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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食無憂.txt

2023年10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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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食无忧
作者:北辰庆之
☆、第1章
庆丰二十三年,十月节,立冬。
这年的雪,来得比往年都早一些。白皑皑的山顶上,零零星星地点着几间农家,像是一条白帛上沾染了几抹煤炭的青灰。已是夜半,没有一间屋子亮起烛灯,就连村头最富裕的老牛家,也是黑漆漆地一片,门扉上那只破旧的红灯笼,不知已有多久未曾换过灯芯了。
与黑暗相比,饥饿才是最严重的问题,牛大和他的妻子牛家大嫂,已经连着七日吃的是没加稻米的糠粞。
糠是稻谷外面那层又粗又厚的皮,这东西难以下咽,以往都是喂牲口吃的,人吃了只会积在胃囊里,最后活生生的胀死。可就算这样,往后走,他们连糠粞都吃不上了。
饥饿让人的脸往下凹去,最先凹的是两颊,两块颧骨往外凸起,牙龈前突,像是凭空被削去了两块肉;然后是眼睛,眼睛皮上那层薄薄的脂肪没了,留一层干涩的皮,勉强包裹着往外瞪的眼睛珠子。一个好好的人,越看越像一只骷髅,有一层死气。而当饥饿持续下去后,人的肚子便像充气一样鼓起来。这里面装的不是人肉,而是腹水,像是胃里破了一个窟窿,把人的血肉积攒起来,一动便发出空荡荡地回声。
饥饿让牛大动弹不得,他在床上平躺着,紧闭双眼,只要翻个身动上一下,他的眼睛前面便会出现两团发红的黑影。
牛大深吸了口气,用手碰了碰躺在他身侧的媳妇,“绣娘,”
他的手被一排骨头咯到,牛家大嫂本来就纤细的身子,像一片树叶一样蜷缩在他的肩头,她的胸脯已经变得像一个男人那样平坦,根本无法想象,就是这样干瘪的胸脯曾经哺乳过三个孩儿。
在这饥饿的年岁里,那一家都过得勉强,只有城东人家的日子过得像人,还有闲钱要买丫鬟
“说什么?”绣娘激动得轻咳了几声,她哑着声音说:“难道你动了这心思?不行,说什么都不行,他们,他们都是我的孩子,是我身上的一块肉!”
牛大拍了拍绣娘,说:“你急个什么,我只是这么说说罢了。”
“十两银子?”
“十两。”
“可不是,”牛大用手肘推了绣娘一把,继续说:“等我换了那一两银子,我就去集市买一小袋米,然后回来煮粥喝,这次放往锅里放满满的一把,粥稠到筷子都能立起来。”
绣娘沉默了。
当娘的,心都软。牛大要卖孩子,肯定是从那两个丫头里面挑,大顺可是牛家的独苗苗。而盼朝跟愧之两个丫头,这一碗水,绣娘可是不可能端的平。
盼朝今年都十六了,再过个把月,等这段时间熬过去,就有人来说媒,她要是命好,就能过上好日子了。至于愧之,绣娘的眼眸微暗,愧之一直都不是她的心头肉。
愧之今年十四岁,个头和身板都像极了一个十二岁的少年,巴掌大的小脸上脑门又高又大,下巴往前兜,一双眼睛又黑又亮,像是能看到人心里去,嘴角微微往上翘,逢人就露出那一口贝壳似的白牙。相书里说了,女子见人就笑,那是贱相,她大概生来就是做下人的命。
绣娘搓了搓手,犹豫了半晌,说:“这事明天再说吧。”
***
有愧做了个梦,她梦见自己走在一片星海里,四周是黑压压,而高大而冷峻的铁皮盒,头顶着两个火红眼睛的怪物从她的身侧呼啸而过,带起惊风从手臂下穿过,最后将她带倒在冰凉的地面上,她的脸颊贴在黑漆漆地地表上,刺鼻的沥青味冲进她的鼻腔里。然后她猛地清醒过来,额间和手心全是冷汗。
她经常做这样古怪而荒诞的梦,而更令人恐惧的是,这些梦境往往最后都成为了现实,比如梦里那一片片枯萎的麦穗的荒芜的稻田。
“姐,”有愧小声唤道,“姐你醒着么?”
盼朝合着的眼皮微微颤动了一下。盼朝也没睡着,她的胸腔和腹部空荡荡的,难以入眠。她只希望这场饥荒快点过去,然后让他们再吃上一碗米饭。但谁也不知道这场饥荒会持续多久。
盼朝的脸颊已经凹下去了,少女的胸脯还未生长便已经凋零,过度干瘪的皮肤在眼角裂开成细细的纹路,十五六岁的年纪,却有一张老人才有的苍老的手臂,那么纤细,那么瘦弱,在胳肢窝里陷下去,然后像一截白骨从腋下戳出来。
这条手臂轻轻地搭在有愧的肩上,像蝴蝶纤薄的羽翅,微微颤动了一下,“怎么了小妹?饿了么?”
从梦境里醒来的有愧,感觉到从腹部升起的那股久违地空虚感,她的嘴角耷拉了下去,有些后悔为什么要从刚刚那个噩梦里醒来,那个梦固然可怕,但至少她的肚子不会难受。有愧往盼朝的手臂下钻了钻,像一只小兽一样缩在下面。
盼朝伸手拍了拍有愧的背脊,合上眼睛,说:“睡吧,明天,明天我给你挖野菜,做野菜羹吃。”
“嗯。”有愧点点头,舔了舔干涩的嘴唇,闭上眼睛。
第二天如期而至,但有愧却没吃上盼朝承诺的野菜羹。
这天还没亮的时候,绣娘便起床了,她翻找出来一套大顺小时候穿的粗布衣服,将袖口和裤脚往里挽了两道,改小了些,然后给有愧送去。
有愧还没有醒,在床榻上蜷缩成一个小团,破旧的被面露出里面一团团发黑的棉絮,勉勉强强盖住有愧冻得通红地小脚。这双小脚不像别人家姑娘秀气,又平又大,却跑得快走得闻。绣娘不自觉地伸手握了握那冰凉的脚后跟。
有愧两只眼睛眯开一条缝,迷迷糊糊的看见自己的娘亲坐在床边上,用手捂热她的脚。有愧以为自己又再做梦了,她的脚动了一下。绣娘抬起头,挤出一丝微笑,对有愧说:“有愧,该起了。”
绣娘将那套衣服给有愧穿上,她恍惚间想到有愧长这么大,她竟然没怎么给她穿过衣服。有愧是她姐姐带大的,不是她。
绣娘带着有愧像藕节一样纤细的手腕,穿过大顺略显宽大的衣袖,然后系紧腰带,在有愧的腋下打上一道结。这衣服不合身,套在有愧身上不伦不类,绣娘瞧着有愧这怪气的打扮,哑然失笑,她连自己女儿穿多大衣服,都不知道。
“有愧,把这身脱了,我再给你改小些。”
“不用不用,”有愧急的小脸泛红,两手紧紧拽着腰带,说什么也不肯将这身衣服给脱下来。她从没穿过这么好的衣服,布料软软的,不会划伤她脖颈上的皮肤,裁剪也得体,她的两条小腿都被盖住。
绣娘用手背擦了擦眼睛,牵着有愧的手回她的房里,从针线篓里取出几缕丝线,将有愧空荡荡的腋下那里,补上了几针。
绣娘给有愧缝衣服的时候,有愧连动都不敢动一下,她僵在原地,摒住呼吸,大气都不敢出。在她的记忆力,娘亲从来没有和她离得这么近过,她可以闻到绣娘身上的母亲的气味儿,她能看见绣娘眼角边上母亲的细纹。
绣娘用嘴咬断了线头,对有愧笑了笑。
有愧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绣娘给她端来了一脸盆的热水。
氤氲雾气里,绣娘绞了一条白毛巾,给有愧擦了脸颊,擦了眉梢,最后取来木头梳子,沾了水,从上到下给有愧的头发梳了一把。有愧的头发很少,所有头发收起来一把都抓不满,那条花辫子越编到后面越窄,像一个耗子的小尾巴,在脑袋后面拖着。
辫子编好后,绣娘在有愧的发梢上别了一根簪子。这簪子是绣娘从娘家带过来的嫁妆,通体碧绿,雕刻成云朵的形状。她身上没什么值钱的东西,这只簪子是她唯一拿得出手的。
她看着镜子里有些迷茫的有愧,伸手摸了摸有愧的脸颊,说:“今个跟我和阿爹上街去吧。”
☆、第2章
牛大十八岁娶了绣娘,成婚三年多才有了第一个孩子。绣娘怀这孩子的时候,可把牛大高兴坏了,他终于当爹了,这一喜,把绣娘照顾得顶好,后来生下一个六斤六两的大胖小子。
儿子生下来后,牛大却睡不着了。他思前想后,辗转反侧了几个晚上,心想着一定要给自己的长子取一个响当当的好名字。他从东家借来笔,到西家要来纸,跑了一里路去村头找来吴姓秀才,要他给出出主意。
吴秀才捋着下巴上那几根短毛,沉吟了一下午,最后大手一挥,在纸上给牛大题了三个字:“牛大顺。”
吴秀才把那张纸赏给牛大,说:“六六,乃大顺也。”
牛大幸喜地将这张纸揣在怀里,带回家去,跟绣娘说,这牛家长子,取名大顺。
第二年,绣娘怀了第二个,这一次牛大有了为人父母的经验,倒是不急了。每日心安理得的吃着绣娘给他做的饭,说:“这次你肚子要争点气,给我生个八斤八两的大胖小子,叫牛大发。”
然而这次,绣娘给他生了一个闺女。
这女娃小小的,出生的时候还没足月,勉勉强强五斤来重。牛大从助生婆手里接过这小小的娃儿,这娃娃儿的脸皱巴巴的,像一个小老头,看不出是男是女。牛大伸手就要把襁褓给解了,助生婆忙说:“孩子不足月就出生了,身体不好,不能见风。”然后她顿了一会儿,小声说:“是个丫头。”
牛大一听,脸顿时黑了。他气急败坏的将那娃娃儿往助生婆怀里一塞,拉着他牛家长子又白又胖的小手往屋外走,一边走一边嘴里还骂骂咧咧,说什么肚皮不争气,赔钱货。
绣娘听见牛大出去,又不能起身去拦,只能在床上哭。助生婆忙说:“现在不能哭,来看看,这小丫头,长得多水灵,以后一定是个美人胚子。”
绣娘泪眼朦胧地接了过来,小娃娃眼睛闭着,鼻子和嘴挤成一团,看都看不清楚,更别提好看了,绣娘抹了把泪,说:“麻烦吴大娘给丫头取个名儿吧。”
吴大娘沉吟了片刻,说:“丫头不足月就来了,肯定是很想早点来,就叫她盼朝吧。”
于是盼朝成了牛大的第一个女儿。
盼朝三岁的时候,绣娘有了第三个孩子,这次牛大连问都不问一声了,他还埋怨着绣娘肚子不争气,给他生了个赔钱闺女,说:“不知道你肚子里这次又会出来什么东西。”
绣娘听了伤心极了,但她什么都不能做,只能挺着个大肚子一边烧火做饭,一边掉眼泪,这一次她的肚子比哪一次都大,吃什么吐什么,手扶着腰,走路像鸭子一样一摇一晃。村里人在后面看着,心里都怕,说,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肚子,绣娘这次是难啰。接着就会有人捂着嘴巴说,“我看这次绣娘要死在这上面了。”
但绣娘没死,她在走了两次鬼门关,去给牛大从阎王手里抢了一双儿女,但这次她是生不如死。她的身子太瘦弱了,比上两次瘦的多,而胎盘却比上两次足足大了一倍。她是卯足了劲,死去活来的又哭又叫,这孩子硬是生不下来,像是卡死在了里面。
一盆一盆的血水从房间里往外送,折腾了整整一个晚上,绣娘喊得没气了,助生婆终于看见了孩子毛绒绒的脑袋。她费力地将手伸了进去,硬生生将这个孩子拽出来,孩子出来的时候还是很小的一个,浑身站满了血。
助生婆有些奇怪,没想到就是这么小的一个人儿,把自己娘亲的肚子撑得这么大。
这个孩子一离开母亲的身体,马上冷了下来,像一个冰坨子。
绣娘气若游丝地问道:“孩子呢?怎么没听见孩子的声音?”
助生婆这才发现孩子没气了,她掐了一把孩子的屁股,那孩子连一声都没叫。
“我的孩子呢?”绣娘急了,又问了一声。
助生婆将孩子用布包着,不做声。
这时绣娘哎哟哎哟的又叫了起来,说自己的肚子疼,好疼。
助生婆这才发现绣娘的肚子里还有一个,是双生子,这功夫已经把头给伸了出来。吴大娘将这一个抱了出来,又是一个女娃子,足足有八斤八两。吴大娘吓了一跳,心想就是这丫头在娘亲的肚子里,把自己弟弟的魂给吞了。
牛大将大顺抱在怀里,一手牵着盼朝,从屋外进来,问:“生了吗?”
吴大娘点点头。
牛大便接着问:“男娃女娃。”
吴大娘语塞了,她不知道该怎么说。
绣娘生了一个男娃一个女娃,可死的偏偏是那个男娃。绣娘给活下来的这个个女娃取了一个名字,叫有愧,于心有愧。
有愧没爹疼,没娘爱,就这么自己在泥巴坑里打着滚,长到了十四岁。
***
初冬雪霁,楼阁飞檐之上是红砖绿瓦,红砖绿瓦之上是皑皑白雪,皑皑白雪之上又是晨曦的薄雾,静谧而神圣的汇聚成一圈金色的光。车马粼粼川流不息,古老的青石板砖上回荡着哒哒马蹄声,合着骏马的长鸣,小贩的吆喝,汇聚成亘古不变的喧闹。这是太平盛世才有的人气,这是瑞雪丰年才有的喜庆。有愧贪婪地深吸了口气,她闻见那家青石巷道转角处饼店的香味,金灿灿的米饼夹着各色各样的馅,整整齐齐地摆在用芦苇编制的箩筐里。
饥荒好像被一道城墙隔在了外面。城外哀鸿满地,城内歌舞升平。这一道厚重的城墙,除了曾为入侵的外敌开启,再也不曾打开。
牛大走得飞快,他早上吃的饱,浑身都是力气,两条腿走得飞快,将绣娘和有愧远远的甩在了身后,等到牛大回头没了人影的时候,他便不耐烦地大吼道:“走快些。”
牛大带着绣娘和有愧七拐八拐,进到一条偏僻的小巷。巷子的尽头是一间破旧的小屋。裂了三条缝的门扉上贴着一张被风吹日晒得没了颜色的倒“福”字。一只破了个窟窿的灯笼挂在门框上,露出里面一根烧尽煤油的灯芯。
门虚掩着,还能听见屋里说话的声音。牛大伸手叩了叩,还没等屋里人回应,便将门推开走了进去,说:“吴大婶,还要丫头吗?”
吴大婶从闻声从屋里出来,说:“要,当然要。”
她比以前似乎胖了一些,脸也圆润了,本来就又塌又小的鼻梁陷在肉里,更加不见踪影,两颊那两块又高又大的颧骨被肉包裹住,把整个脸盘撑得像一轮十六圆月。这张脸气色极好,红润而泛着油光,将一旁干瘪而枯黄的绣娘比的像一株枯萎了的柳条。
她的眼角往下耷拉着,眼睛微眯,打量了一下躲在绣娘身后的有愧,“这是幺姑娘?
“是,叫有愧。”牛大回身,一把拽住有愧吓得瑟瑟发抖的手臂,将她从绣娘的身后拉了出来。
吴大婶往前走了几步,离得近了些,认真的打量起有愧。
长得不算好看,脸太瘦了,只剩一双黑溜溜圆滚滚的大眼珠子,和一截从眉心起来的鼻梁。脑门子大,下巴往前兜,是个有福气的样子,只可惜身材随了绣娘,没有少女该有的曲线和胸脯,干瘪瘪的,像一个十二岁的少年。
吴大婶用手捏了把有愧的手腕,两根手指圈满一圈还能多处两个指节。吴大婶皱起眉头,说:“这不好卖啊,太瘦了,像个病痨。”
有愧不自觉地将手往后一缩,她听不大明白吴大婶的意思,但她从自己爹娘还有吴大婶紧促的眉间多少猜到这断然不是什么好话。果然,牛大不悦地剜了有愧一眼,然后向吴大娘陪笑道:“不是病痨,她身子好着呢,只是这年岁,那家吃得上一顿饱饭?”
吴大婶不置可否,微微点了点头。这是一桩赔本生意,但她却不得不接。
有愧当年是她亲手从绣娘肚子里抱出来的,她是看着有愧一点点长大,从巴掌大的婴儿一点点长成可以嫁给别人做媳妇的小女人。这孩子命不好,就连出生都比别的孩子坎坷,但这孩子也难得的有韧性,不怕脏不怕累,摔着了往伤口上糊层泥就能爬起来继续跑。
吴大婶低眸又看了有愧一眼,有愧正瞪着一双迷茫的眼睛,滴溜溜的在她身上转。
吴大婶默默攥紧了自己手心里的那截瘦小的手腕,说:“五两银子。”
“五两银子?那可不行。”牛大说,“你给阿牛家可是开价十两,怎么到我这平白无故的少了整整一半,那可不信,十两银子一文钱都不能少。”
吴大婶呵了一声,说:“阿牛家那傻姑娘可是有两个有愧重,壮的跟头牛似的,下了地可以当个男人用。”
“那又怎么样?有愧也能当男人用,她吃的还比阿牛家那傻大姐少!”
绣娘在一旁红着眼圈不说话。
吴大婶将手松了,往后退了一步,伸出五根又粗又短的手指头,说:“就五两银子,一个子都没多的。”
牛大气得跺脚,他牙都要咬碎了,嘴里嘶嘶地嘟嚷了半晌说:“五两,五两就五两。”
吴大婶这才笑了,她回房给牛大取了五两碎银子,用一只红布袋装着,沉甸甸地放在牛大向上翻着的手心里。牛大掂了掂,又将袋口打开,凑到鼻子低下闻了闻,最后捻出一块来,放在嘴巴里咬了一口,确定这白花花的银子是真的,才心满意足地将钱揣进内衣胸口处缝着的口袋里。
他将钱放好后,腰杆挺得笔直,一摇一晃地迈着大步出去。
绣娘在后面跟着,走到门扉悬着的红灯笼下时,小心翼翼地回头瞧了有愧一眼。这一眼撇的匆忙,她甚至不敢细看,只看清有愧头上插着的那只发簪的顶端,就转了回去,然后用手捂着嘴巴,大步出去。
有愧一个人在原地站着,她直愣地看着自己爹娘消失的地方,连动都不敢动一下。她怕自己如果动一下,爹娘就找不到她了。
吴大婶叹了口气,说:“还看什么?你爹娘走了?”
有愧不说话,还在原地僵着。
吴大婶只得伸出手握住有愧的手臂,说:“别看了,他们不回来了。”边说边将有愧往屋里拉。
有愧不知道是从哪里来了那么大的力气,两只脚合拢并着,吴大婶用劲竟然没讲她拉动。
下一瞬,有愧撒腿便往大门口跑去,她一边跑一边大喊:“爹,娘,你们回来啊!爹,娘,你们回来啊!”
吴大婶马上追了出去,有愧像只鸭子一样琅琅锵锵地在前面跑,脚一滑笔直地扑在地上,带着哭腔的喊声变成了嚎啕大哭。吴大婶一把将有愧从地上拽起来,说:“快跟我回去,他们不会回来了!跟我回去!”
吴大婶的手拎着有愧的后衣领,有愧的身体轻的像一个片树叶,只消向上一提便从地上腾空而起。有愧扑腾着两条筷子似的细腿,哭着喊:“爹啊!娘啊!”
吴大婶把有愧往地上一放,拽着有愧的手臂就往屋里拽,“你喊什么?你爹娘不要你了!”
有愧还是哭,那哭声撕心裂肺响彻九霄,比她出生那天哭得还嘹亮。
这天,有愧被她爹娘卖了,卖了五两银子。
☆、第3章
牛大顺今年已经二十了,长得人高马大,膀阔腰圆,跟牛大一样长着一双像是用筷子在面饼上划出来的两只眯眯眼,不说话的时候嘴巴往外半张着,露出里面一排泛黄的牙齿。他的脖子又短又粗,从肩膀的中间冒出一小截连着那枚圆滚滚的脑袋。
大顺长得其貌不扬,脾气又大,至今在村里还没有哪家姑娘跟他红过小脸。当然,牛大顺自认为自个是相当不错的,用牛大的话讲,那是跟他年轻的时候一样,百里挑一的出挑,。
牛大顺在桌子前坐下,今早他起得晚了,出房间打水洗脸的时候,家里竟然一个人都没有,用半面破荷叶盖着的大锅里,什么都没剩,只有一点凝起来的菜汁。大顺鼻子灵,两只硕大的鼻孔往锅前一凑,弯着腰吸了一大口气,一下就闻出来今天早上有野菜粥喝,而他一口都没喝上。
牛大顺气急败坏地抬脚就往煤炉里一踹,骂道:“都不给老子留一口。”
这一脚还没解气,牛大顺接着将那破荷叶重重往锅上一摔,踢踏着脚上那双沾满煤灰的布鞋,两手反背在身后大摇大摆的出去。在村口那只草堆上躺着晒太阳。
牛大顺躺到太阳把眼睛给照痛了,才将那条眯缝眼瞪得大了些,看清草堆的影子已经短成了一只圆,这才慢吞吞地从草堆下来,拍拍屁股上的草屑,将布鞋往脚丫上一套,打了个哈欠往家走。
路途中碰见几个挖了野菜捡了一箩筐贝壳的村民,一个调笑地说:“哟,大顺今个耍了几个时辰?”
大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硕大的鼻孔被涨成了两个黑洞,他嗞嗞地说:“我要回家吃午饭了。”
“是吗?我看到盼朝从山上回来,背着一筐子野菜根。”盼朝一个姑娘家的,背着比她人还大的箩筐,不知道这崎岖的山路她是怎么下来的,他们这些外人看着心里都捏把汗,但大顺倒不这么觉得,他说:“是吗?那娘们光会吃,不做事。”
牛大顺进了家门,两脚往长椅上一搁,说:“今天可累死了,我到河里抓了一条大鱼,那鱼可大了,有这么大”大顺伸长两臂比划了一下,说:“撒盐腌上我们能一直吃到开春咧。”
盼朝从厨房里用黑漆漆地陶瓷碗将煮好的野菜和买米饭端出来,说:“鱼在哪儿呢?”
盼朝没理他,牛大将拾起长筷,拨了一层热粥上面的米糊,说:“怎么的?”
“结果那鱼尾巴一动,整个将我的竹筐子给翻到河里去了,我那一筐子的小鱼小虾,也跟着都跑了。”说完大顺拍了把大腿,紧接着将嘴凑到碗边上,滋溜溜地喝了一大口。
“这粥怎么了?”牛大好笑的端起碗,咕噜咕噜地喝了一大口。
“嗯,还有呢?”
牛大顺眯着眼睛又喝了一口,说:“我也,我也说不上来。”
牛大用手指不轻不重的弹了一下大顺的额头,说:“连着都尝不出来了?这粥里啊,放了糖。”
牛大顺听了,眼睛都要掉出来,他认真地尝了一小口,马上喜滋滋的说:“真的,真的是糖。”
牛大笑了,他给大顺夹了一筷子野菜,说:“我的苦命孩子哟,连糖是什么滋味都忘了。”
牛家吃饭女眷向来不能上桌,盼朝端着碗,跟绣娘一起缩在角落里的小凳子上。盼朝听了阿爹和哥哥的话,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粥,粥很粘稠,在碗里插|进一根筷子都不会倒,舌尖碰到粥后,味蕾像是炸开了。
盼朝正准备再喝一口,突然想起什么,抬头问:“有愧呢?怎么没看见有愧?”
绣娘眼圈马上红了,她伸手拍了拍盼朝,说:“吃饭。”
“有愧呢?”
盼朝问得更急了,有愧没吃过糖,她要是也能尝一口就好了。
牛大不高兴地将筷子往桌上一甩,说:“喊什么喊?连顿饭都不让人好好吃了?”
他大声说:“有愧有愧,有愧被你吃了,你碗里的都是有愧换来的。”
盼朝听了哇的一声哭了,她将碗放在地上,转身就往外面跑。牛大气得大吼,“你跑,你有本事跑了就别回来,赔钱东西。”
一屋子人,没人再想动一把筷子,只有牛大顺两手捧着瓷碗,仰着脖子咕噜噜地喝着粥。
***
吴大婶给有愧下了碗面,清汤寡水里飘着几根白软的长面,面上浮着两片白菜心子。有愧一边咕咕地吃面,一边抽嗒嗒地吸着鼻子。这碗面似乎让她忘记刚刚的伤心事,她用牙齿叼住一根面条,
吴大婶在桌边坐着,低头补着她儿子的破衣服,听见有愧嘴巴里发出的嗦嗦声,抬起眼来,往有愧脑袋顶上拍了一下,说:“姑娘家的,吃饭不要发出声来。”
她有两个孩子,都是男孩,还是生儿子好,至少生儿子在这不太平的年岁里,能活下去。
吴大婶低头添了几针,说:“等下你东叔从集市回来,他进来的时候放机灵点,知道吗?”
有愧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她并不知道放机灵一点是什么意思,因为从来没有人教过她。她低头默默将碗里最后一根面放进嘴里,用牙齿叼着,慢慢往嘴里吸,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阿东从城东回来了,他赶着一辆破马车,马车没有棚子,坐着几个和有愧一样豆芽菜似的小孩子,一个个都是瘦到脸上只剩一双眼睛,身上只剩一把骨头,穿着灰扑扑地衣服,从马车上跳下来的时候,纤细的脚踝扭在地上像是要被折断了似的。
吴大婶从屋里出来,她执着烛台,一手遮着火光,晚风摇曳,黄豆似的烛火跳动在她忽明忽暗的脸上。“今个生意怎么样?”
阿东拧着眉头,摆了摆手,大步走进前厅,倒了杯茶水,脖子一仰喝得一干二净,这下他的气才喘匀,说:“别提了,好卖的都卖完了,剩下这几个,一个个病歪歪的,谁想买?别人买去是当下人的,又不是当小姐少爷给供着?”
说哇阿东剜了一眼在门口站着的小孩儿们,哼了一声,不轻不重地说:“少爷的身子,下人的命。”
吴大婶脸色微微地变了,她挤出一丝笑,说:“你猜怎么的,今天牛大来找我了。”
“他?”阿东眉头一挑,不屑地说:“那游手好闲的东西,他来找你干什么?”阿东转头看向吴大婶,认真地说:“是找你借钱吗?”
吴大婶连连摇头,说:“不是不是。”
“最好不是,”阿东说,“他还得上吗?一个子都不许借给他。”
吴大婶往阿东空了的茶杯里续了些茶水,说:“一个子都不借。”
阿东端起茶杯,问:“那他今天来找你干什么?”
吴大婶笑笑,说:“还能是什么,他把他家那个小姑娘卖给我了。”
“小姑娘?”阿东皱着眉头回忆了一会儿,他只记得牛家那个跟他爹一样无所事事的大顺,和跟绣娘一样勤快的盼朝,小女儿他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
吴大婶将躲在角落的有愧牵了出来,捏了捏有愧的手背,对有愧使了个颜色,说:“来看看。”
有愧抬头看着坐在太师椅上的阿东,阿东跟他爹年纪差不多大,身材也差不多,只是脸上满是胡子,眉宇间横着三条细纹,下巴上还长着一颗多出一根毛的大痣。
有愧怯生生地喊了一句:“东叔好。”
阿东从上而下打量了一下有愧,转头对吴大婶说:“你还嫌家里这样的病秧子不够多是吧?你自己看看她这个样子,哪个人家肯要?买回去送棺材吗?”
“我话怎么了?我是在做生意,”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腰杆子挺得笔直,用手指指着那几个缩着脖子的小孩,说:“这么多人,一天卖不出去我就要一天给他们饭吃,给他们衣穿,我从他们身上才赚几个钱啊?我真是亏死了。你,你这个给了多少钱。”
“五两。”
“五两!”阿东吼道,“你个败家娘们。”被这么一骂,吴大婶只能捂着嘴哑哑低泣,不敢作声。
***
第二天阿东赶着车上集市来,将车上这群豆芽菜一字在街边排好,还没喊一嗓子,几位大婶就围了上来,问一个丫头多少钱。这些大婶都是给富贵人家做事的,要挑一些脑袋机灵,手脚麻利地丫头回去给主子做丫鬟。
阿东不敢随便开价,如今饥荒一日比一日严重,卖来的小孩个个面黄肌瘦,看相不好,这些富贵人家是不愿意花大价钱买一个病秧子回去的,于是阿东想了想。报了个数:“十两。”
“十两?”一个大婶听完大声惊呼道,她一把拉起离她最近的有愧的手腕,两根手指一比,包住一圈还多出来一根指节,“就这样的,你还跟我说要十两?”
有愧像牲口一样站在街边被按斤叫卖,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
她不清楚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大婶是要买她,还是不要买她,只觉得一双双古怪的眼睛在她身上评头论足的上下打量,这让她很害怕。
阿东心里气急了,在心里先是埋怨这大婶不厚道,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拆他的台子,然后又骂他家那败家娘们,怎么就给买了这么一个赔钱货,到了最后大骂起牛大那混帐,骂遍了牛家上下五千年的祖宗十八代。
阿东陪笑着从这些豆芽菜里挑出一个长得稍微周正一些的,说:“您看看这个,这个壮实。”
大婶松开有愧的手,开始一寸寸地按那女娃子的胳膊骨,这叫摸骨,富贵人家买丫鬟都要这么挑选一番,然后连连摇头,说:“这个不行,这个不行。”倒又继续考虑起有愧来,“这么瘦,哪里要十两银子?”
有愧在一边站着,小心翼翼地用手背抹了把脸颊上的眼泪,大婶呵地笑了一声,说:“呵,还没怎么样呢就哭起来了,这买回去能做事吗?”
阿东忙出来赔笑,他从后面掐了有愧一把,有愧身上没什么肉,只捏起来一层皮,道:“这个是刚来的,年纪小,不懂事。”他伸出两指比了个八的手势,说:“八两,再可不能少了。”
大婶冷笑了一声,说:“八两?八两买回去当小姐供着?”
阿东皱着眉,八两这数报得高了,有愧这模样肯定值不了八两,可谁叫那个败家娘们在她身上花了五两银子,这钱要不回来他就亏大发了。
就在阿东正犯愁的时候,人群里传来一个男人清朗而隽永的声音,“我要她。”
☆、第4章 修
来人姓何名愈,今年二十有五,生得仪表堂堂。他爷爷原在县前开着一家药材铺,本来生意做得大的很,可惜他父亲好赌,去了一半的家产,现在已经家道中落,只在城北留了半间两扇门的老宅。
几年前四王乱,他应征入伍,投入五皇子党先锋卫大将军麾下,伤了右腿,成了残废。如今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却没有姑娘家的愿意下嫁给一个穷瘸子。
何愈倒是满不在乎,他向来自由自在惯了,有没有媳妇一点都不重要。但他爹就不这么觉得了,他爹今年生了一场病,把好赌给戒了,每天没事做,便在他儿子身上打主意,日日在何愈耳边念叨:“你都老大不小了,该娶个媳妇了。”
何愈耳朵都被磨得起了老茧,听得真烦了,便把那条残废的右腿一拍,说:“我倒是想娶,可哪个正经人家的姑娘愿意嫁给我这么一个残废?”
说这话的时候何愈是一脸云淡风轻,但何老爷子听得是直落泪。他儿子多好一人啊,长得玉树临风,又会做生意,只是被他给拖累了一屁股债,废了一条腿。
何愈见不得老爷子在他面前掉眼泪,七老八十了,哭起来却成了个孩子,只得连哄带骗,说:“再过几天,再过几天一定娶个媳妇回家。”
但媳妇哪里是那么好娶的?又不是稻子,丢粒种子到田里,明年能长出一穗来。
这时候柳小六就给何愈出主意了,说娶媳妇不是什么难事,在集市上买一个就行。
柳小六家里排行第六,上头有五个姐姐,为了给这些姐姐准备嫁妆,柳小六家里条件比何愈还困难,也是个娶妻困难户。几天前柳小六从一个牙婆那里买了个姑娘,用红轿子一抬,娶进门给自己当媳妇。娶了媳妇以后,柳小六就开始日日在何愈耳边念叨这女人的好,女人好啊,香喷喷的,身子还软,晚上抱在怀里舒服极了。
何愈也是个热血青年,听柳小六这些话,火没处泄,只得大冬天半夜跳进池子里洗冷水澡。这么天天洗冷水澡也不是个事儿,于是何愈下定决心,也给自己买一个媳妇,但十两银子,不能再多了。
何愈微眯着眼,懒洋洋地向阿东说:“你报个价吧?”
阿东先是一愣,马上低头开始打量,这群小孩里,要数有愧最瘦,还一副呆头呆脑的样子,于是报了个保守的数,“八两。”
何愈一点都没有犹豫,直接伸手从裤腰带上解下钱袋,摸出一块银元外加几枚铜币递给阿东。
有愧一听这人要买她,猛地抬起头,直愣地看着来人那双上挑的丹凤眼。这人穿着一身普通的麻布褂子,肩宽背厚,愣是把一袭布衣穿出不凡的气质,两条长眉直飞入鬓,挺直的鼻梁下面留了两撇小胡子,说起话来就神气地抖着。有愧说不出来这个人到底长得好不好看,总之长得和她爹还有哥哥一点都不一样,尤其是那双眉眼,活脱脱是画里才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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