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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女不下堂.txt

2023年10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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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夫人重生日记》
作者:彭小仙
文案:
夏春朝不曾想到,她的温柔贤惠换来的却是一纸休书。
夏春朝:吃了我的给我吐出来,拿了我的给我还回来!
陆诚勇:娘子,连我一道拿去罢~
1V1
大团圆式结局
正式开始连载~
内容标签:布衣生活 情有独钟 破镜重圆 种田文
主角:夏春朝,陆诚勇 ┃ 配角:司徒嫣然,沈长予 ┃ 其它:婆媳,带球跑,破镜重圆,宅斗
解签
昌顺十六年三月二十,宜入宅、嫁娶、开光、祈福、求嗣。
京郊西南二十里处,有一间大寺,名唤大德寺。此间寺庙早年间曾出过一位高僧,乃是皇室贵胄出身,生有宿慧,灵根深种,投身佛门修行数十载,卜卦命数、推演天象乃至求风求雨竟无不灵验,被皇帝亲封为护国圣元灵禅师。该僧圆寂之时,留有三颗舍利子为镇寺之宝。皇帝感念其护国之功,下旨为其塑造金身,供养于大德寺内。因有此故,这大德寺隐隐为京城寺庙之表率,香火极盛,每逢初一十五又或黄道吉日,来上香祈福之辈甚众。
这日既是祈福求嗣的大好日子,自清早起,大德寺门前便已人群如流,耄耋垂髫,红女白婆,填塞门户,更有些商贩挑担提篮来此做些买卖,真正是挥袖成云、摩肩接踵,人烟之盛,便是连每月十五城里出会,也不过如此。
这寺庙建的殿宇巍峨,宫墙高耸,里面禅房深邃,庭院宽广,普天佛祖并十八罗汉金身殿堂一应俱全,大殿外间更有一求签解问的所在,供些善男信女解惑除疑。
守摊的是一年老僧人,生的慈眉善目精神矍铄。因着大德寺香火旺盛,来求签之人亦也众多。自清晨至今,这老僧已看了许多粉衫红裙,白面翠眉。正当疲惫之际,忽闻一道娇脆女音响起:“烦请释初大师给解一解这签文。”
这老僧闻声抬眼,只见摊前立着一个才至及笄之龄的娇嫩少女。但看她穿着一件桃红绣百蝶穿花对襟夹衣,下头一条杨妃色素面绸缎裙子,鬓边簪着一朵瑞香花,打扮的娇娇俏俏,风流伶俐。再观她面目,见她生着一张小圆脸,皮色白净,一对眸子甚是灵动,倒是个熟识之人。
释初和尚见了这少女,浅浅一笑,说道:“女菩萨今日独个儿出来了。”那少女并不答话,只向他一笑,又回身点手招呼道:“嫂子,你倒快些!这里人好不拥挤,解了签文,咱们就走了。”
话音才落,便见一青春少妇携着一小丫鬟姗姗走来。 释初定睛看去,却见那少妇比这少女打扮却又不同,但看她穿着柳绿色素缎比甲,里头是葱白绫子夹衫儿,下头罩着一条宝蓝色万字不断头的拖泥裙,一头乌云也似的好头发挽着一个垂云髻,正面戴着一样银打就的松竹梅岁寒三友满池娇分心,斜插着一枚亦是银打的石榴花压鬓。生着一张鹅蛋脸面,双眸如水,琼鼻樱口,笔管般直缕的身材,虽周身装饰无多,穿戴素雅,却越发显着温柔沉静,气度端华。
释初见得此女,亦颔首微笑道:“原来陆施主也一道来了。”那少妇上前,向着老僧屈身作福,微笑道:“劳烦大师了。”话音才落,一旁的少女便将手中的签子递出。
原来这二女是姑嫂两个,家住京城竹柳街巷子里。
那少妇娘家本姓夏,其家中祖上原是农户出身,因其祖辈皆是勤恳精干之辈,传至如今这辈家财累积了无数,城中开有一间绸缎庄并一间生药材铺,乡下亦有庄院土地,乃是个勤俭殷实之家。其父姓夏,城中人皆呼之为员外。嫡妻张氏,三年前不幸殁了,遗下二子一女。长子名夏恭言,今年已二十有四,十七岁上娶了城里棺材铺掌柜女儿为妻,到如今尚不曾生育。次女便是这解签的少妇,因她生在春分那日清晨,便取了个闺名唤作春朝。三子名唤夏恭行,交新年才十四岁,尚在学中读书。
这夏春朝夫家姓陆,原是个书香仕宦门第,祖上也曾官至内阁。争奈子孙不济、纨绔败家,到如今其势早衰。传到当今这辈,陆家唯有兄弟二人,哥哥名唤陆焕成,育有一子一女。弟弟名叫陆炆立,膝下却养了两个儿子。这兄弟二人早年有些不卯,为些琐碎事宜口角了一场,便分了家。因其母陆贾氏由长房赡养,长房便也多得了几亩良田。这陆焕成早年同上文所述之夏员外颇为交好,便向其借得百十两银子,仰赖祖荫在京城步兵衙门里谋得一份主簿差事。
陆焕成膝下有一子一女,长子名叫陆诚勇,字达安。三岁那年同夏家定了娃娃亲,聘的便是这夏春朝。女儿便与她取了个小名曰红儿,家人皆以红姐呼之。
这陆诚勇十七岁上娶了夏春朝,他本是个极俊秀体贴之人,夏春朝又最是个温柔和顺的性情,故而这二人虽是盲婚哑嫁,婚后相处却倒十分和美。又因他读书不佳,却自幼习得一身好拳棒,其父陆焕成便趁职务之便,托人往军中替他轻轻谋了一缺。
原只说混个前程,却不料逢上西北兵乱,陆诚勇随军开拔西北平叛。到如今离乡已有五年,这夏春朝心中渴想,又无法可施,因思及这大德寺签文灵验,便趁着吉日携小姑出来上香求问。这陆家妇女皆是信佛之人,逢年过节必要往这大德寺送些香油银米,那陆贾氏又常在佛前上供,故而这陆家女眷同这寺里的僧人倒也相熟。
那释初听闻,便将签字接了过去,低头定睛一看,却见其上写着一溜大字曰:“意在闲中寻未来,故人千里自徘徊。天边雁足传消息,一点梅花春@|色回。”看罢,他微一沉吟,问道:“敢问施主求问何事?”夏春朝粉面微红,含笑轻声道:“问远人。”陆红姐更高声说道:“我嫂子就是想问问,我哥哥大约几时能回来。”
那释初闻言颔首,说道:“此签之意,为一切所望,皆有所得,只是尚需时机。施主只管耐心等候,日后必有佳音传来。”
夏春朝听这说辞,却如没说一般。正待再问,却见一波人流自大殿出来,四个才留头的青衣小厮在前开路,后面一众仆妇簇拥着一名妙龄少女款款下阶。那少女穿锦着缎,腕笼金环,显是富贵人家出身。只是头戴帷帽,不辨妍媸,那帷帽上亦镶珠嵌宝,华贵非常。一旁有个发挽双环的丫鬟,手持一把团扇,高举着替她遮阳。她身后一众仆妇,穿戴亦也不俗。
这起人下了台阶,那少女却驻足不前,向丫鬟吩咐了一句。登时便有两个青衣仆人走上前来,一阵推搡喝骂,将求签人群赶了开来。
夏春朝姑嫂二人因正立在摊前,不曾防备,便吃人推了一把。夏春朝今日穿了一双高低木底子绣鞋,便有些站不牢靠,被人这一推,险不栽倒,幸得丫头宝儿并陆红姐在旁扶了。那陆红姐性情最烈,就是一块爆碳,眼见嫂子被人欺凌,便张口骂道:“谁家使出来的奴才,这等粗野无礼!人家妇人在这里站着,也上来动手动脚!好在不曾跌着,倘或一时竟跌伤了,可要怎生是好?!都是在这里求签,你来了就要把人都撵开。天子脚下,怎的这样猖狂!”她骂了几句,因周遭人声鼎沸,那起仆人不曾听见,便也不来理会二人。
只听有人说道:“这是司徒侯爵家的小姐,司徒侯爵生了三儿两女,独独对这个最小的宠若珍宝。这司徒侯爵本是个世家子弟,今上亲政之时,又曾立下大功,可非小可人家。今儿想必是夫人有些不好,这小姐出来上香祈福的。大姑娘,你同这样的人家怄什么气?只是自惹不痛快罢了!”
陆红姐听了这几句,便觉有些气短。夏春朝又在旁说道:“妹妹,此处人多,咱们去罢。”陆红姐遂依她之言,二人扶持着去了。
待离了这地儿,陆红姐才又斥道:“既是这等人家出身,便该知些礼数,这样气焰熏天,放了家狗出来四处咬人,像什么样子!”夏春朝听了,不觉一笑,说道:“他们这样的人,是不讲道理的。我又不曾真个跌着,妹妹又何必生那个气去?妹妹还是这等的烈脾气,饶是母亲见天的说,仍是一丝儿也不见改。待明儿出了阁,丈夫怎样先不讲,公婆跟前可要挨罚的。”
陆红姐听见她说及亲事,不由面上泛红,忸怩道:“平日母亲噜苏也罢了,嫂子也来同我玩笑。我才不嫁人呢,就在家里,同嫂子作伴儿,岂不好?”夏春朝笑道:“这可是笑话了,普天下哪有姑娘老在家里的道理?你如今年纪也不算小了,年前便有人家使了媒人来说呢,只是不曾定下。然而婆婆倒跟我说起要替你置办嫁妆了呢。”
陆红姐听闻此语,却倒生出几分不忿来,半晌忽然说道:“母亲也是的,嫂子你没进门之前,她整日病痛,家事都七颠八倒。父亲那点子俸禄,哪里够一家子的衣食。田里的事情,没人懂得,逢年吃人打秋风,就凭着那起佃户甜言蜜语的瞒哄诓骗。得嫂子来了,家里诸般事务皆料理得清爽。这两年短三年长的,家里吃穿用度不消说,连田产土地也置办下好些。这日子好过了,就该安分度日。”
“谁知哥哥去年忽然封了个什么游骑将军,得哥哥做了那劳什子的官,可是了不得了。这一家子行事都端起架子来了,连着祖母都自封了老太君,母亲更凡事便把‘规矩’二字挂嘴边,对着嫂子你呼来喝去。清晨必要先去给她请安梳头穿衣,伺候她们吃了饭,自家才能吃饭。在她们跟前,大气也不敢出,叫我看着又是可气又是可笑的。如今看着我大了,要出钱备嫁妆了,又说什么同你商议。依我看,不是同嫂子商议,是要嫂子拿钱罢了!”
偶遇
夏春朝不防小姑忽然讲出这一番话来,垂首不言,半日方才笑道:“妹妹今儿是怎么了?倒发了这一通的牢骚。想必是平日里母亲拘管的严了。也是我不好,平白说这些有的没的,倒惹的妹妹不痛快。罢罢罢,咱们不说这个啦。妹妹且先陪我到梅柳街铺子里盘查盘查账目,待回来时咱们到和祥庄约上两斤点心回去。”陆家女眷皆喜甜食,这陆红姐尤其爱吃和祥庄的桃花芝麻糕。夏春朝因看这小姑适才动了气,故以此物哄她开心。
那陆红姐见她如此说来,也不好当街只顾数落长辈,只得说道:“嫂子是记挂着祖母并母亲都爱吃那家的水晶月饼,叫我托赖着占个光罢了。嫂子想做孝顺媳妇,直说便了,莫不是我还拦着不成?”这姑嫂二人平日里这般说笑惯了,夏春朝倒也不以为意,只吩咐丫头宝儿将车夫传来,便同陆红姐携手登车而去。
如今阳春三月,正值踏青时节,京郊游人如织,人流如潮,陆家马车行走不快,只得随众缓缓进城。因夏春朝欲往铺子里盘点账目,车夫得了吩咐,进的城门便直奔梅柳街而去。
原来,夏春朝自进过门以来,见夫家家计艰难,便同丈夫商议定了,将自家陪嫁拿出,折了本钱,置办了间干货铺子。她本是商户人家出身,看货盘账是自幼便会的,本性又极聪颖,写算皆精,打理铺子自是不费什么力气。雇来的那起伙计,见主家精明,自然不敢轻慢视之。夏员外疼惜女儿,从自家铺里选了一名老成精干之人荐来与她做掌柜。宣朝民风开化,男女之防并不如古时严苛,平民女子出来做些生理营生,亦是常情,世风并不以此为恶。时下又正逢太平盛世,四下歌舞升平,酒楼饭庄生意甚好,所需一应食材甚多,这陆家干货铺子生意越发好做。夏春朝过门不过两年功夫,便已替陆家置办下家业若干。
话休饶舌,且说陆家马车进得城来却车行甚快,转眼功夫已到梅柳街陆家铺子旁。
夏春朝的陪嫁丫头宝儿先行下车,转身搀了夏春朝、陆红姐姑嫂二人下来。
陆红姐下得车来,抬头只见一方朱红匾额入目,其上以隶体书着五个大字曰:“陆家干货行”。这陆红姐读过几日的书,也懂些品读字体书法,便说道:“这字写的真好,遒劲有力,似是名家手笔。以前不是这样的字,这匾额是新挂上的?”夏春朝答道:“年前我便嫌以前那块旧了些,年里经了风雪,更看不得了。恰巧我娘家有个远房亲戚进京赴考,暂且住在家里。因他写的一手好字,我便烦他写了这几个字,凿了新匾,趁着新年开张就挂了上去。妹妹少来铺里,自然不知了。”嘴里说着,一面就同陆红姐一道走进铺里。
陆家干货行生意甚好,客人往来络绎不绝,那铺中伙计正忙于招呼,称货结账,一时不曾看见这主仆三人。夏春朝也不以为意,径自走去寻掌柜说话。
那掌柜夏明正在柜后坐着写账,眼见东家进来,连忙丢了笔,起身恭恭敬敬做了个揖,说道:“奶奶今儿来走走?”言毕,方才又向陆红姐行礼道:“姑娘也来了。”一面又吩咐店伙倒茶上来。夏春朝见店中热乱,便忙止了,说道:“都不是外人,就不添这份乱了。今年开张也将满一季,我今儿来一则是看看账目;二来前儿听铺里张福报说,新来了一批广东花胶。如今市面上鱼目混珠的也太多,我来瞧瞧货色。”
那夏明闻言,忙将夏春朝请入账房,亲自把这一季以来的账本捧出,请夏春朝过目。夏春朝盘账甚是老道,一目十行之下,不过须臾功夫已将三月账簿看罢。当下点头说道:“这盈亏记载确是不错的,看这流水出入,这三月里倒是比年前生意还更好些。”又笑道:“还是你夏掌柜经营有方,打理得道之功。”
那夏明忙陪笑道:“奶奶谬赞了,都是奶奶日常的教诲,咱们铺里做买卖最重信义二字,绝无缺斤短两、以次充好之事。奶奶年前谈下的两位客商,送来的货色极好。奶奶又有先见之明,年前便吩咐我等囤货。果然年节之前,各家为办年货,将各处干货行购买一空。待过了年,运河一时不能开冻,南边的货过不来,别家的存货也都所剩不多。这各大酒楼饭庄要开门营业,却是一日也等不得的,见别处不好买,便都到咱们这儿来了,这生意自然是好了。那些老主顾们还说,咱们这里货好又充足,可靠的紧。”
夏春朝浅浅一笑,说道:“做买卖就是这等,不比别人心细些,如何能挣钱?”转而又问道:“我原先吩咐的,你们可都照办了?”夏明心知她所问为何,连忙回道:“小的们都记着奶奶的吩咐,并不敢坐地涨价。”
夏春朝颔首道:“如此便好,目下不过是京中货物一时短缺之故,那些酒楼饭庄可都是咱们的大主顾。若是咱们为一时之利,胡乱涨价,不免要叫人说咱们趁人之危、利欲熏心。这京里仅这干货铺子就有七家,还不算那些挑担上京来卖货的,如若开罪了这些人,可就是把生意往旁人手里推了。”夏明连忙称是,夏春朝又问了些琐事,便要去仓房看货。
那陆红姐不通此道,适才在这里听他二人讲了半日的生意经,已大感腻烦。眼见嫂子又要往仓房去,知晓一时半刻也完不了事,便说道:“嫂子,你在这里忙着,我先到隔壁去瞧瞧。”夏春朝情知她在这里也是无趣,便说道:“你且先去,我一会儿过去。你若要买些什么,记在铺子账上就是了。”那陆红姐应了一声,就踅出门去了。
当下,夏春朝随夏明往库房而去。因目下生意忙碌,伙计往来取货不迭,这仓门便不曾上锁,只两个库管伙计看守。见二人到来,连忙打躬作揖。
夏明引着夏春朝进得仓中,就将各种货物亲自指与夏春朝看,又将前回二人所说的广东花胶取来。
夏春朝接过货物,打眼一瞧,只见那花胶手掌长短,宽不过寸余,肉身甚厚,色泽金黄,举起对窗一照,只见微光透亮。她打量了一回,将花胶递回,笑道:“这倒是上好的货色,我还是小时在家,父亲相与过几个广东来的客商,也曾卖过一时花胶,我故此见过。如今市面上,这样成色的好胶却是难见了。夏掌柜从何处进的货?”
夏明回道:“年前有个广东籍商人,原是来京贩货的。不想进了京却被一众帮闲地痞厮缠,镇日留恋烟花,竟将随身携来的银钱挥霍一空。那起人看他没了钱,自然一哄而散。那客商眼见到了年下,不止生意做不得,连着回家的盘缠也没了,无法可施之下便要将带来的一干货物贱卖,凑足路费回乡。这厮所宿客栈掌柜,与小的颇有些交情。小的闻得消息,连忙过去看货谈价。小的去后,一见这些花胶,知是好货,就留了下来。那客商因急着回家,价钱上也松动的很,容易谈了下来。饶是如此,小的听闻,这客商手中原该还有些上好的瑶柱、燕窝等好货。只是来晚一步,被人先买了去。就是这些花胶,满共也不过五十斤左右。”
夏春朝听得这一席话,不觉说道:“这般说来,这人倒是很有些好货。着人打听着,若是他再上京,就与他谈谈,再有好货且价钱合适,咱们就收了。”那夏明连忙答应道:“奶奶吩咐,小的知道。”
夏春朝见已无别事,因知晓这花胶乃是上佳的补品,有意孝敬翁姑,遂命夏明拣了半斤包起,她自家便往外寻陆红姐去了。
原来这陆家干货行间壁便是和祥庄,那陆红姐离了铺子便欲先行过去瞧瞧。才走到街上,恰巧见一卖花老妇提篮而过。她便叫住那婆子,与自己买了一对儿瑞香花,又替嫂子挑了一只牡丹通草。将花儿袖了,方才踅往那和祥庄。
这和祥庄乃是京城一百年老字号点心店,师傅手艺精到,配方连年修善不断,所用食材也一力求精,故而这和祥庄点心乃是京中一绝,甚而还出过几样贡饼。此店所出之大小十六件儿,更是京城人士八节六庆走亲访友必备之物。陆家女眷喜食点心,于这和祥庄自然偏爱有加。只因以往家道艰难,和祥庄点心价钱甚高,不过年下买上几样应个景儿便罢了,等闲却是吃不起的。待夏春朝过门重理家业,家中银钱宽裕,陆家便就成了这和祥庄的老主顾,每隔十天半月便要来此买上几样点心。
陆红姐走到阶下,只见店门前清清冷冷,唯有几个伙计进出,不觉心中生疑:听嫂子说起,这和祥庄平日里生意闹热,远非自家铺子可比,怎么今日一瞧却是这般景象?
她心中狐疑,正欲迈步进店,里面却走出一个粗布短衣的伙计,向她说道:“姑娘,本店今日不开张,明日请早。”这陆红姐早先在大德寺受了一场气,到此时尙不曾消尽,来买点心却又吃了闭门羹,又看这伙计说话不甚客气,登时就发作起来,指着那伙计鼻子说道:“你们不做生意,又开这店门做什么?!得客人上门,却又把人往外撵,商户人家,哪有这样的道理?!”
那伙计却又不是个十分耐烦的,说道:“姑娘这话却错了,我们开这门来也未必就要做姑娘的生意。店中今日当真是有事,我不过是好意出来提点一句,叫姑娘少走几步路罢了。我们今儿不做买卖,姑娘竟要强买不成?姑娘既说道理,这世间可有强买强卖的道理?!”那陆红姐闻声更怒,两个言来语去就在门上拌起嘴来了。
恰在此时,夏春朝寻将过来,见小姑正在店门前同人吵嘴,连忙上前问道:“妹妹何事吵嚷?”陆红姐见嫂子过来,忽然心生委屈,便添油加醋的说了一遍,又道:“他们不做生意也罢了,却浑赖我要强买强卖,说的话好不难听。”那伙计见她避重就轻,颠倒是非,满心窝火。正欲出言反驳,里面却又走出一人来,出声问道:“吉祥,何故在门前嚷乱?”那名唤吉祥的伙计见东家出来,才要分辨一番,那人却望着夏春朝满面惊喜道:“夏妹妹?!”
相邀
夏春朝闻声抬头,眼见来人不由微怔,旋即点头淡淡应道:“沈公子。”转而向陆红姐道:“这是和祥庄的现任东家,沈长予沈公子。”那名唤沈长予之人,听了夏春朝的言语,微微一顿,便也微笑改口道:“陆夫人。”
陆红姐打量来人,只见他身材高挑挺拔,面若冠玉,眼泛桃花。大约二十出头的年纪,外罩玉色绸缎大氅,内穿一件水色深衣,腰束玉带,其上挂着一枚玉牌。面含浅笑,眼若有情,一身的衣装衬得他温润如玉,气韵若水。
这陆红姐纵然性情泼辣,却终究仍是个云英未嫁的姑娘,乍见了这样一个俊秀男子,不由粉面发红,羞惭无言。又听他同夏春朝的言语,不觉微微纳罕,扯了扯夏春朝的衣袖,低声问道:“嫂子,原来你们认识的?”夏春朝微微点头,却只是默不作声。
那沈长予步下阶来,望着夏春朝微笑道:“自打陆夫人出阁,一向少见了。二位今日过来,可是来下顾小店生意的?”夏春朝尚未答话,陆红姐便抢着说道:“正是,嫂子说要买些水晶月饼回去与母亲、祖母吃,谁知来了这里,你们却又不做生意。我家祖母并母亲都极爱吃你家的点心,叫人好不失望!”夏春朝见她当面说出,只得说道:“盘库算账也是生意人家常有的事,既然贵店今日不方便,我们改日再来。”言毕,屈身作福,就要告辞。
那沈长予却朗声笑道:“原是这样,若是旁人,倒也罢了。但既是陆夫人前来,平日小店又多得二位关照,我怎好叫二位空手而归?不如请两位暂且到店中小坐,在下令店里师傅与二位现做就是了。”夏春朝心中过意不去,又因往日一些缘故,不愿同他多有纠葛,便道:“这叫人怎么好意思?沈公子既然今日盘账,店中必定忙碌,我们还是不与公子添麻烦了,改日再来。”
沈长予上前一步,望着她说道:“我店里便有现成的食材,二位买点心不过三五斤就罢了,随意便可做得,又有何麻烦?何况,我盘账也将告完毕,就要闲下来了。”夏春朝还待再说,那陆红姐已然抢声道:“人家这等好意,嫂子就莫要执意推拒了。咱们就去坐坐,又不是孤身一人,还有宝儿也在,又怕怎的?”
夏春朝见这二人执意如此,倒也不好力推不去,只得点头应了。
当下,这姑嫂二人携着丫头宝儿进得店中,果见和祥庄掌柜并几个伙计正在桌边核算账目。众人见东家进来,连忙起身迎上前来。沈长予吩咐了几句,便将三女引进一处静室。沈家下人送上茶食果盘,众人落座说话。
陆红姐四下张望这屋子,只见此处窗明几净,书瓶满架,剑炉齐整,收拾的极是清净雅致,料来是与沈长予充作书房之处。她打量了一回,又看向沈长予,正巧见他手捧茶碗,垂首啜茗,一举一动莫不温雅。她心中一热,急欲同他搭话,却又不知如何张口,便望着夏春朝。
岂料,夏春朝自落座之后,便一字不发,只吃了两口茶便将茶盏子端在手上,无情无绪的坐着出神。
少顷,沈长予开口道:“妹妹这些年可好?一向少见妹妹,前几日世伯寿诞,我前去道贺,听闻妹妹也在,只是不得一见。”夏春朝听他改了称呼,心中微有不悦,面上还是淡淡说道:“那日人多,我又是出嫁的妇人,怎好出来见男客的。自到夫家来,我却也没什么不好,倒是多劳沈公子惦记。”说毕,她略顿了顿,又看了陆红姐一眼,见她正红着脸望着沈长予,便问道:“去年我回娘家,便听家人说起嫂夫人身子不好,如今可大安了?”
陆红姐不想这如玉公子竟已作配,不由大失所望。却听沈长予叹了口气,说道:“快不要提起,拙荆素有旧疾,子嗣上一向不见消息。不知看了多少大夫,只是不中用。去年家严托人拜求了一位太医院退下来的太医来家瞧看,吃了几服药,总算怀上了。不想到五个月的时候,她回娘家去,路上不慎淋了些雨,引得旧疾发作,竟而一发不可收拾。孩子自然是没了,她也一病不起,受了许多煎熬,到年底终是撒手去了。”
夏春朝倒是不知此事,乍然得知不禁一怔,旋即道:“原来嫂夫人已然仙去了,想着早几年我还在家时,常同嫂夫人同房针线,不想这才两三年不见,竟就做了故人,当真令人不胜唏嘘,公子也还要节哀。”转而又问道:“沈公子可有续弦?”沈长予啜了口茶,方才道:“自打拙荆身故,家中各项勾当都七颠八倒,又正赶上年底盘账、年初开张。家母年里又着了些风寒,兼且饮食油腻,吃坏了肠胃,病了几日。我忙得不可开交,尚且顾不上此事。”夏春朝闻听这一席话,只顺着他的话说道:“公子若得空闲,还是再寻一个的好,与你替替手也好。”沈长予看了她一眼,淡淡说道:“若有称心的,自然就寻了。”
三人坐了片时,陆红姐忽要净手,沈长予连忙命沈家下人引她往僻静处去,一时这屋中便只余二人。
夏春朝见陆红姐离去,颇有些不自在,只顾低头吃茶,并不肯再多言一句。沈长予望着她,低声问道:“适才有人在,妹妹不好说话。妹妹在陆家,过得当真好么?”夏春朝听出他话中情意,颇为羞恼,当即说道:“沈公子这话倒有趣了,莫说我在夫家过得极好。即便有些不好,又同沈公子有何干系?沈公子又不是我母家兄弟,如何能够来管我的事呢?如今我已嫁做人妇,里外有别,还是谨言慎行的好。往昔那些旧事,也就莫要提起了。”沈长予却不为所动,只是痴望着夏春朝,说道:“妹妹说的好,我却只是难忘。”
原来沈夏两家本是世交,于城南深井巷比邻而居,这沈长予同夏春朝昔年更有竹马之谊。两人长至十三四岁,正逢情窦初开之时,又时常见面玩耍。那沈长予见夏春朝秀美温慧,便就属意于她。这在沈家夫妇,倒也无甚不可,两家皆是商贾门第,也算门当户对。夏员外本也情愿,奈何早年间已将夏春朝聘与了陆家,只得推了这门亲事。沈家见此情状,只得作罢。谁知沈长予竟而情根深种,即便日后使君有妇、罗敷有夫亦不能忘怀。那夏春朝也微有知觉,
便避而不见,每回娘家也只在内室隐而不出。不想今日竟在他家店门前碰见,又因陆红姐别有心事,就弄到这番境地。
正在尴尬之时,恰逢陆红姐回来,见二人坐着不说话,便笑道:“沈大哥同嫂子适才说的热络,怎么这会子就不言不语起来?”夏春朝听她口里词甚不检点,便拿眼睛看她。沈长予却开口笑道:“我同陆夫人说起,贵府上既做了干货生意,却不来照顾小店?”
夏春朝听闻,转眼看他,开口道:“沈公子说笑了,和祥庄见做着皇家的生意,又开着两家分号。这样大的买卖,岂没个食材来路?倒看得起我这小店买卖。”沈长予说道:“自古生意人家不与买卖为仇,何况这是我家营生,我岂会说笑?我店中所需各样果脯、干果甚多,一些贵价的点心,便是连干鲍、海货也要用的。果脯、干果倒也罢了,但只海货一味为难。那外省的客商,一年来二年不来的,又有拿乔涨价的,十分的靠不住。我这是长年的生计,自然要寻个长久的来路。若是合适,价钱上自然好说。”
夏春朝听了这言语,低头暗自忖道:他这番话,莫不是知晓了我寻得了便宜的海货客商?然而那件事却还没个影子,他又如何能知道呢?想了一回,只是不得缘由,索性当面说道:“我家货行,本钱甚小,囤不得许多货物。与那些酒楼饭庄时时供应倒也罢了,然而和祥庄这样大的字号,只怕供不起,倒要误了沈公子的买卖。”沈长予笑道:“这个我自然知道,莫不是我拿着自家的生意做耍不成?我也不要许多,只要陆夫人替我店中供应干鲍、海米这两味也就够了。鲍鱼酥这样的点心,也不是等闲人家便能吃起的。”
原来,这和祥庄的鲍鱼酥不似寻常坊间所制,只用鲍鱼汁合了马蹄成馅儿。乃是以整个鲍鱼发了出来,再配以海米、笋丁、香菌等物,裹以酥皮制成。其味香酥鲜美,非等闲可比,做工考究,材料亦也价高,因而平日也只王公贵族又或豪绅巨富之家方能采买。故而这干鲍日常所需不多,这沈长予所言,倒也并非全不属实。
夏春朝闻听沈长予这席言语,心里只是迟疑不定:她虽不欲与沈长予多做纠葛,但他前番所言却也不错。商户人家再没有将上门的生意往外推的道理。如今自家买卖虽好,也只是尔尔,若能寻着个可靠销路,自然是再好不过。
正在她犹疑之际,和祥庄点心师傅已将她二人所买点心制好,封了盒子送了进来。夏春朝令宝儿接了,就要告辞离去。那沈长予也不甚挽留,便送了她三人出去。
行到外堂柜上,夏春朝便叫店中伙计与她结算点心钱。那伙计不敢就算,只拿眼睛看着沈长予,见他并无不允之意,方才结算。
沈长予将她三人送至店门外,又道:“我适才所言之事,陆夫人回去且好生算计算计。可与不可,皆打发人来与我回个信儿。”夏春朝答应着,就扶着宝儿同陆红姐一道登车而去。
亲戚
这姑嫂二人登上车子,宝儿吩咐了一声,车夫便即扬鞭启程,径往家中行去。
陆红姐见左近再无外人,便问道:“嫂子,适才那位沈公子,同你是旧识么?”夏春朝见她问,便将沈夏两家相交之情讲了一遍,只隐去了沈家提亲一节,说道:“他家同我娘家原是世交,早年间还有些生意往来。他小时常随其母来我家中做客,我们故此认得。”陆红姐点头道:“原是这样,我就说呢,嫂子平日里除却来铺子里盘货看账,一向鲜少出门的,又怎会认得这样的人。”说着,略停了停,又说道:“这沈公子倒是一表人才,险些连哥哥也要比将下去了呢。”夏春朝听出她弦外之音,便说道:“我还在家时,我父亲也说他不错呢。只是天不作美,偏生遇此丧偶之哀。往后若要续弦,只好往小门户人家里选了。”那陆红姐听了这话,只是低头不语,半日方才叹了口气。夏春朝也只做不闻。
半晌,陆红姐忽然忆起街上所买之物,便将那朵牡丹通草拿了出来,递与夏春朝。夏春朝接了过去,见这绒花扎的甚是精巧,花样新鲜,艳而不俗,心里倒也很是喜欢。只是虑及婆母日常教诲,嘴里便说道;“倒是好看,可惜你哥哥不在家,这样艳丽的花儿,我却不好戴出来呢。”陆红姐闻言,却颇不以为然,说道:“嫂子这便是过虑了,正是青春年少时候,做什么不打扮?又不是哥哥死了,嫂子在家守寡呢。整日穿这么素淡,白白埋没了嫂子的好姿容!”
夏春朝一闻此话,连忙啐了一口,就斥道:“小孩儿家,这样的口没遮拦!你哥哥见在边关打仗,这样的话随意便说的么?!平白无故,咒他做什么!瞧待会儿回了家,我对母亲说不说。”那陆红姐本不怕这嫂子,倒是唯恐母亲噜苏,连忙嬲着夏春朝的臂膀,连连撒娇,好嫂子亲嫂子叫了四五声,方才缠的夏春朝改了口。
两人说笑了一回,夏春朝忽又叹息道:“你哥哥这一去,已有几个年头不曾回来了。来信总说边关局势不好,也不知几时才能来家看看呢。”陆红姐闻言,却十分诧异,当即便说道:“昨儿母亲还跟我说起,哥哥托人捎信来家,说差不离下月就要返京。嫂子是不知道么?”夏春朝也吃了一惊,连忙问道:“竟有此事?我怎么一丝儿也不知情?信是几时送来?母亲并没告诉我。”陆红姐说道:“我听母亲讲起时,那信送来已要两日了。”夏春朝听了,就垂首不言。陆红姐又连忙兜揽道:“想必是母亲见嫂子这两日家事忙碌,一时不及告诉嫂子,并无别事。”夏春朝轻轻问道:“你哥哥信上说些什么?”陆红姐道:“哥哥信上说,边关战事有所缓和。那厢的夷族首领有意讲和,领兵的大帅便就遣他回来做个报信使,已在路上了。”
夏春朝这才容色转霁,微笑道:“倒要好生预备预备呢。”
说话间,马车已行至陆家门上。宝儿先行下车,将两人搀扶下来。看门的小厮瞧见,一面迎上来作揖问安,一面就有人飞奔进去喊着:“奶奶、姑娘回来了!”
陆红姐便笑骂道:“这群猴崽子,往日也不见这般殷勤。今儿怎么跑的这样快?”夏春朝却见门首上停着两乘轿子,便问道:“家里来客了不成?”上来跟手的小厮便答道:“是太太娘家来人了,章太太领了小姐过来,现在太太房里坐着呢。”夏春朝未及说话,陆红姐便道:“原来我姨妈同表妹来了,她家中不好了一场,倒有心思过来。”说着,便同夏春朝携手入内。
陆家如今所居房舍原是陆焕成之父在时所建,分家之时保长判与了长房。
这所房屋本是间两进式院落,入内便是粉墙影壁,下头放着一溜的石榴并矮松的盆景。绕过去第一层原是正堂及客位,祖母陆贾氏住所亦在此处。越过此处乃是一所小小的天井,其内栽着些桃李花树。穿了天井,就是底层厢房,陆焕成夫妇并陆诚勇、陆红姐日常就宿在此处。两边靠墙两溜房舍,便是陆家家人住处,兼厨房、东净之所在。这院落虽小,好在陆家人口不多,倒也住得下去。待夏春朝嫁进门来,陆家家道中兴,新用了几个下人,房舍立见紧窄,出入颇有不便。夏春朝眼见此景,同丈夫商议定了,用了百多两银子,将自家后墙外扩了几丈,新起了几座房屋。又因老屋年月已久,多处失修,加固修缮了一回。
待房屋盖讫,陆贾氏同陆焕成夫妇迁入新居,前堂的屋子安放神龛,供奉观音八难并关圣贤。陆诚勇同夏春朝就住了公婆原先的房舍,陆红姐也搬去同她祖母住了。
当下,这二女各回房屋,待重新梳洗妆扮了再去上房问安。
夏春朝回至屋中,陪房丫头珠儿迎将上来,就笑道:“奶奶今儿去的时候长,到这多早晚了才回来。”夏春朝说道:“烧香回来,顺路去铺子里瞧了瞧。夏掌柜新上了几样好货,看了看,又算了一回账,就晚了。”就略去了和祥庄遇沈长予一节。
珠儿就上来伺候她更衣梳头,一撇眼又见宝儿已在一边凳上坐了,便笑道:“你也别要躲懒了,太太那边可等着呢,还不快些替奶奶收拾呢。这会子功夫,又充上小姐了。”宝儿嘟嘴道:“你今儿没去,陪着奶奶自家里走到大德寺。盘桓的够了,不说回来,又去铺子里,里里外外进进出出,好少的路途!我这会儿腿酸的很哩,就多劳动劳动你罢!”夏春朝听着二人斗嘴,便问道:“姨太太同小姐是几时来的?”珠儿答道:“奶奶今儿出门没多久就来了,两乘轿子停在门上,叫传报的兴儿倒唬了一跳。信儿传进来,太太又好似早已知道了,只说请进去。”说着,又笑道:“这事儿也是奇了,太太若是一早知道家里今儿有客要来,又何必答应了奶奶出门呢?”
夏春朝耳里听着,心里便颇有些不自在,嘴里却仍是说道:“想必母亲另有计较,你们却别在这里说嘴。既有客等着,还不快些替我穿衣。”
须臾,穿衣已毕,夏春朝将宝儿留在屋中,吩咐了几句,便带着珠儿往上房去了。
走到上房门上,恰逢陆红姐带了她的小丫头杏儿走来,见了她便笑道:“我正说要去寻嫂子呢,可巧嫂子就来了,咱们倒正好一道进去。”言罢,更不多语,就挽了夏春朝的手,步上台阶。杏儿打起帘子,两人就走了进去。
入得室内,却见太太柳氏在正面枣木圈椅上坐着,大丫头长春立在一旁捧茶。下首便坐着个中年妇人,头梳圆髻,鬓插珠钗,上穿湖绿对襟比甲,下面是条蜜合色万字纹盖地裙,衣装打扮甚是简便,正是柳氏亲妹章柳氏。这张柳氏一见她二人进来,就要起身,柳氏张口阻道:“你坐着罢,都是小辈,倒要给你见礼呢。”
当下,夏春朝同陆红姐上前同柳氏行礼问安。柳氏应了,却先不言语,只把眼睛向夏春朝身上遛了一遭,便向着章姨妈道:“瞧瞧,就是这等不知礼。家里有客,不说来见,倒三不知的先走去把衣裳换了。”章姨妈只笑笑不答话。夏春朝见婆母责难,连忙笑道:“母亲教训的是,然而媳妇也是自知家里有客,出去了一遭那衣裳染了些风尘,见客恐失了礼数,故此先去换了。”陆红姐也笑道:“母亲不要责怪嫂子,外头日头大,出了好一身汗呢。那衣裳黏在身上,好不难受。连着我也是先去换了衣裳才过来的呢。”
柳氏见女儿这般说,不好多言,只道:“且先见过你姨妈。”
这姑嫂两个便走到章姨妈跟前,各自道了万福,口呼姨妈。章姨妈挽起陆红姐,满眼不住打量,执手笑道:“我记得离京时,你才丁点儿大。一晃眼功夫,你就这么大了呢。生的好不标志,可有人家了没有?”陆红姐面上羞红,含笑不语。柳氏在上头便说道:“年前倒是有人来相看,只是没个中意的。好在她年岁还小,且先在家里混着罢。”
章姨妈听毕,又看了夏春朝两眼,却向着柳氏微笑道:“这便是勇哥儿的媳妇儿了?果然俊俏,姐夫当年没走了眼。”说着,方才向夏春朝道:“勇哥儿常年不在家中,倒委屈了你。”夏春朝正待答话,柳氏已然开口道:“勇哥儿是在外豁着姓名挣前程呢,不然这一家子哪里有如今的日子!这商户人家的女儿,天上掉下一顶珠冠来,平地就做了夫人,得多少便宜呢!”夏春朝耳里听着,眼见并无插口余地,只好先不言语。
一时寒暄已毕,众人落座。柳氏便望着章姨妈问道:“妹夫在外不好了一场,如今弄到个光身归乡的地步。外甥女儿又遭了那样一场事儿,你如今却怎么打算呢?”
数落
章姨妈听了姐姐言语,不觉双目泛红,低声说道:“也只好走一步是一步了,我们还能怎样呢?只是苦了雪妍,出了那样的事,连婆家也不好寻。我们迁回来,也是离了那地儿,好与她寻个人家。”
原来这章姨妈早年间蒙父母之命,嫁与了京中一位章姓秀才。两人育有一女,名唤雪妍。那章秀才家财不富,但为人却知上进,于昌顺六年考中了进士,为朝廷选派往一富庶大县为县令。因他才干平平,在任数年并无什么实在功绩。然而好在此人并无什么大志,虽是敷衍差事,倒也并无劳民伤财之事。只是去年年中,朝中忽有人上本弹劾其贪墨受贿,更有内帷不清等事。上头派了巡察下来,竟大半属实,上报天听。依着本朝律例,就要送问。这章县令上蹿下跳,使了无数银钱,说了许多人情,方才免了一场牢狱之灾。但那丢官罢职却是免不得了,这数年来积攒的宦囊也就倒了个罄尽。
俗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这夫妇二人早年间曾在那任上县中替雪妍小姐觅了一门亲事。那户人家本姓刘,虽非什么豪门巨富之家,也是个清净守礼的门第。那孩子亦是个温文俊秀之人,本是个门当户对的好亲。岂料去年三月,那姓刘的孩子忽然身染恶疾,又被个庸医诊为热症,下了贴大寒的虎狼之药,内外交感伤了元气,竟而就此一命呜呼。这雪妍小姐不幸就做了个望门寡,原也是一桩惨事。
然而坊间无知之辈甚多,听从那有心之人的调弄,渐渐便说起这雪妍小姐命数太硬,方克六亲。起初听信之人也还不多,落后见章家遭逢官事,弄到如此狼狈境地,便都不由不信。章家夫妇为免官祸已是焦头烂额,又哪里有力量再去救女儿的名声。这般一来二去,那县里竟至谣言四起。章家再要替女儿说亲,那方不是说斋方非偶,便称年貌不匹。
好好一个官家小姐,竟弄到无人肯娶。这雪妍小姐自幼也是娇养大的,哪里受得了这等闲气。在家上了几回吊,都被家人救了下来。她见寻死无望,就赌誓不嫁,换了衣装,誓做未亡。章家两口心中虽不愿,却也不敢强逼,私底下商议了几回,皆觉还是离了那是非之地方为上策。两个打定了主意,就进京投奔而来。
那章秀才家中传到他这辈只得他一人,族中虽还有几个叔伯兄弟,却也是久不往来了,那是指望不上的。章姨妈自知亲姊嫁了个步兵衙门的主簿,家中近年来又颇过得日子,便想来求姐姐照拂。
此事她前番早已书信告知,陆家上下皆知其情,自然无需多言。
当下,柳氏见她神情惨淡,便道:“既如此说,你便安心在京里住着。横竖有亲戚在,还能叫你们三口饿死不成?别的我不敢说,外甥女儿的事便在我身上了,你自管安心便是。”那章姨妈见姐姐兜揽,便收了眼泪,连声道谢。
众人坐了一回,陆红姐四下看了看,便问道:“咱们说的热闹,却怎么不见雪妍表姐?”柳氏见问,便道:“适才你姨妈领着她去拜见老太太,老太太留了她在房里说话,还没放出来呢。”说着,就似有若无的看了夏春朝一眼。
正说话间,只听外头一阵裙子响。杏儿守在门上,听见动静,往外瞧了一眼,便向里说道:“章姑娘来了。”一面就打起了帘子。
夏春朝只见外头进来一二八佳人,容长脸面,长挑的身材,眉不画而翠,唇不点自朱,肤白眼明,颊上逗几点微麻,一身素服,面上无妆,却自有一股天然的风流态度。
这章雪妍进得屋内,先到柳氏跟前道了个万福,低低问安。柳氏连忙扶她起来,又笑道:“这是你表妹,你们小时一道玩过,多年不见只怕也不记得了。这是你表嫂,你却不曾认得。你们且见见。”语毕,夏春朝同陆红姐便连忙起身,这姊妹几个见礼不提。
章雪妍见这姑嫂两个皆生的人物风流,表嫂夏氏尤其出众,想起适才陆贾氏的言语,不由心中微黯。面上却不带出,只是依礼寒暄。
夏春朝初见此女,未有预备。好在丫头珠儿十分伶俐,一见此景,不消吩咐,趁人不察径自小跑回屋。告知宝儿拿钥匙开箱子,自作主张,取了两匹绫罗尺头,包了拿到上房来。
原来夏春朝这两个丫头,宝儿专管奶奶簪环衣物,珠儿则是日常跟随见客。今儿因她身上略有不好,故此没跟去上香。
珠儿捧礼回至上房,夏春朝接了过去,亲手递与章雪妍,又笑道:“头回见妹妹,不曾预备,单寒了些,勿要见怪。”章雪妍虽情知这见面礼是不好推的,还是力辞了一回。还是柳氏说道:“你嫂子与你的,你就拿着罢。不值什么东西,短了的,姨妈改日补与你。”章雪妍连忙陪笑道:“姨妈说笑了,表嫂恩赐,我心中感戴尚且不及,又怎敢争夺嫌少?只是我远道而来,就领此等厚礼,似有不妥。姨妈既如此说,外甥女便却之不恭了。”言毕,方才将礼收下。她并无随身侍奉的丫头,便自家捧了。
柳氏见状,便说道:“你们如今竟连个身边服侍的人都没有了不成?”章姨妈赔笑道:“因前头那场祸事,我们已是散尽了家财。连着进京的路费盘缠,也是卖了我的妆奁方才凑起来的。我们如今哪里还能蓄养婢仆?我同雪妍只合用着一个老妈子将就罢了。”
柳氏闻言,便叹气道:“这怎么成呢?咱们有了春秋,也就将就过了。雪妍年纪轻轻,身边没个服侍钗梳的人怎么行?”说着,就向夏春朝道:“眼下就去买呢,一来不见得就有现成的;二则那人牙子家里出来的,不知干净不干净,又不知有什么毛病。我素日里瞧着,你身边那个宝儿倒好,伶俐懂事。勇哥儿不在家,房里如今就你一个,没那许多差事。你就叫宝儿去服侍雪妍,待改日有了好的再补上就是了。”
夏春朝听见婆婆要自己的陪嫁丫头,连忙笑道:“表妹没有使唤的人,原不该吝啬。只是宝儿年纪太小,平日里只是淘气,恐到了表妹身边惹出什么故事,反叫表妹烦心生气。再则,如今虽勇哥儿不在家,铺子里并庄子上的事情却多,我一人常有想不到的地方。这个珠儿又是个丢三落四的脾气,倒是宝儿还能提点着我些。表妹缺人使唤,这两日我便叫后街上的媒人来,拣好丫头买与表妹便了。”
章姨妈闻言,便向柳氏笑道:“原来姐姐府上,已是儿媳妇当家了。姐姐有了年纪,家事都不大管了罢?”柳氏见媳妇儿当众驳了自己的吩咐,心中颇为不悦,当着人前也不好发作,只是说道:“近些年来,我精神越发不好,这些事就都不大管了。这些小辈们虽不成器,却也该叫他们历练历练,所以家中小事我都不大问的。但一个丫头,我还做的了主。”说着,又向夏春朝说道:“我知道那是你的陪房,又是打小儿在你身边服侍的,你心里舍不得。然而远客到来,自然要尽一尽地主之谊。你也别心疼,一个毛丫头罢了,什么好的?你且叫宝儿去服侍你表妹,我自己拿钱与你买丫头!”话罢,更不等夏春朝言语,便一叠声叫人去传宝儿来。
夏春朝虽不情愿,却又不能顶撞婆母,只得缄口不言,将手中的帕子扭做一团。少顷,陆红姐起身笑道:“母亲倒也是的,想着那时嫂子没来咱家时,咱们又哪有什么贴身侍奉的丫鬟?如今倒讲究起来了。表姐没有使唤的丫头,该几两银子外头买去就是了。嫂子既然事多离不得那两个丫头,母亲又何必硬要呢?这铺子里的买卖并庄子上的营生,桩桩件件哪一件能离得了嫂子?母亲今儿要了她的丫头去,她一时没了趁手的人,明儿发错了签子又或算错了账,岂不是咱们一家子吃亏?”她这一番话,已是点明陆家家财皆是夏春朝所赚。
柳氏见女儿当面使了绊子,虽然愠怒尴尬,却不好说什么,只是斥道:“你这丫头,倒派起我的不是来了!大人在这里说话,你一个小孩儿家插嘴弄舌,谁教你的规矩?!你嫂子不是这样小气的人,你也不必替她心疼。”她这言语,便是要立逼着夏春朝自己甘愿让丫头出来。夏春朝却只是坐着不语,如块木头一般,盐醋不进。
章姨妈见这家母女倒拌起嘴来,连忙来劝。那章雪妍却起身柔声说道:“姨妈爱惜,我心里自然知道。然而我初来乍到,并没有硬要表嫂丫头的道理。姨妈还是收了言语,不要叫表嫂为难。”
柳氏见有了台阶,自然移船就岸,点头道:“难得你这般懂事,到底是诗礼人家教养出来的孩子,不比那些小门小户出身的女子,一点子小事就像割了她的肉一般!”
午宴
众人正在屋中说话,老太太陆贾氏忽然使了丫头宝莲过来传话道:“老太太说,将近午时了,就请姨太太并姑娘都在家中用饭。待吃了午饭,再家去不迟。”
这柳氏闻言,连忙向章姨妈母女笑道:“难道你们两个投她老人家的缘,老太太如今年岁大了,身上不大耐烦,等闲家中来客是不大见的。今儿竟要留你们吃饭,可见难得。”一面便问宝莲道:“老太太可有说饭摆在哪里?莫不还是她房中?”宝莲说道:“老太太说了,今儿人多,屋里必定坐不下。好在外头天气和暖,咱们院儿里又开着几样好花儿,不若就将席面摆在后院里罢。”柳氏点了点头,便向夏春朝道:“听见老太太的吩咐了?还不快领人布置去,就别只顾在这里坐着了!”
夏春朝听婆母这般说来,只得起来,向众人福了福身子,便往外走。行至门上,柳氏忽然发声道:“年里庄子上送来的鹿肉,我记得大约还有几块。今儿有客来,就拿出来待客罢,你去说给他们。”夏春朝应了,这才出门而去。
离了上房,珠儿跟在夏春朝身后,回身张了几张,已然看不见了上房,方才说道:“今儿太太不知是怎么了,当着外客的面,就这等给奶奶难看。明知宝儿是奶奶近前离不得的人,还一定要过去。适才如不是姑娘那一番话打了岔,太太可当真即刻就要叫宝儿过来呢!”
夏春朝心中烦乱,低声斥责道:“怎能在背地里议论太太?成什么样子!”珠儿吃了她训斥,心中甚觉委屈,噘嘴说道:“我是替奶奶不平罢了。咱们来陆家这些年,奶奶哪一日不是起早睡晚,操持内外。老太太、老爷太太跟前几曾缺了礼数?饶是这等陪着小心,还动辄要挨呵斥。少爷在家时倒还好些,这少爷去了边关,太太待奶奶是一日不如一日了。如今又当着这些外人的面,连半点情面都不给,我心里难过!”嘴里说着,那眼圈竟就红了。
珠儿这一席话戳了夏春朝的心肠,她垂首久久无言,半晌方才强笑道:“达安如今身陷沙场,她身为母亲,心中忧虑焦躁乃是常情。待达安回来,也就好了。”珠儿闻言,虽然仍有些气闷,然而奴仆之身也不好随意指摘主人不是,只得闭口不言。主仆两个便更不多谈,一路无话。
夏春朝走到二门上,将话吩咐给门上守着的仆妇,叫传到厨房去,她自家便先回房中歇息。
才进房门,宝儿立时便迎了上来,望着她双膝一弯,就跪在地平上,眼泪汪汪道:“我日后必定尽心竭力侍奉奶奶,只求奶奶回了太太的话,别将我打发到表小姐那儿去。我自幼跟在奶奶身边,着实舍不得奶奶!”说毕,就插蜡烛也似的磕下头去。原来适才上房里热乱,虽并不真个将宝儿传去,但柳氏的言语已经人口传到了她耳中。
夏春朝连忙使珠儿将她扶起,又叹息道:“我自然不会叫你出去的,你这又忙的是什么?”说毕,便将上房里的事情告诉了一遍。那宝儿方才放下心来,却又问道:“若是待会儿太太又想起来,定要我去,可怎么好呢?”夏春朝沉吟片时,咬唇轻声道:“你放心,我必然不叫你过去。”略停了停,又道:“倒恐一时太太看见你心烦,待会儿午饭时候,还是珠儿随我过去,你便在屋里待着,不要出去走跳。”宝儿答应了。
这般过了半顿饭功夫,夏春朝在屋中吃了两盏普洱,外头便有人来回说饭菜已得了。她便连忙动身,走到穿衣镜前整理了一回着装,便领着珠儿往后院去。
这后院里栽有两株杏花,原是陆家扩建之时,夏春朝令花匠新栽的,如今也已成活。当下正逢阳春三月,花开正好,轻白红粉,云蒸霞蔚,端的是一番好景。
夏春朝走到后院,看着小厮将一扇黄杨木八仙桌自库房里抬出来, 安放在杏树底下。待安放座椅已毕,便有人上来问道:“讨奶奶示下,是即刻摆席,还是再等等?”夏春朝略想了想,先叫珠儿道:“打发个人到上房去一遭,只说席已摆下了。”话未说完,却自家顿了,又笑道:“也罢,还是我亲自去请,来的稳妥些。”又吩咐道:“你们只管摆席罢,老太太、太太也就到了。”众人答应了一声,各自忙碌。夏春朝便带了珠儿,往上房去。
柳氏等人听闻午宴齐备,当即动身。那柳氏又亲自往陆贾氏房中去请了一回。陆贾氏却因衣装未理,暂不能动身,众人便先行一步。
到得后院,果然见宴席安排妥当。五碟八盘,碗盏齐备,时新菜蔬,鱼肉满堆,虽是仓促造备,却也十分丰盛。足见这陆家日常吃用,这等已是惯了的。
因陆贾氏尙不曾到,众人且不敢入席,只在四周立着,或抚树看花,或理鬓整衣。陆红姐便同夏春朝在一旁杏树底下立着说话。
陆红姐向着章雪妍一努嘴,说道:“适才我听母亲说,老太太有意要收她做干孙女儿呢。”夏春朝微笑道:“难得她投了老太太的缘法,这孩子倒也有些可怜。”陆红姐不理此言,径自说道:“只是母亲有些推脱之词,又同姨妈咕唧了半天。其时,我同雪妍在明间里坐着说话,也没听清。几年功夫不见,我这表姊倒变得很有些缩手缩脚的,话也不敢多说一句,路也不敢多走一步。同她说话,好不气闷。”
夏春朝点头叹道:“她青春年纪,就做了未亡人,性子难免变了些。世间多少成婚多年的寡妇守不住的,倒是难为了她。”陆红姐却嗤的笑了一声,说道:“方才我同她闲话,便也问过此事。她口里的话且是活络,守不守得下去还不一定呢。横竖他们一家子已进了京了,刘家还能追上京来盯着不成?”夏春朝说道:“这倒也罢了,如今世道不兴这个,这几年来地方往朝廷请旌表的节妇满共还不足十人。何况她这样年轻的姑娘,青春少小,倒为什么把自己的终身给葬送进去?”
众人说了回话,那老太太陆贾氏便拄杖到了。这老妇人今年将过六十寿诞,鹤发鸡皮,慈眉善目,上身穿一件蜜合色缠蔓葵花纹对襟织金夹袄,下头罩着一条酱色松竹常青棉裙,足上蹬着一双寿字纹玄色毡底鞋。
陆贾氏一到院中,众人连忙迎上前去。那陆贾氏呵呵大笑,说道:“难得今儿这般热闹,姨太太同姑娘又是多年不回来了,咱们一道吃个团圆饭儿。”说毕,就向章雪妍点手道:“雪丫头,过来。”章雪妍依言上前,陆贾氏便握了她的手,就说道:“我一见这丫头,也不知为什么,心里就欢喜的很!”嘴里说着,就要携她入席。章雪妍再四推拒,却禁不住陆贾氏强迫,又被众人劝了一回,便就依从了。
当下,众人入席。自然是陆贾氏居首,章雪妍挨着她坐,柳氏并章姨妈两边打横,陆红姐坐了个末席。夏春朝因是孙媳妇儿,陆家的规矩是不得上桌的,只在底下布菜服侍,来回张罗。
席间,章姨妈因心怀鬼胎,将陆贾氏尽力奉承了一番,把个老太太哄得甚是喜悦。又看陆贾氏喜欢雪妍,便在底下暗示女儿说话。
章雪妍心里知觉,便红着脸腼腆说道:“虽是我多谢老太太抬爱,带携我上桌,然而我看着表嫂在下头忙碌,心里着实不安呢。”那柳氏不待陆贾氏开口,便抢着说道:“我们家便是这等规矩,媳妇儿不得上桌入席。想着勇哥儿小时候,我也这般服侍老太爷并老太太呢。”她说这话时,陆红姐正吃菜,听闻此语,便笑了一声,放了筷子说道:“女儿记得,那时候咱们还同叔叔一家一起挤在这小院子里。都吃的一锅里的饭,就连吃饭的饭桌子也只得那么一张罢了。地方又小,人又多,母亲就是要下去走,怕也没个落脚的地儿呢。好不好,就要同婶子拌嘴,怎么如今说起这话来了。”
柳氏被女儿抢白一通,面上红白不定,待要发作,又碍着人前。正不知如何是好,陆贾氏看了她一眼,便向章姨妈开口道:“我这孙媳妇儿,当真是世间少有,百里挑一的好媳妇儿!不说持家贤惠,敬上爱下,便是勇哥儿在外头这些年,也是委屈了她。少年夫妻,分隔这许久,守着空闺,连一点儿歪样子也没有!如今这家里,我已是老了不中用,你姐姐又时常有个病痛,不大理事。我那孙女儿,是只晓得淘气的,更指望不上。这家中若没有她,可想要弄到什么地步!这几年多亏了她,家业方才这等井井有条。想着勇哥儿在家时,我便时常告诉他,要爱惜他这媳妇。模样又俊,又是这等贤惠能干,更难得这样一个好性格,你打着灯笼也没处找去!”
章姨妈听这话不对路,微觉诧异,又不好说什么,只是跟着虚夸了几句,连着章雪妍也有些讪讪的。
夏春朝在下头听见,见祖母回护于己,受了一日闷气的心胸,方觉畅快了些。
斥责
好容易一顿饭吃毕,众人又移到上房吃茶。陆贾氏因年岁已高,精神不济,每日吃过午饭皆要歇晌觉,便先行归房。余者便在柳氏处坐了盏茶功夫,门上小厮便来报道:“章家打发人来接了,姨太太、表小姐的轿子都在门前伺候着。”
章姨妈闻听,便同女儿一道起身,向柳氏告辞。柳氏见时辰不早,只虚留了两句,便带着儿媳女儿,亲自将这母女两个送到二门上,说道:“我们没换衣裳,不好出去的。送到这里,妹妹不要见怪。”那章姨妈哪敢见怪,连忙客气了几声,就携着女儿去了。
柳氏送了章家母女离去,方才回房。那陆红姐见此间无事,早已偷偷溜了。夏春朝因是儿媳,不好就走,且又有事要问,便跟着婆婆回了上房。
进得房中,小丫头忍冬上来接衣裳、递茶碗。夏春朝看了一回,见地下的瓜子皮还没扫去,大丫头长春也不在屋里,便问道:“长春哪里去了?怎么只你一个在这里伺候?”忍冬正要答话,柳氏便已先开口道:“我打发她送送姨太太她们去。这家里我虽不抵事,但支使个奴婢,却还支使的动。”
夏春朝听这话口气不好,便知是为先前之事,连忙陪笑道:“母亲说笑了,我不过白问一句,哪里就敢有这样的心思?”柳氏也不答话,径自走到穿衣镜前,就要脱外袍。夏春朝赶忙上前服侍,柳氏正眼也不看她,听凭她服侍了一回。待理衣已毕,就在炕上坐了,一面就吩咐忍冬道:“拿个杌子过来,与你奶奶坐。”
忍冬依照吩咐,于炕前设了张脚杌。
夏春朝知婆母有话讲,福了福身子,低头坐了。
柳氏便说道:“今日这事儿,不是作婆婆的要说,你也太不懂事了。平日里瞧着你也是个聪明的孩子,怎么今儿竟这等糊涂?当着那么些人的面儿,就不听话的。好在在座的都是自家亲戚,没人说那些个。若是传扬出去,岂不笑话咱们这样的人家,连个长幼体统都没了不成?何况,不过是一个丫头片子,又不是什么稀罕对象儿,就给了你表妹又如何?那样的小气,叫人有半个眼睛看得上!”
夏春朝听这话几近无理,只是不好当面顶撞,赔笑说道:“母亲教训的是,只是媳妇那时说的也是实情。媳妇儿如今房里实在离不得那两个丫头,但缺了一人,就要添上几分忙乱。若说再要添人,一时又并没个合适的人选。母亲既然忧虑表小姐身畔无人服侍,媳妇儿这就叫人伢子上来,挑实在好的丫头买与表小姐。身价银子就从媳妇这儿出,不必动官中的钱。”
柳氏哼笑了一声,说道:“横竖如今家里钱财都是你把持着,从哪里出又有什么分别?羊毛自然不会出在狗身上。”
夏春朝自然知晓这婆母的怨气自何处而来,又无话可说,只岔了话道:“回来路上,媳妇去铺子里盘账,恰巧路过和祥庄。想着母亲并祖母爱吃那儿的点心,就称了两斤水晶月饼。待会儿装了盘,就叫珠儿送来。”
柳氏却不咸不淡的说道:“这又不是八月十五,吃什么月饼。你去烧香也罢了,怎么又去铺子里?绕了多少路途!你妹妹还没出门子,比不得你,抛头露面的也就罢了。”
夏春朝听这话甚是刺耳,便是再好的性子也不免存了几分恼。
当下,她微笑道:“婆婆说的是,媳妇儿心里也情愿在家守着,不见外人。只是如今家里吃用的一应银钱,都从铺子并庄子上来。庄子倒也罢了,那铺子却需时常去盘查盘查。不然下头那起伙计,见着主家不上心,难免不生出些怠惰之心,又或徇私舞弊,弄出串联客商,以次充好,谋骗银钱等事。咱们一家子的生计,皆关系于此,媳妇儿不敢不尽心呢。旁的且不说,便是少爷去年当了那游骑将军,家中摆酒请客,又有那些人情往来,就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将来少爷回来,免不得还有一场热闹。若是再有升迁等事,还需得置办官衣,雇佣跟随等事。媳妇儿私底下也曾算过,这里里外外也得几百两银子的开销呢。如今家里虽不难于此,究竟也不算一笔小数目。”
她这一席话,言下之意便是暗指并非她夏春朝喜欢出面,实是陆家贫困所致。并且陆家能有今日之景,皆是她一人之功。柳氏又有何颜面,在她跟前指摘不是! 此事正是柳氏心头一块病,她如何听不出来!然因她有事要同这儿媳商议,心中纵然动怒,也少不得暂且压了,只说道:“你嘴头子伶俐,我说不过你去。我却还有一桩事儿,须得同你商议商议。”言罢,正要将那事说出,忽见长春自外头进来,便住了话头,先问道:“送了姨太太去了?”长春回道:“姨太太同表小姐已坐轿子去了,还有一句话叫我捎给太太。”
柳氏本要问问是什么话,却转念道:这丫头素来不会话说半截,想必是为这媳妇在跟前,不好当面告诉。好在那事也还不急。便向夏春朝温言说道:“今儿你也忙碌一日了,想必疲乏很了,先回去歇歇罢。明儿咱们娘两个再好好说话。”
夏春朝心里知局,便起身道:“我今儿在铺里拿了些上好的花胶,正好给老太太并太太补身。我去说给厨房炖了,晚饭时候就得了。”柳氏点了点头,夏春朝便出门去了。
待夏春朝离去,柳氏就问长春道:“你姨太太怎么说?”长春便上前说道:“姨太太上覆太太,说多谢太太的厚意。然而他们一大家子人,吃饭穿衣皆是难事。眼下虽有太太的接济,究竟不是个长理。还望太太求求老爷,替她家老爷寻个差事做做的好。”柳氏便叹了口气,说道:“她话说的轻巧,哪里有这般容易!如今的年成,像样的差事好容易寻呢!老爷昔年为做那主簿,欠夏家的债到了当下也没干净。不过是攀了亲戚,就含糊过去了。”言至此处,她不免又想起这一家子银钱进出尽数在夏春朝手中,心头再度火起,将手在案上一拍。
长春见太太不知因何动怒,一时不敢出言。
停了半日,柳氏方才说道:“忍冬到老太太屋里瞧瞧,看老太太起身了不曾。若是没起,就回来。如若已然起来了,便说太太过去给老太太请安。”忍冬答应着去了,半晌回来,说道:“老太太才起,说横竖下午没事,太太就过去罢。”
柳氏闻言,便起身收拾了一番,带了长春过去。
走到陆贾氏房外,只见小丫头宝荷正在门上立着。一见她走来,宝荷便说道:“太太来了,老太太刚起,现在明间里坐着呢。”柳氏点了点头,就拾阶而上。宝荷打起帘子,柳氏走了进去,步子一转,便乴进了明间。
进到明间,只见陆贾氏正在炕上歪着,身后倚着一支翠青色绣龟鹤延年绸缎软枕。宝莲正跪在炕里,拿着美人捶捶腿。一旁炕几上摆着两盘细点,并一盏热茶。
柳氏是知晓这老太太每日午歇起来,必要吃一盏新炖的杜松子仁蜜饯泡茶,这也罢了。只是瞥见那白瓷盘子里装着的点心,心中不免有几分不快。
当下,她快步上前与老太太请安已毕,陆贾氏便命她坐下说话。
柳氏在地下椅上坐定,先向陆贾氏笑道:“春朝今儿出去上香,因去前媳妇有吩咐,特买了两斤水晶月饼。媳妇本要吩咐她先往送老太太这儿来,原来老太太已得了。”陆贾氏看了她一眼,微微颔首道:“春朝这孩子,是一向孝敬的。”说毕,又盯着她道:“你也别在我跟前玩那些花样,我虽然老,还不至于这般糊涂。你也是十来岁就来这家里做儿媳妇到如今的,心里打什么主意,我自然清楚。”柳氏听了这话,正巧戳中了心底真病,登时红了脸,讪讪说道:“媳妇儿心里也是孝敬的,只是不得出门罢了,又没有多少闲钱。”
陆贾氏撑起了身子,宝莲连忙将软枕往里塞了塞。只听她说道:“我并非说这个。今儿你赶着春朝出门,将你妹妹并你那外甥女招来,又叫我见。我难道不知道你的算盘?不过是要先问了我的意思,好拿我口里的话去压服春朝。我心里都明白,奉劝你将话说开了罢。”
柳氏见为婆婆当面戳穿,不能再瞒,只得说道:“媳妇也是为陆家香火着想,这夏氏进咱家门来多少日子了,那肚子连一点儿消息也不见。这般下去,怎生是好?不如早做打算,何况这样的事情,世间常有,又有什么大不了的。难道偏生人家使得,咱们却使不得?”
陆贾氏冷笑一声,说道:“我叫你放老实些,你却偏生要在我跟前装糊涂。勇哥儿连年不在家,她肚子要怎样有消息?!若当真出了那样的事,你这做婆婆的还不立逼着她上吊?你说这话,糊弄鬼呢?老实说了罢,你是嫌春朝把持家里银钱久了,勇哥儿待她又极好,你心里便没了底。又觉日常使钱不便,于是想叫你那外甥女进来,好分一分她的权。是也不是?!”
报信儿
柳氏被婆婆数说了一顿,张口结舌了半日,索性说道:“婆婆既然挑明了,那媳妇便明说了罢。这夏氏自进了咱家的门,面儿上虽是恭敬,但家中日常使费,银钱进出,甚而家务杂事,莫不在她手里。这家中大小,自她来了,差不离都只听她的吩咐。动辄就是奶奶说,奶奶吩咐,把咱们放在哪里?外头两处产业,庄子里是不消说的,自来就没听过咱们的话。那铺子里从掌柜到伙计,没有一个不是她娘家带来的人。店门头上虽说挂着‘陆家干活行’的招牌,又同她夏家的店铺有什么分别?非是媳妇定要挑唆是非,闹得家宅不合,只是为陆家打算。这般下去,待勇哥儿回来,岂不是夫纲不振?”
陆贾氏听她抱怨了这一大篇话,颇有些不耐烦,摆手说道:“你也不要同我说这些有的没的,我也没那个功夫去听。你是个什么品性,我心里还不清楚?想着没分家那时,你同你那个小婶子便时常口角,隔不了三五日便要闹得鸡犬不宁。足足闹得咱们这一大家子散了,你才安生。虽说焕成做着个主簿,穷官人家,亲事是那般好说的?好容易借着昔年的余光,攀上了门好亲,得这个媳妇进门,方才补了前头的亏空。这饱饭没吃上两日,你又出来生事了。我倒劝你省省,有这好日子能乐一天是一天,何必自寻那个苦恼!你那儿媳妇当真是不贤,也是你这个婆婆做的好榜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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