钱就这样嘚瑟。”
俊美少年恍若未闻,抬腿欲登车离去,不料队伍中不知是谁,在此时不高不低的骂了句,“呸,就是个兔儿相公。”
公子顿住步子,缓缓回过身来,众人见他秀逸双眉微蹙,薄唇微启,“哪个兔崽子在说老子?”语调清冷,极为清脆,轻轻巧巧一句话,将方才说话之人骂了回去,还顺带狠狠贬损一通。
他的话没说完,顾承忽然看到一道亮光闪过,仿佛直奔自己而来,还没等他看清,就听身后那人发出“啊”的一声惨叫。
他忙回眸去看,身后之人正双手捂嘴,一道鲜血自指间流淌而下。过了一会儿,那人才止了痛呼,手中捏着沾血的牙齿,正是门牙左右两侧,分别被打落掉的两颗。
顾承自袖中掏出汗巾,递给那人,“先把血止住。”再抬眼看那位公子,眉头不觉也拧成了一道。
此时,俊美公子唇边挂浅笑,冷冷道,“你现在,是名副其实的兔崽子了。”
不过因一句口角,就将人牙齿打落,顾承觉得匪夷所思,对那俊美公子再提不起一点好感。正要收回目光,那公子却对他挑了挑眉,“哎,你的东西掉了。”
顾承一怔,低头去看,确见自家钱袋掉在了地上。还没等他弯腰拾起,身后那被打落牙齿的人向后退了两步,一转身疾步跑远开去。
话没说完,那俊美少年忽作斜斜一笑,全然不看顾承一眼,轻轻一跃,人已跳上马车,扬长而去。
尚未诉尽的言语,只得卡在喉咙处,戛然而止,顾承双唇轻轻颤抖,微有些尴尬的,紧紧抿在了一处。
☆、第2章 求官
肇事的人离去,人群恢复短暂安静。过了一会儿,开始有人窃窃私语,抱怨那公子出手太狠辣,也有人不以为然,说那挨打之人嘴巴贱,是自己活该倒霉。
顾承只在人群中安静听着,紧抿的嘴唇才有些放松,身后忽然有人轻轻拍了拍他,跟着凑过来一张哂笑面孔,“这位爷,才刚站你后头那主儿,是个偷儿。我亲眼瞧见他拽你的钱袋子。如今这街面上不太平,可是得仔细着些,别再让人扒了东西去。”
顾承转过脸来,正欲问那“热心人”,您既瞧见了怎么不说?想了想,还是将这话按了下去,只对那人应了一记感谢的笑。
街面上混得大多是市井小民,街里街坊抬头不见低头见,为仗义相助旁人,得罪帮闲流氓不值当,弄不好还给自己惹上一身麻烦。
这道理顾承懂得,不算认同,但能理解。
好容易排到他,顾承拿了膏药才要离开,见吴掌柜追出几步,熟稔的揽住他肩头,一脸歉意,“客人太多,事情繁杂,怠慢三爷还望见谅。您也瞧见了,我这里人来人往,一时混进些闲人也是有的,下回您千万小心,别再着了那起子混混的道。”
顾承一笑,“多谢掌柜的提点,我记下了。”
顾承听这话,心念一动,“掌柜识得那位小公子?他姓沈?”
顾承满眼讶然,“他,她是个姑娘?”
吴掌柜上下打量他,一阵发笑,“不是我说,三爷这眼力可是有点不济。那脸盘,那身段,哪有男子长成那样,若真是个男的,岂不成了妖孽了。”
顾承瞠目不语,吴掌柜再释疑,“她是沈尚书家的四小姐,前头三位都是哥哥,独她这么一个闺女,真是父母当眼珠子一样宝贝的。”
至此顾承才算明了,对吴掌柜含笑拱了拱手,告辞去了。走在街上,一阵秋风打着旋,迎面刮来。他仰头望去,果然见层层彤云垂在西天,心知祝妈妈所言不虚,便加快了步子,朝户部顾侍郎的宅邸走去。
顾承自角门进去,没走几步,顾府的总管得福迎了出来。得福打拱请安,“有日子没见三爷了,一向可好?家里太太好?”
顾承笑答,“都好,劳您记挂。”
得福见他手里拎着药材,忙上前接过,“三爷这是才抓了药?瑞安堂的东西,确是有些保障,他们家的货好,药材都是掌柜亲自去安国挑选置办。说起来,太太的病症有些好转没有?”
顾承道,“比旧年好一些,只春秋两季还是常犯。”
得福点头,“那就好,静心调养总归是有用。前儿太太还问起,说不知道那边太太身子如何了,也不见三哥儿进来,说不知道忙些什么。可巧今儿就过来了,老爷这会儿正在书房,跟前儿没客,我这就领您过去。”
那顾怀峰正伏案翻书,头也不抬,随口说了句,“你来了,坐罢。”
顾承谢过,规规矩矩在凳子上坐了。半日听顾怀峰问,“你母亲近来可好?”
顾承忙站起身来,“母亲安好,也让侄儿给二叔带好。”
一句过后,顾怀峰又没再说话,翻了几页书,好似才想起他来,终于将目光从书上转到了他身上。
素白直衫,长身端然,衣饰朴素,却不见清寒气,眉目间是淡淡写意的温柔,仿佛天然如此,仿佛无欲无求。
顾怀峰看了他片刻,蹙眉问,“你除了服有多久了?”见他仍是站着,又挥了挥手,“坐下说话罢。”
顾承道了一声是,便又撩袍坐下,“侄儿除服已有八个月了。”
顾怀峰想了想,拈着胡须自语,“怪道你母亲着急,是不能再耽搁了,正经寻个差事要紧。”
这话正是入港,顾承却不知该怎么往下接,只觉得脸上微微有些发热,连忙低下头去,不敢做声。
顾怀峰自有打算,无心理会顾承的那点子羞馁,“日前乾清宫掌作夏太监才找过我,确是有一处不错的差事正出缺,北镇抚司主管粮秣的副千户才刚调任。你从前是被点了翰林院的,虽说北镇抚司算是西班,远不及翰林院清贵,但胜在是皇上亲卫,别看一个从五品的官职,也是多少人挣破了头,求不得的。”
看了他两眼,接着道,“你若有意,我便去同夏太监勾兑,先将你安排在那处,如何?”
北镇抚司隶属皇帝亲卫,专理钦定御案,下设诏狱,拿人侦讯一概不必经由三法司,可谓权势熏天,却也因此备受清流诟病。
顾承是正经科考出身,早年向往的去处无非翰林院、国子监一类,他知道自己性情虽有执拗,却算不得耿介,更缺乏犯上直颜的悍勇,所以连科道都不敢肖想。这会儿乍听这样一个职位,不免心里直打鼓,想了半日也不曾回答。
顾怀峰多少能猜出他的想法,耐着性子,带了几分苦口婆心,“承哥儿,你虽丁忧赋闲也该知道现今形势,眼下京卫与司礼监内外一党,说他们合起伙来把持朝政也不为过。别说清流难有机会作为,就是真想做点事的人,也须看这二者眼色行事。我知你心中仍存抱负,但为人须识时务,先站稳脚跟,摆对立场,然后方有施展余地。这个道理你不会不懂,何况你总该要为你母亲考虑考虑,她只剩下你这一个儿子,自然不希望看到你一事无成,白白耽搁大好年华。”
说到这里,顾怀峰不由问起,“你今年该有十九了罢?”
顾承正听得心有戚戚,回过神来,应道,“侄儿过了年已满二十。”
顾怀峰点点头,“弱冠之年,心思该当定下。我不勉强你,你自己好好考虑清楚罢。”
顾承心内惶然,知道再沉默下去,确是有些不识好歹的意味,难免见罪于长辈。又联想起母亲近来殷切叮嘱,频频催促,终于将心一横,起身长揖,“侄儿感念二叔悉心教导,一切听您安排,不敢有误。”
顾怀峰抚须笑笑,“如此甚好。余下的事,我尽力帮你周旋。想必你自己也清楚,若不是咱们家和夏太监还有些交情,这事儿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你头上。来日果真如愿,你要知道相时而动,知道趋吉避凶,更加要知道投桃报李,才不枉诸人忙前忙后,费事相帮。”
顾承犹自低头,等他说完,忙欠身再揖,“是,侄儿记下了,不敢或忘。”犹豫片刻,才问起,“此间事,须侄儿如何准备,还请二叔不吝教诲。”
顾怀峰思忖道,“眼下还不用,你只管好自家生计就是。你父亲当日留下的家底算不得厚实,你们母子这些年也不易,权且留待日后再说罢。”摆了摆手,换过话题,“等下你出去,让得福拿些人参燕窝,带给你母亲。原是你婶母一早预备下的,她今日去庙里上香不在家,改日你再单进来,给她请安就是。”
顾承连忙拜谢,又聆听了顾怀峰几句教导,才施礼退出书房。拿了药材等物出了顾府,已是朔风四起,天色晦暗。顾承一径疾步向家中行去,心里难免想到适才对话。所谓无利不起早,叔父忽然肯相助,自然是希望他日后能有所回报。
北镇抚司赫赫权势,自己哪怕能沾得一点零头,兴许也能为顾氏家族平添一份助力。
可惜他父亲生前不过是国子监祭酒,又是顾家庶子,曾自诩郁郁不得志,也曾在言语间流露出对家族的不满。不成想到了他这一辈,竟然还是要走上依托顾家之路。
何况有求于人,其后难免会为人所掣。
顾承脚下凝滞,忽然间觉得手中所提之物重如千斤,好似泰山压卵,一时间竟将他周身力气卸去。
过得一刻,幽幽一叹,才重新振奋,迎着风向家中赶去。
☆、第3章 惊心
腊月里,京城落了头场雪,街面上银装素裹,地面上冰雪未融,即便如此,也难抵消人们对新春的热情,各家各户这会儿已冒着雪开始采办年货,预备热腾腾的过新年了。
顾承虽是主子,却是家里唯一的男丁,出力的活儿也只能落在他身上。忙前忙后了几日,将年货置办齐,这日抽了空同上峰告假休沐,才在房中写了一副对联,就听大门处一声吆喝,“顾爷在家么?”
一听是个雄浑的男声,祝妈便赶着含香进里屋去了,顾承自去开门,见来人正是他在北镇抚司的同僚,姓钱单名一个志字。其人官秩虽不高,但为人豪爽年资久,平素常提点他许多司衙内的暗规潜流,算是与他交好之人。
顾承忙叫了一声钱大哥,侧身让进人来,见对方还穿着公服,便笑问,“正当值呢,怎么跑到我这里来,钱大哥有事?”
钱志回身,推进一辆独轮小车,车上头正是一整只滩羊,他嘿嘿一笑,“偷空溜出来的。眼瞅着过年了,也没什么好东西孝敬顾爷。这口外滩羊,肉质最是鲜美,一点不膻气,是我那兄弟才从张家口背来的。”
说着就问顾承他家后厨在什么地儿,顾承忙接过那车,笑道,“生受钱大哥了,您兄弟一路辛苦,改日我登门亲自与他道谢。”
钱志不动声色夺过车,边走边笑,“这等粗活哪儿能让顾爷做,再者您同我客气什么,平日里您分粮分钱没少照应我,我知道您是好心,瞧着我家里人口多,四个小的嗷嗷待哺。可总拿您自个儿的分例贴补我,那也不成话啊。我是没什么出息,拿不出好东西回报您,也就这点子心意,您别嫌弃才是真的。”
顾承摆手,一笑,“钱大哥太客气了,要这么说我只有汗颜的份儿。”俩人将车推至厨房,眼看着钱志要亲自搬动,顾承便提起一只羊腿,一拽一拖将那几十斤重的滩羊卸了下来,搁在角落处。
钱志有些吃惊,拍着手上浮土,赞道,“瞧不出顾爷文质彬彬,原来也有把子力气。您早前习过武艺?”
顾承一哂,“小时候练过几天,不值一提。”说着拿起铜盆上的巾子拭了拭手,便从腰间取下荷包,略一掂量索性全数塞在钱志怀里,“我不跟你闹什么虚文,这是给孩子们过年的一点心意。你也瞧见了,我家里实在不趁什么好东西,也没有合适孩子的吃食玩意儿,我一个光棍更不知道孩子们喜欢什么。”
荷包搁在钱志怀里,分量不轻,约莫有个十两的数量,钱志连声推却,“这可不行,我是诚心孝敬顾爷,哪儿能收您的礼,那我成了什么人了?”
顾承不和他纠缠,向后退了两步,“既说到礼,就是礼尚往来,钱大哥也别坏了规矩,不然我今后没法做人。”
钱志拗不过,大剌剌笑起来,便将荷包揣进怀里,四下看看,砸着嘴道,“顾爷今年有二十了罢?该成个家了,男人在外头拼杀,家里没个女人拴不住心。您这么好的模样,不该缺上门说亲的啊?不是我说,可别太挑,女人嘛会当家过日子,知道心疼男人才是紧要。”
顾承笑了笑,没多言语。钱志忖度他的神情,又问,“家里长辈从前没给您定过亲?”
顾承垂下眼,轻声一叹,“有过一个。十岁的时候,我兄长去了,十七岁下聘前,家父又殁了,姑娘家嫌我命硬,亲缘薄。双方解了婚约,从此无涉。”
钱志哼了一声,“岂有此理!这家人真不讲究,错过顾爷这么好的人才,回头教她打着灯笼再找不着。”心生同情之下,拍起顾承的肩,“俗话说好饭不怕晚,您日后的姻缘准错不了。”
顾承点点头,“谢您吉言了。”又岔开话题,“快到中午了,钱大哥赏脸一道用过午饭罢。”
钱志看了一眼窗外,摇头道,“不了,我还得赶回司里去,就告了一个时辰的假。”
顾承道,“到了饭点儿,李千户也得让人吃饭,钱大哥这是又和我客气?”
钱志笑起来,“还真不是,今儿原有差事,丑时二刻点卯。说起来这活儿不赖,正经顾爷该一道过去,要不您收拾收拾,跟我走一趟?”
所谓不赖的活儿,准是又要去拿哪位大员,顺道抄家。顾承一个管粮秣的,平日里绝少搀和这类事,且打心里觉得这事损阴骘,便摇头道,“我今日休沐,赵大人是知道的。”
钱志笑笑,“咳,有什么要紧,多少人听见好活儿,别说休沐了,丁忧都恨不得颠颠的赶过来呢。不过不去也罢,乱哄哄的,您是斯文人未必抢得上槽子,回头我看见好东西,捎带手给您带回来就是。”
这说的是顺手牵羊,举凡北镇抚司抄家,底下人总是要趁抄检之时拿点小物件,这是屡禁不鲜的,也是连朝廷都睁一眼闭一眼的。
在顾承看来,这不光是损阴骘,还是超越他的底线。不过他也明白,像钱志这样无依无靠的底层小吏生计不易,便只笑道,“多谢钱大哥想着,这回就不麻烦您了。只是您生财有道,手底下也仔细些,须知两旁的人也都心明眼亮。”
钱志又拍了拍他的肩膀,“顾爷放心,我省得。”俩人往外走去,顾承送他到门口,又笑着说道,“那我不耽误您正事,钱大哥办差顺当。”钱志点了点头,拱手一笑大步去了。
直到顾承关上门转身往里走,方才想起来,忘了问钱志这趟要锁拿何人。不过无论是谁,已是难逃举家倾覆的命数。他仰面看了看破云而出的半爿残阳,半晌垂下头,背手缓缓走回了房中。
不想两日后,顾承正在北镇抚司后堂稍间里围炉看账本,钱志推门而入,一叠声的叫喊冷。一面搓着手烤火,一面笑眯眯看着顾承,“顾爷忙呐?兄弟给您送点小东西来。先说好,这东西我起先就是给您拿的,可不兴再甩还给我,还有一则,您看看就知道,我留着它也没用,瞧不明白。”
顾承笑了出来,无奈的点着头,“多谢钱大哥想着,我原说不用的,倒真不是和您客套。”
他是有些忌讳,不过这话他又按了下去,没说。
钱志咧嘴一笑,从怀中取出两件物事,一个卷轴,一方玉器。顾承先接过那卷轴,打开一看,却是一惊,定睛再看,满脸惊讶,“道君皇帝听琴图?”
他声音有些发颤,显见是因激动之故,钱志不禁面露得色,“怎么样?果然是好东西罢?不过我不懂什么道君和尚君的,这东西原在那府上小姐绣房中挂着,我估摸定是好画,且还是真画,不然他家那么宝贝的一个闺女,岂能随意摆些西贝货来充数!”
顾承瞠目过后,双眼一时难从那绝世画作上移开,贪看许久,按下心中狂喜,颔首道,“设色技法,意境气度,连带上方蔡京题诗笔法,下方道君皇帝瘦金书和画押,都不似赝品。即便是,也是当世难得高妙的摹本。”
钱志笑得愈发开怀,又将那玉器往顾承面前推了推,“顾爷再看这个,不知是个什么好物儿,且给我这个粗人讲解讲解。”
一方雕琢精巧的白玉飞天,人物清丽,衣袂飘然,玉石古朴而温润。顾承把玩了一刻,实话实说,“做工不像是时下的,也像北宋花鸟玉器的雕法,也许是唐人所制。我不是行家,不大看得出来。”
他转着那飞天,倏然底部一行篆刻小字露出,上题龙纪元年建州杨复恭藏于秘府。龙纪是唐昭宗年号,杨复恭是当日权宦。虽不知真伪,但至少可确定,这飞天确是按唐人制玉风格所做。
钱志瞪眼,“事先可说好了的,顾爷不要,便请自行处置,我可不再收回。”想了想,又笑起来,“不过是些小物件,您那天没去,不知那府上有多少值钱东西,这两件也就是九牛一毛罢了。”
顾承忙问,“究竟抄的是谁家?”
钱志一愣,旋即拍着大腿,“原来顾爷还不清楚,是新任兵部尚书沈徽家。这位爷也是倒霉,好好的登莱总兵、辽东总兵做着,才一回京,不到半年的功夫,就被人撸下马来,扣了个私吞军饷的帽子。不过单瞧他那家私,只怕这罪名不虚。”
顾承心口一跳,再看那听琴图,眉心更是一跳,“沈大人现下关在诏狱?他的家眷呢?”
钱志唏嘘,“案子在审,俩晚上过去了,这还没交代军饷的去处呢。他们家三个儿子也都进了诏狱,八成不是斩就是流。女眷倒没牵扯,只是家毁人亡,沈夫人昨儿夜里一条白绫先送自个儿上路了。”
顾承喉咙一紧,哑着嗓子问,“那沈小姐呢?”
顾承蹙眉,“舅舅?”
文坊胡同是京中有名的风流旖旎处,且不属官妓,乃是私妓。顾承活了二十年,只听过没去过,此刻心里却忽然一阵颤悠,好像漏跳了一拍,好像被人抽去了一丝魂魄。
☆、第4章 救赎
留仙阁这个名字可谓一语双关,选择留在此地的人可以自诩神仙,当然也希望能品尝到一个绝类神仙的夜晚。
只是并不是所有人都做如是想。
顾承坐在一间颇为清雅的绣房中,身后的小山屏上勾画着九夷山水,烟霞烂熳,面前则有两位各具风致的妙龄少女,如同画中山水一般,娇俏烂漫。
撩拨也好,挑弄也罢,早过了半柱香的功夫,少女们奈不住,撒起娇来,“这位爷,您是瞧不上我们姐妹,还是怎地?莫非,是有诚心要找的人?”
顾承不抬眼,轻轻点头,“是,我找你们老板,有事要谈。”
少女对望一眼,甩着帕子泄气道,“原来是找我们妈妈,那您得等会儿。我们俩去瞧瞧,妈妈得不得空。”
有人指明要找,且这个人穿着打扮尚不算差,那么或许将有笔买卖可谈。留仙阁的杜三娘是聪明人,用了一盏茶的时间,便摇曳着腰身,站在了顾承面前。
杜三娘打量人的速度极快,心里一有数,口中就笑问,“这位爷怎么称呼?”
顾承信口胡诌,“小姓祝。”也不算诌得太离谱,他原本就是来助人的,至起码是要助人脱离眼前苦海。
“原来是祝爷,我瞧着您眼生,像是头一回来我们留仙阁。”杜三娘笑着坐到他对面,“怎么着,才刚那两个入不得您的眼?那您且说说,想要什么样的?我这儿旁的好处没有,单有一样,无论环肥燕瘦,妩媚婉约一应俱全,管教您能挑出自个儿心仪的姑娘。”
顾承摇头,“祝某不是来找姑娘,是来赎人。”
杜三娘双眸一亮,“听着新鲜,才说您眼生呢,怎么就抛出一句赎人的话来?祝爷认得我们这儿哪位姑娘?”
顾承不看杜三娘,却是一副好声好气,“五日前,您才收了个女孩,姓沈。我赎她。”
顾承转过脸,对着她一笑,“卖身契上写的清楚,用的都是真名真姓,户籍不得篡改。妈妈再想想,是不是有这么个人?”
这年轻人不笑的时候模样也就算清秀,笑起来,忽然就有了让人如沐春风的感觉。
杜三娘久经风霜,心中赞过,脸上不显,坐姿前倾,就要贴上顾承的脸,“有!花儿一样的姑娘,我这留仙阁里全数的人加一块,都赶不上她一个手指头。祝爷好眼光啊!”
她的手漫不经心的拂上顾承的脸,轻轻一拈,果然和她想象的一样光洁润滑。
杜三娘满意的笑了,适时地收回了手指。顾承也适时地向后避了避,忽略掉脸上阵阵发痒,又阵阵发烫的感觉,“她还小呢,应该还不及十四岁。”
他的话音里有一丝发颤,也许连他自己都没能察觉。
杜三娘却是听得一清二楚,笑道,“是还小呢,不够开/苞的年纪。不过祝爷晓得罢,如今有一种人,偏生就喜欢小女孩子,真到了花季成熟时候,他们还觉得不够有趣儿,也不够有味儿呢。”
杜三娘调戏得正上劲,曼声笑起来,“这么坚决,看来是非她不可了。”她忽然收住笑,“祝爷和她有亲?”
顾承抬起头,淡笑道,“没有,有亲的那个,不是把她卖了么?”
杜三娘不解,“那是有情?”
杜三娘咽了咽唾沫,知道这年轻人虽生了一副和顺的眉眼,说起话来却是和顺中带着硬气,“看来您是诚心,那得了,我也爽快点,您听个数。成或不成,给个话儿就是了。”
顾承暗暗吸了一口气,“妈妈请说。”
杜三娘笑了笑,伸出三根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三百两,一文都不能少。”
顾承觉得方才那口气不是白吸的,他现在五脏六腑都抽着疼起来,可这话茬儿还得接下去,忍着生疼,咬牙应道,“妈妈真是漫天要价,还不容我就地还钱,这怕是不公平罢?”
杜三娘收回那三根手指,“入了娼门,还说什么公平不公平的话,祝爷您不是说笑么?真要有公平,就不该是她亲娘舅将她发卖到我这儿。”
顾承再吸气,“一分钱都不能少?”
杜三娘点点头,“那是个花魁的苗子,祝爷心里应当有数。”
顾承长叹一声,音调悲凉,“好,我今日没带那么多钱,容我几天,我一定亲手奉上那三百两。”
杜三娘啧啧叹道,“祝爷真是爽快人!难得!”顾承摇头道,“我有个要求。再我没回来赎她之前,妈妈得保证,不能让她接客,尤其是,接那些客。”
杜三娘轻声一笑,“您的要求有点过,毕竟咱们这买卖只是口头上的。”
话音儿才落,她面前已落下一张银票,数目不多,刚好一百两。她捏在手里瞧着,感慨道,“祝爷是实心人呐。”
顾承沉声道,“这是订金,妈妈能答应我方才的要求么?”杜三娘笑道,“可以,反正那丫头性子也不大好,瞧着让人不觉得喜兴。”
顾承站起身来,忽然觉得一阵轻飘飘的,脚步虚浮。强打起精神走到门口,听到杜三娘的声音沉实有力,“祝爷,我得提醒您,我们这是开门做生意的,当真有客,我可没胆子得罪。我给您三天时间,过了三天,订金归我,您要是再想赎人,就请重新来过。”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生走出留仙阁的,大约还是轻飘飘的,天上那一弯新月像是少女含笑的眼眸,只是那笑里尽是嘲弄,嘲弄他一个薪俸不过二十两的小吏,竟然痴心妄想赎出明日花魁。
然而受了嘲弄的人也会生出急智,从前顾承不会留心京城哪家当铺口碑好,也不会留心替大户人家收古籍字画的中间人,这一回下来也就都知晓了。
将那枚飞天白玉摆件交付给当铺老板,顾承心里忽然有了一种如释重负感,他安慰自己,这不过是拿她家的东西去救她,总好过让自己白白占有,这么一想负罪感顿时消减许多。
二百两银票摆在杜三娘手边,顾承看着她,面容沉静,“妈妈说话算话?咱们就摆下字据,给她落籍。”
杜三娘也是痛快人,反正已然赚了,留着那美如天仙色如罗刹的丫头,还不知要调理多久。写好一应文书,她挥了挥手,示意底下人将那丫头带上来。
顾承看过文书,知道那少女叫做沈寰,这名字颇为大气,也顶衬她这个人。
沈寰却没有怀着感激或是激动的心情,好好看一看面前长身玉立的顾承。她素着一张脸,面沉似水,淡淡打量自己落籍的凭证,问杜三娘,道,“是这个人要赎我?”
杜三娘点头,带着一丝恶意的奚笑望向顾承。那笑容里的意思,顾承读得出来,她是在说,原来你费心费力又费钱,也依然讨不得佳人一记笑。
他原本就不承望人生突遭巨变的少女,能在此刻笑得出来,她不笑或是不屑对他笑,他都能理解。
沈寰在留仙阁待了十日,净身而来净身而去,临走时,杜三娘却出声道,“你身上还穿着我们阁里的衣裳,这得脱下来,才能放你出去。”
顾承先回过头来,蹙着眉道,“请问妈妈,这身衣裳要多少钱?”许是他近日花惯了钱,且是他活到现今从没花过的大数目,是以竟能冲口而出这样的话,说完自己都觉得惊诧。
她的话没说完,沈寰已走到她面前,似乎带着笑,悠悠道,“钱,不是不能给,只是我得有衣裳穿,我来时那件呢,你拿出来,我立刻就脱下这个还你。”
杜三娘只侧头笑看她,“我只要钱,不要你穿过的衣裳。你可以试试不给,看今日还能不能走出这个门?”
顾承没料到还有这么一出,掂量自己口袋里的散碎银子,勉强也能凑出这个数,正要伸手掏钱,倏然看见沈寰回首望着自己,眸光幽深,冷冷清清,是无声的喝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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