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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著,為自己快樂.txt

2023年10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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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歪往下滚,止都止不住。年轻的时候看一宿书,第二天该干吗干吗。高考的时候,因为亢奋,连着三夜没合眼,越想睡越清醒的像洗了冷水澡,数绵羊数的都能开牧场了,只好爬起来吃安眠药。一片还是两片?一片怕不管用,两片又怕到时醒不过来,或人是醒了,脑子却半睡半醒。一片吧。谁知一点没用。想着这下可玩完了,脑子还不一盆糨糊?嘿,好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所有的题别管对错全做了。最后一门课考完,监考老师笑眯眯地说,这考场有一个能考上的就是你。还真让他说中了。不知道那考场是不是只有我一人考上,反正我考上了是没错。年轻真好呀。
电话铃响了一下不吱声了,像张口问路,面对直视的眼光忽然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的乡下女子。小严说:“怎么回事?”话刚落音,它又跟被谁掐着似的拼命叫起来。小严拿起电话:“喂,找谁?”说着把话筒递给我:“杜姐,找你。”
我接过电话,刚“喂”了一声,那边就嚷嚷起来:“喂,杜鹃,是杜鹃吗?”
我说:“是我,你谁呀?”
那边埋怨道:“哎呀,听不出我是谁了吗?”
还真不见外,谁知道你是谁呀,我心里一边嘀咕一边说:“你是——”
“真是的,我是孙晓林啊。”她说。
噢哟,瞧我这记性。孙晓林。曾经在一个课桌上坐三年的孙晓林,曾经互相抄作业,上课传纸条的孙晓林啊。嗓音亮的能唱花腔,尤其是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那个响那个脆,老远老远都能听到。圆滚滚的苹果脸,眉毛浓的赛乌鸦翅膀,脸蛋上老飞着两片红晕,被人戏称为向阳花,红高粱。她最恨人家这么说她,听见就要跟人家吵架。我这是健康红!革命红!劳动人民的本色!资产阶级小姐想有这个还不可能呢!她气昂昂地说。尖利高亢的声音在教室的四面墙上撞来撞去的翻着跟斗,震得人耳膜嗡嗡响,说她的人只好赶紧陪不是。我从不叫她向阳花,我叫她林子。她爱听。所以我俩那时是好朋友。
也难怪我一时想不起她来了,有几年没见过面了吧?有时说起她我还有点生气:逢年过节的也不打个招呼,没良心的。老穆还幸灾乐祸:怎么样怎么样?我说你管闲事落不是自找苦吃还不承认。瞧见了吧,有事了找你知道你是谁,没事了谁知道你是哪块地里的葱啊,还自作多情以为炝锅少不了自己呢。气得我要和老穆吵架:不找我正合适,我还省时间了呢。可心里头我还真是生气:这个孙晓林,跟丈夫闹离婚时三天两头找我叨唠,碎嘴子婆娘一样,也不管我忙不忙有没有时间。
他想的倒美,跟我离,我坚决不离!我犯了哪条哪道,你说跟我离我就得离?结婚得两相情愿,离婚也得两相情愿。法律还说要保护妇女儿童的利益呢,妇女不愿离你就离不成!站我面前瞪着大眼珠子。瞪什么瞪?我还怕你瞪呀!昨天我把他的脸都挖出血来了,他摔门走,说恨不得一口把我吞了。吞我?噎死你!卡死你!
到底因为什么呀,闹成这样?
为什么?他又找了相好的呗。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没一个不吃屎的狗!她说着恨恨地啐了一口。
你怎么知道,陈强跟你说了?
杜鹃,你傻不傻?这事他能跟我说吗?问他脸上他都不承认!
那你怎么知道的?净瞎猜!
是猜的可不是瞎猜。原来他天天到点回家,礼拜天都不出去。从有了蒙蒙,吃呀喝呀洗呀涮呀,家里天天有干不完的事,指着我一人哪干得完?现在不按时回了不说还找些理由:又是加班啦又是跑业务啦。我原来也信。你能不信吗,自己的男人还能把他往歪处想?现在企业也真不好做,求爷爷告奶奶,到处磕头,赔尽笑脸,人家还不知要不要你的东西。所以,只要能把货先要下来,钱欠着也没关系,要不三角债怎么来的?他又是干供销的。都说供销是来钱的活儿,提成多。其实,谁不干不知道,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干供销的,一多半的工资靠推销额,你推销出去当然提成多,可推销不出去呢?谁给你提成?工资都拿不全!现在什么东西好销?都是买的没有卖的多。别说保健品、VCD机啥的,连卖茶叶蛋的,一个市场东头西头的都好几家。我心想,他是不容易,自家的男人自家不疼谁疼?家里的活儿就别指望他了,反正蒙蒙也大了。所以,他哪次说有应酬,我都是嘱咐他别喝那么多酒,注意点自己的身体,什么都是人家的,只有身体是自家的。还每天都给他泡上茶,进家门就能喝。
可是——她咽口唾沫顿了顿:慢慢觉得不对劲了。杜鹃,反正咱俩老同学,我也不瞒你,十天半月的他也不想那事了。过去从来是没个够的。有了蒙蒙后,忙完了外边忙家里,累的筋疲力尽,头一挨枕头脑子就迷糊了,只想睡觉。他还哼哼唧唧把你扒拉过来扒拉过去的。我烦啊,骂他是滑丝的水管子逮着就滋。他不生气还笑,说滋自家老婆谁还敢不让滋?可现在他到倒头就睡,根本不提那回事了。我问,你咋个乖了?他说,太累了呗。我说,你过去不也累吗?他说,年纪大了能跟年轻时比吗?我说,你才多大就年纪大了?他说,你烦我招你,听你的了倒又怪我。你说他是不是不对劲杜鹃?
林子呀林子,说不定人家不舒服。新鲜劲过去了那能天天呀,又不是刚结婚的毛头小子。你也是——
不对!她抢过话头斩钉截铁:不对!不舒服应该吃不下饭睡不好觉,有病了不是?可他照样吃照常睡,头沾枕头就着。根本不是不舒服。这事做老婆的最清楚你说是不是?我越想越不放心越琢磨越觉得有名堂。过去烦他惹我,可现在,也不知哪根筋转了,他越不惹我我倒越想让他惹了。三十如狼四十如虎,我不才三十露头嘛。于是,有天晚上洗完澡,我说忘拿毛巾了让他给我递过来。搁过去,看我光溜溜的还递毛巾?连他自己一块递过来了。现在,哼,开个门缝就把毛巾杵给你,一眼都不带瞅的。我又穿着睡衣坐他旁边梳头。你猜他怎么着?他两眼盯着电视,皱着眉头,嫌我把水甩到他身上了。气得我转身上床,一晚上没跟他说话。后来我想,这不成,这哪是两口子,两口子怎么着也得有那事。你不惹我我惹你,就不信你能撑得住!
第一部分石头下山(2)
第二天晚上,我上了床就把衣服脱个干净,他来睡觉时我一把抱住了他。你说这意思还不明白?他在我身上胡噜了两下说,改天吧,我累了。又是累了。我就不信,精壮的汉子干什么了能累成这样?我腻在他身上,摸他。他个子高又爱拉那什么拉力器啥的,胸脯结结实实,胳膊上都是块肉。摸着摸着这心里就有点潮呼呼麻酥酥的。可你猜怎么着?不怕你笑话,他那玩意儿,蔫头耷脑受气包似的,怎么都不起来。再弄,他就不耐烦了,累死了还不让人睡觉!你瞧瞧,不是有了相好在外打了野食,正精壮的汉子会多少天不想要?原来两天不要就饿死鬼似的?
哟,你怎么办哪?
怎么办?她拍了下桌子震的茶杯直跳: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我跟单位请了病假专门跟着他,他上哪我上哪。我还不信找不着!我倒要看看是哪个骚女人自己的不够吃把嘴伸到人家碗里讨打!
哎哟,我的眼睛可能瞪得太大了:陈强要知道你跟踪他还不得跟你打起来?对对对,我知道我知道,你不怕他。但是,他要知道你跟着他他也不会傻的楞往枪口上撞呀!
瞧你,眼珠子出来了。晓林推我一把:我不让他看见啊。他看不见不知道我在跟着他还怎么跟我打呢?还怎么隐藏自己的行踪呢?跟了几天,到底让我跟出名堂来了,原来是另一个企业跑供销的小婊子。一幅骚狐狸样。骚气熏死人。眉毛这么吊着,她用手把自己的眉毛往上掰,弄的额头都是皱纹。眼睛看人没正形斜着的,她又把自己的眼睛努力往一边看去:要多恶心有多恶心,你是没见着。
我当时想,如果那女人真跟晓林比画的这样,晓林的老公不是喝醉了就是得了痴心风,但我只是笑着问:你怎么处理了?
你还笑!晓林白我一眼:我都气死了!我本想抓住那小婊子狠抽她一顿来着,骚不要脸的,满天下的男人都死绝了咋的你非得抢人家的老公?可一琢磨,这没凭没据的她能承认吗?她要猪八戒倒打一耙说我诬陷她我不是也没办法?再说陈强也不会认帐啊。我一说你是不是跟哪个骚婊子放水了这么软不邋遢的?他就说我疑心生暗鬼,领导把指标定的那么高,天天跑的脚后跟打腿肚子都完不成,它能不软吗?我当时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人一累还不就是什么都不想了?刚生蒙蒙那会儿一天到晚骨头散了架似的,我不也是什么都不想?哼,这下可让我抓住把柄了。不过,我那会儿心里也还是嘀嘀咕咕的,我要误会了呢?人家不笑我吗?再弄个诬陷啥的多恶心。我得人赃俱获,俗话说,拿贼拿赃,捉奸捉双,人赃俱获才能让他无话可说。他不是跟我嘴硬说我胡思乱想吗?
你怎么做呢?
我也不知道,想想再说吧,反正饶不了他就是了。
她临走时我劝她冷静。说不定一切都是她多心,即便是真的,也要冷静处理。我说。
过了些日子,她又到我家来了,那表情说不出的复杂,得意中夹杂些懊恼和不甘。一屁股坐下就喝水,仿佛刚从沙漠里回来不赶紧喝水就渴死了似的。
我笑说:穷汉子吃顿肉,井台上凑三凑。吃什么了渴成那样?
她只是摆摆手,仍然咕咚咕咚地喝水。
我笑了:喝吧喝吧慢着点,别呛着。要好的没有,水管够。
她放下水杯,长长地喘了口气,嘴也没擦,骂了声狗娘养的,就滔滔不绝起来。
孙晓林说那天下午她下班回来,陈强正在往旅行袋里装东西。她还没张嘴说话,陈强就说他今晚要出差,明天回来。
孙晓林看看丈夫的神情,心里犯了嘀咕,因为丈夫在收拾东西时眼睛根本不看她。她觉得这里肯定有鬼。出差嘛,还不是常有的事,怎么跟偷了东西似的?君子坦荡荡嘛,再说俩人又没吵架。想着心里的火忽悠忽悠就窜上了脑门子,刚想问丈夫到底上那出差?怎么一天都不言声,眼看晚了倒要出差?要不是自己下班回家看见怕是连声屁都不放吧?是不是到什么小婊子那里去?但心里一机灵,她把就要翻着跟斗喷出的话,又咽回去了,这回,如果是真的,非得让这小子吃不了兜着走!于是,她装做什么事也没有,洗菜做饭。蒙蒙嚷嚷着让爸爸回来买好吃的。陈强边应边说,要赶火车,不在家吃了。她也不说什么,嘱咐他一定得吃饭,别弄到挺晚的,回头把胃折腾坏了。然后,又帮着陈强把牙刷牙膏什么的装进袋子里,把旅行包递给他,还跟他说了再见。
陈强一下楼梯,孙晓林就赶紧关上火,把蒙蒙交给邻居带看。邻居的小女孩跟蒙蒙在一个幼儿园,看蒙蒙来了,欢呼着把蒙蒙拉走看动画片去了。邻居说,你尽管忙去,蒙蒙在我这儿吃饭了。她说声谢谢就急忙下楼,推起自行车救火般冲出去,正看见陈强大步流星在前面走。她借着路两边的树遮挡,躲躲闪闪的跟在后边。其实,陈强根本没想到她会跟着他,所以一次也没回头。
到了14路车站,车正好过来,陈强一步跳上。孙晓林骑着车在后面追,心里直担心车快她慢追丢了,铆足了劲蹬,又害怕陈强在车上发现她,所以又尽可能躲在其他骑车人的后面,还得紧盯着下车的人里有没有陈强,一时恨不能多长出几只眼来。四站地后陈强下了车,孙晓林也赶紧跳下车,怕陈强回头看见自己,就装做鞋上有什么不合适,低头摆弄。待抬起头来,陈强已经不见了。孙晓林心里哪个急哟,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应该躲在树后偷偷地看着嘛,低什么头啊,这好,哪找去?左右环顾一圈,连陈强的影儿都不见。她只好边安慰自己,别急,别急,一急就忙中出错,边四处查看,等看到胡同口的那块牌子时忽然心里就透亮了。为什么?因为这地方她来过。那次她偷偷跟在陈强后边,陈强就是进的这条胡同。她左右看了看,没错,就是这条胡同,叫什么大耳朵。当时就觉得别扭,叫什么不好叫大耳朵,文化革命时怎么没给它改了。因为是大白天,陈强一眨眼就不见了,也不好大喊大叫的,人家还以为是神经病,所以压着火走了。对,就是这条胡同。这牌子上写的不就是大耳朵胡同嘛。
走进胡同,孙晓林东张西望,茫然四顾,不知陈强到底去了哪儿。因为胡同里的门隔不远就是一扇,她总不能家家去敲吧?敲开门她说什么?再者,即使正好敲着了,是陈强在那小婊子家她又该怎么做呢?正在边走边想之时,她忽然听到熟悉的声音,陈强!她抬头看,42号。蹑手蹑脚地贴在门边,没错,就是那个王八蛋!
真的一切证实了,孙晓林却没有了兴奋,反而眼前发黑,金星乱冒,脑海里刹那间空白一片,原来是真的!她以前虽说知道这小婊子,但心底深处仍然希望一切不过是自己猜疑,陈强不会也不可能做那种事。她跟陈强可是青梅竹马长大的。她一直以为自己非常了解他。他老实,从小就不像院里那些爬树上墙、掏鸟蛋、砸玻璃的孩子那样淘,长大后也不是那种见了女人就没命盯着如同逐臭的苍蝇般的人;他勤快,家里家外的杂活儿看见就做,也从来没嫌蒙蒙的尿布屎布脏;他脾气肉,虽说做事慢点,可说他两句也不计较。当然,她急脾气,有了不高兴不愿藏着掖着,张口就说。也就是麦秸火,呲啦一下就完从不记仇,况且那些话有不少是故意说的。她希望陈强被那些话刺激,证明自己不是那种人,证明自己心里只有她。这些年,她嘴是厉害点,可心还不是跟豆腐似的,天冷了怕他冻着,天热了怕他捂着,勤勤恳恳老黄牛一样帮他收拾着家养着孩子吗?他却这么对待她!
第一部分石头下山(3)
孙晓林站在42号门口,脑子里翻来覆去的也不知都想了些什么,心里却煮沸的粥似的噗噗冒泡,酸甜苦辣什么都有。听见胡同口有人说着话过来,她条件反射般急忙推着车走开,反倒忘了自己跟着陈强是要找这个花心萝卜算帐的。到了胡同口,一团乱麻也被她梳理清楚了:到他家去,找他的妈妈说话!
孙晓林的父亲跟陈强的母亲过去是同学,后来是同事,曾经在一个院住过。后来两家也经常来往,亲戚一样。陈强的妈妈喜欢孙晓林,说她正派,心眼直,不藏着掖着小鸡肚肠的,模样又端正身体还健康。等晓林长大了陈强妈就跟晓林妈提出结亲家。晓林妈当然同意。陈强是她看着长大的,当了几年兵回来,越发显得精神,人又实在。自家的女儿性直气燥,没心没肺的,给谁自个都不放心。这是自己了解的小伙子,那真是最好最好。两家本来就有交情,这一来不是亲上加亲嘛。锦上添花呀。
强子不错,知根知底,他妈又喜欢你,跟咱们也门当户对,这样的家不好寻呢林子。妈说。晓林想想,也觉得还行,原来那么不起眼,经常被别人打的鼻涕一把泪一把的没出息泥猴,早已变得人高马大的。男人一高大就更有男人气,就更吸引人。工作也还行,不在车间也不累。再说,那会儿男女同学界限鲜明,谁跟谁说句话都被人讥笑为流氓,既没有发展感情的空间,也没有发展感情的想法。工作之后单位里又没有象样的男同事,想自由恋一下爱都没有条件。妈一说,晓林觉得陈强还真是不错。就他吧。
媳妇跟婆婆好像是天敌,你看不惯我我也看不惯你。也难怪,别说喜好、习惯,对事物的看法不一样,天生有一个什么代沟。仅就感情来说,婆婆想让儿子对自己像从前一样依恋,而媳妇却又想让丈夫把所有的感情都给了自己。矛盾可不就来了嘛。晓林跟婆婆的关系却好得很。婆婆拿她当亲生女。晓林说话直率,婆婆也从来不计较。晓林的爸爸去世前,婆婆去看望,晓林爸已经说不出话来了,望望在一边流泪的女儿又看着婆婆。那眼光,充满对人世的留恋。婆婆眼泪婆娑地说:你放心,老孙,林子就是我亲生的女儿。晓林爸闭闭眼,两滴浊泪沿着鬓角蜿蜒而下。
那以后,婆婆对晓林更好。怀孕的时候婆婆一天做五顿饭不说,还变着花样地做。说吃好了妈妈才能健康,妈妈健康孩子才能健康。生蒙蒙后晓林痔疮犯了,大便下不来,疼的直哭。陈强只会转圈找医生。医生说:没办法,用手吧。陈强犹犹豫豫的,婆婆就下手抠大便。晓林的泪就下来了。跟她妈一学,她妈的泪也下来了。亲家,晓林妈说,我家晓林前世修来的福分,遇见你这样的好婆婆。婆婆说,这是我跟晓林有缘分。晓林就是我的亲生女。你就放一万个心亲家妈。
陈强还嫉妒晓林,说他妈对媳妇比对儿子好。他妈说:对媳妇好就是对儿子好。陈强就嘟哝说他妈和晓林合起来欺负他。后来晓林跟陈强闹,婆婆很难过,劝晓林说别瞎猜疑,他不会有那事。他不敢,婆婆说,有我在呢。再说,我们老陈家没这遗传,你公公,你哥,还有你姐,都好好的。别瞎猜。晓林就说,不是自己瞎猜,是陈强瞎搞。婆婆骂陈强,陈强当然不承认。一来二去的,婆婆也有点不高兴。所以晓林决定告诉婆婆,让婆婆知道不是自己瞎猜而是她儿子瞎搞。
晓林去了婆婆家跟婆婆说,他儿子到相好的家去了。婆婆当然不信:林子,别瞎猜,他没这个胆。你就听我一句,别再瞎猜了,伤感情呢。晓林说:要不,今天去那里看看,他要不在,从此我就死了心,再也不闹了。婆婆很高兴,小两口的这些事闹来闹去让人心烦,对蒙蒙影响也不好。林子这孩子又一根筋,认死理,真要是去一趟让她彻底死了心倒是好事。于是婆婆打电话叫陈强的嫂子。
晓林心里着急,不住看表,生怕陈强走了,婆婆见不着人肯定又得说自己多心。婆婆安慰来回转磨的晓林:林子,你嫂子转眼就来,不就在街对过嘛。别担心,如果是真的,我饶不了他!林子你别多想。晓林只点头顾不上说话。就在她觉得自己的心都熬烂了要稀哩哗啦散架时,陈强的嫂子气喘吁吁地进了门。晓林一把拉上就走,说路上再跟嫂子细说。嫂子听完有点踌躇,她不想去踩这脚烂泥。婆婆说:香,跟我们一起去看看吧,去看看也好让林子放心。说着跟陈强嫂子使眼色。那意思是,林子多心,其实根本没什么事。嫂子不再说什么,转身三人一起上车。
公交车上,陈强的嫂子悄声问晓林:真的假的?别闹出笑话来。
晓林说:嫂子,没把握我会叫你们吗?
嫂子没言声。过会儿又悄悄跟晓林说:到那儿怎么说呢?
晓林说:我去叫门,你们谁也别吱声。她开门我就说找人走错门了。陈强如果不在,我道了歉转身就走,从此永远不说这件事。
婆婆说:你要跟人家好说好商量,别弄的动静太大。陈强要是不在,林子,你可不许再叨叨这事,踏踏实实地回家过日子。
晓林说:你就放一万个心妈。
三人下车时天已经黑透了,大耳朵胡同口竖着盏路灯,照得胡同里影影踔踔,婆婆的脚步不由得趔蹶起来,看晓林敢死队般不管不顾地往胡同里冲,只好紧拉着陈强嫂子的手跟在后边。陈强嫂子攥着婆婆汗津津的手,自己的汗不由得也顺着脊梁悄然滑下。
站在42号,屋子里静悄悄黑糊糊的,也不知有人没人。婆婆把晓林拉到一边,压低嗓门说:林子,咱回吧,瞧人家屋里都是黑的,哪有人啊。嫂子也说没人。晓林不吱声,蹑手蹑脚地走到窗前,侧耳听了听,又退回来,拉着嫂子凑过去听。屋里有男人压低嗓门说话,还有女人在轻笑,脆脆的,林中的风般绕着弯,仿佛谁在咯吱她。姑嫂俩对视一眼,都明白这男声是陈强。晓林眼睛冒出的怒火能烧穿玻璃,上前对着门连砸带踹,土匪似的。半天,却还是没人开门。
婆婆走上前小声说:晓林,这不没有吗?回吧。嫂子站旁边也不说话。晓林不理婆婆,看门口有块搓衣板,拿起来啪啦一声把玻璃窗敲碎了,还大声说:陈强我知道你在里头,你要不马上开门,我就报110了。晓林话刚说完,屋里灯亮了,那女人披着衣裳,蓬着头发打开门,很气愤地问:你谁呀,这么深更半夜的私闯民宅?还把我们家的玻璃砸烂。告诉你,别说你打110,我还得打呢!
看她气势汹汹的,晓林倒想笑:嗬,装的跟刚从娘肚子里出来一样纯洁,笤帚疙瘩戴顶帽,真把自己当人了,还威胁我呢。呆会儿我让你哭都哭不出。想着也不言声,一把搡开那女人就进屋了。那女人个小,被晓林搡的一个趔蹶,嘴里还嚷嚷,你干什么你!晓林也不理她,只顾在屋里四处查看,十几平米的房子一眼望个底儿掉,还真没有人!不可能啊,晓林拧着眉毛咬着嘴唇想,明明见他到这里来的嘛,还能变成蚂蚁跑了变成小鸟飞了变成肥皂泡碎了?或者真是出差了,临走跟她道个别?要真是那样,今晚上可不好收场。婆婆更得埋怨我胡闹。不对啊,刚才听到屋里有男人说话嘛,那声音除了陈强那个王八蛋还能是谁!连他嫂子都听出来了,刚她那眼睛里不表露地清清楚楚嘛。藏哪去了呢?
晓林在心里琢磨。那女人倒更有劲了,一个劲在旁边嚷嚷,要恢复她的名誉。要赔偿她的损失。要打110。
这时,晓林看见了椅子上搁的旅行包,正是她们家的包,是她刚刚收拾的陈强拿着说要出差用的包。她心里笃定了:瞧着吧,狐狸精,我这就恢复你的名誉!
第一部分石头下山(4)
晓林的眼光扫着十几平米的房子,一切东西都一览无余:乱糟糟的双人床、床头柜、窗下一张写字台,沿墙一溜高高的卧室柜。看见卧室柜,晓林心里一动:有谱了。于是上前一把拉开了一扇卧室柜的门。果然,陈强就在里面,一丝不挂!脚下是一堆衣服,手里还拿着一件衣服挡着下身。看样子还没来得及穿晓林就闯进来了。因为个高柜子里的空间小,陈强佝偻着身子,勉勉强强的站在里边。看见赤身裸体的陈强,晓林的心里不仅没有胜利的喜悦,怒火反而呼的一下升腾起来,她怒视着陈强,大声说:你个王八蛋就到这里出差来了?说着伸手一把把他揪了出来,也不知哪来的劲。搁着平常,他那么大个晓林别说拉他,推也难推动。
然后晓林对随后进屋的婆婆和他嫂子说:妈,看看你儿子吧!你恐怕还没见过他长大后的光腚吧?
婆婆目瞪口呆,嘴唇直哆嗦,半天说不出话来。她一直觉得是晓林心多,自己身上掉下的肉自己还不知道?可现在,看着人高马大的儿子寸缕不挂,两只手捂着裤裆,畏缩地身子像矮了半截,一时心里如打翻了五味瓶,酸辣苦咸堵的几乎喘不过气来。
陈强见他妈也来了,“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婆婆楞过神之后,走上前,左右开弓甩了他两个耳光,眼泪扑扑簌簌地挂满一脸:林子说,我还不信,说她瞎猜。没想到你个混帐真做出这种腌脏事。我们老陈家几辈子清清白白,坐的直行的正,却让你这个狗东西败坏了门风!你让我怎么跟晓林的妈交代,啊怎么交代?
陈强一声不吱,就那么低头跪着,如烙铁般滚烫的羞耻感混合着愤怒在他身上来来回回地窜着,如果没有妈和嫂子在跟前,他能把晓林揉巴揉巴吞了,水都不带喝的。
他嫂子看着眼前比自己男人强壮的多的小叔子,一缕奇怪的感觉丝丝缕缕地在心里盘旋,她叹口气,从椅子背上拿了件衣服扔过去,背着脸说:穿上衣服吧。
晓林一看是那女人的衣服,上前一把扯下来摔地上,走到卧室柜那里,把陈强的衣服拿出来,摔在他身上。陈强急忙往身上套衣服,低着头谁也不看,手直哆嗦。晓林看着,怒火中忽然掺进一丝辛酸:没良心的东西,真是自作自受,要不是跟这个小婊子能受这罪?
她盯着我,眼睛里装满了愤怒,仿佛我是她不争气的老公。
我的兴趣已经被大大地勾引起来,多么生动的一幅场面,简直赛过好莱坞的电影!看她愣神我心里着急,就催她:楞什么?后来呢?
她长吁口气:后来,后来我看见那婊子,她也不嚷嚷了,抓着衣服呆呆地站在角落里缩着身子,生怕人家发现了她似的。我过去恨恨甩了她两耳光,打的她倒在地上:臭婊子,还用恢复你的名誉吗?还打不打110?
她捂着脸不言声。
婆婆哭着拉着他走了。他嫂子也跟着走了,当然我也跟着走了。还呆着干吗?一切都水落石出了。
走出屋,才发现外面围了一圈人,指指点点的,原来是那小婊子的街坊,听到吵闹声过来看热闹。见我们出来,主动趔开一条路,夹道欢送我们了。我也不怕,昂着头走过去,你说,我怕什么,我又没勾引人家的男人?我婆婆嫌丢人,低着头逃命似的走。连我那嫂子,看外面站那么多人,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脸也红了。
说完她叹气,端起水杯要喝水,杯子碰到嘴唇又放下了。刚才的亢奋骤然消失,神情一下显得万分落寞,那两条浓黑的眉毛也如中枪的鸟儿翅膀一样搭拉下来。
我的好奇心被吊的更高。乖乖,这简直比电影里、不,杂志里,不,比小说里写的还有趣嘛。一波三折,文似看山不喜平。哎呀,刺激,太刺激了。光身子的丈夫被愤怒的妻子从衣柜里揪出来,而妈妈和嫂子都在旁边。好一个夜半更深妻捉奸。登到我们杂志上都不用改动,准保能吸引大批读者。有什么办法,人就是对他人的隐私好奇。不知道的千方百计想知道。知道了还想知道的更多。所以有些聪明人就打着绝对隐私或私密独白的由头写点逗人消遣的玩意儿让人看。利用人的阴暗心理吸引人又利用人的阴暗心理来换钱,真是聪明的做法。
只是稍有点头脑的人都不会把那些所谓的隐私当真。隐私隐私,如果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那还是隐私吗?人天生就有保护自己的本能,真正告诉你的哪怕他信誓旦旦地说绝对是隐秘的,你就信我吧,那绝对是过滤干净后不疼不痒让人们能够接受的所谓隐私。也就是说是加上引号的隐私。我如果跟孙晓林说,把她说的这些写出来让大家欣赏她准得骂我个狗血喷头。所以孙晓林说的才是隐私。隐私是绝对不能暴露在阳光之下的。再者说,隐私也不仅仅是男女之事,有些人的隐私累死你也猜不着。但是,越是这样的隐私人们越感兴趣,有什么办法,人的阴暗心理嘛。于是我兴趣浓厚地问,同时为了不让孙晓林觉察又故意做出幅漫不经心的表情:后来呢?就这么完了?
她又叹气:可不完了,还能怎么着?
我说:陈强回家了,不跟那女人好了?
她说:哼,真那样我倒高兴了。那个混帐,当天跟着他妈回家了。我本想也跟着回去。他嫂子说,冷一冷,让他妈做做他的工作。我想,也好,反正你们不什么都看见了,倒省得我多嘴。看在你妈面前你还怎么狡辩!
第二天下午,他妈就是我婆婆给我打电话,说已经骂过他了,他一声不吱。林子,我婆婆说,那王八犊子对不起你,妈知道。你委屈,妈也知道。今天我骂了他一天,他一句没还嘴。看我的面,也看蒙蒙的面,原谅他这一回吧。说着我婆婆哭了。我也哭了。我说,他得保证不再跟那个小婊子来往。我婆婆说,不会了不会了。他敢!骂他一天他都没吱声,他是知道自己错了。给他点面子让他下台不就算了?男人家。浪子回头金不换。林子,你就听我这回。我说,行,看妈您的面子我就什么都不说了。
说完我想,等他回来我得让他给我写保证,空口无凭,白纸黑字我得让他留下字据。
谁知两天后这个王八蛋回来怎么跟我说的你说?她看着我。
我回看着她。怎么跟你说的,我想,谁知道?承认错误或者坚决不承认,也许干脆提出分手。晓林弄得动静太大了,陈强可能受不了,干脆反抗到底。男人嘛。但我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晓林。
晓林两条乌黑的眉毛锁成一条:回来就跟我摊牌:离婚。他说的咬牙切齿,就跟对待反革命似的。我说,离婚?你做了这样不要脸的事反而要跟我离婚?他说,我反正已经不要脸了。既然不要脸了就铁了心的要跟你离婚。你离也得离,不离也得离。我说,哟嗬,你倒有理了,我要让你妈评评这叫什么理,要叫你们单位的人评评这叫什么理!他说,你随便,爱找谁找谁,我反正已经是臭鸡蛋了,没有人不知道我陈强被老婆抓了奸,我还怕什么?让谁评我都得离!我说,还有孩子呢,蒙蒙你不管了?你不至于为了哪个小婊子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不要了吧?虎毒还不食子呢!他跺脚,跟她没关系,这是我俩的事。我说,哟嗬,说的轻巧吃根灯草。怎么没关系?不是她你能跟我离婚?能抛开我们娘俩?能连自己的亲骨肉都不要了?他说,有没有她,我都得跟你离,非离不可!我骂了一句,好你个混帐陈强。骂完我的声音就哽咽了,泪也掉下来。我是想忍着,在这个没良心的东西面前流什么泪!可鼻子发酸眼眶发软忍不住。你想想,杜鹃,蒙蒙才9岁啊,9岁就没了爹。这一辈子还早着呢。我能不哭吗?这个没良心的东西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那小婊子有啥好,竟然为了她连自己的儿子都能舍弃!
第一部分石头下山(5)
我一哭,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我看着她不说话等她说。
他也哭了。我心想,好,这一哭,说明他心里还有我们娘俩儿,还舍不得我们。毕竟是一起长大的,又一个锅里耍了多年的勺子,一日夫妻还白日恩呢,那么多年的情分还能真的说扔就扔?要说他做的这事,我是恨得咬他一口都不解气,想起他光屁股钻在那小婊子的衣柜里的模样,我这心里就憋的慌。可蒙蒙咋个办呢?罢罢罢,不看僧面看佛面,为了蒙蒙,只要他跟那个小婊子彻底断了我就原谅他,不能让蒙蒙没有亲爹呀。我的心一软,就走上前给他擦泪。嘿,这个混帐,看我过去又不哭了,胡噜一把脸说,你别过来,别碰我。跟见贼了一样。
她的声音里又充满了火药味:我说,怎么啦。为啥不能碰你?没碰过你咋的?他说,你挨近我我身上就起小米,汗毛都竖起来。
杜鹃呀杜鹃,她摇头说,那一刻我是彻底明白了,也觉得彻底没意思了。你说,到这份上还有啥意思?
我点头,可不,真没什么意思了。
所以我一跺脚指着他说:好吧,离就离。别以为自己是棵葱,少了你没法炝锅!要不是为了蒙蒙,凭你在那小婊子家的德行,早把你撕个稀巴烂了!
我一说离,他倒平静了。这个王八蛋,就等着我说这句话。王八蛋,她又愤愤地骂一句。
我说:这就离了?
她说:他想痛快我偏偏不让他痛快。我一会儿答应一会儿不答应。火起来我就抓他的脸。他倒好,闭着眼任你抓也不还手。瞅着那脸上的血珠子我的心疼啊,疼完了就凉,凹凉凹凉。冰箱里刚拿出的冰砣子似的。他是铁了心了,连闹都不跟你闹了,就一个字:离。你说不离怎么办?
我问:你婆婆呢?她怎么说?
她怎么说?骂她儿子劝我呗。林子,我婆婆说,别管他怎么闹,你就是不理他就是不跟他离,只要有一方不同意,法院他就不敢判离。想跟那个骚女人结婚?没门!我们全家都不理她,就认你是我们家的媳妇,他能怎么着?我还没死呢,这个家还是我说了算。我在这顶着,他还能翻了天不成?林子,你得跟我配合,别再跟他打也别再跟他闹,让他没理由离婚。说完了又哭,林子,我对不起你爸对不起你妈呀,你爸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原谅我啊。我没脸啊,养了这么个混帐儿子。我也哭了。我婆婆是好人。我还真舍不得她。可事情已经如此,不离又有什么意思?难不成我孙晓林非得吊死在他一棵树上?天下大着呢,男人多着呢。
后来我婆婆说,让蒙蒙跟着她,说这样我单身一人无牵无挂的再找一个容易点。我不干。我知道婆婆好心。可也难说。他哥家是一个女孩,姐姐也是一个女孩,是不是因为我蒙蒙是男孩婆婆舍不得?我说我知道一个女人带个孩子不容易,可我是妈我不能把孩子扔了不管。我已经没男人了不能再没有孩子。我得把蒙蒙带走。我是妈妈我有这个权利。
说完长叹一口气,仿佛要把肺腑里的怨怒都叹出去。我不言声陪她坐着。那些天,她几乎天天来找我,一来就骂陈强。骂完了就坐着叹气,然后又匆匆告辞,说要回家给儿子做饭。
我问:蒙蒙知道吗?
她扬起浓黑的眉毛,说:知道什么?离婚?当然知道。我跟他说了。本来没打算说,他毕竟才九岁,还是个小孩子。可那天,他问爸爸怎么不回家吃饭,我气不打一处来,张嘴跟他说,你爸不要咱们了他又喜欢上别的女人了。说出来我就后悔,可话又收不回去了呀。赶紧再说,不过他爸还是他爸,永远也不会改变。孩子什么都不说只是低着头掉眼泪。这孩子性格不像我,不爱说话,什么都闷在心里。像陈强。可精明着呢,从此不提他爸的事。有回在百货商店看见了陈强,我还不知怎么回事,儿子扯着我就走。嘿,你小子,不是要买笔记本吗,怎么还没看就要走?我问。儿子也不言声,就是死拽着我走。拉拉扯扯时我才看见陈强从那边过来了。你看蒙蒙多懂事。说着眼圈也红了。
我问:陈强后来怎么了?
她“呸”一声,两眼如刚洒了盐的煤火炉,忽的窜起一片火星:王八蛋,跟那个小婊子结婚了。早知道——
我说:其实,你要不想跟他离婚的话,当初就不该闹那么大。采取冷处理多好。
她问:怎么冷处理?
我说:不理他,也不要闹到她家,更不该让他妈和嫂子也去。这样也许还有缓和的余地。人要一张脸,树要一张皮。弄得他没退路,他可不就只有往前走了。所以,我得说你处理的不冷静。
她沉默一会儿,手指头在腿上下意识地敲打一阵,又叹口气说: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当初头一昏脑子一热也没顾上考虑那么周全。想着他妈在场他还敢不听话?还敢狡辩?也省得老太太总以为我没事找事。谁知——
我拿手指头点着她,恨铁不成钢地说:你呀,没听说过儿大不由爷?再说,谁都有个自尊心,他又是个老爷们儿。不是我说你,太冲动了你。本来该拉的你却推了一把,把他推到那女人怀里了。
她叹气,眼神里透出些悔意来,眼圈也有些红,半天才幽幽地说一句:当初忘了找你参谋参谋。我这个人,脑子一热——唉,算我倒霉。
后来人家给她介绍了好几个离过婚的男人,她都不同意。
我说:还真不找了,拒绝一个又一个的?
她摇头说:一年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不找离过婚的男人,你知道他们因为什么离的婚?要再碰上陈强这样的——
我说:你可以调查调查嘛,说不定正有一个老婆不好的,他跟你不就有共同语言了?同是天下沦落人嘛。
她笑说:去你的,还沦落人呢,一个就够晦气的了,两个还不连翻身的希望都没有了。坚决不找离过婚的。要找一个死了老婆的。
我撇撇嘴:席子苇子,还不是一样。
她挑起浓浓的眉毛,说:不一样。老婆死了的,说明这个男人心眼好,起码没有歪的斜的。这样才可靠。
我不以为然:哪那么巧,就有那老婆死了的男人让你找!
嘿,别说,还真让她找着这样的人了。那天,她跑来找我,眉眼都是笑,黑眉毛飞飞的似鸟儿翅膀,说,人家给她介绍了这么一个男人,老婆出车祸死了,留下一个女儿。正合适,我是一个儿子他是一个女儿,还省得打架。
我问:别的怎么样?
她说:见过好几面了,都觉得不错。要不我领来你帮我瞅瞅?
我赶紧说:拉倒吧,又不是年轻人,还瞅什么。
后来就是吃他们喜酒了。那男人——老马果然憨憨厚厚的,黑黑的面皮,粗粗壮壮的,比不上陈强高大,但也算不错了。这种条件你还能找什么样的?说实在的,单身父亲好找,备不住还能找个大姑娘,假如手头有几个钱的话,找个下一代都当玩儿。可单身母亲再漂亮,想找个没结过婚的小伙子也不容易。西方人说,熟透的苹果才好吃,愿意找有经验比较成熟的女人。可咱们这些男人呀,不行。找个稍微比自己大几岁的别人就敢说找了个妈。所以我是真心真意的向孙晓林道喜。她高兴的满面红晕,整个人就如搁多了洗衣粉的洗衣机,不停地往外冒泡泡,泡泡里全是幸福,五颜六色的。
从那以后,她就很少来,再后来就不见她了。我能理解,人在江湖不由自己,家呀孩子呀工作呀的那有闲时间呢?老穆还说,瞧着吧,你们这些同学,有事时找你甩都甩不开,糍粑粑一样,没事了见都见不着。我不理他,人没事找你干吗?找你穷聊你不更烦?这都多少年了,她怎么忽然想起找我?又有事了吗?
第一部分同事关系(1)
“杜鹃,怎么,还没想起我来呀?你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呀!”孙晓林埋怨道。花腔震的我耳膜嗡嗡响。连对面小严都听见了,对着我做了个鬼脸。
“想起来了,林子啊,还能把你忘了?”我赶紧说。
“是啊,忘了谁也不该忘了我呀。一张桌子坐三年,还有谁比咱俩亲呀?一辈子同学三辈子亲。”她笑。声音还跟过去一样亮,一样尖。
奇怪,皮肤就经不住岁月的摧残,无论你想尽多少办法,它就是要打皱,要松弛,要起些斑斑点点。可声音,尤其是孙晓林的声音怎么一点岁月的痕迹都没有呢?还是那样尖亮尖亮的。就像那些歌唱家,看模样,鸡皮鹤发,听嗓子,响遏行云。我想着笑了,说:“忘不了忘不了,忘了谁也不敢忘你呀。”
她也笑了,说:“也是想着打个电话试试。好几年了都没联系,不知道你还在不在原来的单位,撞撞运气吧。还真不错,找着了。”
我说:“不在能上哪?一不会经商二不懂技术三没有资本,只能吃不饱饿不死的瞎混罢了,混到退休拉倒。”
她大声笑了,我耳膜又被震的嗡嗡响:“说什么呢?气我。那么多女同学,只有你一个高级知识分子,大文豪。别哭穷了,不借你钱。明天周末,我去找你啊?”
我赶紧问:“有什么事吗?”心里直犯嘀咕,周末?老穆又得叨唠我。
“见面再说吧,电话里说不清楚。”她说着放下了电话。
哎,你瞧这人,武断不武断,我还没答应呢,她倒放电话了。不由分说简直是恶霸地主嘛。我看看话筒,向好象是无意中看我一眼的小严说了声:“你看这人,非得上我们家去。”然后把话筒放下。
小严笑笑:“作者啊?嗓门够亮的。”
我说:“作者!我们同学。”
小严说:“那就没得说了。同学,可不跟自己家的人似的,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我们有一个同学,现在是县委书记。我们去找他的时候,照样是直呼其名。叫的周围的人都发愣,不知来的这群人派头有多大,竟然对他们的书记都直呼其名。”说着小严又笑。
老周从稿子上抬起头,不以为然地说:“直呼其名是因为你无求于他,无欲则钢。你要有求于他你就不会直呼其名而自然而然地叫官称了。不信你试试。”
我点头:“没错,老周说的没错。别看都是同学,也就是那些社会地位、经济收入都差不多的人还能保持着原来的交情。距离没变嘛。距离稍微拉大的都不再来往了。除非你求着人家。”
老周说:“就这话。我——”
刚说到这里,小赵推门进来:“咳咳,同志们,最新消息,最新消息。”
大家都看向他。老周也停止说话看着他。
小赵看大家的眼光齐刷刷盯在他身上,嘴张着声音却咽回去了。
我不耐烦地说:“小赵,弄什么玄虚,什么最新消息?”
小严也撇嘴:“就爱弄点妖蛾子出来,怎么又不说了?”
小赵摊开手说:“你们这些个眼睛死盯着我,当我是一块鲜肉,吓我一跳,以为是做梦被一群饿死鬼盯上了。”
小严尖声叫:“坏蛋!说谁是饿死鬼?”
老周敲敲手里的圆珠笔,说:“哎呀,快说吧,年轻人。”
小赵冲小严一笑,又转向老周说:“我说了啊。”搔了搔头发,扑簌簌掉下几片头皮屑来:“我刚听说咱们要搬家了。”
搬家?大家都看着小赵,然后互相对视一眼,又都把流露出疑惑的眼睛对准着小赵。
我问:“搬哪去?”
小严撇嘴说:“是啊,搬哪去呀?”
小赵扬头,一字一顿,仿佛在强调什么重要的文件精神,说:“松-竹-写-字-楼!老总说,咱们这儿太破旧了,来个人什么的不体面,在松竹写字楼租的办公室。”
好嘛。大家眼都一亮。谁反对住新楼呢,大玻璃窗,阳光无遮无揽的在办公桌和雪白的墙壁上跳舞,冬天一室温暖,夏天凉风劲吹,明亮的光线连最小号的字码都看的清清爽爽,哪个舒畅。
小严高兴地一拍巴掌:“哟,太好了,这么个破破烂烂的地方,藏在弯弯曲曲的胡同里。我们同学来找我,告诉她几遍,进了胡同往左再往右再往左,在民房的堆里看见一扇大铁门,上写91号那就是我们单位。我们同学在胡同里转悠了40分钟,最后还是没找到,我又出去接她,又接了20分钟。她说,哟,你们这还叫斜街棒槌胡同?干脆叫肠子胡同得了,这弯拐的我头都大了。”
大家都笑起来。
小赵笑着说:“别说你们同学,第一天报到我转悠了半小时才找到地方。好,我心说,这不是保密单位嘛,夹在一堆民房里不说,还不南不北,不东不西,曲里拐弯的。萨达姆要藏武器都不用换地方,累死核查人员。”
大家大笑起来。小严前仰后合,笑声脆的如风铃。老周指着小赵说不出话,两眼如线,和脸上的皱纹糊涂成一片。我觉得内裤一热,知道笑的太厉害小便有点失禁了,赶紧想止住笑,可肌肉不听使唤,还不由自主地颤动。惟独小赵,吃惊地看看这个,瞧瞧那个,好像不明白大家为什么笑成这样。这小子,就有这个能耐,说出的话能把人逗死,他自己还莫名其妙似的。真是个天才。
老周边擦着笑出来的泪边说:“你们是不知道,这院子原来是一个国民党少校外室的房子,解放后收归国有。中间转了几家单位。78年我们杂志搬过来,一晃20多年了。”说着有些伤感:“时间真快呀。”
我也被老周感染了,可不,大学一毕业我就到这儿来了,跟老周前后脚。唯一的区别是老周是最后一届工农兵学员,我是最早一届新时期的大学生。当初也暗地里较过劲。这篇文章用什么标题,那篇文章引用的出处。是“僧敲月下门”意境美还是“僧推月下门”意境美。老周不服气呀。后来关系也融洽了。编一本家庭生活小杂志,工农兵学员也罢新时期大学生也罢,都能应付的绰绰有余。就如同夫妻关系,开始都有点磕磕绊绊,时间长了,各自退让一些也就相安无事了。再说,过去较劲还有得较,房子啊职称啊啥的。现在,取消福利分房了,谁想改善住房条件都得自个掏腰包。谁也没话说。至于职称吗,老周说:他认了,这辈子不打算再混个正高了。工农兵学员,想混正高就得破格。破格就是人家有两篇国家级文章你得有三篇,人家有两本专著你得有三本。老周一本都没有,哪弄三本去!老周说:职称不职称的不就相差几十块钱?几十块钱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给我不拒绝,不给也罢。无所谓,犯不着为它玩命。划不来。我们在大学里的同学都说,要长寿不要教授。人家还是在学校里混,全指着职称吃饭呢还想那么开,咱们这一家小杂志更别提了。
第一部分同事关系(2)
老周算活明白了。
我赞成老周说的。就是写过几篇文章又怎样,办杂志的谁没有写过几篇文章?可要在国家级杂志上发就没那么容易了。一咱上哪认识人家去?如今不认识人什么也别说做的成。国家级杂志,那稿子还不雪片般的来?像我们这小杂志还——二咱也觉得自己这水平不行啊。人贵有自知之明不是?所以——至于书,跟老周我们倒是半斤八两。不是不用功,天天在人家的文章里搅和,聪明才智都给人家缝嫁衣裳了,哪还有时间和精力去为自己做衣服?更何况,外语考过一回还没及格。想再考,又记不住那些外语单词,看多少遍都不知道它们谁是谁。真应了那句话,它认得我我不认得它。也心灰意懒了。
老周说:杜鹃,你又不用破格,还不拼一下?
我说:拼什么拼?为那几个钱再拼出好歹来。怎么都活人,我就这样吧。
老周就笑,很舒心的样子。
我也笑,多少有些自嘲。
同事关系,说难处也难处,说好处也好处,关键在于大家有没有欲望。有欲望就有了利益冲突,没有欲望就没有利害冲突,没有利害冲突大家就都是好同事。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反过来,这句话也可以理解为,有了永远的利益也就有了永远的朋友。
前几年老组长退休了,社里说要在我们几个人中选一个人来负责。我说,选什么选,干脆让老周干得了。老同志又是男同志,有个一官半职的在家里多少有点面子。大家都同意。老周也挺高兴,私下说谢谢我。说老婆知道他当负责人了晚上吃饭还加了个香椿炒鸡蛋。他最爱吃香椿炒鸡蛋,但香椿芽太贵,一两敢卖一块钱。
其实,他不知道,我爱指点江山却不喜欢管理江山,我受不得约束。指点江山是名士,是名士者自风流,而管理江山者则是俗人,俗人就要吃自己的饭操人家的心。所以这什么负责人请我干我都不愿意干的。拢共四个人,还没个小学班主任管的人多,干不干的没什么大不了的。又没有级别。更重要的是,钱多出个一、二十块既不够买房又不够买车,万一文字上出点纰漏你得吃不了兜着走,每天还有那么多罗嗦事。老总一天到晚吆喝着,要各个编辑室开动脑筋想办法,怎么提高经济效益。怎么提高?我们做小编辑的怎么知道?我们就管文字编稿子就行了,少有点病句,少几个错别字,至于其他的,让负责人管好了。我们不拿那份钱也不操那份心。年轻人可能还要担心被抄鱿鱼,我们已经把一辈子连同火红的青春都献给它了,只要它不倒就不能开我们。再说,老周没主见,时常还得我给他出出点子什么的。不担责任说话又算数,比较适合我这没野心的人。
我留恋地扫视着眼前的一切:四张斑驳的写字台,每张上面都堆满着稿件、信件和字典、书什么的,电话机挤在稿件们之中,如一个委委屈屈的小媳妇。靠东边的墙角里搁张破书柜,黄着张脸,身上塞满了报纸、稿子、书、读者来信。每年岁末都要卖上一批,可很快又堆满了。要是不在编辑部混饭吃,你会觉得现在都没有人再写什么东西了,琢磨来琢磨去写首顺口溜,卖得出去卖不出去且不说,即使卖出去了又能卖几个钱?还不够换几个写它时用去的电钱呢。真不如做买卖或者买买彩票证券啥的。有枣没枣来一杆子,说不定打下几颗枣来。万一中一大奖,乖乖——
我跟老周就聊过这事,我说我还真不明白怎么还有那么多文学青年呢,连咱这小杂志,说些爱情啦婚姻啦啥不起眼的都这么多稿子,可想而知那些大刊物了。照说不是咱那个时代了呀。那时候千军万马挤在文学的独木桥上,如同现在千军万马挤在高考的小道上。谁要是作家,就像今天谁是大款一样,人们那种羡慕、那种钦佩、那种向往。轻薄的人不知能得到多少崇拜英雄的姑娘呢。可现在时代不同了。市场经济了呀。不去经商却琢磨着这些有它没它都过年的东西,真是想不通。
老周说:没人琢磨咱这杂志还怎么办?就靠咱几个写稿还不累出心脏病来?别看是婚姻家庭,说大不大,说小它可也不小,跟每个人都联系着呢。谁能离得了婚姻?谁又能离得了家庭?说实话,它可跟吃饭这国计民生的大事紧挨着。家里的风云比不上海湾战争激烈,可比海湾战争离自己近多了。咱们这么经常地给人们指导着点儿,一是有了拿工资养家糊口的理由,同时也是一种精神享受啊。人不能没有一点精神享受吧?越吃得饱喝得足越需要精神享受不是?
我笑,老周对自己的事业还真热爱,换句话说对自己工作的认识还真深刻。把自己当牧师了吧?还指导人们怎么生活还精神享受。其实,这些玩意儿,说到底不过是为人们解个闷开个心,茶余饭后,入睡之前拿来有一眼没一眼的闲看,常常是这眼进去,那眼就出来的。为人们指点生活?拉倒吧!
老周也笑,笑完后捋捋日见稀薄的头顶,很舒坦的样子。
我笑说:有句话叫做十亿人民九亿商,还有一亿待开张。叫我看呀,经商的还比不上这写字的多呢。
老周说:还是经商的多。钱还是生活中最重要的东西嘛。人家说在广东,一巴掌打死七个人就有六个是经理,可没说一巴掌打死七个人就有六个是写字的呀。
是啊,还是钱重要,想着我感慨地说:“老周说的对呀,一转眼我们都老了。这地方破是破点,旧是旧点,可我在这里度过了十几年的光阴呐,也就是一眨眼吧。”
小严对小赵挤挤眼,转头笑着对我说:“哟哟,杜姐,怀念青春了?”
我摆摆手说:“说什么话呢小严?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再怎么说也有感情啊。是不是老周?”
老周点头,捋捋头顶:“可不是嘛。”
小赵点头,挥手,做报告一样:“杜老师,周老师,等到了新的写字楼,再开始第二春。”
小严嘻嘻地笑。
我也笑了:“小赵,你就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第二春还第三春呢。我都是往50上奔的人了。”
小严笑着说:“杜姐,人生从45岁开始,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嘛。”
我说:“小丫头片子,净说风凉话。还是你们赶上好时候了啊。抓紧点吧姑娘,女人的好日子转眼就过,快的你都来不及反应。”
小严笑着笑着不笑了,换上了一幅若有所思的表情。
小赵对着我竖起大拇指,说:“着呀,看人家杜老师说的多哲理呀。”又对小严说:“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今朝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晚上还不跟我一起逛吧去?”
小严白了他一眼:“去你的。胡咧咧。”
我知道小赵对小严有点意思,我也对小严透露过。但小严嘴撇的老长,想的美,她说,红嘟嘟的嘴唇弯曲成一个轻蔑的浅笑:我才不会找一个跟自己一个单位的人呢。咱单位有什么?房子有吗?没有。钱有吗?没有。俩人都在这样一个穷单位,什么时候才会有钱?没有钱就没有房,没有房哪有新娘?!她说着被自己话里的韵逗笑了。
有爱情就会有一切。小赵人不错。
杜姐,这都是你们那一代人的黄历了。我们可不是这么想的。爱情是什么?爱情是花。花是要有所附丽的,没有水没有肥花不仅不会开甚至不能活。所以,首先要有水其次要有肥,有水有肥才能催开爱情之花。对家庭来说,什么是水什么是肥,那就是钱呀!有爱有钱是一等婚姻,有钱无爱是二等婚姻,有爱无钱是三等婚姻。古人不都说,贫贱夫妻百事哀嘛。她笑,雪白的牙齿糯米般在红唇里闪光。
哎呀,那一刻,我才清楚地意识到跟年轻人的距离有多远。
小赵胡噜一把下巴,装做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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