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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淚珠緣(天虛我生).txt

2023年10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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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泪珠缘(天虚我生)》
作者:(清)天虚我生
内容简介:
本书文笔细腻,温柔缠绵,情缘掺着情愁,摹仿《红楼梦》而情趣又不同于《红楼梦》;泪偿相思,痴情迷离,恩与爱杂糅在闺怨之中,类似《林兰香》而又不同于《林兰香》。赏心悦目,是一部很令人注目而又被忽视了多年的写情小说。"
泪珠缘 第一回 石书生梦入碧栏杆 金公子说明玉蝴蝶
满江红
离合悲欢,逃不出,牢笼圈套。天付与心猿意马,名缰利锁。镜里红颜容易老,鬓边华发催来早。算从前抛却泪珠儿,知多少!撇不下,愁和恼。忘不了,颦和笑。把人间甘 苦,般般尝到。儿女恩情身上债,英雄事业波中泡。猛思量兜底上心来,听侬道。
却说这部书,出在什么年间?看官不知道,作者也不知道。说是一位姓石的,不知从哪里得来这部书,这书就叫做《泪珠缘》。
这姓石的是浙江的一位名士,叫做石时,他家本是石崇之后,现在虽不富饶,却也尚称素封。他父亲石嵚,曾为翰林院侍讲,娶妻金氏。生得一女,取名漱芳。次年又生一子 ,便是这个石时。不到十年,石嵚便自去世,家内也就渐渐清贫了。他母亲金氏,本来是个世家小姐,于文墨中却很通些,况当石嵚在时,伉俪甚笃,笔墨事也常互相讨论,故石 嵚故后,这金氏便自己教子读书。
石时也很聪明,十三岁上便进了学,十六岁又举了孝廉。他母亲金氏虽觉喜欢,只是目下家计艰难,儿大未婚,女大未嫁。石时虽得了个举子,又因没钱上去会试,便会上了 ,也不能当钱用,往后想想,着实焦虑。
前儿,他大哥金有声来,他便托他代儿子觅了馆地,也可挣些钱来帮助他自己的膏火。这金有声原是世家子弟,为人极慷慨,好结纳,又深通歧黄之术,所以于乡宦场中都很 要好。这金氏托他,他便一口应承了去,这且慢表。
且说石时,素『性』幽娴,大有女儿心『性』,平时也不出门,只在他母亲膝下读书,有时与他姊姊漱芳『吟』诗唱和为乐。这漱芳也生得聪敏,脸庞又长的可人,『性』情且不必说。年已十 八,却尚未嫁。在家无事的时候,不是做些针线,便是学习文墨。这日因做了一首小词令儿,要与石时看看,便叫了丫头翠儿去书房请他弟弟进来。
哪知,石时因这日天气困人,书窗无事,觉得身子很倦,便在书案上枕着手儿睡睡,不知不觉便睡熟了。恍惚耳边有人叫,他忙睁眼看时,却并不在书房里,好像不是自己家 里,四面一看,却在一座院子里面。这院倒很好,四面俱是穿山走廊,都挂着一带的帘子,天井外面种着些海棠、桃杏,都已开了,石荀边又有几株芭蕉,绿的可爱。再看自己, 却立在回廊里面,模模糊糊的想道:“这是哪家的院子,怎么悄悄的没有一人?”想着,便慢慢的依着回廊走去,转个弯儿,已是院子的正面,一边是卍字栏杆,一边是一带的碧 纱和合窗,嵌着红玻璃,甚是精致。只中间支起一扇,其余八扇却都关着,窗里又半卷起一幅粉红绣花的帏子,有些香烟袅袅,从窗隙里浮出。石时料想里面有人,便蹑着脚步向 窗隙望去,却是闺阁的光景。靠里铺着一座红木嵌大理石的葵花床,垂着海红纱帐。左首列着一带儿椅,铺着大红半旧的绣披。右首摆着一座极精致的妆台,地下列着一扇大着衣 镜,却用锦袱罩着。靠窗是一座书案,左角上堆着几套锦匣的书,中间摆着一个睡鸭炉儿,喷出些香烟,又摆着一座小红木帖架,架上铺着帖子。
石时因立在正中,近处被帖遮住,隐约见背后有人坐着,却看不清是什么样人,便换个窗隙望去,不想是一个绝『色』的美人,便暗暗吃了一惊。再细看,是一张小圆脸儿,下庞 略瘦小些,小小的嘴辱点着些淡红,直直的鼻子,一双似笑非笑的含情眼,两道似蹙非蹙的笼烟眉,额上覆着一批短而又细的槛发。真觉另有一种风韵,满面的娇嫩玉光,似红又 白,真是吹弹得破的。眼波盈盈,喘息微微。一双手握着一管牙干儿笔,在那里临帖,铺着一张玉版笺,用一个玉猫儿镇着,一手按在纸上,比纸还白些,颜『色』与玉猫儿差不多莹 白,却还嫩些。石时暗忖道:“不信世上有这样的好女子,只恐这里是神仙住宅,不然那真有天仙化人在世界上的呢?”又想道:“且看他写些什么。”想着,再看,原来写的是 《洛神赋》,已写了三行多些,却写得极娟秀婀娜。石时暗暗赞叹,只是目不转晴的看那女子。
正看得出神,猛里面铛的一声,那女子便握着笔回转头去。石时也望里面看去,只见海红纱帐已卷起一边,有一个美少年坐起,尚拥着一条文锦被儿,只『露』出半截身子,生得 面如满月,白而且莹,眉如墨画,眼似秋波,如笑不笑,似愁非愁的一种神韵。望着那女子妍然的一笑道:“好个瘦人天气。”那女子也破颦一笑道:“怎么便起来了?我还写不 到几个字呢。”那少年笑了一笑,将袖儿整整眉心,慢慢的穿上了薄底靴儿,走下地来。
石时看他不过十四五岁的光景,只穿一件湖『色』缎绣花的小夹袄,下面『露』出半截松花『色』的袴儿,项间戴着一个锁圈,坠着一双玉蝴蝶儿,越觉好看。见他慢慢的整整衣襟,走到 书案前来,那女子便回过头来,那少年却站在女子身边看他写的字。那女子便将握着的笔点着道:“那字写坏了,这字也写坏了。”那少年便一手靠在桌上看道:“那字也好,不 过比这两个字差些,总比我好多了。”那女子便侧转脸儿对那少年笑道:“谁让你讨好儿。”那少年也便一笑,又道:“让我也来写几个儿。”那女子便放下了笔,站起来。石时 看他却与那少年差不多,总不过同年伴岁的样儿。见那少年坐下了,拈起笔来舐了些墨,照那女子写的字,并行照样的写了十几个。那女子一面替他磨墨,一面看他写。
忽左边帘钩一响,走进一个丫头来,也生得眉目如画,对那女子道:“二小姐起来怎早?太太着来请三爷的,刚到三爷屋子里去,袅烟姐姐说一早便过小姐这边来了,这会子 太太请小姐和爷进去呢!”那少年便搁下笔道:“你可见袅烟在屋子里么?”那丫头道:“在那里呢。”少年道:“你问他,将我书架上的《石头记》捡出来,送太太上房里去, 太太昨儿讲过要看呢!你先去,咱们便来了。”那丫头道:“太太候着呢?”少年便向那女子道:“那么着,姐姐就同去走一趟儿。”那女子点点头儿,整整衣裳,便和少年同着 丫头出来。
石时看无处可避,便往栏杆上想爬到帘外去,却从来不曾爬过,一失脚便跌下来。听有人叫“二爷”,急睁眼看时,却是翠儿在那里推他。石时嗔道:“我好好的做梦儿,你 推我醒来做什么?”翠儿道:“这里有风,睡着了不当耍的,小姐请看诗去呢?”
石时便站起来,呵个欠,走出房来,心里却很想那梦里的光景,实在艳慕的很。一面想着,已到了漱芳的院子,翠儿便先走一步,石时跟了进去。见漱芳正在那里写字,心里 想道:“刚才梦里的那个人真比我姊姊强十倍呢。”那漱芳见石时进来,便站起来道:“你怎么这时候才来?”翠花代答道:“爷睡着呢。”石时道:“说姊姊有诗在这里要我看 呢。”漱芳道:“只一首愁倚栏杆的小令儿,也没什么好。”说着便向镜台抽屉里拿出一张纸笺,递与石时。
石时接过,看写道:
帘影重,篆烟微,漏雨迟,小院春深,人静燕双栖。一带碧纱窗掩,流苏银蒜轻重。偏是一缕炉香关不住,出幽闺。
石时看毕,暗想这写的好似我梦中所见的光景,便笑道:“这真是此中有人,呼之欲出了。”漱芳笑笑,却不理会,忽金氏身边的万儿进来道:“太太请三爷过去,舅老爷来 了,有话讲呢,说小姐不必过去。”
石时便向漱芳说了声:“我去去便来。”说着便同了万儿到上房里见他母舅金有声。舅正和他母亲讲话,便上前请过安,靠着他母亲身边坐下,便与金有声寒暄几句。金氏因 对石时道:“你可晓得你舅舅的来意么?他此来,一则为你姊姊的亲事,二则已与你找得个馆地,讲起来倒也很好。”石时便向金有声道:“不知舅舅讲的是哪一家?”金有声道 :“便是越国公秦府里。”石时道:“原来他家,这是很好的。”金有声道:“你也知道他家么?”石时道:“不过听说是大家,究竟也不知道底细。”
金有声道:“说来这亲事却很当,他家原是安徽省人,因先皇赐第在这边,所以也算是本地世家了。越国公是他的曾祖,他祖父是秦文胜公,由探花出身,放江苏巡抚,历任 云贵总督,升礼部尚书,官至协办大学士。娶的是陆殿撰之妹,生下三子二女,长子名敏,次子名政,三子名文,女适姑苏花殿撰占春先生。这文胜公已去世二十余年了,陆太夫 人亦已去世。大房秦敏公死于国难,谥封文节公,并无子嗣,只有远房过继的一位少爷,名唤秦珍,袭了一等轻车都尉,年已三十,娶的便是都门沈左襄先生的女公子,名唤藕香 的那位大小姐。”金氏道:“原来便是沈左襄的小姐,在京的时候到见过的,长的很出众。他还有两个妹妹,也是绝好的,我平日也常想起他们。听说这大小姐已经过门了多年, 可曾生得一位公子没有?”金有声道:“只有一位小姐,已经十二岁了,名唤赛儿。这秦珍因没有公子,便将这位小姐扮做男孩,我倒见过一面,相貌倒很好的。”
石时道:“舅舅讲的郎官儿是哪一房的。”金有声笑道:“你不要急,我细细的讲与你听便明白了。他三房的文老爷,现已五十多岁,由内阁学士升礼部右侍郎,任都察院左 都御史,现告病归省。娶的便是袁太史的妹子,已生得一子四女,长子名琼,现年十九岁,长女名唤美云,现已十七,次女丽云,年已十四,三女绮云,年十二,幼女才八岁,叫 做茜云,都长得很好。”
金氏道:“你讲的可是琼哥儿吗?”金有声道:“这琼哥儿长得虽好,总不及二房里的云哥儿,长得真是美人儿一般,我也讲不出他的好处来,就叫我比比,也没什么样可比 ,想古来的子都也不过这样便了。这也不去讲他,单讲他才十四岁的孩子,便博古通今,琴棋书画、诗词歌曲,真真没有一件儿不会,没有一件不精,便是弹丝吹竹、金石图书, 也都会得,医理『药』『性』,也彻底通明。我常说他这个心,定是镜子做的,见一样便会一样。只是他有个脾气,放着一个世袭他不稀罕,说是祖宗余荫算不得,定要自己考试出来。果 然十二岁上了庠,竟夺了一府的批首。姊姊,你想不是难得的么?”金氏笑道:“只怕咱们漱芳年纪大了,又没那样体面,他家不要呢?”
金有声尚未开口,石时早『插』问道:“可便是秦珊枝。”金有声道:“正是呢,你见过么?”石时道:“却不曾见过,他有一部《一粟园诗集》,我却见过。他才十三四岁的人 ,那诗集倒有三十六卷了,哪一个不拜倒他。便是『性』情面貌,人都说他是个女孩的样子。舅舅也这样说,定是好绝的了。”金有声道:“我素来不肯夸奖人,这位哥儿,实在是真 好,所以我才讲呢。”
金氏道:“他房里政老爷尚在么?”金有声道:“他爷已去世五年,在日极蒙圣眷,御赐的物件,一天也背不了,拜了体仁阁大学士,派了军略,又赠了一等伯爵的封典。这 政老爷的原配,系俞太史的令妹,并无所出,早已谢世。继室柳氏是詹事府正詹柳殿翔的小姐,单生下这位哥儿,便叫秦云,号珊枝,他家里人都唤他的小名,叫他宝珠。他太太 生养他的时候,说梦见一双蝴蝶飞入怀里,细看却是玉的,他太太用手捉住时,转眼化作一颗顶大的圆珠儿,醒来便生下这位哥儿。他生的时候又有一朵红云覆在屋上,人多说这 哥儿将来一定有造化。他太太所以唤他做宝珠,名云。因曾看见玉蝴蝶儿,便画出样来,叫人去喊玉铺子里照式的做一个来,不道却有个现成的,他太太看时,却与梦里见的一式 无二,便欢喜的了不得,与宝珠做了项圈坠儿。”
石时听到这里,便截住道:“这人可是一张粉团脸儿,眉儿浓浓的,鼻梁统统的,似笑似恼的带些女孩儿气的?”金有声拍手道:“是了是了,一点不错。这样讲来,你是见 过他的了。”金氏也欢喜,问是哪里见过的。石时只说记不清了,又道:“好像听说已经娶了亲了,那位姑娘的相貌也真真没得说的,我也好像见过的。”金有声不禁笑道:“这 又胡说,他多早晚定下亲了,你倒说他已经娶了,又说见过的,真是讲梦话呢!你见什么样的人来?”
石时也自好笑道:“我见那人与宝珠差不多年纪,长得真是天仙一般,两弯眉儿,好像带些烟雾的光景,一双眼睛真好像含着两泓秋水,又似含着千万情绪的光景,此外,我 就形容不出来了。”金有声笑道:“是了,这是宝珠的表姊,你怎么能见他,我前儿看病的时候才略见了一面,果然是这种风韵。”金氏却呆呆的听着。石时便喜得坐不住了,立 起来道:“他表姊是谁?”金有声道:“便是我方才说的姑苏花殿撰的小姐,他母亲便是政老爷的妹子,现在都已去世,只生得这位小姐,名唤婉香,今年十五岁,很通些文墨, 在姑苏却有才女之名。其父母过后,又无兄弟,依他叔婶度日。他叔子、婶子不比他母亲,件件总欺他些,只因小姐确实懂些世故,不作一声。前儿花朝,他来秦府里探他舅母, 柳夫人问起,知道他的苦处,便不肯放他回去,留在府里住了。他婶子也不来接他,所以柳夫人很有意思,将来要讨做媳『妇』的。这只不过旁人猜着,却也并没成见。他文老爷还是 托人替宝珠提亲,我所以来讲这亲事,你怎么说他娶了呢?”
石时不禁好笑,便将梦中所见的光景说了。金有声和他母亲多觉好笑。金氏又道:“我总不信这位哥有这许多好处。”金有声道:“这也不难一见,我讲外甥的馆地便是他家 。那教读是早请下了的,便是丙戍科的翰林陆莲史。若说帐房,是外甥干不了的,现在讲的是记室,这原是笔墨事情,不荒废了自己的学问,一月也有三五十两银子的薪水,强如 在家闲着。日后果然主宾相得,便长好往来,况他家柳太太是极好的。姊姊可常去得,也便好看看那位哥儿。如果是合意的,不妨慢慢讲这亲事,岂不一举两得。”
金氏听了甚是欢喜。金有声又坐了会儿,也便去了,不知这亲事成与不成,落后自要表明。正是:
好梦有缘先识面,良材随处得知音。
泪珠缘 第二回 小书生秦府作西宾 大花园石生谒东生
却说金有声去后,过了几天,秦府家人便送关书过来。这日正是二月杪,石时告知金氏治装,明日三月朔便进府去。金氏应允了。石时便自去收拾书箱,金氏替他捡些衣服被 铺,一切齐备。到了次日下午,秦府里已备了官舆、请帖过来。石时便向母亲说知,又与他姊姊作别,少不得一番叮嘱,流泪上轿,带了管家许升,出门径往学士街秦府里来。
不一时到秦府门首,见是一座宗宫墙门,悬着直矗绿地金字匾,上书“大学士第”,对面开着方井,已歇满轿、马,站着些挺胸凸肚的管家,气象甚是巍峨。轿子便一直进门 去,接着一道甬道,两旁摆着些执事,像是有大员在里面的光景,仪门内拥着许多亲兵差役。
石时看那号衣,知是中丞在里面。那些人见轿子进来,便多站开。轿夫便如飞的进了仪门,直到大厅上歇下。早有几个当差的上来接待。石时出轿,那当差的便上来请安。许 升递上名帖,那当差的接了,一溜烟往里跑去。不一时,见大厅中门大开,又跑出一个体面的管家来,擎着帖子说请。
石时便随管家进了中门,又绕过一带抄手游廊,才到一座院子。那管家却不进院子去,往东首游廊上的墙门内进去,见一座落地大理石屏风挡着。转过屏后,却是花厅的左廊 ,一派鸟语花香,很觉幽雅。廊上半卷着一带的帘子,帘子外便有一堆假山石挡住。从石孔望去,见隐约有些亭台花木,转过走廊,已看见栏杆外景致,却真华丽。
石时刚看外面的景致,见对面右首走廊里从帘子影内走出几个管家来,看见石时,便抢上几步,说老爷在西花厅会客,请爷在这稍坐会儿。石时含笑道:“是。”那管家已打 起中间软帘,让石时进去。石时走进,看是一所五开间的花厅,上面匾额是雨香草堂,中间挂着一幅刻丝的山水,两旁镶着一幅泥金对联,写的是:
花鸟与人若相识
富贵于我如浮云
下署“金湖退叟”的单款,想是秦文自己写的。
石时便在下首椅上坐了,看那一排几凳上,多铺着崭新大红绣金团龙被,中间地上铺满锦毯,上面设着大炕,也是大红团龙绣围,炕几上摆着玩器,两边落着一对落地镜屏, 把天井里的景致多映在里面,越觉好看。石时刚看那镜子,忽听外面一阵脚步声,有人说老爷来了。石时连忙站起,见几个家人七手八脚的打起帘子,走进一位官长来。穿着大衣 ,十分威重,两道浓眉,一双笑眼,却不『露』一点威相,项下一部斑白长须,身干长长的。石时一见,打量便是秦文,赶忙趋前行礼。秦文带着笑,连道不敢,还了一个半礼。早有 管家送上茶来,便让石时登炕,石时连说不敢。秦文便呵呵的笑道:“足下这样拘泥,日后是常要请教的,那便反生疏了。”石时无可推委,只得登炕,欠身坐了。
秦文开谈道:“前儿,令亲金有翁讲起足下,兄弟实在企慕的很,今儿得就雅教,真相见恨晚了。”石时只连称不敢,也说些客套的话。秦文道:“当尊大人在日,兄弟与尊 大人却常会面,那时兄弟也年轻的很,不道只几年工夫,尊夫人已作故了。”因拈拈胡须道:“兄弟也老了。”说着哈哈的笑起来,道:“人生如白驹过隙,却是真话呢。像足下 这样才干,又在年轻的时候,正大有作为,到兄弟这里就馆,可不大材小就了。”
石时连说:“哪里、哪里,晚生得叨庇荫,已是受益不浅。”秦文笑笑,因向管家道:“师爷可带家人来?”那管家道:“在外面伺候着。”秦文道:“喊他进来。”那管家 答应出去。秦文便向石时道:“盛纪可不必打发回去,兄弟这里虽然有人服侍,总未必合适,就留在这里,当值足下的事罢。”
石时连忙欠身道谢。话未毕,只见那管家已领着许升进来。许升便抢上前请个安,站起来,挺腰儿垂于侍立。秦文将他上下打量一番,便道:“你唤什么名字。”许升又请个 安,禀明了。秦文道:“那你在这里当值东书房的事,专伺候你爷,若要什么,只问帐房里葛师爷要去便了。”许升答应着,便退了下去。
秦文笑向石时拱茶。茶毕,秦文站起来说:“请书房里坐,回来再请教罢。”石时便站起来,告辞出厅。秦文送至花厅门首,便站住说:“请。”石时也便站住说:“老伯先 请。”秦文略一推让,说声回来再见,便自己转去了。
石时出了花厅门,许升便上前说:“爷可去见见各位师爷,及府上少爷吗?”石时点头道:“自然要去拜的。”
秦府家人便『插』口问道:“陆师爷和葛师爷都出去了,大爷在园子里,师爷要去,也好逛逛园子。”说着便上前引导。走出正厅前面,向西转弯,却是一条花墙夹道,约有三五 十步,地下铺着碎纹石子,一边有一条雨廊,直接到园门口。这园门口是月洞式的,上面镌着“一粟园”三字,有四扇大冰兰格子嵌着。进门便有几个小厮立起来,那跟着的管家 问:“珍大爷还在里面吗?”
那小厮道:“刚和琼二爷向东府去了,三爷还在里面呢。”管家又道:“小姐们不在么?”那小厮道:“今儿没来,说太太有事呢。”管家点点头,说:“请师爷进来。”
石时走进园里一看,见迎面一座假山,在栏杆外挡住,左手游廊,是渐高渐远的,一望不尽。那管家却向右首靠山游廊走去,转过山脚,便显出一座石洞。那管家道:“走这 里近些,若走正厅又远了,要绕过七八个院子呢。师爷还是爱逛逛呢?还是走近些?”石时笑道:“走这边也好。”于是便走出游廊,径往石洞里来。石时看那假山,宛然同真的 一般,形象百出。进洞迎面一方碑石,镌着:“别有天地”四字。一路转转曲曲的石径,两边常有透亮的石孔,隐约见些亭台楼阁。依石径走不过三四十步,便出了山洞,一看, 真换了一番眼界。山坡接着一座九曲红栏的石桥,压在水面;两岸桃花杨柳,正是茂盛的时候,半遮半掩的藏些楼阁。那一池的春水,又绿的可怜,微波鳞鳞;人在桥上行走,那 人影也在桥下晃动。石时暗暗赞叹。管家领着,已走过几曲桥栏,一路看两边池畔的楼台,或临水开窗的,或有花墙遮着的,或有假山花木挡着的,层檐飞栋,或隐或现,真正目 不遐接。石时只当逛西湖一般,又转过了一个弯,过了一乘桥亭,池心里早显出一座六角亭子来,周围俱是白石栏杆环着。这亭子是六面开窗的,窗子俱一『色』绛纱,嵌着蓝玻璃, 窗楹也雕得极玲珑精致。看看已到面前,门却关着,榜着“洗翠亭”三字。楹联是泥金北魏书法:
渡水箫声催月上
隔湖人语采莲归
下署着“秦云”的款。石时暗暗点头。转过亭后,仍接着红栏石桥,弯弯曲曲,过一乘桥亭,又是八九曲,才走完了。迎面柳荫里便有座青粉花墙,也开着月洞门,上面标着 “绿云深处”。管家便道:“请爷进这院子里去坐坐,我去北面春笑轩、『吟』秋榭那边找三爷看,省得回来再跑这里。”说着便自跑去。
石时便同着许升信步走进月洞门内,见左右两带沿墙的曲曲回廊,中间是石子砌成的甬道,两边多种竹子,别无杂树。石时便向左首游廊上走去,一边透空的花墙,里面还有 院子藏着。一边是坐盘栏杆,栏杆外面有一带清泉,潺潺作响,向外流去,都灌往池子里去的。沿着游廊走不多步,迎面见一『色』碧纱”字窗子,窗前又有一带朱红栏杆衬着,越觉 幽雅。便沿着窗外走去,见中间一带落地风窗开着,却是三明两暗的一所院子。进内一看,见列着的桌椅,是湘妃竹打成的,也不用披垫,两边分间格子,也是碧纱“字的,嵌着 刻丝书画块子,上面列着紫竹藤心的大炕,前面装着葫芦藤的落地罩,正中悬着一面大镜,镜上榜着“清可轩”三字,楹联是集句的:
麝脑半销金鼎火
虫声新透绿窗纱
也署着宝珠的款。
石时略坐一会,那管家已自外来,说那几处没有,光景定在“惜红轩。”石时便跟着出外,出了月洞门,转北便又是假山石挡住,却有走廊向石洞下穿过,便觉渐行渐高。原 来这走廊是依山凿成石级,五六步一级,约有二十余级。右手墙上都嵌些碑碛,左手俱是一带坐栏,依山而上,随处皆可小坐,从栏杆外望那些亭阁,只『露』些飞檐挑角。不一时走 尽游廊,不知不觉已在假山上面。往下一望,这满园的楼阁,也不止数十处,多被些花木高低掩映的遮着。惟“洗翠亭”因地面宽阔尚看得见。再见立的所在,却与平地一般,也 种满花木,堆着假山,矗着石荀。左首一所花窗的楼屋,榜着“听秋声馆”。右首一座青石的月台,列着石桌石凳,对面一个秋叶式门。进门又是一座假山石砌的平台,约有五六 级,走上石级,四面俱是碧瓦做成的栏杆围成。往上面是一座高楼,却是西洋式,飞出一椽,便做了下面的游廊,窗楹都是红木嵌黄杨的葵花格子,镶着白磨花玻璃,中间榜着“ 紫玲珑阁”。上檐口榜着“夕阳红半楼”,窗楹却是红玻璃的。石时刚要看楹联,那管家道:“师爷怕乏了,进这边去便是。”说着,便向东首垂花门进去。又是一座院落,榜着 “醉花仙馆”四字。仰面一看,却是三层楼飞檐高栋,直接云际,上面檐铎,叮叮当当的响个不住,隐隐认得榜着“天风楼”三字,隶书的泥金匾额,映着日光,闪闪熠熠,耀人 眼光。
石时见那管家已向前面走去,便跟着又进了一重花格子的圆洞门,却又换了一种景象,一带碧瓦栏杆环着一所小小的三楹精舍,栏杆外种着几株海棠,又有些樱桃花,开得正 是妩媚,芭蕉也正绿的可爱,也有几株石笋。靠栏杆列着一带的盆景,各式花草俱备。那窗楹却别样精致,纯用五『色』杂玻璃打成冰兰块子,用格子凑成一片的,光怪陆离,耀人眉 睫。正中榜着一方泥金匾额,题着“惜红轩”三字,下署“小桃花馆主人婉香女史”的款,越觉华丽异常。门口挂着一扇西地锦的软帘。
忽游廊上的鹦哥叫道:“谁来了?”里面便有个十二三岁小丫头揭着软帘出来,道:“谁呀?”那管家便站住脚,道:“石师爷请见三爷来。”那丫头摇摇头道:“三爷下去 了。”说着便放下软帘进去。那管家知道里面有人,便向石时道:“师爷请醉花仙馆坐会儿,三爷下去了,光景给师爷请安去的。”
石时因不知行李安顿好没,便道:“即如此,不坐了,咱们就转去罢。”说着便要回步。那管家道:“天将晚了,那里洗翠亭怕不好走,平坦点儿走这边罢。”说着便引了石 时向惜红轩廊下越过,又穿出一重圆洞门,见一座大院子,榜着“留余春山房”字样,又过了几所院落,才渐渐的走下山来。石时已经倦极,便无心赏玩,出了园门,径向东书厅 来。不知宝珠见与不见,且看下文。正是:
绕遍回廊人不见,夕阳闲煞好楼台。
泪珠缘 第三回 西花厅赴席无埙篪 南正院演书供色笑
却说石时出了一栗园,其时天『色』将晚,那管家便引着仍向二厅廊下走过。走出大厅,向东首游廊上,进一座墙门,便是一座小小的三间院落,三面走廊下,已点满了琉璃灯, 照见天井里,也有些花木竹石,却看不清楚。中间门首,也挂着一扇软帘,里面『射』出一片保险灯光,有如月『色』。
石时便进了院子中间,两边用书画围屏分作三间的,一边是书房,一边是卧室。石时便先进了卧室,看见安顿齐备,便换了便衣,走过左首书房里来坐下。见几案摆设都是现 成的,便喊许升打开书箱,将要用的书捡出,一部一部的集齐了,搁在书架上。一时有人来请,说老爷在西花厅请师爷用酒,说不用公服,就是便服很好。石时答应着,却仍换上 大衣出来。又一个管家来催请。石时便随那管家出了东书房,仍穿大厅廊下,向对面一座朝东的墙门进去。见满廊下都点着几十盏花式檐灯,照的通明。廊口一带帘子已都卷起, 天井很宽,有些高大树木,像有花开着,很香的。几株石笋立着,隐约像人似的,对面又有一座半角亭子,栏杆外都点着五『色』檐灯,映着窗棂,越显华丽。厅前一株大玉兰花,开 得雪山一般,映着朦胧月『色』,越觉好看。灯光下望去,写的字却看不明白。没几步已到花厅正面,看这厅是一统七间的广厅,外面一座卷篷,气局比东花厅宏旷许多。廊下立着几 个管家,见石时来了,便高声报道:“石师爷到!”石时便略立一立,听里面说:“请。”早有人打起软帘。
石时进厅一看,见居中一排挂着七盏二十四副的水法塔灯,照得满厅雪亮,上面摆一张大炕。下首坐着个秦文,穿着蜜黄开气袍,罩着天青织金团龙短褂,薄底靴子,戴着拉 虎帽子,缀着一颗大红绒珠的结子,神气很足。旁边站着一个六品军功的老管家。上首坐着一人,却是五品营装的,刚和秦文讲话,见石时进来,便连忙站下地来。秦文也便慢慢 的走下炕来,向石时一拦手,说:“请升炕。”
石时哪里肯坐,推让半晌,又和那五品服『色』的那人各问姓名,才知是府上的文案夏作王圭。便向他推让一会儿,秦文定要他坐,又说今儿初次是客。石时只得欠身略坐着一点 儿。秦文便对石时道:“足下也太拘了,兄弟早着人过去回,不要穿大衣,足下却定要穿着公服才来,咱们从此要除去这些俗套才好。”说着,便回头向管家道:“喊人把师爷的 短褂子拿来。”外面许升早答应着去了。
秦文又道:“刚才兄弟到东书房去了,说足下到园子里去了。”石时连忙站起来说:“失迎、失迎。”秦文略一欠身道:“请坐、请坐,刚说过,不要这样拘礼才好。”石时 陪笑称是,便道:“刚才瞻仰名园,真是一丘一壑都是文章,胜读十年书呢。”秦文笑道:“也没什么好处,不过聊可赏心悦目罢了。兄弟虽起了这所园子,却也没得空儿去逛, 倒是儿辈常在那里躲懒呢。足下可见着这几个孩子们,真不成器皿,日后总要足下教导些才是。”石时忙说:“不敢。”又道:“刚才到园子里,原给三位爷请安去,不道多不在 那里,未能领教。”秦文笑道:“这些孩子,真也胡闹,论理早该过去给师安请安,哪有反劳足下的。”说着便向管家们道:“去南书厅请陆师爷过来,把琼儿、宝珠带了来,再 去里面唤声珍大爷。”几个管家一片声答应个是,却只去了两个。一会子远远听见有人高喊:“花农!”便听见远远有许多人答应。又听道:“快去上房里,请三爷出来。”便像 有人答应去了。
石时忖量,必是宝珠不在馆里。看秦文像听不见似的,自己吸水烟。好一会子,还不见来,便向装烟的管家道:“你找找去。”那管家去了会儿,窗外便有许多脚步声走来, 有人报道:“陆师爷来了。”石时等便站起来。见前面两个管家掌着羊角风灯,写着“南书厅”的红字。后面又有一群人,掌着“西正院”的灯,到帘外便都站住,只走进一个四 十多岁的人来,生得十分清瘦,石时料想是陆莲史。见他一进来,便抢前几步,与秦文道候,转身便和石时招呼,各道姓名。石时便让他登炕,陆莲史笑道:“足下初到这里,哪 还有谦让的理。”说着仍让石时上座,自己便向夏作王圭对面一排椅上坐下。
秦文归座道:“孩子们来了么?”陆莲史尚未回答,帘外早一片声答应道:“伺候着呢。”一声未了,早走进两个人来,一个身干短短的,白净脸儿,年约三十内外,一个却 不过十五六岁光景,浓眉方脸,相貌比那个好些,都穿着大衣。石时暗想,这两个人定是秦珍和秦琼了。刚想着,秦文已命两人向石时请安。石时忙回了礼,讲几句话。见秦文问 两人道:“宝珠呢?”两人刚要回,帘外有人应道:“三爷早来了,伺候着呢。”秦文因道:“进来。”管家传了一声,说:“请三爷。”外面帘子一动,早见两个极俊俏的小厮 拥着一个如花似玉的宝珠进来。
石时看他不过十三四岁,穿一件粉红百蝶衣,罩着一件纬金堆花的箭袖,下面结着湖『色』排围须儿,仿佛和霞佩一般,足下登着薄底粉靴,小的很觉好看,头上戴着束发紫金冠 ,嵌一颗极大的明珠,颤巍巍的一个绒球,颈上系着玉蝴蝶儿的项圈,越显得唇红齿白,目媚眉颦,虽是正『色』,却带笑容,觉得比梦中所见更美几倍,石时不禁呆了。宝珠早紧步 上前,先给石时请过安,又向秦文请安,垂手立着。
秦文却放下脸,『露』出一种威相,看了宝珠一眼。宝珠便低下头去,脸儿飞红了,一言不言语。秦文看那小厮道:“谁教你爷不穿公服出来。”那小厮有个叫花农的却很灵变, 忙回道:“爷刚进馆,听老爷喊,怕来迟了,所以不及再进去更衣。”秦文哼了一声,便不言语。石时见宝珠那种苦恼样儿,心里着实过不去,便和宝珠搭讪几句,不过讲些一向 企慕的话头。
宝珠随口答了几句,一时见管家上来摆席,看是五个座儿,知道自己没事,便走近秦琼身边站着,看着秦文的脸『色』,秦文又看了宝珠一眼,才道声去罢。宝珠暗将秦琼的衣角 一扯,秦琼便同宝珠向各人告辞出来,到帘外,刚小厮掌起风灯想走,忽里面秦文喊道:“琼儿转来。”秦琼忙应了声,便仍转去。宝珠知道唤秦文是自己不陪席了,恐怕出来撞 见,反为不美,便一溜烟跑出厅门,趁着一路的灯光,跑进二厅,走到柳夫人住的南正院来。刚跨进门,迎面撞着柳夫人身边的丫头可儿走来,看见宝珠便站住笑道:“我的爷, 到这会子才回,把太太急死了呢,说爷出去迟了,三老爷是不管有人没人会放下脸来的,怕爷回来丢了脸,教我着小厮来请爷去的。”宝珠笑道:“还好,没惹骂。二姐姐可还等 着我吗?”可儿道:“早回屋子里去了。”宝珠一呆道:“怎么他不等我一会儿?”可儿笑道:“爷不要又站住了,太太盼着呢。”
宝珠便绕过游廊,到画锦堂下,揭着软帘进去,见他母亲柳夫人正坐在炕上听他侄女赛儿讲书。那赛儿只穿着件湖『色』花绣的袍子,束着玉带,也戴着紫金冠,缀着一颗大珠, 背面垂着短发,屈着一膝,反『露』出一个三寸多大的小靴底儿,一手托着腮靠在炕桌上,念《石头记》。听见宝珠声音,便回转头来笑道:“宝叔叔你回来了,好,好,来替我讲书 呢。”柳夫人也笑问道:“可惹骂来没有?”宝珠笑着摇摇首儿,说没有,便挨着赛儿来坐。赛儿靠进去些让他,宝珠也便屈一膝儿,伏在炕桌上看那《石头记》。
赛儿道:“你怎么不把褂子脱了,可不热吗?”宝珠一笑道:“是呢,我忘了,袅烟来替我脱去。”那宝珠的丫头袅烟便走上来替宝珠松去腰带,给他脱了,又将项圈正了正 ,压在衣领外面。宝珠便心里活挠挠的想走。柳夫人道:“忙什么,一会就摆饭了,给我安安稳稳坐着歇罢。”
宝珠便不好走,仍挨着赛儿坐下,道:“你来多少会儿了,你『奶』『奶』怎么不来?”赛儿道:“我一个儿来找婉干娘的,他回屋子里去了,太太便不放我走,要我念这牢什子呢。 ”宝珠笑笑,见他紫金冠上的红绒珠儿歪着,便顺手替他整好,随口道:“你念到哪一段了?”赛儿嫣然一笑道:“我刚念那个刘姥姥的笑话呢?”宝珠笑道:“这也有趣儿。” 说着便一手搭在赛儿肩上,一手去翻那书。柳夫人道:“好孩子,你念给我听罢。”
宝珠笑道:“我不要看得,我做那刘姥姥的样儿给太太瞧。”说着便做那刘姥姥对镜子叫亲家的样儿,口里又做出那老婆子的声音,引得柳夫人大笑起来。赛儿看着宝珠的脸 ,只是憨笑。宝珠笑着,只顾做那好笑的形景,连地下站的丫头们都看的好笑。赛儿早笑的胸口痛了,便央着宝珠叫:“不讲罢。”宝珠却一法的逗他笑。赛儿笑着来掩他的嘴, 宝珠才笑着罢了。
刚『乱』着,见婉香身边的丫头笑春进来,要知他来干什么,且看下文叙明。
正是:
上客好留连夜饮,佳儿能博合家欢。
泪珠缘 第四回 花婉香拥衾春卧病 秦宝珠烧烛夜谈心
却说婉香身边的笑春进来,便笑道:“太太这里好热闹呀,三爷回来了么?”宝珠见是笑春,因道:“你小姐怎么不也来听笑话呢?”柳夫人也笑道:“咱们这边热闹呢,你 请你小姐来这边用饭。”笑春道:“咱小姐呀,又不舒服了,这会儿子闷得很,着来瞧瞧三爷,请去谈谈呢。”
宝珠忙道:“怎么,姐姐又怎么了?”笑春笑道:“也没什么大不了事,刚打太太这边转去,好好的看书,不知道怎么一下子又哭了一会,这时说心疼,带点嗽着,烧发的很 旺呢。”柳夫人道:“那可吃点什么没有?”
笑春未答,赛儿先道:“怎么不问我『奶』『奶』要香苏饮去。”笑春道:“珍大『奶』『奶』送来的『药』块子正是这个名儿,说好得很,此刻春妍在那里煎呢。”柳夫人道:“那也还可吃得。 宝珠你瞧瞧去,看是怎么了,倘有什么,可也不必回我,径喊当差的去请那金有声来,打个方子,前儿不也是他的剂『药』便好了吗。”
宝珠巴不得一声儿,连连答应着,便丢下了赛儿,也不等笑春,径走过左手游廊,向西首墙门走进,向南转个弯儿,便是婉香住的小桃花馆。一进中门,便一手揭起软帘,一 眼见春妍蹲着煽炉子,见宝珠进来,便站起来。宝珠不待他开口,问道:“姐姐怎么了?”春妍指道:“在房里睡着呢。”宝珠低声道:“睡熟了没有?”春妍道:“一会子没听 声响,多管睡熟了。”
里面婉香却早听见,因咳嗽了声道:“春妍,『药』好了吗?”春妍隔着围屏回道:“快当呢,三爷来了。”婉香却不则声。宝珠便自己揭着门帘,走进房去。见妆台上洋灯却旋 得幽幽的,床上帐子垂着,外面又放一重海红帐幔。宝珠尚未走到床前,先唤声:“姊姊,你怎么了?”婉香便自伸手来揭开帐子,向宝珠道:“没什么,不过不适意点儿。你怎 早家来,敢不念夜书么?”宝珠笑点头儿,便在床沿上坐下,替婉香钩起一边帐子。婉香便要坐起来。宝珠忙坐近些,止住道:“不要起来,仔细点风。”婉香也便不想起来了。 宝珠伸手向他额上熨熨。婉香欲躲不躲的。宝珠缩转手道:“了不得,烧得火烫呢,你还要起来,可是不当要的呢。”婉香笑嫌道:“我不起来罢了,你给我好好的坐着,不要大 惊小怪的骇人。”宝珠一笑,因又道:“你心疼可好些么?太太叫我请金有声去。”婉香听说,便起来道:“我没什么,谁告诉太太去来。”
宝珠见他已经坐起,忙拿件玫瑰紫袄儿,想给他披上。婉香却已伸手来接,自己披了,接着道:“你回太太去的么?”宝珠看他两颊红红的,娇艳得和海棠花儿似的,正发烧 着,便口里答是笑春讲的,一手却去放那帐子。婉香嗔道:“怎么,你放它下来什么?”宝珠怕他发恼,忙仍替钩上道:“我怕你冒了风。”婉香笑道:“谁要你献殷勤儿。”遂 又嗔道:“笑春也竟胡闹,这一点算什么病,又到上房里回去,你快去,说我原好好的,没什么,不要请大夫。”宝珠扭颈儿道:“我不去。”婉香道:“随你罢,不过太太记挂 着呢。你不去也罢,我睡我的。”说着便和衣躺下。
宝珠只是讪笑不语,见他睡下,便与他铺盖好了,却仍不走。婉香转向里床道:“你到外面坐,我要睡了。”宝珠笑道:“何苦来呢,又和我怄气了。”婉香听说,便回转头 来笑道:“谁与你怄气,我爱睡一会儿,怕又得罪了你么?”宝珠也便一笑道:“好、好,你睡你睡,我不扰你。”说着便站起来替他放下帐子。婉香隔帐儿道:“幔子不要放下 ,怪闷的。”
宝珠依他,便只将罗帐垂下,却把幔子卷得高高的。便慢慢的走到妆台边去,见灯不亮,因道:“姊姊,这灯怪讨厌的,旋亮些好么?”婉香含糊应道:“随你,你爱那样便 那样,你不要唤我,我要睡熟呢。”
宝珠便不做声,就靠妆台坐下,见鸭炉里香已烬了,便随手将鸭炉盖子揭开,用香印儿慢慢的印了个双回文的心字,看看不甚清楚,倾去又重印了一个,看还明白,便用煤纸 燃着,仍将盖子盖好,移近镜边。见镜袱尚未套上,暗暗埋怨道:“这些丫头们,这样不经心,姊姊睡着连镜套也不套,回头梦鬼了,可不苦了姊姊。”因便将一个粉红平金套子 遮上了。坐一会,却没得事做,随手把镜台抽屉抽开,见粉盒没有盖上,前年送他的那个长指甲,还在做粉梢儿。顺手拿出来看,见染的凤仙花『露』,尚有些红迹,便自己伸出左手 将小指上的指甲比看,却比剪下的长了一半,便将手上的指甲在粉匣里捎了些粉,仍又倾在粉匣里。
忽帘钩一响,春妍捧着一个小银盘儿,里面盛着一双翡翠小盖碗儿进来,见宝珠在那里弄粉,因低低的笑道:“爷想搽粉吗?”宝珠回过脸来,见是春妍,便将指甲一弹道: “你来,我替你搽点儿。”春妍笑道:“我没得这样福分儿。”宝珠笑笑,因向盘里看道:“可是姐姐给我吃的茶吗?”春妍道:“不错,我忘了爷的茶,也不送上来。”宝珠忙 道:“不要、不要,我讲着玩的。这是姊姊的『药』么,姊姊睡着呢,这会儿不要喊他去。”春妍点头道:“我还去搁着罢。”说着便要转身。宝珠唤住道:“且慢,我尝尝,瞧什么 味儿,倘苦了,姊姊可不要吃的呢?”春妍嗤的一笑道:“『药』有什么好吃的,我尝过了,很甜的。”
婉香此时刚醒,听见两人说着,因在帐里道:“可是『药』好了吗?端来我吃。”春妍尚未答应,宝珠早应着过去,揭开帐子道:“姊姊你没睡熟吗?『药』端来了,这会子吃么?” 婉香在枕上点点头儿,便慢慢坐起身来,仍披上袄子,却用衣襟在眉间揾了揾道:“将来我吃。”春妍应着,便端到床前来。宝珠伸手向盘里拿了『药』碗,揭开盖子,看颜『色』浓浓的 ,便尝了尝,觉尚有些烫嘴,便捧着吹了吹,一会又尝了尝,果然有些甜,便道:“好了,吃了便好。”说着便将『药』送到婉香嘴边。婉香便在他手里喝了一口,随即自己接了过来 ,一口一口的喝着。
宝珠笑央道:“好姊姊,不要喝完了,也给我一口喝喝呢。”婉香笑了笑道:“这又是什么可口儿的哪,你吃去罢。”
宝珠接了便一气喝净,还说好吃,春妍不觉在旁好笑。婉香似笑非笑的道:“今儿『药』是甜的,想来不要漱口水了。”春妍一想,果然忘了端漱口水,便要去拿。却见小丫头爱 儿已端了一杯来,春妍忙用盘子去接过来。宝珠便拿与婉香漱口,自己也将婉香漱剩的一半漱了漱口,仍摆在春妍手里的盘子内,春妍端了出去。
笑春进来道:“晚膳送来了,小姐这会想吃么?”婉香摇摇头说:“我不要。”问宝珠道:“你可吃点儿么?”宝珠刚要摇头,见笑春递个眼『色』,便道:“姊姊你也吃点儿, 我陪你吃好么?”婉香道:“你吃你的罢,我真不想吃这些东西。”宝珠便笑着央告道:“好姊姊,你好歹吃点儿。回头饿瘦了,太太又派我的不是,说我不劝你吃呢。”婉香笑 笑,笑春知是肯了,便喊道:“刘妈妈,你把匣子端了来。”外面答应着。宝珠忙道:“不要,不要他们拿,你拿去罢。”笑春刚答应着,春妍已托着个楠木匣子进来,问摆在哪 里。宝珠道:“床里摆张桌儿很好,省得姊姊又要起来。”说着,看看婉香,见他不语,笑春便端过一张湘妃竹小炕桌儿摆在被上,将两边帐子卷起,又拿过一盏玻璃罩灯,摆在 桌上。春妍便将匣子放在中央,海棠早摆上两副杯筷,放在两对面。婉香道:“我不吃酒。”说着便伸手将对面的杯筷移在横头。爱儿早端过一个锦礅儿,放在床沿外地上。宝珠 便歪着身子坐下,拿着壶儿,替婉香斟了半杯酒,自己也斟了半杯。婉香看是白玫瑰『露』,便吃了一口。看看匣子里摆着几样菜,倒还清口的,便拿筷子夹了一片春笋与宝珠,自己 也吃了一片道:“怪没味儿的,怎么今儿便做的这样?”宝珠道:“本来没什么好吃,你又不适意着,不吃这个罢。”婉香点点首,喝了口酒,看看还有好些,便倒在宝珠杯里, 道:“你替我吃了罢,我吃不了。”宝珠慢慢的喝完,笑春盛上饭来。婉香便稍些吃了点儿,宝珠也随便吃完。春妍上来,撤去盘盏,爱儿绞上脸布,婉香抹抹脸儿,又漱了漱口 ,喝了茶,便道:“什么时候了?”宝珠看床里搁几上的钟已经十下。便说:“还早呢。”
婉香看看房里没人,便低声向宝珠道:“今儿太太说,昨儿金有声来和老爷讲什么亲事,你可知道吗?”宝珠道:“给谁提亲呢?”
婉香眼圈一红,刚要说,忽外面海棠报道:“太太派菊秋来望小姐呢。”婉香应道:“请这里边坐呢。”一语未了,见秋菊同着东府里袁夫人身边的玉梅进来。看见婉香坐在 床里,竹几上摆着一盏风灯,映的脸庞儿娇滴滴越显红白,便都上前含笑道:“姐好些么?太太很想着呢。”婉香笑说道:“又劳你们两位姐姐了,坐着讲罢。”说着,爱儿早端 过两张低杌子来,摆在地下。菊秋等便坐下笑道:“咱们丫头们,真越发不成体统了,哥儿、姐儿都在这里,便放肆的坐下了。”宝珠笑道:“谁讲究这些来。”又对玉梅道:“ 老爷进来了,可讲些什么没有?”玉梅道:“早进来了,外面的席是珍大爷和琼二爷陪的,倒也没讲什么,单说哥儿不在馆里。”
婉香笑道:“可是又惹骂了。”玉梅笑笑不语,宝珠也笑了。菊秋道:“太太说姐儿吃了香苏饮,觉怎么样?”婉香说:“好些。”菊秋又道:“太太说,倘然吃的对,太太 那里上好的有着,明儿叫人去拿便了。”婉香应着,说:“你回太太去,我没什么,不过稍微发点儿烧,不算什么,千万不要去请大夫,外头打的方子,总苦唏唏的怪难吃的,就 这香苏饮吃吃很好。”菊秋答应着,便向宝珠道:“哥儿多坐一会儿,时候早呢。”说着便和玉梅同站起来,向婉香说些保重的话。婉香又嘱两人转去道谢,两人便退了出去。
宝珠见他们去了,便问婉香道:“你刚说金有声给谁提亲?”婉香道:“你想谁?”宝珠听了,便自纳闷。倒是婉香笑道:“你又痴了,这愁什么?”宝珠便点头道:“我知 道了,你放心。”婉香红了脸,知道宝珠会错了意,心想不说,怕宝珠从此便『乱』讲起来,便沉下脸道:“我不过给你个喜信儿,怎么倒教我放心起来?我问你,教我放什么心,我 有什么心放不下?”讲到这里便缩住了嘴,心想自己又讲错了,便一声不言语。
宝珠却听得满心舒服,也只点头不语,一时袅烟来请宝珠转去安寝。宝珠便向婉香道:“姊姊你该睡了,咱们明儿见罢。”婉香却一点不『露』笑影,但点点头儿说:“你去罢。 ”宝珠还想再坐会儿,禁不得袅烟已拿着风灯等着,便不得已同回自己院子里去。欲知后事,且看下文。正是:
美人不碍长多病,公子无端也善愁。
泪珠缘 第五回 镜里相看深情绮丽 闺中调笑微露娇嗔
却说宝珠和袅烟回来,到婉香对面自己的院子里来。袅烟服侍宝珠睡下,便归自去。宝珠因婉香那句话,思量了一会,便睡不着,因叫袅烟冲茶,袅烟捧茶进来。宝珠一面喝 着,一面想道:“这事不如问他,总该明白究竟说的是哪家子的小姐。”想着便问袅烟道:“你可听见说,昨儿金有声来做什么?是给谁提亲的?”
袅烟笑道:“说也可笑,他也不估量自己,便给爷来提亲了。”宝珠道:“是哪家的小姐?”袅烟道:“便是今儿新来的石师爷家的小姐,据他说,这位小姐是有一无二的了 。三老爷听了高兴,便来和咱们太太商量。你想,太太是早已存着个主见的。”宝珠连问道:“什么主见,我却不明白呢?”袅烟抿嘴笑,不说。宝珠连连『逼』问,又再三软语央告 。袅烟笑道:“太太说,爷年纪还轻着呢,早娶了,怕分了你用功的心,要等你中个举儿,点了元儿,才给你娶个好的媳『妇』呢。爷快还不要天天上学去么。”宝珠啐了一口,道: “正经问你,你总拿我开脾胃儿。”袅烟笑道:“谁不讲正经呢。”
宝珠扯他向床沿坐下道:“我正经问你,太太怎样对三老爷讲呢?”袅烟坐下道:“太太先只推辞。三老爷说:“这样的小姐还不定下,将来不要懊悔,我是探听得仔仔细细 的了,只要小姐好,那家底差些怕什么?’太太却说得好,说:‘既这么看,我倒替琼儿做个媒,就把这头亲事说给琼儿不好吗?”宝珠拍手笑道:“那三老爷怎样呢?”袅烟道 :“三老爷也便不再讲了,今儿没提起,都管把这话搁起了。”
宝珠听毕,便很高兴。袅烟站起来道:“没什么讲了么,时分迟了,爷请安置罢。”宝珠还要问,袅烟却早出去了。宝珠此时已将心事放下,向里床一睡便睡熟了。
次日一醒,便爬起来了,袅烟听见,便也起来道:“爷这么早起来,可是听了昨儿的话,要上学去吗?”宝珠笑道:“不是,我睡不稳,不如早点起来。你们仍睡你们的好了 。”袅烟笑道:“爷起来了,谁还有睡着的福分呢。”说着便唤道:“春柳打脸水来,爷起来了。”外面答应着。宝珠便向窗口坐下,笑向袅烟道:“今儿二小姐可好些么?”袅 烟笑道:“昨儿我同爷一起回来的,今儿也同是睡着才起来,哪里知道呢?”宝珠自觉问的可笑,便嗤的笑了。春柳已送进洗脸水来,宝珠随便擦了擦脸,又漱了口,站起来要走 。袅烟道:“爷没有梳辫呢?”宝珠道:“回来再梳罢,我瞧瞧二姊姊去。”袅烟又道:“二小姐还不曾起来呢?爷吃点点心再去罢。”
宝珠道:“我到二姊姊那边去吃,总是一样。”说着已走出院子去。袅烟跟着出来,唤住道:“爷早些转来上学呢。”宝珠一面答应着,一面走过抄手游廊,向对面小桃花馆 来。见腰门尚关着,轻轻的叩了几下,里面仇老妈子出来开门,见是宝珠便笑道:“爷这么早呀。”宝珠不理,进了八角门,便向游廊上走去。见一带的帘子尚未放下,院子是朝 西的,那东面的花墙上,早被日光照上满窗的桃花影子,里面静悄悄的没有人声。刚转过栏杆,走到卷蓬底下,忽有人叫他道:“宝珠你来了么?”抬头看时,却是那双白鹦鹉叫 着玩的。宝珠笑了笑道:“你怎么也叫我的小名儿了。”
刚走着,听中间的风窗门“呀”的一声开了,见爱儿走将出来,还没梳头。宝珠笑嗔道:“懒丫头,到这时候儿才起来么?”爱儿笑道:“你姊姊还睡着呢。”
宝珠走近,拍拍他的肩道:“可儿,好利嘴,难怪你小姐疼你呢。姊姊们呢?”爱儿指道:“在院子后面梳洗呢。”
宝珠见婉香前面的房门尚关着,便走中间进去。到后轩,见左首春妍的房门已开着,便想进去,刚揭起门帘,见春妍只穿一件粉红『色』小紧身儿,坐在床沿上,手里拿着白绫条 儿,正在那里裹脚,见宝珠进来,忙放下一边帐子遮了道:“请爷那边坐,笑春早起来了。”
宝珠笑了笑,便不进去,转身到对面笑春房里来。揭起软帘进去,见笑春也只穿一件荷花『色』品月镶袖的紧身袄儿,罩着一件元『色』四镶的长背心,在窗口梳妆台上梳头。海棠站 在旁边看他。宝珠进来,海棠先看见道:“爷进来了。”笑春回头看见,便放下梳子,一手握着头发,站起来道:“爷擦过脸吗?”宝珠点点头,说:“擦过了,你只顾梳头罢。 ”说着便在妆台横头坐下。笑春也便坐下,对着镜子梳着头,笑说道:“爷这早起,就上学去吗?”说着转过眼波来向宝珠一笑。宝珠也对他一笑,便道:“今儿我不想上学去。 ”笑春笑道:“今儿初二,是课期,只怕不能躲懒呢!”
宝珠道:“那道不怕什么,昨儿姊姊什么时候睡的?可好些吗?”笑春道:“昨儿听他睡了又起来,又睡的,光景该好些了。”宝珠点点头儿,便站起来说:“我瞧瞧他去。 ”笑春道:“他睡着呢,你轻些儿。”
宝珠道:“我晓得。”说着仍到春妍房里。春妍已起来洗脸,看见宝珠进来,便对宝珠笑了一笑。宝珠便立住,也对他一笑,轻轻的道:“刚才做出那模样儿,慌得什么似的 ,怕什么呢。”春妍笑笑不语。宝珠指指里面道:“醒了吗?”春妍摇头儿。宝珠便蹑着脚想走。春妍将衫袖一拽,宝珠忙回过头来,见是春妍对他摇头,宝珠也摇摇头儿,笑着 ,放轻了脚步。走过春妍床后,揭着软帘进去,便是婉香的房。见妆台上尚点着一盏长颈灯台,半明不灭的。窗子关着,窗帏尚遮着。床上垂着海红帐帏,微『露』些湖『色』里帐,微微 的有股幽香,静悄悄的没得声音。宝珠轻轻的将帏儿、帐儿一并揭开,见蜀锦的被子上铺着一件湖『色』白绣的小袄子,和合枕上睡着个婉香,合着眼儿,颦着眉儿睡着,鼻间微微的 有些芳息,一手垫在腮下替着枕儿,腮边尚觉有些红红的。宝珠想是热尚未退,便伸手去轻轻的向他腮边一『摸』,又轻轻的向他额上一『摸』,又转手向自己额上也『摸』了一『摸』,觉差不多 儿,便轻轻将被儿整整,又将盖着的小袄子与他盖上些,又细看看他,便轻轻地退出,将帐子放好,又将帏儿放好,把那半明不灭的灯吹熄了,仍放轻脚步,慢慢揭着软帘出来。
春妍回过头来,看见笑道:“怎么鬼%%的没些声响儿,在那里做什么来?”宝珠笑道:“做贼呢。”说着便靠在春妍的椅背上,向镜里看他。春妍已梳起头,刚对镜扑粉儿 ,见宝珠的影在镜里看他,他便也在镜里看宝珠,却忘放了手里的粉扑儿。忽宝珠嗤的一笑,春妍便回过脸儿来道:“笑什么?”宝珠低低的笑道:“我看你和小姐差不多。”春 妍嗤的一笑道:“做了个爷,还这样轻嘴薄舌的,我看你们袅烟倒比我们小姐还强呢。”宝珠笑道:“何苦来,袅烟也不来惹你,你取笑他什么呢。”春妍一扭头道:“要你这样 维护他吗!”
宝珠嗤嗤的笑着,便挨着春妍坐下。春妍忙让出了座儿,低声道:“爷,这是什么样儿,我不是袅烟呢。”宝珠便一手拽住他的手道:“你还讲这些话吗?你爱做袅烟,我明 儿就回过太太,也叫你做袅烟罢,你说好么?”春妍笑道:“我不配唤这个名儿,快放手,被人瞧见,像什么样儿。”宝珠涎脸笑道:“好样儿呢。”春妍带笑带嗔的夺去手,道 :“爷们的体面也没得回来,总讲我们丫头没规矩。”宝珠笑道:“谁讲你来?”春妍笑向里面一指道:“你姊姊醒了。”宝珠不信。春妍道:“听呢?”宝珠便住了笑,听里面 果然有些瑟瑟缩缩的声响,像是醒了。春妍低笑道:“可不是吗,快去快去。”
宝珠对他一笑,便丢下春妍,到前面婉香房里来。隔着帐子,轻轻的道:“姊姊醒了么?”婉香不应。宝珠便揭开帐子,见婉香已转过里床睡了,却没有醒,一只手压在锦被 外面,只穿着一件白湖绸的小衣,袖子却未拽直,『露』出半弯玉臂,两只金钏儿却尚戴着,想是昨夜忘记卸下的。手背上隐隐的有些枕痕,宝珠暗想道:“一夜没枕枕儿,这臂一定 有点酸了,这手儿也定有点痛了。”想着,便抚抚他的手,又替他将衫袖儿拽了拽。真不想婉香惊醒了,回过脸儿问道:“谁呀?”宝珠看他尚一味的睡态,眼儿似开不开的问了 一声,便轻轻的答道:“姊姊是我。”
婉香睁开眼来,朦朦胧胧的看是宝珠,便起身来,将衣襟揩揩眼睛,向宝珠看看,嫣然的一笑道:“我当是春妍呢,你多会便来了?”宝珠一手替他披上夹袄子,一面随口答 道:“我来了一会儿,头里来看姊姊还睡着呢,姊姊今儿好了么?”婉香笑道:“我倒忘了。”说着便自己『摸』『摸』额角,又『摸』『摸』宝珠的,便低下头道:“你试瞧,可是不发烧了。” 宝珠用手『摸』了『摸』道:“好了,不热了。”婉香点点头,拥着被儿出了会神,便道:“我起来罢。”宝珠道:“早着呢,再将养会儿罢。”婉香点头儿就不想起来。宝珠顺手拽过他 的手放在自己掌上,一手抚着道:“可酸么?”婉香点头儿道:“怪酸的。”宝珠道:“可是自己讨苦呢,今儿不要写字了。”说着又替他捏捏手腕,又替他将两只金钏儿卸下, 便套在自己手上。婉香忽笑道:“怎么,我昨儿忘记卸了,难怪隐约痛呢。”说着便自己去卸那手上的镯子,却没得了,因笑道:“我说我昨儿记得卸了的,不想只卸了一边。” 宝珠笑笑。婉香便伸个懒腰道:“起来罢,你到外面去,不要再缠不清了。”宝珠对他一笑,慢慢地走出帐子,到窗口书案边坐下。
婉香唤春妍进来,服侍起床。宝珠却不回头去看,见案上摆着部《洛神赋》帖,便信手揭开,见夹着一张文金笺,上面写着:“春日睡起,天气困人,偶拈一解,调系感皇成 。”另行写道:
寒食不多时,牡丹初买,过了花朝春有态。昨霄风雨,今日余寒犹在,罗帏慵未卷,浑无赖。
宝珠看了道:“这只有半阕,怎么便搁起了。”说着,回头见婉香已立在背后道:“这好多日子了,我接不下去,你替我续圆了。”宝珠点头儿,便拿起笔来续道:
小睡才醒,宿酲微带,不惜罗襟!眉黛。日高不起,帘外鹦哥偷怪,伤春心里事,东风解。
写毕,就放下笔道:“如何?”婉香笑道:“你真是毫不构思的了。”
宝珠站起笑道:“姊姊,你好熟的《西厢》呀,你怎么学红娘的话儿,你分明是个小姐呀。”婉香便沉下脸道:“你讲什么?”宝珠着急道:“怎么,我不过讲句玩话儿,姊 姊你又生气了,这就是我该死。”婉香忙掩住他的嘴道:“大清早起,你又讲这些话了,你拿我比作莺莺,你不是分明欺我么。”宝珠笑央道:“好姊姊,我不是有心讲的,不知 怎么,便顺口淌了出来。”
婉香似笑不笑的道:“你几回了,动不动就拿莺莺比我,我问你,谁是张生呢?”宝珠忍不住嗤的一笑道:“你又问我了,我不敢讲。”婉香便拽住手,追问道:“你讲,你 讲。”
宝珠只是笑,不作一声。婉香怔了半晌,眼圈一红道:“原来你是这样的心思!”说着已扑簌簌的泪下,便甩开手到妆台边坐下,呜咽起来。
宝珠急的没法,自悔不该『乱』说,便走到妆台边,拽拽婉香的袖儿道:“姊姊不要这样多心。”
婉香抬起头来,早哭得泪人一般,道:“什么多心,我多什么心。”
宝珠没得说,便将衫袖替他拭泪,婉香一手搁开,却自己用帕儿去揩。宝珠要想分辩几句,却一句也说不出,刚想一句要说,笑春送脸水进来,看见道:“怎么好好的,又怄 气了,三爷总这样,定要怄得姐哭了才舒服。”宝珠连道:“只是该派我的不是,以后我再不敢讲玩话便了。”说着,春妍也进来,看见道:“姐儿犯不着为他生气,他怎么欺负 了姐儿,回头告诉舅太太,也叫他挨骂几句。”宝珠不禁嗤的一笑道:“你叫他告诉我什么来?”
春妍顿住了口,婉香也不禁破颦一展,似嗔似笑的指着宝珠道:“我今儿不去告诉,明儿有事犯在我手里,我也叫你骂一会,哭个半死,才消我这一口子气呢!”宝珠笑道: “果然姊姊要我死,我便全个儿死了,断不留这半个。”
忽窗外的小丫头道:“请三爷呢。”不知何事?且看下文,正是:
不揩眼泪情还假,肯『露』娇嗔爱始真。
泪珠缘 第六回 柳夫人挈眷贺生辰 花小姐伤春吟艳曲
却说宝珠刚看婉香梳洗,听窗外小丫头报道:“请三爷呢。”春妍便问道:“谁请三爷?”爱儿进来说:“袅烟姐姐派春柳来请,说上房派人来请三爷,请三爷就去。”宝珠 听了,便站起来,去开了前面房门。婉香道:“你去了么?”宝珠道:“我问声什么事儿?”婉香不语。宝珠便开门出去,问了声,说是太太喊,不知什么事,便隔着窗子道:“ 姊姊,太太喊我呢,我去去就来。”
婉香忙唤道:“你转来。”宝珠便进来,婉香看看他道:“你便这样去了么?”宝珠不语。婉香道:“你梳过头么?”宝珠笑道:“我想姊姊恼了我了,还有谁给我梳呢?” 婉香一笑道:“你还讲这些尖酸话儿,那便随你去罢。”
宝珠见婉香已不恼他,便走近身边央告道:“好姊姊,你与我梳支辫儿罢,我再不讲这些了。”婉香初只不理,有一会儿才道:“这是我前世欠下你的,也没得说了,春妍你 与他打散了,我梳罢。”宝珠便央春妍替他打散,走到婉香身边,背过脸去,口里不住地讨好儿。婉香便拿了象牙梳子,轻轻向他颈上击了一下,道:“你真是我的太爷呢。”宝 珠嗤的一笑,婉香便慢慢与他梳通,将金线扎了根,然后分作三股,打了几转,便将一幅粉红伞线添上,打过发梢,又将伞线翻转,打了莲蓬绺儿,便放下道:“好了。”
宝珠甩过来看看长短,仍甩转去,连连作揖道谢。婉香又道:“吃过点心没有。”宝珠笑道:“我这半天儿不饿,倒忘了。”婉香便叫春妍去将燕窝粥端来,春妍便去端了两 碗进来。婉香同宝珠一同吃了。宝珠还坐着不走。婉香道:“好一会子了,你该先去,我一会便来给太太请安。”
宝珠便自出了小桃花馆,走备弄出来,顺道先到西正院,给秦珍夫『妇』请安,却不道秦珍已到东书房和石时谈天去了。藕香和赛儿也早往东正院给袁夫人请安去了。宝珠便不坐 ,径往南正院来。进门,便见游廊上站满了一班执事的婆子、老妈,像有什么事的。那班人见宝珠进来,一叠声叫声:“三爷。”算是请安的意思。宝珠点点头儿,问:“什么事 ?”那太太的陪房,张寿家的先回道:“太太出门呢。”
宝珠听说,便绕过游廊,见卷篷下站着七、八个大丫头,一个是东府里美云身边的湘莲,那两个又是美云的瑞兰、碧桃和秋苹。那几个是丽云的小桃、小珠、小红、小翠,那 几个是绮云同茜云的四儿、佩儿、情儿、喜儿。见宝珠进来,都向他陪笑请安。宝珠笑应了声,便走进中堂,见他姊姊俱在,先向柳夫人请安,再向美云等四人问好。
柳夫人道:“到这会儿才来,忙什么着?”宝珠笑笑便道:“太太哪里去?我也去呢。”柳夫人道:“好孩子,你今儿不能去,要做课艺呢。”宝珠道:“那且不问他,太太 往哪里去,说我听听,若不是好去处儿,我就不去了。”柳夫人道:“今儿是叶冰山的老太太生日,我本来不去,你大姐姐要去望望姐姐妹妹,我才同他去呢。”
宝珠便笑向美云,看了看道:“怪不得装得美人似的。”美云笑道:“你也不用气不服,我便不去,让你去好吗?”宝珠道:“你去,你去,我本来也不愿去,你只替我望望 软姐姐和蕊妹妹便了。”美云笑道:“谁替你讲这些假人情儿。”丽云在旁笑道:“偏我不去,倘我去,便宝哥哥不讲,我也要替他一个一个的连姨娘都望到呢。”美云嗤的一笑 。宝珠道:“你这种宽心话儿,我不爱听,你想我在太太面前讲个情儿,也带你去,可不是这个主意么?”
柳夫人刚在那里用点心,听说笑道:“随你们怎样放刁,我总单只带美儿去。”美云笑向宝珠点点头儿。宝珠因走到柳夫人面前:“太太瞧着,大姐姐夸能呢。”柳夫人道: “我没瞧见,你不要看二妹妹的样儿,我回来赏给你好东西。”宝珠道:“什么好东西呢?”柳夫人道:“我拿个顶大的佛手回来给你。”宝珠欢喜道:“那便要给我一对,也不 要过大了,我手里拿不起。”柳夫人笑应了。丽云笑道:“宝哥哥要两个,大概有我一个了。”宝珠笑道:“那你想呢。”丽云刚要说,忽外面报道:“珍大『奶』『奶』和赛儿姐来了。 ”一声未了,早见沈藕香带着赛儿进来,宝珠等都站起互相问好。藕香又和赛儿请了柳夫人的安。柳夫人笑向藕香道:“你今儿不去吗?”藕香道:“是。”又说:“珍爷已过去 道喜了。”
柳夫人点点头儿,又唤赛儿过来,赛儿便走到柳夫人面前。柳夫人看他穿着一双品月小云头镶鞋,穿件粉红绣花夹衫,不戴紫金冠儿,黑油油的一头好发,梳根大辫儿,耳上 坠着两个小金环儿,笑盈盈的脸『色』越觉好看,便道:“你娘竟把你扮得和宝叔叔一个模样了。”
赛儿道:“宝叔叔没有这个耳环子,我明儿也除了它。”宝珠道:“你有这个好看,不要除了,我明儿倒要穿上两个,不好看吗?”藕香笑道:“宝兄弟,我就这会子替你穿 上,只是你不要哭。”赛儿笑道:“宝叔叔不要穿这个,痛得很呢,我『奶』『奶』哄你的呢。”美云等听了都笑。
柳夫人又道:“你可要同我逛逛去。”赛儿道:“今儿是逢二,我爷叫我做诗呢,改日再跟太太逛逛。”柳夫人抚他道:“好孩子,这样才是。”又向宝珠道:“你做了个叔 叔,还不如他呢。”
刚说着,帘外报道:“花二小姐来了。”宝珠看时,见婉香穿着一件品蓝满身绣珠蝴蝶儿的夹袄子,下面『露』出白绣裤脚,一点儿宝蓝缀珠的鞋尖,再看头上却不包帽子,黑亮 的一头好发儿,剪着一字儿的覆额栏,发鬓影里『露』出两个小小的金环儿,越显得脸庞端整,眉眼含情,走一步也都可人心意的。见他一进来,便向藕香笑道:“大嫂子多早便来了 ?”藕香笑道:“才来。”婉香已向柳夫人请安,又向美云等问好。赛儿便也向婉香请安。
柳夫人道:“婉儿,你怎么也来了,今儿可好些么?”婉香笑道:“本来没什么,昨晚大嫂子给我些香苏饮,吃了便好了。”说着,因向藕香道谢。藕香笑道:“那算什么, 我还恐妹妹嫌苦了,不要吃,所以加上些甘草,叫和着煎的。”宝珠『插』说道:“难怪,甜甜的。”婉香忙递个眼『色』,宝珠便缩住不说。
柳夫人刚吸着烟,外面走进几个丫头回道:“外面伺候齐了,请太太更衣。”柳夫人身边的大丫头殿春、赏春早送上衣服。柳夫人便站起来,藕香已向殿春手里接过一件鹅黄 绣金龙团的大衣来,抖一抖,替柳夫人披上,弯腰儿系好了带儿,向背面拽一拽衣角。见头上的珠翘儿『插』歪了,因道:“太太今儿是谁替『插』戴的?翘儿也『插』歪了。”说着,请柳夫 人坐下,重替『插』过,又将满头揿一揿,笑道:“今儿这个头真梳得不见好。”柳夫人问道:“今儿是谁给我梳的?”这些丫头们没个敢答应。柳夫人也不问了,便喝口茶,站起身 来。满屋子人也都站起,外面婆子们飞也似的跑出去喊伺候。柳夫人慢慢的走出正院,婉香、宝珠等都随着出来,打二厅起,大厅穿堂等处,中门洞开,直至大门,两旁管家人等 都两字儿排开,约有百余人。
宝珠道:“请太太和大姐姐就这里上轿罢。大厅上嘈杂的很。”柳夫人点头。早见从大厅上抬进两乘官轿来,到二厅中堂歇下。早有几个管家赶忙揭去轿帘,柳夫人便自上轿 ,美云也便登舆。轿班抬着,八九个军装的老管家扶着轿扛出去。那丫头、婆子们便跟着走出,一直出了大厅,到穿堂上。那些丫头、婆子等便也上轿。到甬道上,管家一齐上马 ,拥拥挤挤的出大门去了。
这里宝珠回到里面,婉香等已都不在,问了声丫头们,才知道婉香到袁夫人那边道谢去了。便独自走到小桃花馆,和海棠说了声,便自上学去了。匆匆忙忙的将一篇课艺做完 ,时已过午,便缴了文字。进来到小桃花馆,见婉香独自个坐在窗下写字,便走近笑道:“姐姐也在这里做文字么?”
婉香回过头来笑道:“你回来怎早,散学了么?”宝珠道:“琼二哥还在那里抽肠子呢,我缴了,便自进来了。”婉香道:“什么题儿?”宝珠道:“是‘春省耕而补不足’ 的‘春’字。”婉香想一想道:“也还好做。琼大哥的呢?”宝珠道:“是‘咏而归’的‘咏’字。”婉香笑道:“那更容易,他还没缴么?我替他做一篇儿你拿去。”宝珠笑道 :“你又何苦来抽这肠子,你爱做,下课替我做罢。”
婉香笑了笑道:“也罢,我刚做了一篇《春晓曲》,你瞧过得去吗?”说着便将那《洛神赋》帖翻开,捡出一张笺子,递与宝珠。宝珠便伏在案旁看着,念道:
东风吹入湘帘缝,一桁波纹『荡』春梦。
晓莺啼破碧城春,花外回身颤么凤。
钏声隔雾敲东丁,背扫双蛾愁更青。
春云罗罗剪秋绿,烟痕逗入芙蓉屏。
琐窗无人落花舞,春魂如烟镜中语。
伤春倚遍曲栏杆,泪蘸胭脂作红雨。
宝珠念毕,便笑道:“你这笔致,真比温飞乡还绮丽些,我真一个字也赞不出来。”婉香笑笑。宝珠便在旁边坐下,又拿来婉婉转转的读着,便手舞足蹈的起来。
婉香撇手夺去,道:“你又疯了,回头叫人听见,不又是笑话么。”说着春妍送茶进来,婉香便接了一钟喝着。宝珠也拿了钟喝了口,道:“怎么这茶不好吃。”婉香道:“ 也没什么不好。”宝珠道:“你这个给我喝口儿瞧。”便在婉香杯里喝了口,道:“果然你这个好些,又香些。”便回头向春妍道:“你好,我和你小姐的茶都要分出个等次来。 ”春妍笑道:“啊呀,这话从哪里讲起呀!茶是没什么两样的,只怕爷心里爱那盏儿,就那盏的好了,不香的也说是香了。”婉香忍不住笑道:“春妍,你这张嘴,越尖利了,你 看东府里二小姐的样儿,也拿我开心么。回头我回过太太,撕你的嘴,那时你可不要哭呢。”春妍笑道:“我丫头哪里敢拿小姐开心儿呢,不怕被太太撵出去么,三爷是这样的脾 气儿,我又没撒谎呀。”宝珠笑道:“我不这样,你哪里来的骂呢。”春妍笑向婉香道:“姐儿不听见吗。”婉香一笑,站起来道:“我不管你们,你伺候爷们不周到,就请三爷 打你几下,也不算什么罪过。”说着,便走向床上睡去。
宝珠也站起来,春妍嗤的一笑,低声道:“去呀。”宝珠便不好意思过去,笑拽住春妍的手道:“姐姐教我打你,可真要我打么?”春妍道:“只怕闪了爷的手,又派我的不 是呢。”宝珠笑道:“我也不舍得打你。”说着便放了手。春妍收了茶盏子出来。
婉香便坐起唤宝珠道:“你来,我问你。”宝珠走近,婉香笑拿指尖儿向他的脸上一抹道:“好不爱脸的爷们,我问你,丫头们有什么舍得舍不得打的?”宝珠笑道:“怪可 怜的,便真有气,我也断断打不下手。”婉香一笑,正好笑春进来,宝珠便问道:“笑春,你可是打上房里来么?你可听说太太什么时候回来?”笑春道:“张寿回来,回过珍大 『奶』『奶』了,说太太要住几天呢,明儿叫三爷和赛姐儿去。”宝珠道:“可真么?怕是你哄我呢。”笑春道:“爷不信,问珍大『奶』『奶』去。”
宝珠欢喜起来,向婉香道:“姊姊,你看,我还是去不去?”婉香笑道:“随你,去也好逃两天学,让我又好清静几天。”宝珠道:“谁要逃学来,我不过替姐姐去邀软姊姊 和蕊妹妹来和你玩几天儿,不很好吗?”婉香道:“怕他们不肯来。”
宝珠道:“我和你赌个东西。”婉香道:“谁和你赌来,你输了总要赖,赌它什么!”宝珠道:“我不赖,我和你打个掌儿,我若赖了就叫我变个蝴蝶儿,被孩子们扑死。… …”说着便拖了婉香的手,掌对掌拍了一下,忽宝珠袖里铛的一声。婉香道:“什么?”宝珠也觉古怪,拽起袖子一看,原来早间戴的两只镯子忘卸下了。婉香笑道:“我的爷, 险呀,倘老爷见了,还得了吗!”宝珠笑道:“幸而我没碰见老爷。”又道:“便老爷见了,我说太太赏给我戴的,也便没事了。”婉香道:“那倒没什么,教人家见了算什么意 思,第一个丽妹妹便又要当笑柄儿了,还不给我卸下来!”宝珠笑道:“这会子天晚了,我不出去,便戴着也不妨事。”婉香道:“不稳当,不要回头又忘了。”说着便替宝珠卸 下,套在自己手上。
宝珠回头见笑春还立着,便笑道:“痴丫头,还立在这里干什么?天晚了不去点火。”笑春笑道:“我怕点上了火,爷又要上学去呢。”宝珠笑道:“你放心,我不去。”笑 春道:“只怕不能呢,我听见老爷用了晚饭,要和陆师爷谈心去,回来不是又说爷躲赖了。”宝珠便怔了怔。婉香道:“正经呢?还是玩笑话?”笑春道:“正经,花农来通知的 。”宝珠道:“那么你怎么不早讲?”笑春道:“我看爷正开心着,所以不讲,这会儿天晚了,爷也该去了。”
宝珠便垂头丧气的立起来,喊照灯,爱儿连忙点起风灯来照。宝珠便懊恼叹苦的出去了。
不知笑春这话是真是假,且看下文,这便是:
懒向鸡窗勤夜读,爱从鸳侣逐春游。
泪珠缘 第七回 谱新声藕香讲音律 惊谶语婉姐吊残红
却说宝珠去后,婉香因昨夜病后疲倦,便自睡了一会儿。醒来用了晚膳,还不见宝珠回来,因唤爱儿去看。一会爱儿回来,说三老爷正在那里高谈阔论,和陆师爷讲究时事, 三爷和二爷都站着听讲,光景还早得很呢。”婉香听说,便道:“那就不等他罢,叫仇老妈把腰门上了锁,我睡了。”爱儿答应出去。婉香便自睡下。及至宝珠进来,时已二更, 见腰门已经上锁,知道婉香已睡,便也自睡去了,一夜无话。
到了次日,宝珠起来,便同了婉香到西正院秦珍处来。秦珍已早出去。藕香见宝、婉二人进来,便迎出来,道:“婉妹妹怎早起来,穿这点衣服,不冷吗?”婉香道:“我里 面穿着小紧身儿,所以不冷,赛儿起来了么?今儿不是要出门去吗?”藕香道:“可不是,他还睡着不肯起来呢。”说着看看宝珠道:“宝兄弟,你倒梳洗好了。”
宝珠笑笑,便同走进院子里面,赛儿已早听见,隔着围屏问道:“可是宝叔叔来了么?”宝珠笑道:“你还不起来,我一个儿去了呢。”赛儿里面唤道:“好叔叔,等我会儿 ,我起来了。”
宝珠应着,便和婉香同到藕香外房坐下。秦珍收过的丫头银雁,便送上茶来。藕香亲自送了一盏与婉香,婉香接着喝了口,放下道:“大嫂子近来做些什么事儿?”藕香道: “也没什么消遣,前儿没事,把赵秋&的《葬花曲》儿编了套工尺,在这里和珍爷商量,想把它全本子编出谱来,倒好玩呢。妹妹空了,好来替我正正拍。”婉香笑道:“这音律 的工夫,我那及得上大嫂子一半,大嫂子打定了,自然字字合拍。”宝珠早听得高兴,便向藕香索看,藕香笑道:“我不给你看,你前儿谱了套《长恨歌》的工尺,便奇货可居的 ,你要我的工尺,你只把《长恨歌》的谱儿和我掉。”婉香道:“大嫂也犯不着问他要,你要那个儿,我比他的谱儿还准呢。”宝珠笑道:“你真是逢蒙杀羿了,我教了你,你倒 说比我准,不讲别的,你吹那‘忽闻海上有仙山’那句,你便飞不起,你只有‘天旋地转’的那一段儿,比我吹得凄楚些罢了。”藕香笑道:“住了,你给我少吹点儿罢,你道我 没有你的谱儿,我吹不来么,我吹你听。”说着便向壁上卸下一枝笛儿来。宝珠夺住道:“大清早起,不吹罢,回头伤了中气,不当耍的。我知道嫂子的谱儿比我好,所以我不敢 拿给嫂子看的。”藕香笑了笑,便将笛子放下道:“偏你有这些讲究,什么中气不中气。”婉香道:“这倒是正经,大嫂子以后要少吹才是。既便爱听,只不妨教丫头们吹着,自 己拍拍曲子倒很好。”说着,赛儿已跑进来,接口笑道:“拍曲子,请我来呢。”
宝珠见他只穿一件大红白绣的紧身短袄,下面穿着松花绿的小脚#子,一双小小的镶鞋,手里拿着块元『色』白绣帕儿,笑嘻嘻的站在面前。宝珠道:“你不要冻了呢,快穿件袄 去。”赛儿摇摇头道:“不冷,我去洗了脸儿再来。”说着便又出去。婉香道:“大嫂子你瞧,他们两个,倒像一对兄弟呢。”宝珠笑道:“人家也都这么讲,不晓得的,哪里瞧 得出他是位姐儿扮的。”藕香笑道:“不是前儿婉妹妹来的时候,也还只说你也是女孩儿扮的呢?”婉香听了自觉好笑。宝珠也笑道:“可不是,姐姐不信,还看我的耳坠呢,见 没穿过眼儿,才信我是真男孩儿呢。”婉香红了脸道:“你又嚼呢。”藕香笑笑。宝珠知道婉香不好意思,便拿别的话搭讪过去。
一时赛儿已梳洗完了进来,穿着件与宝珠一样的粉红绣百蝶的箭袖,头上戴着束发紫金冠,脚下穿着小小的靴儿,笑嘻嘻的向藕香道:“『奶』『奶』看,就这样好么?”藕香笑道: “你看见你宝叔叔,今儿戴紫金冠,你也眼热了。”赛儿笑道:“这是妈妈给我装扮的,说要和宝叔叔一个样儿,才叫人看着不单疼宝叔叔呢。”婉香笑道:“可是他『奶』妈给他装 扮的么。”藕香道:“正是呢,那老婆子比我还疼他呢。”赛儿笑道:“我说妈妈也没什么疼我,便是爷和『奶』『奶』、太太也不真疼我呢。”藕香笑骂道:“反了,你说谁疼你来!” 赛儿笑指道:“最疼我的只算宝叔叔和婉干娘。”藕香笑道:“那么着,你以后便跟着宝叔叔和婉干娘去,好歹不问我罢。”赛儿一头扑向藕香怀里,嗤嗤的笑。藕香道:“痴儿 又疯了,你瞧,这紫金冠儿搅坏了。”赛儿便站起来道:“『奶』『奶』替我修好了。”
藕香便将杨梅球儿整了整,道:“好了,吃过点心没有?”赛儿点点头道:“吃过了。宝叔叔吃过没有?”宝珠说吃过了,赛儿便说要去。宝珠站起身来道:“咱们是该去了 。”说着,便牵了赛儿的手,同藕香、婉香走出院来。老妈子早传伺候出去。藕香同到院子门口,便和婉香站住道:“你去替我请叶老太太的安,今儿想来总回不来了,赛儿交给 你罢。”宝珠满口答应,便带着赛儿和赛儿『奶』妈及丫头玉簪、翠翘出了院门,到二厅上见已歇着一乘官舆,小厮花农、锄『药』,家人来贵、许旺、张寿、沈顺等都已齐集。便和赛儿 同坐一轿,轿班抬着,出了大门,一行人径往叶府去了。
却说这叶府,乃是此地有名的富家,这叶大人便是叶冰山,年不过四十多岁,他父亲早已谢世,老太太尚在,今年六十岁了。他大夫人便是袁太史的妹子,与秦文是个连襟。 二夫人姓罗,名四姐。三夫人姓苏,名畹兰。四夫人姓陆,名姐姐。五夫人姓朱,名赛花。六姨娘姓杨,名小环。七姨娘姓尤,名月香。八姨娘姓吴,名阆仙。大夫人生下三子, 长名用,次名赦,三名魁。三夫人生的小姐,便是软玉。五夫人生的小姐,便是蕊珠。
这叶冰山是极爱热闹的,一年到头,不是给这位夫人做生日,便是给那位姨娘庆生辰。三位公子是生就的纨绔心『性』,从不晓得念一句什么书,不是打马吊,便是挟『妓』饮酒。那 叶冰山也不管他,打算到长成了,花那么几两银子给他捐个大大的官儿出去便了。这几位夫人却都生得极好,内中杨小环和尤月香为最,次之朱赛花和苏畹兰,所以分外得宠。两 位小姐又生得千娇百媚,是老太太最怜惜的。
这日老太太生日,那叶冰山便大开筵席,满城官府齐来庆贺,一连忙『乱』了几天,到第五日,才是亲戚庆贺。所以柳夫人和美云便在第五日上过去,那宝珠去的这日已是第六日 了,便觉清静好些,只几家子至亲,尚住在府里。这软玉、蕊珠两人是素来和宝珠好的,见宝珠来了,少不得留住几天,一番热闹,自不必说,这且按下。
且说婉香自宝珠去后,连日少兴,又听说叶家因柳夫人爱看戏,连日叫自家府里班子,唱演新戏。软玉姊妹又将宝珠留住不放,知道没十日八日,定转不过来。自己也乐得清 静几天,便不是找藕香拍曲,便是和丽云下棋。绮云、茜云也天天见面,倒不觉冷静。这日早起,见窗外的桃花都已残谢,堆得满地都是花片,看两个蝴蝶儿款款在地上飞着,满 院子静悄悄的没些人声。那日光照在窗上,觉得暖烘烘的,人又似昏昏沉沉的,没些聊赖,便独自靠在栏杆上,看着两只蝴蝶儿飞来飞去。出了会神,不知不觉心里有所怅触。
忽架上鹦哥叫道:“宝珠你来了吗?”婉香忙向回廊上一看,并没个人,心里忽然的跳了一下,便慢慢的到房里窗口书桌上坐下。
见银雁手里拿着一件物什,笑嘻嘻的进来道:“姐儿怎独自在此,两位春姐姐哪里去了。”婉香便站起来道:“他们见没事,便逛去了。你『奶』『奶』好吗?爷在家么?”银雁道: “爷回来了,陆师爷送了十枝笔,十盒纹金笺,『奶』『奶』看了欢喜,叫我拿来转送姐儿的。”婉香笑道:“那么你们『奶』『奶』怎么不留着自己用,我也用不了这些。”说着,便接了过来, 看是十枝湘妃管的兔毫小楷,十匣浅『色』金花笺子,便搁在案上。向银雁道:“你替我谢谢『奶』『奶』,倘『奶』『奶』闲着就请过来。”银雁答应着去了。
婉香便拿出张笺子,铺在桌上,又将新笔捡了一枝,便移过砚台,一手磨着墨,一面看着笺子花纹,见画的是林黛玉葬花图,便呆呆的看着。
忽外面一阵笑声,抬头看是丽云和绮云两人,牵着手,站在右首游廊上,向地下不知看什么。婉香站起来向窗外看时,见茜云蹲在地上,一手揿着一个猫,地下摆着个蝴蝶儿 ,欲死不死的,茜云在那里叫猫吃。婉香忙走出来道:“四妹妹,你不怕罪过吗?”丽云回过头来,看见笑道:“这蝴蝶的救命王来了。”茜云对着猫儿道:“快吃呀,再迟一会 儿吃不成了。”抬头见婉香已到面前,连忙捧着猫向外逃去。猛的藕香进来,刚刚撞个满怀,险些撞倒。茜云一看是藕香,便笑道:“大嫂子,快帮我呢,婉香姐姐要打我的猫。 ”藕香笑说不怕,我在这里,你把猫交与我。茜云不肯。猛听见后面婉香的笑声,便捧紧了猫,丢下藕香往备弄里逃去。
藕香唤道:“茜妹妹慢慢的走罢,婉姐姐不来呢。”茜云却听不见,一直的跑出去了。
藕香见他去远,便走近游廊,见婉香手里擎着个蝴蝶儿,低着颈子在那里对蝴蝶吹气儿。丽云在一边笑他,绮云也站在身边嗤嗤的笑。藕香走近笑道:“这蝴蝶哪里扑来的? ”婉香回头看见,笑道:“谁扑它呢?你只看丽妹妹手里拿的什么?”藕香见丽云手里拿着把川金扇儿,便道:“今儿拿扇子也太早了,光景这蝴蝶儿命该如此。”丽云笑道:“ 哪里是我用扇子扑的,它自己飞到绮妹妹身边去,他拿帕子扑了一下,它便跌在地上,飞不起来。茜妹妹刚捧着个猫来,便抢了去要饲猫吃,却好那猫也知趣的,死也不肯吃,便 引出这救驾的来。你瞧这个样儿,还能活吗。”婉香笑道:“哪,这翅膀儿不是动了吗?”丽云撇手一抹道:“这有什么搅不清的。”婉香吃了一惊,正好这一抹,那蝴蝶儿便趁 势飞在绮云头上。婉香用手去拿,那蝴蝶儿便翩翩的飞了去了。婉香不禁失笑。丽云便一手牵了婉香,一手牵了藕香道:“咱们站了好会了,也不请我坐坐去。”
婉香笑道,便也拽着绮云一起走进中间,到了房里,见桌上摆着纸笔。丽云笑道:“你又做诗吗?”婉香笑道:“哪里,我刚想写几句儿,被你们打断了。”丽云笑道:“那 我便去好吗?”藕香一把扯住道:“可又来,你给我好好坐着,这样的好天气,咱们不寻点儿事情做做,也太觉辜负了。”说着,便各坐下。婉香便喊茶来,只有爱儿应着。
丽云道:“怎么宝哥哥不在,这屋里便冷清清了,春妍和笑春呢?”婉香道:“他们见太太不在,便逛园子的逛园子,望姐妹的望姐妹去了。”丽云笑道:“这些丫头们,太 没规矩儿,倒比咱们写意呢。今儿这么好天气,咱们也该寻点玩意儿乐乐才是。”藕香道:“我也这么讲,咱们不如联几句诗倒也很有味儿。”婉香道:“联名没什么意思,倒不 如各人做一首,吊这落花儿,可不有趣。”
藕香、丽云都说很好。婉香便又拿出几张笺纸,分与三人,各人便自思索起来。一时爱儿送上茶来,婉香接了,喝了一口,便拿起笔来写了。丽云见他动笔,走过来看,见写 道:
岂是寻芳到已迟,都应花自负花期。
丽云便道:“好一个起句,这样写来,才不落人的窠臼。”藕香、绮云听见,便也走过来看他,接着写道:
空浇一夜招魂酒,难乞三春续命丝。
好月已无含笑影,东风犹妒可怜枝。
藉香看看,说:“好,这真才是吊落花,不是咏落花呢。”见又写道:
从来好事多磨折,造化机缄即此知。
藕香不禁叹了一声,见他又写道:
韩虢妆残宠亦稀,娇魂不悟此生非。
东风有愿来何急,流水无情逝不归。
丽云看到这句,不禁嗤的一笑。婉香回头道:“怎么,不好吗?”丽云摇头儿道:“不是说诗不好,我问你这流水一句,是指谁的?”婉香道:“我总只吊这落花,那里有什 么比兴呢!”丽云笑道:“好好,你写下去。”婉香便不理会,写道:
摇动美人千日思,破除娇鸟一群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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