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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10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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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危险的投资
作者:柏杨
他对女性的审美观念,女性的婚姻情爱,女性的独特心理等等有着诸多评论。他的此类杂文并没有因为内容是评述女人而变得委婉柔顺,还是读者所熟知的柏杨似的锋利畅快,尽数女人这比上帝还难懂的天生尤物。
虽说是对女人的评头论足,却嬉笑怒骂男人因着女人而生的种种丑态,笑叹男人也薄命。犀利的文字撕开男人,女人伪装自己而披于外表的华丽袍子,笔锋直指人这种情爱动物或卑微或伟大或猥亵或美丽的隐秘内心。
北岳文艺出版社 出版
第一部分
爱情是有条件的(1)
门当户对的意义,昨天已经言之,不是金钱上的相对,也不是权势上的相对,更不是社会地位的相对。《堡垒集》上曾经说过,恋爱往往是有条件的,只有少不更事的男女,或别有用心的男女才高喊恋爱没有条件。呜呼,夫无论男的爱女的,女的爱男的,都是爱对方的优点。她爱他强壮焉,会琴棋书画焉,有前途焉;他爱她苗条焉,伶俐焉,漂亮得不像话焉。这些优点便是条件矣,张先生谅已拜读,我们不再重复。问题是,世俗上所谓的条件,往往指的是金钱、权势和地位。因此稍微有点灵性的男女都以谈金钱权势地位为羞。如果对一个女孩子曰:“你最好嫁给他,他有的是学问。”她准眉开眼笑。如果曰:“你最好嫁给他,他有的是银子。”那才叫表错了情也。一些如虎似狼的女士,或贫苦家庭出身的小姐,往往直率的提出选偶条件,非钱不可,不过这种提出,也只限于三五友好在一起的时候;我有一位远房孙女,便曾对我声明,只要是有钱的,便是混蛋加三级都嫁,以她的美貌,(柏氏门中,男均英俊,女均美貌,读者先生,不可不知。)后来果然钓上了一个老金龟,如今孩子都念中学堂矣。但普通情形,女士们都会表示蔑视身外之物。最常见的莫过于新闻记者访问电影明星,问她选丈夫的条件,她可能说一大堆,而独不会言钱,盖一谈钱,就肮脏啦。
但电影明星没有一个嫁给穷光蛋的,不嫁给老板,就嫁给导演,再不然就嫁给有同等分量的男明星。只有这些人才门当户对,有一个女明星和男导演结婚后大谈曰:“我们因日常生活在一起,而产生爱情。”这是屁话,天下竟没有一个女明星嫁给干摄影的朋友,或干场记的朋友,他们也是日常生活在一起的,却产生不了情,何故乎哉?她奉承老板、奉承导演,可以成名,可以多主演几部片子,可以多几个特写镜头,爱情自然猛往外冒,她奉承摄影师、场记,有啥好处也?
任何幸福夫妻,一定门当户对,这不是说两个年轻男女一定要先弄清楚对方的身世,再谈恋爱,而是相埒的男女自然而然的容易结合,女孩子如果家住洋楼,拥有汽车,今天去维也纳参加夏令营,明天去奥斯陆滑雪,恐怕一个送报为生的报贩很难追到手,(小说上和电影上可能追到手,此小说和电影之坑死人也。)即令追到手,且问张雅民先生,你说他们怎么过日子哉?床头黄金尽,壮士无颜色,做丈夫的如果在经济上不能供应妻子,该丈夫在家庭中就直不起脊梁。做丈夫的如果不能成为妻子的荣耀,妻子就会感到很大的羞辱,严重的影响婚姻。我有一位朋友,娶妻的条件有三,一曰漂亮,二曰漂亮,三曰漂亮。还好,皇天不负苦心人,娶了一位漂亮的,可是该妻子却是一个山窝土豹子,客人来访,想见见新娘,打死都不肯出来,一再拜托,化妆化了两个小时,手臂上戴了一串金镯,(不叫她戴,她认为丢人,便不肯出来。)穿着十八世纪秃头高跟鞋,一瘸一瘸,(因她过去从未穿过,故不得不瘸。)客人问她曰:“嫂夫人好。”她以小手帕掩其芳口,嘻嘻嘻嘻,又把腰扭成海军用的那种钢索,坐在沙发上,一面拉衣襟,一面歪脖子,笑个不停,庸俗交加,使人恨不得上去踢她两脚。呜呼,如果妻子携夫出席国宴,报贩丈夫也来上这一套,他们能白头偕老哉?前些时高雄一位下女小姐,因某美籍华人不带她去美国而自杀,吃亏在她没有弄懂门当户对的重要。
爱情是有条件的(2)
张先生反对门当户对是一回事,但它确确实实存在,又是一回事。
张雅民先生来信中为天下做父母的喊屈,盖无论《堡垒集》也好,“七世夫妻”也好,几乎全是支持男女间的私情而反对老头老太太的,则老头老太太养儿育女,辛辛苦苦一辈子,真是太没意思矣。父母无不爱其儿女,爱死爱活的结果,竟爱出仇人来啦,也未免几近残酷。嗟夫,明明知道那是一个火坑,不让儿女去跳,儿女非跳不可,爸爸妈妈一把拉住,不但不讨好,反而群起而攻之,落得一个“老顽固”的封号,岂不太寒心乎?生孩子养孩子真是傻瓜,不如根本不生不养也。
张先生的感叹颇有道理,柏杨先生暨夫人,也是身为父母之人,有时想想,不但生儿育女没意思,简直人生都没意思。在所有的动物中,以人类的婴儿期最长,不但婴儿期最长,需要父母抚养的时间也最长。贵阁下没有看见狗乎,狗先生的寿命虽只十五年,但它的婴儿期不过三个月,需要狗妈妈(爸爸早溜之乎也,真是奇妙的制度)抚养的时间,不过一个月,过了这个期限,狗儿子便可自立。人类的寿命平均七十岁,而有些人到了四十岁还在读博士读硕士读学士,花爹娘的钱,淘爹娘的气。小狗生下来,狗妈妈用舌头舐了舐,便不再看它,人妈妈却紧张万状,不但人妈妈紧张,人爸爸也紧张,不但人爸爸紧张,简直凡是相识的人几乎无不紧张,这样一直要紧张到两年,孩子才能下地走路,以后的日子不用说啦。如果依照着狗先生的抚养期和自立期,则人类至少应该活三百岁才对也。
父母对子女既如此的诚惶诚恐,自然产生两种浓厚的欲望,一种是占有,一种是希望孩子快乐。这两种心理缠在一起,势必干涉到婚姻上来。干涉的结果,有的大获全胜,儿女听了父母的安排。有的则栽了筋斗,儿女来一个阵前起义。我想人类中最大的惊骇,莫过于父母忽然发现一向被控制在手,百依百顺的爱子爱女,轰然叛变。那股震撼力能把老头老太太震撼得肠断魂消,尤其再背上“老顽固”的招牌,就简直非大口吐血,伸腿瞪眼不可。
柏杨先生不是在每一种为争取婚姻自由而反抗父母的行动中,都谴责父母老顽固;而是说,一个人终有一天要掌握自己生命之舵,父母跟不了一辈子,也代掌不了一辈子,一般人总是希望儿女们结了婚之后再去掌,何不退一步让他们早几天掌也。还是我们说过的话,儿女自己选择的婚姻,固有坏的,也有好的;父母代为选择的婚姻,固有好的,也有坏的。亲爱的父母忽然成了老顽固,在父母本身,固然伤心,在当叛逆的儿女而言,又何尝愿意也。我想这是一个观念问题。我有一个朋友的女儿,便是如此这般出了事,有一天我去拜访,老头正在大发雷霆,质问他女儿曰:“你为了那野小子,连爸爸妈妈都不要啦。”女儿在一旁噘着嘴不响,我插嘴曰:“兄台,她不过要嫁那野小子而已,并没有和那野小子串通,来分你的尸呀,怎么能说她要野小子不要二老乎?”盖父母和丈夫不是对立的两个仇敌,有甲就没有乙,有乙就没有甲,而是可以和平共存的至亲,何必一定拿出一刀两断的二分法,让儿女选择乎?儿女虽然和烂女人野小子逃之夭夭,其心仍爱父母得很也。这种观念不弄清,父母的地位永远飘飘荡荡。
爱情是有条件的(3)
张先生曰:“天下父母真是可怜。”我再重s复一遍,柏杨先生同意这种看法,但这似乎涉及到人性问题。呜呼,人的爱是下倾的,故父母爱子女一定超过子女爱父母,老头老太太思一思想一想,他们对父母爱的多乎,对子女爱的多乎?如果自己爱子女超过爱父母,那就不必指望自己的子女例外。我这不是为非孝论找哲学根据,拜托圣崽朋友千万莫暗下毒手,而是说明这是一种生物的现象,做父母的应了解这是上帝的旨意,恍然大悟,不去作非分的要求,自然心平气和,快快乐乐。因时代在变,不能适应这种变,岂但可怜兮兮而已。好比说,从前马车时代,你一招手,它就停下,任你上之下之。而如今火车时代,你招十次手它也不停,你如果勃然大怒,去拉它硬停,它能把你摔得头破血流。古时儿女婚姻,天经地义由父母包办,你不包办,让儿女去自由恋爱,准是混账兼王八蛋。而如今流行的是自由恋爱,你仍保留着三皇五帝夏商周的脑筋,怎么得了哉?又好像从前养儿养女是为了防老,如今啥都防不住矣。常听有些人以大义灭亲的姿态,喊曰:“我养儿育女是为国家培养第二代。”这是无可奈何的说法,否则老头老太太岂不更为可怜。但这种无可奈何的说法,正需要我们学习也。
门当户对(1)
损害尊严的恐怖,不胜枚举,在不平衡的婚姻中,一头大的那一位一定处处占上风,一头小的那一位,一定处处吃瘪,没有他应该有的地位。夫妇者,敌体也,好像麻将上的“一般高”,谁也不比谁大,谁也不比谁小,一旦发生了一头大一头小,那就不是“一般高”,而是“一条龙”,就有龙头龙尾之分矣。丈夫尾大不掉,太太准受不了。太太尾大不掉,丈夫们也同样的难以消化。吾友郭暧先生,郭子仪先生的儿子也,娶了升平公主,该公主到了郭家,按道理应先参见公公婆婆的,她却严辞拒绝,理由很简单,老头老太太见了俺爹俺娘,都磕头如捣蒜,功高盖世算个屁,俺爹俺娘一怒,能杀你们全家,你家吃的喝的还不都是俺爹俺娘赏赐的,这头岂能随便乱磕哉,把郭暧先生气得发癫。幸亏郭子仪先生到底年纪大啦,知道厉害,不参见就不参见吧。就此一端,可看出该媳妇不同其他媳妇,该妻子也不同其他妻子。郭子仪先生生日那天,贵宾云集,七子八婿,当然要拜寿,升平公主又不肯啦,理由还是老理由,郭暧先生年轻火大,这一次就来一个不客气,把她阁下揍了一顿,还骂曰:“你以为你爹是皇帝呀,俺爹因为瞧不起皇帝才不干那玩艺的。”(史书上的文言文是:“汝以汝父为天子耶?吾父薄天子而不为。”)公主老奶吃了眼前亏,收拾收拾小包袱,哭哭啼啼,进宫告状。郭子仪先生听说,魂飞天外,寿也不做啦,立刻把儿子绑起来,到皇帝那里,父子二人,跪地请罪。
河南省有一出地方戏,曰“打金枝”,金枝者,大概是指“金枝玉叶”吧,把公主的鼻孔朝天,驸马的不肯服气,公公的诚惶诚恐,描绘得淋漓尽致。其中有段唱词曰:“床下行过君臣礼,上床再叙夫妻情。”这股大义灭亲的举动,你说怎么办吧!幸亏皇帝老爷还算明白,知道问题出在那里,谓郭老头曰:“不痴不聋,不作阿家翁,儿女闺房之言,何足听也。”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如果遇到坏心眼的家伙,小事化大,好小子,你敢欺负我女儿,那不是瞧不起咱家乎?锦衣卫,拉出去砍了,那就比害一场感冒还严重。
中国五千年传统文化中,至少有三件文化实在是优秀不起来的,一是宦官,一是女人缠小脚,一是男人姬妾如云。宦官一直到清王朝下台鞠躬,才算取消。小脚的寿命似乎延长了四十年,对日抗战时,北方乡下,还有人照缠不误。至于姨太太,目前仍很盛行。可是,北齐王朝的时候,所有王公大臣,或达官贵人,跟现在美国一样,无论怎么在外面胡搞,家里却硬是只有一个妻子,绝没有小老婆的,原因就在于他们差不多都是娶的公主。而北齐王朝从头到尾,又都是暴君,一旦公主老奶打了小报告,说她丈夫讨小老婆啦,准是喀嚓一声。这固然可为女性吐一口气,但也可看出不平衡婚姻实在是杀机四伏。
门当户对(2)
柏杨先生想,话似乎不能这么说,无论它是过去的也好,外洋的也好,我们必须有选择地抛弃,有选择地保留。有些性急如火,爱国如狂的朋友,主张起“西化”来,成了猪八戒吃人参果,连核带皮,一股脑儿吞,认为要西化就彻底西化,洋大人的洋枪洋炮火轮船,固然得接受,洋大人的花柳病,也得接受。而且嘲笑有选择的接受是古老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关于这一点,似乎有研究研究的必要,猪八戒先生如果非连核带皮,甚至连毛毛虫都一口吞下去,就吃不了人参果,那么,一口吞下去也未尝不可;但是,如果他可以把毛毛虫拂掉,把皮剥掉,把核剔掉,那么,他就应该吃个干干净净的。同样道理,如果我们没有智慧,没有能力选择,必须连花柳病也弄到身上才能西化,那么,害害花柳病也没啥了不起。如果不必害花柳病也照样可以西化,照样可以制出洋枪洋炮火轮船,照样可以民主法治,照样可以公平竞争,照样可以维持人性的尊严和价值,就不必大无畏的去害花柳病。
一句话说完,中国应该有选择的接受遗产,有选择地接受洋大人的那一套,如果遗产百分之九十九是糟透了的,就不妨选择剩下来的百分之一。如果洋大人那一套百分之九十九是精华,就应该拒绝剩下来的百分之一。美国当然是中国的一个活榜样,但美国的三K党,我们就不必为了西化,先也组织一个,然后再去努力消灭它。
——前几天,有位洋大人回华盛顿,一位朋友请他吃饭饯行,听说柏杨先生新做了一套西装,特地邀我作陪,露露脸拉拉关系。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谈起中美两国风俗人情,洋大人开腔曰:“有一点,不知你们留意没有?中国人的友情比较永远,而美国人的友情只限于自身。”我当时就端出孔孟学会嘴脸答曰:“那当然,中国有五千年优秀传统文化,文王,武王,周公,郑公,孔子,孟子,李子,桃子,一脉相传,到了柏杨先生,忽然更为光大,你们美国才立国几天呀?”他笑曰:“柏老,你这是中国人唱《莲花落》办法,不经过大脑,我的意思非指此也。”我曰:“听听你的。”他曰:“我讲可以,你阁下可别发怪论。”我急曰:“谁发怪论谁就是龟儿子,刚才说的那些,不过是看宣传品过多,滑了嘴罢啦。”
爱情有价论(1)
世界上最教人开国骂的事,莫过于玉洁冰清的大家闺秀,嫁给一个浑身都是花柳病的花花公子。就在台北,有一对在社会颇有名的夫妇,(我如果泄漏了他的名字,包管立刻就有天灾人祸。)他们生第一个孩子是聋子,生第二个孩子也是聋子,生第三个孩子更是聋子,简直一聋到底。搞得天昏地暗,求神问卜,结果检查出来,那位父亲老爷原来害着国际梅毒。在医学上,没有国际梅毒这个名词,但民间却人人皆知,据说梅毒毒菌有很多种,如果单是一种毒菌发作,还容易对付。如果许多种毒菌纠缠在一起,那就连太白金星都没法度啦,什么六○六,九一四,以及这个“训”那个“训”抗生素特效药,就好像注射到木头上。贤慧娇妻一片纯真,哪听说过这种玩艺,不但贤慧娇妻不知道,就是该丈夫还自以为伤口已愈,不知道血液中的毒菌会毁灭下一代的耳膜也。呜呼,孩子何辜,却承担了父亲风流之罪!还有一种在自己身上就有报应的,提起来更教人作呕,免谈免谈。柏杨先生真想建议立法机关,应该制定一项法令,男女在结婚时,必须提出身体检查证明书,提不出来,法院公证处就不给他证婚。如果自己迳行结婚,就不准他报户口。在这种情形之下,如果仍有人勇敢过度,还是非结不可,那么就让他成为一对十目所视,十手所指的脏鸳鸯可也。
花柳病问题,不过是学生考卷上的话:“试举一例,以说明之。”实际上健康的意义并不一定指花柳病。晋王朝王浑先生的太太钟琰之女士为她的女儿选择丈夫,他儿子王济先生就介绍一位将军的儿子,老太婆教那孩子杂到一群小家伙群里一起玩,观察了良久之后曰:“这小子一表人才,决可出人头地,只是他活不了大岁数,再有才干也用不上。”《世说新语》上说,落选的这位小子,果然不几年就驾崩啦。看相能看出寿夭,近乎鬼扯淡,但健康不平衡的婚姻,铁定的免不了乐极生悲。男人的三大不幸之一是“中年丧妻”,女人更不要说啦,愿意年轻轻就守寡的小姐,似乎不太踊跃也。
中途崩殂,也是一个“试举一例,以说明之”,即令不翘辫子,身体不好也实在窝囊,久病床前无孝子,亲生儿女尚且如此,夫妻间更不用说矣。上个月初,柏杨先生肚胀得穷凶极恶,医生老爷吩咐躺到床上休息,结果没躺三天我就爬起来,盖别的还好忍受,柏杨夫人的尊脸实在有点水土不服。有一次听她跟邻居那个军爷的太太窃窃私语说,我大势已去,再请医生,白糟蹋钱,只等伸腿瞪眼,她就拿起包袱,带着小孙女,去美国找宝贝儿子。呜呼,此何言欤?老夫老妻,尚且如此;年轻夫妻,要想终身服侍,实在不可靠也。
爱情有价论(2)
写到这里,准有人捶胸打跌,说柏杨先生老糊涂,爱情不是无价乎?爱情当然无价,不过一旦选上了东亚病夫,爱情就有价啦,凡是不信邪的公子小姐,尽管拍马而上可也。
我们举的几乎全是极端,不是害杨梅大疮,就是死翘翘,再不然就是躺床不起。其实用不了这么严重,只要有一点不够健康的倾向,婚姻就会布满阴影。盖一个人的身体不健康,一定会引起心理上的不健康。俗不云乎“人穷气大”,人一穷啦,再碰到不如意的事,真能冒火三丈,反正活不下去,拼了算啦。柏杨先生这么大岁数所以总是发生和人吵架的盛典,并不是我真的修养不好(我还有啥不好的),而是穷过了头,(顺便拜托各位读者老爷,万一遇到我老人家向你吹胡子,千万承让,否则阁下一拳打断了我的肋骨,你就脱不了身,我也就吃定了你矣。)同样情形,人一旦害了病,火气也照样很大,林黛玉女士所以小心眼,动不动就使性子,把贾宝玉先生搞得发昏,恐怕与她的孱弱身体有关;薛宝钗女士所以大度包涵,也恐怕与她又白又胖的身体有关。嗟夫,一个人如果娶了林黛玉女士,那才教倒了铁楣,你下班迟回家一分钟,包管三天都没个完。
知识平衡的重要,不亚于健康。即令当一个工人,一个大字不识,顶多扫扫马路,通通阴沟。如果他到办公室写字间当工人,他就得国民小学堂毕业。如果到洋机关伺候洋大人,他就得还会几句“哈啰”。如果他到原子弹发射场,恐怕他必须懂得更多,否则的话,像刘姥姥进入大观园,东碰西撞,说不定会发生粉身碎骨场面。
当工人尚且如此,更何况当丈夫乎,更何况当妻子乎。丈夫老爷如果写个便条,请妻子把抽屉里一件写着光学原理的方程式交去人带回,而妻子两眼黑漆,恐怕丈夫满面无光。如果妻子下班回来,发现丈夫把她昨天晚上开夜车写的那叠稿纸当做废纸擦屁股啦,她第一个念头恐怕是“所适非人”。
说来说去仍是一句老话,爱情是交流的,婚姻是互助的。知识不平衡等于蚂蚁拉火车头,恐怕是拉不动。也等于火车头拉蚂蚁,恐怕能拉得它阁下血肉模糊。一个学富五车的男博士娶一个目不识丁的小姐,或一个学富五车的女博士嫁一个目不识丁的小子,我敢跟你赌一块钱,这婚姻恐怕用铁链都锁不住。知识程度越接近,平衡的可能越增多。(这可不是说他们准一定幸福,别瞎抬这个杠。)人们常嘲笑有些女学生上学堂不是为了读书,而只是为了弄一张毕业文凭当嫁妆。这话当然有不太恭维的意思,其实这些女学生还是聪明的也。
谈恋爱(1)
关于谈恋爱,一位年轻朋友抬杠曰:“不说话不但照样可以恋爱,而且还爱得更深哩。哑巴不是照样恋爱,不是照样可以结婚乎?甚至既哑巴又盲聋的朋友,同样恋爱不误,你难道说他们都是畜生,只会性交,而没有爱的情操乎?”
非也非也,柏杨先生根本不是这个意思,哑巴朋友和盲聋朋友,当然有爱情,盖他们的心灵并没有哑巴,也没有盲聋也。不过,问题是,抚摸可以表示爱,但不能代替言语。互相凝视也可以表示爱,同样也不能代替言语。爱情是个很复杂的东西,不能全靠“含情脉脉”和“会心的微笑”。你阁下上班时打一个电话回家,对娇妻曰:“我爱你!”她真能高兴得多给你煎个荷包蛋。而一个臭男人正在办公室心魂不定,女朋友打电话来曰:“天凉了一点呀,你现在要加上一件衣裳才好呀。”他恐怕马上就唱起歌来。哑聋男女,便无法传递这种心声矣。
最主要的,哑巴和聋盲朋友,他们不得不放弃言语,也就是说,不能用言语表达感情是一种严重缺陷,等于没有腿不能走路是一种严重缺陷一样。没有腿的人坐在轮转椅上照样可以东奔西跑,但我们不能说那是正常的,或认为腿这玩艺一点也不重要。
谈恋爱(2)
谈恋爱有谈恋爱的专用言语,谈到了高潮,出了黄色花样,则有黄色花样的言语。这种言语不便于举例说明,举起例来恐怕文崽大怒,轻则开除中国文艺协会会籍,重则一纸报告上去,老头皮有破裂的危机。好在就是不举例子,读者老爷也知道那些话是啥,不仅普通小民到时候会如此如此,便是圣崽大人,到时候也会如此如此。我有一个朋友,恋了七次爱,都没有恋成,眼看成啦成啦,大家都泻空了尊肚,准备吃他的喜酒啦,小姐们却一个接一个撤退,众朋友关心之余,知道柏杨先生颇有点道行,就公推我前去考察,以便相机开导。考察的结果是,他阁下道德学问,简直没话可说,孔丘先生见了他都得和他握手,也大概是道德学问太多的缘故,在小姐面前,仍忍不住往外乱冒,在紧要关头而仍以兄长的姿态和口气“爱护她”,就此路不通矣。
这种现象倒可以举个例,有一天二人吃过小馆,她提议去看电影,看电影时他好像刚当选了孔孟学会常务理事,正襟危坐,小姐看见银幕上接吻的镜头,在他耳边曰:“这个吻好疯狂呀。”他摇头曰:“不像话,不像话。”看过电影,小姐提议跳舞,跳舞当中,他一面踩她的脚,一面端嘴脸曰:“这种不正当的地方,我劝你以后还是少来,有时间看看书也是好的。”结果如何,不必细问。呜呼,我们当然可以说他不懂风情,但更具体的是,他在谈恋爱时说的却是站在讲堂上的话;该甜言蜜语的时候却冒出来“致训词”节目,他不垮还有天理乎?
这些话都不是有人教之的,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个学堂开这门功课(如果有这门功课的话,包管警察局请那位教习吃官司),自然父母也不会教他;据说有些开明的母亲会教儿女们关于性的知识,但关于言语,却木法度也。夫言语是一种艺术,可予以规矩,不能使之巧也。连柏杨先生也只能告诉你一个原则,曰“嗲”,至于怎么嗲法,嗲成了功,或嗲砸了锅,则全靠自己矣。
然则那是天生的乎?当然不是天生的。性是本能,爱情的言语乃得自于平常耳闻目染,一句下流的或骂人的话,用到特定的男女两人之间,反而更增加浓度。
爱情效用递减律(1)
——爱情是会变的,谁不相信,谁就要付出代价。
我们上次讨论人类的思想形态是会变的。陈韪先生曰:“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同样的,“小时混蛋,大未必不佳”。吾友爱因斯坦先生在读小学堂时,算术就不及格,以致教习肯定他将来能有碗饭吃就三生有幸啦。吾另一友文天祥先生年轻时就花天酒地,除了美女醇酒外,对啥都没有兴趣,可是一旦国家有难,他却起兵勤王,而且在兵败被俘之后,又从容就义。
人类的理智系统固然会变,人类的感情系统更会变,而且比理智系统变得更厉害百倍,盖感情的特质就是不稳定和不一贯,如果它可以始终稳定和可以始终一贯,那就不是感情人,而是木头人矣。贵阁下看过电视剧《根》乎?两个小女孩从小在一块玩,亲密得像一对同胞姐妹。可是一旦白女孩成长到能够分辨她的玩伴是一个黑女奴时,她立刻就端起来奴隶主的架子。四十年后,当她们再度相遇,黑女孩仍怀念儿时的纯真,白女孩却早忘了个净光。黑女孩(当然,现在她们都是老太婆矣)把唾沫吐到白女孩的水瓢里,这唾沫代表她的愤怒,也代表她的悲哀,我想她内心会向上苍呐喊:“友情、友情!”
友情是感情的一种,爱情是感情的另一种。呜呼,哪一对离婚的夫妻,想当年喜气洋洋、大宴宾客、相对三鞠躬时,不是爱得要疯要狂哉。柏杨先生从前接到朋友寄来的喜帖,记下酒席的时间地点之后,就一扔了之。现在我却把它保存起来,保存起来不是准备五千年后当古董卖个好价钱,而是我要慢慢的观察这个婚姻,看它能维持多久。等他们有一天闹到公堂,互相把对方骂得一文不值时,我就把该喜帖原封寄上,发发他们思古的幽情。
——柏老这些时忽有奇想,我打算办一个“离婚展览会”,把一些离婚夫妇想当年的结婚喜帖,一一亮相。一份喜帖一个专柜,附带陈列想当年笑逐颜开的一些结婚照片,如果有想当年恩爱的文章和恩爱的谈话(像作家和电影明星之类,这类文章和这类谈话,浩如烟海),当能引起不少人的深思。
爱情是会变的,谁要是不相信这句话,谁就得付出不相信这句话的代价。正因为它是会变的,所以热恋中的男女,谁都不敢肯定对方不变,最恐惧的也是对方忽然冒出孙悟空先生的武功。所有海誓山盟和海枯石烂的誓言,千句话、万句话,再加上一百万封情书上的话,不过两句话:“俺到死也不会变,你到死可也不要变。”有些情侣既没有自己不变的自信,也没有信心相信对方会老实到底,彷徨之余,甚至乞灵于耶稣基督和观世音菩萨。曾有一对年轻男女,特地跑到庙院里,在地上铺满烂砖碎瓦,光着双膝跪在那里,血流如注,对神明立下血海大誓。结果还算不坏,结婚结了十年,生了一个女儿,然后离婚如仪。惟一爱情不变的证据,是膝盖上的两个疤。
爱情效用递减律(2)
感情是情绪的累积物,一个人的情绪一天就不断的横冲直撞。早上起来,对镜自照,容光焕发,一副前途不可限量的模样,不由得心花怒放。一进办公室,老板板着晚娘脸正在找碴,懊恼起来,不由的心里骂曰:“干你老母。”下班之前,接到如花似玉电话(对老奶而言,则是接到青年才俊电话),约会“老地方”相见,立刻哼起流行洋歌,觉得这世界真是可爱。可是第二个电话却是大嗓门讨债精的,逾期不还,拳头出笼(柏老就常有这种艳遇),于是一肚子气,深感人心不古,世道陵夷。如果再有严重节目,好比说,警察局通知“约谈”之类,那就更如丧考妣,想一想,地球还是马上崩掉算啦。
爱情旺盛时炽热如火,低潮时若隐若现,消失时像幽灵一样无影无踪。爱的时候,连体臭也是香的,不爱的时候,就是跳到香水缸里泡三天,仍要掩鼻。有一位老奶每天睡觉时都要握住丈夫的手,否则就睡不着觉。另一位男人,每次看见他妻子穿高跟鞋走路的姿态,就情不自禁。可是到了后来,四口同声的懊悔不迭曰:“我当时怎么瞎了眼呀。”前些时电视长片演出《亲爱的》,女主角是一位强哉骄型老奶,在一个穷作家跟一个义大利伯爵之间,努力选择,结果意料中的选择了伯爵,因为伯爵拥有她所追求的一切,当然除了爱情,盖有钱的男人很难甘愿被一个女人缠住一辈子的也。有一天,她大气之下,跑到英国,去跟穷作家幽会,颠鸾倒凤一夜之后,穷作家坚持送她回罗马,女主角哭得一枝梨花春带雨,发誓曰:“我对你每一刻都是真的。”穷作家叹曰:“我相信你每一刻都是真的。”那就是说,每一刻的前一刻,和每一刻的后一刻,却都不是真的也。嗟夫,在爱情的领域中,真的难以持久,假的也难以持久。
爱情效用递减律(3)
主要的变,是内在的变,一种先天性身不由主的变。上帝赋给人类的特质中,有“日久生厌”和“喜新厌旧”两项原素,这正是人类进化的主要动力,但适应在爱情上,却像一个每隔一段时间就要爆炸一次的核子弹。一个貌如天仙的老奶,能使天下所有男人为她发癫,也能使她的丈夫在前十年为她如醉如痴,但不敢肯定她能使她的丈夫十年后仍保持原来热度。经济学上有效用递减律,爱情学上同样的也有效用递减律。一位年轻妻子抱怨她的丈夫:“我穿再漂亮的新衣服,你连一眼也不看。”丈夫曰:“当一个人知道包裹里是什时,看那包装纸干啥?”这话教人伤心,但这还属于轻一层的。游泳皇后伊漱惠莲丝的丈夫,拥有既美又富的娇妻,局外人想来,他真是祖宗有德,应该整天晕淘淘才对,可是他阁下仍然常去酒吧找野食,往往打得头破血出,发上报纸。中国皇帝刘彻跟英国国王亨利二世,后宫美女如云,他们却跑到外面乱搞。于是老奶遂破口大骂天下臭男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不过这件事只有在传统社会中,才由臭男人片面出丑,到了近代,老奶们气吞山河,心怀大志,视臭男人蔑如也,当丈夫的恐怕越来越走下坡。从前“老婆是人家的好”,现在似乎正向“老公是人家的好”道路上发展。
第二部分
从一部电影说起(1)
——男女因爱情上升而结合,因爱情消失而分开,任何人没有资格阻挡。
——用不着打听,它是外国片。台湾拍的电影也好,电视也好,大多数都在风花雪月和神怪中打滚(严格的说,中国没有武侠小说,只有神怪小说,电影电视更等而下之),虽然也有几部探讨社会问题的名片,可是又堆满了教条口号,把观众看成一大群呆瓜,如果不耳提面命,就看不懂。看外国探讨社会问题电影,就不必担心有这种起鸡皮疙瘩的镜头。它用情节显示一切,因之,柏杨先生推荐读者老爷,如果买得起门票,理应前往一观。
《不结婚的女人》,事实上是一个结过婚的女人。女主角在一家画廊担任打字员,大概四十岁左右,有一个十五岁的女儿,夫妻恩爱逾恒,安全、温暖、生活优裕。直到有一天,当她兴高采烈地跟丈夫商量如何如何度假时,丈夫却正色告诉她,他已另外有了女朋友,是一位比女主角年轻,只有二十五岁的女教习,而且决定先行同居。女主角一霎时天崩地裂,但她仍镇静地离开,走到她丈夫看不见的墙角,才大口呕吐。
这是一个转变,离婚像一把巨斧,把人生砍成两段,她要从砍断的地方重新学步。这事说起来写起来,稀松平常,做起来就千辛万苦,任何刚强的人都挡不住突然间呈现到面前的寂寞,以及迟暮之年,青春老去的恐惧。对爱情甜蜜的回忆只有更增加对爱情的厌恶;还有性欲的困扰,使她举目茫然、焦灼悲哀。她向心理医生诉苦曰:“我已七个星期没有Sex啦。”心理医生了解,那并不仅仅是Sex,而是孤独的情意结,告诉她放弃内咎,去另外找男朋友。她吃了一惊,但心理医生曰:“人,总是人。”
从一部电影说起(2)
离婚是一个古已有之的老问题,远在纪元前二世纪,朱买臣先生因为太穷,贤妻大人就要求离婚,那时还没有“离婚”这个含意平等的名词,所以朱夫人要求朱先生把她“休”掉。以致演出京戏上《马前泼水》的故事,对不肯安于贫贱的老奶,倍加讽刺,并教育一些有反抗心的老奶,忍受到底,万勿蠢动。问题是,一个不能使妻子温饱的丈夫,却大言不惭地猛吹他将来一定会飞黄腾达,实在教人生气。朱买臣先生幸而以后发达起来,但这种人却不一定非发达起来不可。我们无意讨论这件事的是非,而只是说,即令在古时那种非常不浮华不奢侈的社会,离婚照样出现。不但古之时也,连具有严厉反离婚的英国王室,最近也向时代屈膝。想当初,英王爱德华先生因坚持跟离过婚的辛普森夫人结婚,而被逐下金銮宝殿,成为人们最崇拜的“不爱江山爱美人”的一代情圣。可是到了今年(一九七八),女王伊丽莎白二世的妹妹玛格丽特公主,和女王的堂弟梅克尔亲王,却先后起义,把这个严厉的绝不容忍离婚的传统踢了个倒栽,把老公老婆,赶出大门。
去年(一九七七)三月,华盛顿两位美国佬李维兹先生,跟梅耶先生,互相交换杀妻。李维兹杀妻的目的是想跟另一位老奶同居,梅耶杀妻的目的是想得到美金十万元的保险费。这真是一件骇人听闻的手段,凶案于一个月后破获,两个恶棍自有他们的下场。然而,我们想到的问题是,用结婚制度来保护的那两位可怜的妻子,最后却反而因结婚制度得到惨死的结局(李维兹的小女儿也一并丧生),站在她们的立场,如果选择离婚或被杀,恐怕宁愿卷铺盖,也不愿挨刀。在这种情形下,竟然有保禄六世之流的卫道之士,英勇的攻击离婚是不道德的,心肠未免过度毒辣。只顾板着嘴脸出售自己认为的道德,不管别人的痛苦和生命,他自己不但是不道德的,而且简直是丧尽天良的也。
“跑不掉”泥沼(1)
——婚姻要靠爱情维持,如果靠“跑不掉”维持,那才是一幕悲剧。
人就是人,不是物。人的特质是有灵性,有感情,有智慧,和有选择爱情的能力。物就不然啦,它啥也没有,砍它一刀它不会叫,踢它一脚它不会跳。所以围棋第一等高手,看他在棋盘上妙计百出、左包右抄、前埋后伏,把对手杀得双膝下跪。可是,如果教他真的去指挥作战,恐怕准成为“带汁诸葛亮”,除了泪流满面,就是泪流满面。盖棋子是“物”,往那里一放,虽然陷入重围,仍笃定泰山。贵阁下阅棋多矣,有没有见过紧急之时,棋子忽然生脚,溜之乎耶?有没有见过全军覆没之际,棋子忽然号啕大哭,声震四野乎耶?一局棋罢,各归原位,仍是棋子。而战士们一旦被“砰”的一声,就永远消灭。下局棋用的仍是上局棋死掉了的棋子,而第二次战役用的却不再是第一次战役死掉了的战士也。
汤明昭女士认为婚姻关系只要“定于一”,对方就“一定更加珍惜”,呜呼,这只是“人”和“物”的关系,不能闭着尊眼推理,认为“人”和“人”的关系也是如此这般。柏杨先生小时候,曾有一项奇遇,柏府附近,有条深可没顶的小河,一位青年才俊把两个大葫芦绑到腋窝,往水里一跳,竟然浮了起来,游到对岸,观众掌声雷动。他想,如果把大葫芦绑到腰窝,岂不是上半身全部露出水面,更悠哉游哉耶,于是果如所料,观众再度掌声雷动。他就又想,如果把大葫芦绑到脚底板,岂不是简直可以踏水而行,在水面上健步如飞耶,于是,只听噗通一声,这次没有果如所料啦,观众也没有掌声雷动,而是一阵惊叫,七手八脚地救人。盖该青年才俊跳到水里之后,头重脚轻,大葫芦上浮,尊头下降,来了个倒栽葱节目。水面上只见两个拼命挣扎的大葫芦,不见人踪。等到好容易把他阁下救出,已淹了个半死。
“跑不掉”泥沼(2)
今年(一九七八)十二月十五日台北《联合报》,有一则新闻,照抄于后:
“跑不掉”泥沼(3)
同舟社毫无办法,只抖出来几条“六法全输”给她,惟一的办法,只有盼望那位鸭子屎丈夫振作。问题是,该鸭子屎丈夫振作起来,固然称心如意,可是振作也者,并不那么简单,看情形他一竿到底,硬是蛮干啦,“反正你跑不掉”,谁都救不了她。
去年(一九七七)十一月二十五日台北《新生报》,也有一则新闻:二十一岁的另一位苦命女,于一九七四年嫁给台东县的詹顶顺先生,就不断遭受丈夫的毒打。一九七五年,詹顶顺外出服役。公公婆婆继续努力,把她赶出大门。苦命女只好带着四个月大的孩子去当店员,可是两个无耻的公婆,却反过来伸手向她要钱。到一九七七年,苦命女又怀了孕,恶公恶婆知道后,恐怕影响她的店员工作,失去财源,就强迫她堕胎,然后像押解人犯一样,把她押解到高雄市瑞呈旅社,交给老板娘黄甘草女士,胁迫苦命女卖淫。还由保镳郑发先生充当监狱官,不准她行动自由。
这件事的结局,比同舟社有劲。苦命女终于逃走,一串狗男女,全部入狱。呜呼,幸亏她跑掉啦,如果她“跑不掉”,谁也救不了她。
好啦,我们再请教卫道之士,对上述的那两位苦命女,认为她们是离婚好耶?或认为被糟蹋到死好?我们一定要听听答案,这答案可显示一个人的道德水准,可显示一个人是充满了人性,或充满了兽性。
爱情不是买卖(1)
上月,有一对男女结婚,新郎为了预防新娘变心,当场把新娘爱他的话用录音机录下来,宾客大为惊奇。套一句官崽的口头禅,可谓之曰:“深具教育意义”。一旦过了三年五载,爱情褪色,那女子芳心大变,要开溜时,做丈夫的第一件事,恐怕就是爬到阁楼上找出录音带放给她听,你从前既然说“永远”爱我,“一辈子”爱我,“誓死”不二的爱我,现在你听听自己的话吧。
问题是,她真的如此这般,要投入别的男人怀抱时,这种干法就能使她悬崖勒马乎?恐怕未必。而且不但恐怕“未必”,简直会弄得更糟,本来还有一线挽回的希望,一听录音带,准连那一线也都弄断。“爱情”这玩艺乃天下最奇妙之物,她爱你时,你的缺点也成了优点,不爱你时,你的一切,包括你的高贵品德,都会成为可笑可嘲的蠢动。假使你痛痛快快向她“白白”,她还对你有点怜惜。假使你死缠不放,连录音带都搬出来,她能念及你的痴情乎?恐怕她不跟另外那个男人商量杀你灭口,已算你祖宗有德。盖爱情乃交流之物,一旦一方面不接受,你越爱,她越厌。
诗人们常歌颂爱情是永恒的,年轻小伙子和黄毛丫头,对爱情的伟大更五体投地。诚如胡适先生说,凡是金字招牌,最好不要去碰,爱情固金字招牌也。柏杨先生如果去碰,准有年轻朋友破口大骂。不过有一个现象却是非常有趣,那对新郎新娘,两人如果不相爱至深,他们能结婚乎?然而其不相信爱情是永恒的,固甚明显。他如果相信爱情是永恒的,就不会弄个录音机矣。
这不是否认爱情的价值,谁要否认爱情的价值,谁的脑筋一定少一条皱纹,或少若干细胞。如果我们有盘古先生那么大的力量,把世界上所有的爱情挖掉,那么,闭目思之,这个世界还剩下啥?文明的发展,文化的进步,以及个人的前途事业,不受爱情驱使者,几希。我们可以认为,天下固然有永恒的爱情,但不能说每一个爱情都是永恒的。新郎搬出来录音机,其内心的恐惧可知,如果他相信爱情是永恒的,何必录妻子的音耶?如果他不相信爱情是永恒的,他自己本身便不可靠,谁又录他的音乎?
昨天报上说,菲律宾某女议员在国会上提出议案,要求禁演伊利沙白泰勒女士的电影。伊女士这人,我们不批评,但有一件事,却硬是敢打一块钱赌的,假若全世界都禁演她的电影,包管可以医治她的滥病,再也不会视婚姻如破鞋,视爱情即性欲也。这可以说明一点,廉价小说上最喜欢强调曰:“爱情是纯洁的”,其实,天下没有比爱情更千头万绪的东西,只看人持之如何耳。西洋有一则小幽默,其对话如下:
爱情不是买卖(2)
玛利曰:“亲爱的,约翰病得那么重,你怎么把他看顾好的?”
爱丽斯曰:“每逢我一想到有谁要我这个已有四个孩子,年已四十岁的寡妇时,我就不得不拼命看顾他。”
呜呼,君不见女人哭丈夫时:“你死啦,叫我依靠何人?”这固然是至性至情,但教人听啦,却好像如果她有人依靠就不伤心似的,怎不出冷汗也。
第二次世界大战初期,德军横扫欧陆,希特拉先生得意之余,信口开河,今天曰:“毁灭英国。”明天曰:“德军不知失败为何物。”后天曰:“德国上空永不会有敌机。”到了大战末期,英国电台恶作剧,把希先生当年的讲演,重新广播。以致希先生不得不下令不准收听他自己的广播,你说窘不窘乎哉?盖非他不愿实践诺言,形势不许他说话算话也。丈夫录下妻子的山盟海誓,到时候她不兑现,只要一句话便可打发,曰:“我那时爱你,可是现在不爱你啦。”
爱情不是买卖,当做买卖干的人,苦在其中矣,不要说立契约,留录音,便是杀头都没有用。
爱屋不及乌(1)
《纽伦堡大审》那位年高德邵的法官,曾告诉因这一影片而得金像奖的男主角曰:“你讲的都合乎逻辑,但合乎逻辑的并不都是合乎真理的。”这两句话的学问大矣,谁说文学家容易干乎,仅这两句话,那个剧作家便应被供进圣人之祠,恐怕中国目前的作家,挤不出如此这般的见解。但我们却可套之曰:“凡是真理,也不见得统统是合乎逻辑的”也。
爱情尤其如此,盖爱情和魔鬼一样,不受人为的规律所拘束,性质异常的怪,你不承认不行。圣人曰:“爱屋及乌”,此典故在《辞海》上一查便知,但不妨再加说明:你新盖了一座房子,美奂美轮,忽然一只乌鸦先生站在屋顶上哇啦哇啦乱叫,一怒之下,能给它一个手榴弹哉?盖那准把屋顶轰垮,真是天下最大的笨蛋也。跟此同一道理的屋和乌,则是女儿和男朋友、女婿,儿子和女朋友、媳妇焉,有些岳父母公婆把女婿媳妇简直看成眼中钉,无他,一点也不逻辑,一点也不“爱屋及乌”。不但不爱屋及乌,反而爱屋恨乌,像《孔雀东南飞》焦仲卿先生的娘,便是一个典型,把媳妇恨得要死,非赶她走路不可,结果媳妇固赶走啦,儿子也翘了辫子。老太太听到儿子上吊消息时,心里是啥滋味,外人不知。但我跟你敢赌一块钱,如果这里面没有爱情,而仅只是屋子和乌鸦,绝不会弄成那个下场。
爱情使人自私,柏杨先生有时听广播,有时看小说,常听到和看到一些诠释爱情的话,曰:“爱情是不自私的。”呜呼,离开自私,还有爱情乎哉?不自私的爱情,像没有体躯的人一样,有此可能乎哉?你不妨研究一下,凡是到处宣传爱情不自私的人,危险性都很庞大;千金小姐也好,风流寡妇也好,最好不要惹他,否则准有戏可瞧的。
柏杨先生最讨厌青蛙,我的幼孙却硬是喜欢,家有一箱,专供其贮蛙之用,偶忘关闭,则床上桌上,遂成了蛙老爷天下,教人怒火冲天。可是既然幼孙爱之,我们老两口只好也因而爱之。数学上有那么一个公式,甲等于乙,乙等于丙,则甲准也等于丙。于是,甲爱乙,乙爱丙,甲因之也非爱丙不可,还有比这更结实的逻辑乎?然而爱情上却不一定如此,丈夫爱太太,太太爱姘头,你总不能说丈夫也爱姘头吧。恐怕不但不爱,多半都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我的邻居有一位正在读大学堂的女儿,男友如云,最近被一殷实富商包她前往美国,乃将所有户头统统斩断;有时深夜不寐,听她在门口和那些纠缠不清的男孩子们窃语,她每每哀怨曰:“你不是说你爱我乎?愿为我死乎?愿教我快乐乎?你不再理我,不再打扰我,不再爱我,成全我去美国的念头,你就是爱我,就是教我快乐啦。”我听了立刻毛骨悚然,她这一辈子如果平安无恙,真是上天特别照顾她。她的话再合逻辑不过,我想就是教逻辑学的教习都无法抬杠,可是逻辑用到爱情上,就可能使人冒出杀机。不要说男士听不进去,即令听得进去,被说得哑口无言,垂头丧气,恐怕也是口服心不服。
爱屋不及乌(2)
爱情是自私的玩艺,只有在自私获得满足之后,才能表现出爱情的伟大。没有自私,便没有爱情。你阁下有一女友,平常她一咳嗽你就心跳,可是上个月美国钢铁大王那位如花似玉兼腰缠万贯的女儿,非嫁你不可,专机一架,接你去纽约结婚。二十年后,你从前那位女友又有咳嗽,你的心还跳不跳乎。你至爱你的太太,而你的太太却去旅馆和别人乱搞,你又是啥想法哉?如果爱情的本质不是自私的,反正有妻大家睡,那你应哈哈一笑也。然而,这种男人,又算啥东西?
爱情不但不能转嫁,而且也没有必要的发展途径,一个科学家把氢二氧一弄到瓶子里,用不着任何甜言蜜语,结局一定是水。爱情则不然,本来你种下去的是西瓜,如果你不用培养西瓜的方法去培养,将来说不定长出来的是龇牙菜。像魏平澳先生的婚姻,当初爱得要命,经过如彼之坎坷和如彼之奋斗挣扎,才争到手的爱情,按逻辑说,还能不珍惜、不长久者乎?那个瓜子不能说不大不巨,不能说肥料不足,然而长出来的仍是龇牙菜,其中道理简直跟耶稣基督一样的奇妙,够我们吃惊的矣。
爱情既不是逻辑的,自然而然也不是永恒的。严格讲起来,天下没有永恒的东西,连石头都会氧化,连太阳都会熄灭也。可是比较起来,石头和太阳固永恒之物也,百年前太阳是太阳,百年后太阳仍是太阳,你小时候兀立在你庭院中的那块花岗石,等你老大回乡时,那花岗石包管依然存在,没啥异样。爱情恐怕不能这么的简单,吾友伊莉莎白?泰勒女士,不惜冒天下大不韪,拆散费雪先生的家庭而嫁之;魏平澳先生和纪翠绫女士,当初简直闹得天翻地覆,等于杀开一条血路,才算结成连理。这些爱情,其浓其烈,其以生死相许,就是把人类中典型的傻瓜司马衷先生从坟墓里拖出来,他都会拍胸脯保证,决不会再有什么变化。问题是,怪就怪在这里,爱情跟月球一样,向阳的一面,固然热得要发疯,背阳的一面,却冷得硬要冻成僵尸。
不要看情侣们在一起如漆投胶,等过了两年,你再去打听一下,恐怕谁也不认识谁矣。再严重的海誓山盟都没有用,盖无论男女,在紧要关头,啥惊心动魄的话都说得出,这些话能作得了准欤?不要说在紧要关头的话作不了准,便是在正常情况下,说了都很难作准也。如果都能一一兑现,天下还有婚变哉?还有失恋哉?还有桃色新闻以饱读者的眼福哉?在美国有一个小故事,某大亨和他漂亮的女秘书打得火热,人人都知道他们不可开交,可是却忽然告吹,朋友询之,大亨曰:“那女人太厉害,她把我说爱她的话用打字机一字不漏地打下,叫我签字,那岂不要我的老命。”洋大人大概太重承诺,如果换了中国人,恐怕你叫我签字我就签字。某新郎就把新娘爱他的话当众全部录了音,新娘也照录不误,这就比洋大人胆大得多。其实,签名也好,录音也好,只可保障经济,一旦等他变心,用它敲一笔竹杠,以便再找别的户头;恐怕不能保障爱情,因爱情本质上就是多变而不稳定的,仅凭几句甜言蜜语的海誓山盟,成不了太阳和花岗石。
爱屋不及乌(3)
一个女孩子如果要嫁给一个抛弃过妻子的男人,家长亲友,每每警告之曰:“他能抛弃他太太,也就能抛弃你,他太太就是一个活榜样,你怎么执迷不悟?”一个男人如果娶一个风流女子,朋友也会警告之曰:“她把前面那个男人一状告到法院,连血都榨罄尽,你玩得过她乎,前面那个男人比你精明得多啦。”这一类的警告,有其至理存在,一个人如果没有智能从别人痛苦中吸取经验教训,那真是蠢猪。但问题却在于,如果他们说的话不关爱情,可能成为定律;不幸他们说的话竟关爱情,便没有那么科学。张三先生第一次娶玛莉小姐踢之,第二次再娶丽沙小姐亦踢之,第三次娶海伦小姐,你敢肯定他也踢之乎?说不定恩情如蜜,终身不渝。李四小姐第一次嫁约翰先生离之,第二次嫁乔治先生亦离之,第三次嫁威伯先生,你敢肯定她也非离之不可乎?除了上帝,谁都难预料也。
纪晓岚先生在《阅微草堂笔记》上有一则记载:某一位妇人,前夫死时,她没有一点戚容,甚至还挂上红布,以示普天同庆。嫁人后过了几年,第二个丈夫也伸腿瞪眼,她阁下披麻戴孝,哀痛逾恒,截发自矢,为夫守节。别人见而奇怪曰:“你已是再嫁之人,还守啥节?何况不为第一任丈夫守节,而为第二任丈夫守节,那算啥理?”她阁下答曰:“第一任丈夫虐我打我,毫无夫妇之情,他死了我很高兴。第二任丈夫不以再嫁轻我卑我,反而爱我敬我,我自然报答他。”
呜呼,这则笔记,人人应该一读,爱情之多变和不按逻辑进行,可增一说明。他可能一向乱搞,她可能也一向乱搞,却在最后一次改邪归正,谁都不能肯定有其一必有其二,有其三必有其四。廉价小说上对此发挥得最淋漓尽致,凡是背夫私奔的妻子,或是背父母私奔的女儿,铁定的都没有好下场,真是见了他娘的鬼。爱情如果那么简单,有其必然结论,可以用数学公式算出来,那叫人工受孕,不叫爱情。盖背夫私奔也好,背父母私奔也好,其结局糟不可言的固多,但异常美满的亦有得是。柏杨先生说这话,不是奉劝太太小姐快点收拾铺盖,假使老妻或爱女跟野男人跑掉,我恐怕要大打出手。然而我为此言者,只在研究一下爱情的特性,以便说明很多爱情纠纷的真相,望有学问的朋友察之也。
爱情的本质是自私的,也是不合乎逻辑的,同时也是虚荣的焉。
一谈到爱情的本质是虚荣的,准有人暴跳如雷,说我对爱情横加污蔑,简直不当人子。然而事实归事实,不承认归不承认。假使柏杨先生临老入花丛,明天也谈起恋爱,我也会咬定牙关,跟圣崽站在一条线上,而且谁要说爱情是虚荣的,说不定还要揍以老拳,用以表示我这个人最坚贞可靠,你放心陪我上床可也。然而,我现在既不谈恋爱,自无所顾虑,心情平静,脑筋清楚,不妨口吐真言。
爱屋不及乌(4)
于是,一场激烈的家庭内战遂白热化,父曰:“你嫁给张三,张三一个月多少钱?能养活了你乎?”母曰:“张三那小子银行里多少存款?有房产乎?你们将来有了孩子怎么办?”女儿愤愤曰:“钱,钱,钱,你们就知道钱,好像要卖女儿。我只要人,不要钱。”呜呼,基本观念竟如此之相异,纵是谈三十年都谈不拢,结果不是女儿和该穷小子一溜了之,便是果真嫁给一个有钱的。后者还好,前者自然搞得轰轰烈烈,把父母气得九死一生,父母之所以九死一生者,一方面气女儿不听话,一方面气女儿不知道钱中用也。
有人就在此歌颂起爱情的伟大和纯洁了矣,不过问题似乎不能如此简单地就可找出答案,一个千金小姐爱上一个穷小子,往往因该千金小姐对“穷”的意义并不真实地了解,我常听有些富家少女向其男友发誓曰:“我啥苦都能受。”便不禁想上去打她一个嘴巴,盖她根本不知道“穷”是何物,“苦”又是何物耳。她以为穷者,顶多是不天天做旗袍,苦者,顶多是不天天跳舞,穷苦者,顶多不雇人擦汽车而自己擦之也。这种少女娶到家,当丈夫的只好整天挨打受气,终于自尊心丧尽,抱头鼠窜。
除了对“穷”的误解,主要的还是虚荣心在作怪,那就是:她不相信她的男朋友会永远没有钱,现在固然穷兮兮,而总有一天,钱多如山,足可以堵住父母亲友的嘴。试问哪个少女肯承认自己天生的受罪命,死心塌地地专找穷到底的丈夫过一辈子也。
第二次世界大战初期,美国私生子平空增多,一个私人资助的研究所,调查一年之久,发现一项使道貌岸然吓一跳的结论,报告书上曰:不知道什么缘故,少女们对一些穿着窄窄军裤,屁股因包得太紧而膨胀的年轻小伙子,简直是着了迷;每逢有部队经过和开拔时,军营附近无法下手,她们就蜂拥到火车站,向那些队伍已经解散,零乱候车的阿兵哥大飞媚眼,然后就在野地表演一阵,才算罢手。这个报告发表后,迫使美国政府不得不颁布严令,即是在候车时间,队伍也不准解散,防小伙子被诱惑得昏了头。
爱屋不及乌(5)
虚荣和荣誉(1)
虚荣有时候和荣誉简直很难弄清,一个人宁可卖掉被子,出门硬是要坐计程汽车,你说他是虚荣,他说他是荣誉。一个人为国牺牲,你说他是荣誉,遇到乡愿,却会说他是虚荣,泄尽了你的气。
任何爱情上的骄傲都有虚荣的成分,纽约一个女人有一天从街上归来,进门便落泪如雨,其夫问之,她伤心答曰:“我走到街上,连清道夫都不再偷看我啦。”想当年她一定美艳绝伦,步履所至,清道夫都忍不住仰头一觑,可知其魅力之大,而如今清道夫首先发难,不再看她,一叶落而知秋,一人不看而知老,伤魅力之减,哀年华之增,怎么不一哭乎?诋之者责其虚荣,同情之者认为她为荣誉而奋斗,公说公有理,婆说婆亦有理焉。
在爱情的领域中,荣誉和虚荣简直从头到尾混淆。有这么一种现象,男女恋爱,女子比较富有,男子穷得就是吊到绞架上也绞不出一滴油水,如果女子爱他至深,或者是女子昏了头,一娶一嫁,当然没有问题。如果女子父母提醒了她,或她自己恍然大悟:“嫁了他吃啥?”这场恋爱恐怕要完蛋,那个小伙子准跳起脚来,大骂那女人虚荣。
哲人们对“钱”的问题,已经说了不少格言,在这方面,柏杨先生则另有高见。族孙某某,今年二十三岁,追一董事长女儿,眼看就要吹吹打打进洞房;不知道从那里刮出一股斜风,把恋爱的船刮离航线,再去访她,看门的人手持铁棒,就要动武。年轻人以我的学问奇大,特来请益,来时鼻孔冒烟,声言要一刀把她杀死,我乃问曰:“她不理你,原因何在?”答曰:“嫌我没有钱。”我曰:“然则你有钱乎?”答曰:“没有。”我曰:“那么她没有错,而是对了矣,你还有脸闹啥?”答曰:“爱情是纯洁的,她太虚荣。”我曰:“凭你这句话就该活埋,我问你,你一月多少银子?”答曰:“九百元。”我曰:“公家有宿舍乎?”答曰:“没有。”我曰:“然则一旦你们结了婚,便非得租房子不可矣,除了正薪,你还有外快乎?”答曰:“兼一个家庭教师,月入三百元。”我曰:“那么一月一千二百元矣,还有其他收入乎?”曰:“没有。”我曰:“能贪污揩油乎?”答曰:“不行,我管的是设计。”我曰:“这就叫糟,你结婚后需要租房子,六席榻榻米两间,至少五百元,剩下的七百元,不买肥皂乎?不买牙膏牙刷乎?还有袜子、衣服、应酬,请问不足之数,你将怎么办哉?”答曰:“既然相爱,就应共同受苦。”我曰:“好小子,说的全是狗屁之话,对自己心爱的女孩子,还没有结婚哩,便打定主意教她受苦,真是蛇蝎心肠,再不快滚,看我打断狗腿。”该年轻人趁我找棍子之际,飞奔而逃。
虚荣和荣誉(2)
在这上面可研究一下虚荣和荣誉的分际。一个女孩子挑选丈夫,非百万富翁不可,非把她弄到美国或弄到罗马不可,非有汽车洋房不可,我们指摘她爱好虚荣,还说得过去;如果她的目的只在避免冻馁而求温饱,一个男人连这最低的要求都不能做到,反而拉着嗓门吼她虚荣,便说不过去也。举一例焉,张先生月入千万;李先生月入五千;王先生月入一百,如果玛璃小姐要嫁张先生,王先生抨击她虚荣,还沾一点儿边,如果她要嫁李先生,王先生便没有资格责备她,更没有资格逼着她非跟自己一块活受罪不可。
贫穷是一种罪恶,如果社会不允许你发财,这罪恶归于社会。如果你自己不努力,则这罪恶归于你自己。自己连养活妻子的力量都没有,不去努力奋斗,反而口口声声诅咒那些不愿跟他一块受活罪的女孩子;是自己迷了心窍,看样子就是骂掉舌头,只能献自己的宝,不能讨到老婆也。
柏杨先生不是提倡女人们都应势利眼,而是促请小伙子们注意,先自己检查检查,努力上进;坐在十字路口一味抱怨女人爱钱,徒显得自己是个混蛋。
第三部分
爱情如火(1)
求偶是一种艺术,其妙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甚至比真正的艺术还要艺术,有些人无师自通,花样翻新,有些人却钻研一辈子也搞不出一点名堂。去年美国各地光棍,纷纷成立“打倒霍斯顿俱乐部”,盖霍斯顿先生,是一个极平凡的海员,他在纽约娶了一美丽的太太焉,在旧金山又娶了一美丽的太太焉,在夏威夷也娶了一美丽的太太焉。最后一次,则是在洛杉矶,正和一漂亮的女郎结婚,被旧金山那一位太太掩至,打了个鸡飞狗跳,这种公然重婚案子,经电视、广播、报纸,一齐报导,自然天下皆知。于是,纽约太太赶了来矣,夏威夷太太也赶了来矣,她们柳眉倒竖,杏眼圆瞪地聚集一堂,但其赶来非为打架,而是前来看护丈夫,深怕别的女人把他抢走,法庭之上,谁也不肯离婚,而那位还没有举行结婚典礼的新娘也宣称,他如果不娶她,她就要告他。结果那个艳福冲天的家伙拥着四个太太,买了一辆汽车,招摇而返。报上说,他自任司机,一出郊区,四个太太还唱歌哩。
不过,问题严重性也就在此,霍先生如果真的写了出来,也许会因其公开之故而全部失灵。昔隋炀帝杨广先生宠杨贵儿,对其他千万宫女看也不看,萧皇后大急,有一天,把杨贵儿找了来,问曰:“你能把皇帝迷成这个样儿,一定有你的一套,我们是姐妹淘,告诉我听听。”若换了霍斯顿先生,恐怕萧皇后再巧言花语,他都不会露一点口风,可是杨贵儿到底年轻,禁不住萧皇后一再拜托,竟全盘端出,于是糟啦,当天晚上,杨广先生还要找杨贵儿,萧皇后嗤曰:“你以为她真的爱你乎?”乃一一告之底蕴,杨先生失望之余,从此跟杨贵儿断绝邦交。
呜呼,杨贵儿当时到底说了些啥,我们不知道,但她的那一套,和霍斯顿先生那一套一样,一定很有点学问,否则不会把对方吃得死脱也。现在台湾最大的社会问题,不在怨女,而在旷男,再丑陋,再没有学识,再年华老去的女人,都不愁嫁不出去。在国内没有人要,去了美国,猪八戒也变成杨玉环矣。你听说有嫁不出去的女子乎?即令有之,责在自己,是自己不肯嫁,不是嫁不出也。而臭男人便不然,小自二十岁起,老至七十岁止,光棍林立,其数目本已超过女人多多,不成比例,便是两个男人娶一个太太,恐怕有人都得望妻生叹,娶不到手。更何况有些女子天生的怪毛病,不肯嫁人乎?于是,男人比女人苦得多啦。记得十年以前,光棍朋友求偶,先讲上一大堆条件,曰年如何,曰貌如何,曰学识如何,曰籍贯如何。十年之后,所有条件全化为乌有,只要是女人就行啦。而天下奇怪的事也就在此,臭男人总以为降低条件,定无问题,谁知道却是越降越糟。一个大学生,十年前非高中毕业生不娶,五年前初中毕业生亦可,而今小学毕业生也成。可是想当年初中毕业生嫁高中毕业生,她已很满意,如今小学毕业生嫁大学生,她还不肯干哩。
爱情如火(2)
这种事与人心不古无关,乃典型的经济学上供求律,女人多而男人少,男人当然值钱。美国的女孩子,星期六晚上彻夜守候在电话机旁,全家若逢戒严,父母兄弟统统不得使用,惟恐男友约会的电话打不进来也。第一次约会之后,男朋友要吻她,就得给他吻,一个做母亲的曾向报界诉苦曰:“我女儿如果不叫他吻的话,他第二次便不约她。”咦,真叫中国男人吐血,就凭这一点,下辈子都得投生到美利坚。
(柏杨先生按:男多女少,是一九六○年代现象,二十年风水轮流转,现在到了一九八○年代,女多男少,形势乃倒了过来,成了女孩子整天惶惶的世界,嗟夫!)
中国男人的危机,既如此严重,可是仍有的男人今天娶一个,明天又娶一个;有的男人女朋友一大群,争着都要嫁他;有的男人妻貌如花;有的男人妻子的学问大得可怕。他们都是“有一套”的人物,在求偶艺术上有其高深的造诣,为光棍朋友所不及也。
求偶的学问博大精深,有这种学问的人,便有资格拥娇妻而抱爱子,痛享家庭之乐;没有这种学问的人,只好焦头烂额,生趣全无。这种现象,不仅人类如此,其他动物也是如此。光棍之士,如果稍微留意观察,当有心得,对自己不无裨益也。
君不见凤凰乎?有漂亮尾巴的乃是男凤凰,见了女凤凰便来一个孔雀开屏,把全部家当都亮了出来,于是女凤凰晕头晕脑,非嫁他不可矣;这跟男人在女人面前故露美钞一样,盖有些女人一见美钞就浑身发痒,事便无不成也。君又不见狮子乎?有漂亮鬃毛的乃是男狮子焉,女狮子见了那鬃毛标记,芳心大动,不要说结婚,便是同居也行;该鬃毛跟“华侨”二字有异曲同工之妙,柏杨先生常看到有些归国的男士,惟恐怕别人不知道他是华侨,没谈上三句,他就掏出洋大人之国的护照(目前情形看,菲律宾华侨最吃香,泰国次之,美国又次之,刚果华侨最说不响);而女孩子一旦交上华侨朋友,表演得就更卖力。你和她见面,三分钟之内如果还没有谈到她的男朋友是华侨,并作羡慕之状,她准恨你一辈子。
凤凰和狮子,其求偶在于“露一手”,而蜘蛛和螳螂求偶,却是拼老命地干,至为惨烈。凡是举网以待飞蛾的蜘蛛,都是小姐,不知道当初上帝是怎么搞的(我想他老人家当初造蜘蛛螳螂时,夏娃女士一定刚被亚当先生修理一顿,气忿之余,代捏了几个,自然把男性捏得如此的苦兮兮),女蜘蛛一见了男蜘蛛,就捉而吃之。呜呼,事情竟糟到如此地步,假如人类也是如此,小姐太太们见了男人就杀了清炖,恐怕男人们早逃得净光。可是男蜘蛛不然,他阁下一旦动了求偶之心,就在蛛网四周,围绕舞蹈,女蜘蛛在网当中随着他舞蹈的脚步,而旋转身子,准备大嚼;双方僵持下去,一直到女蜘蛛终于被男蜘蛛的诚心诚意所感动,男蜘蛛察颜观色,才敢进攻。
爱情如火(3)
此之谓“无所惧”也,蜘蛛螳螂求偶如此危险,还照求不误。有些男人胆小如鼠,把自尊心当做肥皂泡一样,战战兢兢,捧之护之,心里想,如果女孩子拒绝了我,岂不丢了大人也哉。于是你既然怕丢人,便只好单身到底,让别人在背后指你脊椎骨,怜你老光棍矣。
有一种现象是我们有老婆的人所不忍言者,年逾四十,而仍未结婚的人,不用到区公所抄户籍誊本打听底细,他准多少有点毛病,当然也有正常的人,若事业心重和求学心重的人属之,但大多数朋友,都有一本伤心泪史,愧对凤凰狮子,亦愧对蜘蛛螳螂也。不是在这方面缺一点,便是在那方面缺一块;不是言语太多,便是言语太少;不是胆子太怯,就是胆子太大;不是性情太凶,便是性情太懦;不是穷得不名一文,便是富得使女孩子不舒服;不是半瓶墨水,便是奇酸学究;不是行为古怪,就是想法离奇;每人皆不自知,只有旁观者看得清楚。
又有一位朋友,方在中年,和女朋友坐三轮车,平常日子无论在任何情况之下,他都要坐在左边,其理由万分充沛,盖左边靠快车道,万一出事,他有义务代女朋友翘辫子;这种情况都可以假想得出,你能说他的神经系统有毛病耶?结果有一次,女朋友先上了车,坐到左边,他坚持她非坐到右边不可,女朋友不愿再行移动,宁愿被汽车撞死;吾友认为他顶天立地,岂可做出逃避责任之事,双方争执半天,坚持不下,拉拉扯扯,观者人山人海;三作牌也加入漩涡,苦劝吾友稍让,可是吾友乃圣人门徒,深知“执善固执”的精义,坐在左边既是善矣,便是原子弹都不能动摇他的意志,气得女朋友大哭而去。一直到今天他仍是一条光棍,去年甚至闹了一场掀女职员裙子的表演,在报上着实出了一阵风头。
半瓶醋?火鸡型(1)
一位女作家写了一篇《失败的月老》,讲了两桩求偶故事,其中一桩出类拔萃,不可不读。原来该女作家有一位中学同学的表弟,最近从美国回来,想讨一位妻子,打听有没有适当的小姐。女作家对人热心,就马上介绍了一位大学堂毕业生,约定某天在女作家住所见面,动人心魄的节目,遂隆重演出。
届时那位先生穿着一身灰色西装,戴着眼镜,大家互相寒暄,最初还有些陌生,过了一会,那家伙忽然用英语谈起话来,小姐脸嫩,且不习惯,一时竟答不出口。女作家无可奈何之余,只好代她回答,于是他竟索性的跟介绍人大谈特谈,而把当事人搁在一边。
该女作家认为那家伙表演得虽已经很半瓶醋,仍原谅他,以为他从小在美利坚,不会讲中国话。可是,谈来谈去,发现他是江苏人,只不过十年之前才去美国,中国话固从小讲到老的也,乃问他为啥不直接用自己的言语乎,该半瓶醋仍以英语笑曰:“怎么?大学毕业生还不会讲英语,台湾的大学教育真糟。”偏偏小姐听是听得懂的,就更汗流浃背。
但该半瓶醋可以列入火鸡型十三点之类,此公将来如何,我们不知道,由他那种沾沾自喜的气质,他的前程可推测个差不多也。这一类火鸡型的求偶者比比皆是,数也数不清,我有一年轻朋友,四十五岁,追求一位二十岁少女,我劝他不必一试,他答曰:“自古以来,老夫少妻佳话多得是。”我曰:“自古以来,五马分尸的事也多得是,你能说今天你也会五马分尸乎?”他曰:“她有什么可骄傲的,再过五十年还不是个老太婆?”我曰:“她再过五十年固是一老太婆,你再过五十年成了啥,连老骨头都化为尘土矣。”他曰:“那么,她要嫁给谁?”我曰:“对象至少也得是大学生或留学生。”他曰:“我们还不是从大学生留学生过来的,她嫁那年轻的,将来不见得胜过我们?”我曰:“照你这么一说,到了下一代,中国连总统部长董事长经理都没有啦,全国都成了不能胜过你的小职员啦。你站不起来,不能肯定后辈也站不起来也。”他仍不服,喋喋不休,好像只要把我说服就可以得到小姐青睐一样。悲夫,这是感情问题,不是理智问题,这是爱不爱问题,不是说服不说服问题,最后我建议他买面镜子照照自己的模样,他才大怒而去。
半瓶醋?火鸡型(2)
每一个求偶者买面镜子,乃很重要之举,柏杨先生赐以名曰:“座右镜”,和座右铭并列。光棍朋友“抬头望明镜,低头思条件”,然后再去求偶,便聪明得多矣。
公开的谋杀(1)
一连几天谈到夫妇间的年龄问题,读者先生的反应似乎非常激烈,但点头的少,摇头的多。一位署名“一读者”先生来信曰:“你写了这么多天,有何用意?”一位铁心先生来信曰:“事实上大谬不然,若某某(其人名气甚大,不便照录)还不是老妻少夫哉?”另有刘月娥、强生、魏秦诸先生,意思也是如此,其中一部分则曰:“若某某,老夫少妻,日子还不是满快乐?”各项问题,咄咄逼人。
然而有一位李桂茨先生的话,给我指出一条明路,他曰:“先生应多惩恶劝善,教人们家庭如何和睦才对,不应只分析现象。”李先生可谓洞察肺腑,盖柏杨先生之志,固只在分析现象,而不在代圣人立言。使别人置诸案头,奉为圭臬,那是大人先生们的事,非柏杨先生的事。善恶应由人自择,一个莫不相关的第三者,惩固惩不完,劝也劝不好,牛不喝水,强按其头,因此救了他一条牛命,它的心仍不舒服。从前孔丘先生辛辛苦苦编了一部《春秋》,啥价值都没有,他的徒子徒孙们脸上挂不住,把良心一横,猛盖曰:“一字之褒,一字之贬,而乱臣贼子惧。”我想世界上最不要脸的谎话,无过于此,便是用显微镜去查历史,也查不出那一个乱臣贼子惧了一下。革面洗心,靠自己的大彻大悟;说教的东西,只能升官发财,不能救世。
关于“若某某”的实例,似乎都有点钻牛角尖,年龄上如果悬殊很少,女子比男子只大三岁两岁,似乎还不太严重;男子比女子只大十岁八岁,似乎也不太严重。这种划分法,不能用自然科学实验室的态度去追究,有些人曰:大三岁不算老妻,大四岁算老妻乎?大十岁不算老夫,大十一岁算老夫乎?如此一问,天下至少有一半以上的东西都要被推翻。中国宪法规定年满二十岁的人有选举权,难道人一过了二十岁便一定成熟乎?十九岁最末一天跟二十岁最初一天,其间有啥魔术乎?如此诘责,则连宪法都可取消矣。年龄之相差,固看岁月,亦看二人间的心灵距离,如果只斤斤计较数目字,便难为死人。
年龄悬殊太大,是家庭不幸福的一个主要原因,也是形成怨偶的一个重要原因。但并非说他们一定非离婚不可。读者先生来信举的例子,几乎全是曰:若某某,并未离婚呀。呜呼,若他们离了婚,倒是幸福的矣。不离婚不就象征幸福,很多夫妇间的谋杀案,或夫杀妻,或妻杀夫,他们固都没有离婚者也。当那些丈夫害妻子,妻子害丈夫的消息在报上发表时,我就长叹,叹他们何不早早散伙?
我们研究的原则是不评是非,不讲善恶,而只分析现象,当做社会问题提出,若某君辜负他的娇妻,若某妇欺骗她的老实丈夫,自有天理国法人情去判断。我们不能说因某人一文不值,他所造成的现象便不是问题,不屑去研究他,对耶?不对耶?
公开的谋杀(2)
老妻少夫,固然很糟;老夫少妻,如果年龄距离太大,其情形同样很糟。用不着举实际例子,仅从文学作品上去看,便可发现老夫少妻的家庭,乃产生悲剧、丑剧,甚至惨剧的温床。天老爷安排万事,总是祸福相连,以便有智能的人取舍,李耳先生在《道德经》上便有言曰:“福兮祸所倚,祸兮福所伏”,洞察事理,一针见血。年轻人和年长人共同追一小姐,结果年轻人竟然惨败,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的人投入那老家伙的怀抱,稍微有点血性,恐怕不杀人就得自杀。
盖年轻人的资本只有两个,一曰“年轻”,一曰“前途”,在某一个角度看起来,年轻等于不成熟,前途根本不可恃,哪一个悲哀的老头不是从有前途的年轻时代过来的乎。但老家伙的玩艺却多啦,有汽车、有钞票、有事业、有社会地位。至少他有一条业已造好了的生活之船,年轻女孩子跟他们携手而去,固然气死人,却无可奈何也。小伙子惟一的报仇之法,就是跳脚而骂,骂她“拜金”,骂她“没有理想”,骂她“嫁了个老爹”。
一个年长的男人娶了一个年轻美貌的太太,固然被年轻小伙子恨入骨髓,固然自己乐不可支,然而如果在年龄上超越得太过了分,结局就很难说啦。上帝绝不对任何幸运的人照料到底,都得人神同工,他自己必须爱惜自己。天下美女本来就少,他以老迈之年,竟也讨了一个,即便上帝本人不好意思嫉妒,他手下的人若天使者流,也酸辣交集,玩个花样整之,盖福和祸,总呈平衡状态。
柏杨先生有一朋友,在台北拥有一个大家庭焉,前年忽然动了少年之心,娶了一位二十岁的姣娘,爱她爱得简直不可开交。他告我曰,她的每一呼吸都使他心动,该女士一下子拥有巨资,今天买皮鞋,明天买项链,既可去美国,又可去巴西,爱他也爱到极点。可是,每当朋友外出,把她一人留在家中,她想前想后,便禁不住泪落如雨,有一次向柏杨先生哭曰:“他那么大年纪,还能再活几年?一旦有个好歹,教我怎么办?”
公开的谋杀(3)
教她怎么办,我怎么知道。
上面例子之中,双方都有高贵的情操,尚且如此,如果没有那种高贵的情操,才真是冰箱里的狗屎,眼前虽然冻结,将来终仍要弄得臭气四溢。某一富翁,年已八十,向一位二十岁的女孩子求婚前夕,对着镜子大刮其胡,又跑到理发店把头发染黑(这种染发之术,可谓人间一绝,虽八十岁高龄,一经染之,望之若四十岁人,年轻女孩子如只爱俏而不爱钞,则宜留心该男人的头发)。但仍心焦如焚,向朋友请教曰:“我向她谎说我今年才六十岁,如何?”朋友曰:“你若说你今年已经九十有九,成功的可能性更大。”呜呼,这就是一个公开而残酷的谋杀矣。有些女孩子嫁年长的男人,为的是她爱他。有些女孩子嫁年长的男人,其目的只是希望他早早的魂归天国,以便继承他的财产。这种婚姻,还能有好结果乎?《笑林广记》上有一则故事,内容甚黄,似乎难登大雅之堂,但对这种明显而残酷的谋杀,却予以无情揭发。该故事曰:某老翁娶少妻,恩爱逾恒,一天晚上做了一梦,梦见他在一只鼓上大掷骰子,醒而告人,求判吉凶,那人想了半天,叹曰:“我看你这一把老骨头,迟早要断送到那两片皮上。”悲夫,每一个将跟年轻貌美女郎结婚的老头朋友,都应仔细一想。
不过,一个人如果走上了桃花运,不要说劝告的话挡不住,便是原子弹都挡不住。这也难怪,妻子是年轻时的爱人,老年时的伴侣。臭男人年轻时打光棍,无妻无家,固然痛苦,但还可以到外面乱跑,打麻将、去北投,三五成群,呼朋引类,总有一个表面热闹,以打发寂寞良宵。可是一旦老境骤至,朋友们各人有各人的事,各人有各人的家,且死者死矣,病者病矣,即令仍然健在,恐怕也无复当年豪兴。即令有当年豪兴,为了社会地位,为了在晚辈面前冒充圣人,也不敢再明目张胆地胡搞。
公开的谋杀(4)
另一个笼罩着老夫少妻家庭中的阴影,则为性的不调和,以及因性的不调和而发生的红杏出墙。中国人因受理学道学的影响,圣崽特多,虽然心里奇痒难熬,却在表面上硬是装得像木头人一样,见人谈之,也表示痛心疾首,非如此不足以宣传他的道德学问也。不过问题始终是问题,不因有人不谈就不成问题。
我老人家前已言之,据生理学家的研究,男人性能力最强时是二十岁至三十岁之间,逾此则渐衰;到了七十八十,简直要全部报销。如果年轻时不知保重,则六十岁后,性生活便可能宣告结束。而女子则不然,要到三十四十,才能适应,在此之前,上床便入梦,瞌睡多而胡思乱想少;在此之后,则老矣衰矣,没有意思矣。上帝硬是和他的子民开玩笑,当初他老人家一定和亚当夏娃在一起赌输了钱,因而大迁其怒,以示报复。如果他稍发慈心,使男人的性能力延长,以便和经济能力配合,使女子的性兴趣提早,以便和她的青春配合,天下岂不从此太平乎哉?弄成现在这种局面,真是害人不浅。当丈夫的年已七十,连睡觉都感觉到腰酸背痛,而漂亮的太太才三十许,那场面真是不说也罢。吾有一友,便是如此,一次赧然见告,他的娇妻把他从她身上愤然推下,然后掩面而泣,朋友羞愧得要上吊。事情到了这种地步,纵有千言万语,黄金美钞,以及美国的居留证,都没有用。娇妻不是积郁一辈子,身心俱悴,便是另谋发展,绿帽横飞。
越想越胡涂(1)
《雷雨》一剧因有人批评它乱伦之故,因而禁演,但四十岁以上的朋友,恐怕都看到过,那不仅是单纯的乱伦问题,如看作单纯的乱伦,未免只触及到表面,那才真正的是老夫少妻问题。过去的社交不广,女人接触的范围也不广,最容易者莫过于勾搭丈夫前妻的儿子,《雷雨》中的儿子不是比后母年龄还大乎?现在小家庭逐渐普遍,用不着背上乱伦的招牌,向男同事、男同学中物色,各式各样,应有尽有,任其挑选。不过这一类的事无不危险重重,不仅绿帽沉重,王八难当,使拥有少妻的快乐和骄傲全化乌有。而且野男人在一旁虎视眈眈,娇妻恋奸情热,高级一点的离婚求去,差劲一点的买包巴拉松放到你碗里,或者在床上用点工夫,逼你旦旦而伐之。社会问题由此而生,小说家新闻记者亦因此而忙。
然而,老家伙们也不都是傻瓜,昔熊希龄先生和毛什么女士订婚时,他的朋友送了他一个喜幛,上面赫然四个大字,曰“谋财害命”。胡适之先生未死之前,亦曾函电交加,劝一位古稀以上高龄的老友,不要轻于尝试。结果无不大败。盖天下所有的男人,没有一人能接受这种劝告,一旦坠入情网,都会奋不顾身,赴汤蹈火。不过问题是,说他们不听劝告则可,说他们不知道利害则不可,老家伙们集学问经验于一身,垂六十、七十、八十,啥不知道?一旦他劝起别人,还劝得更为精彩。
于是,很多年长的丈夫乃采取三项对抗之策,一曰分房睡觉。一曰自己掌握经济大权,打破头也不交给她。一曰拼命吃补药,注射贺尔蒙,天天早上打太极拳。眼前很多朋友,都是如此这般,如果举例,真能写出一本名人录。不过我们研究的不是他们的人,而是他们的事。呜呼,如果上述三项对策完全成功,老丈夫每天惟一的想法便是严防家贼,恐怕快乐顿减。分房睡,娇妻为啥要守活寡?那简直是逼她非上梁山不可。经济封锁,她不天天吵架乎?至于努力滋补,如果不是天生异禀,吃什么药,打什么拳都没有用。
人的衰老,乃是天意,人力无法拒抗。洋大人之国,有研究一种血清者,注射之后可以返老还童。柏杨先生虽已年迈,但对该血清却无兴趣,盖老年人如果不死,这世界恐怕还要更糟下去,该死的就应该死。
科学万能,不过自我陶醉罢啦。科学如果万能,还要哲学文学干啥?从前张飞先生力大气壮,吹牛啥都不怕,诸葛亮先生曰:“你怕不怕病乎?”张先生竟为之失色,如果换了柏杨先生,则准问曰,“你怕不怕老乎?”他也会张口结舌。这不是意志所能克服的东西,全属被动,由老天,不由自己也。
越想越胡涂(2)
真正的老翁少女的婚姻,悲剧还少,如果是出于恋爱结合,悲剧更少。老翁行将就木,女人们都把他当做“安全人”啦,竟还有少女爱他,内心充满了感恩之情,而少女既被老翁的吸引力系住,她会用一种类乎着了魔的高贵情操,像爱她父亲一样的爱她的老丈夫,而且以自己的牺牲为荣;那种感情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但却是真实的。歌德先生少年时追夏绿蒂小姐,碰了大钉子,乃写了一本《少年维特的烦恼》,疯狂一时,名重世界,等到他当了国务总理,夏绿蒂小姐已老得不像话,携子往谒,两个人心头那一股滋味是啥,谁也不知,但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歌德先生已古井不波矣,你说爱情能千古如一乎?不过歌德先生仍不枉一生,有一位十八岁的美丽少女硬是爱上了他,他那时已八十余岁,乃询之曰:“老年如夕阳,即将落山,有啥可爱之处?”该少女曰:“我就爱那夕阳的抹红。”呜呼,有学问的人说她少不更事也可,说她鬼迷心窍也可,但由于这种情操,老翁少女间的结合,问题也比较少。
真正发生问题的不是少女,而是三十左右四十左右的少妇,如果她是再醮,那就更为明显,女人们初嫁无不希望嫁“爱”,再嫁无不希望嫁“钱”,当然也有初嫁便惟钱是视的,那属于怪杰者流;也有再嫁仍愿嫁爱的,那就更是难得的情圣。二者总占少数,大多数都跳不出那个圈子也。老丈夫的三大对策如果能使她们就范,恐怕鬼都要白天到大街上唱歌。柏杨先生之友每晚采用上锁之术,把自己孤独的锁在自己的房子之中,娇妻不要说肉体上难堪,仅只精神上便难以忍受,经过一番挣扎,结果仍是投降。三年之后,一病不起。呜呼,无论如何,老夫少妻,其年龄相差得越大,少妻的欲望越复杂,也越不奥妙。盖高贵的情操植根于高贵的心灵,可遇而不可求。不能责之于普通人,普通人都相差不多。我们必须了解,爱情包括性欲。没有性欲,则只有亲情、友情,而无爱情。且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嫁给一个老家伙,她如果不是为了生活舒适,难道她发了疯啦?老夫少妻这个问题,真是越想越胡涂。
爱情老套(1)
人类如果有了预知,用不着去摸骨算卦,一眼就可以看到十年二十年后的事,甚至可以看到百年以后的事,那真是一件残酷的惩罚。试问有多少夫妻,禁得起往将来一看?秦香莲女士如果当初预见她那最爱她的丈夫,要杀她灭口,恐怕她不会吃苦吃得那么香;我那表弟媳如果预见到敝表弟到时候竟然硬生生的把她遗弃,恐怕她干得也不会那么起劲。或许说不定早散了伙,免得丈夫动歪脑筋。
有一个例子可帮助我们了解,民主政治的主要内容为自由选举,没有自由选举,说啥都是假的。而自由选举则也有其毛病,那就是当竞选之时,花言巧语,把选民搞得头昏眼花;而一旦当选,则视选民如公共汽车上的“脚凳”,既上了车,还管脚凳干啥?呜呼,为丈夫牺牲的妻子,岂也是脚凳欤?做丈夫的像一头阴险凶恶的巨猩,踩到妻子身上,把妻子踩得血肉模糊,然后爬上高崖,呼啸而去,固较脚凳更悲更惨。柏杨先生每逢看到一些可敬的太太小姐,为了帮助丈夫和情人成功扬名,不惜拼掉老命之状,心中便戚戚焉,痛如刀割。老妻有一侄女,年已三十,其男朋友和她年纪差不多,为了他去美国,侄女将她所有积蓄,连同耳环金戒,又偷了她母亲的十两黄金,全部卖掉。有一次我在街上遇到她,她正拿着伪造的她爷爷的信,去她某一父执处借五百元美金,大阳炙烈如火,她连三轮车都舍不得坐,盖她少花一文,他便可多带一文,爱到如此程度,真是无话可说。而今该男朋友去美国已经三年,既不言返国,又不言接她前往,只在信上表示爱她爱得不得了,索钱甚急,可怜那位侄女,真是连玻璃丝袜都要卖掉啦。
有一天我实在忍不住,提醒她注意,那家伙不可靠,劝她另找出路,侄女大怒之余,骂我老而不死是谓贼,写了一封航空双挂号,把我的话不但一句不漏,反而添枝添叶的告诉了该男朋友。她写那封信,我一点也不惊奇,盖这是情侣们的老把戏,最喜欢采取此法,以表忠贞。尽在不言中的表情曰:“嘿,你瞧,别人如此这般说你坏话,我都不听,看我对你多真心痴情呀,你如稍有一点天良,至少也得同样报我,不应变心!”该男朋友我是认识的,他果然暴跳如雷,直接给我一函,信上当然精彩,其警句云:“只要有此一念,便如禽兽,吾丈竟以之教侄女,并以之而诬其男友,是何等人哉!”呜呼,是何等人哉!我不过被那个普罗修士弟媳的“预知”小虫钻到脑子里,钻昏了头,说了出来而已。到了前天,我害感冒甚重,躺在榻榻米上哼哼,该侄女踉跄而至,向老妻哭诉那家伙已在美国搞上一个学音乐的女学生,结了婚啦。我当时便想问她:“贤侄女,你不是说我老而不死,而今如何哉!”后来一想,这岂是长辈之道,也就饶她一马,如是同年龄之人,我就非拉着她的耳朵,请她解释清楚不可。
爱情老套(2)
看样子普罗修士的弟媳,真是人类恩人,如不是她当初那么一关,人人皆有“预知”,那简直要世界大乱。即以柏杨先生而论,我不过仅担忧可能有某种倾向发生,便搞得不当人子,如果真的能够看准未来,好比说,有一对恩爱得不像话的夫妇,我预言曰:“别羡别羡,十年后准打离婚官司。”或曰:“别敬别敬,女的五年后准买包巴拉松放到丈夫碗里。”咦,你想有啥结果乎?恐怕天天都有揍可挨的,这真是有学问人的一大悲哀。因记得一个故事,一位秀才得奇人传授,卜卦极灵,有屁精焉,变化成正人君子往访,秀才掐指一算,惊曰:“阁下速去,不久你就要臭屁连天。”屁精大怒曰:“我岂放屁之人,空言污蔑,饶你不得。”一拳下去,把他打得鼻破血出。秀才不服,尾追其后。该屁精走到山坳,实在忍不住,就放了一个大屁,其臭冲脑,把秀才熏得昏迷不醒,如非过往行人抬到医院急救,定驾崩无疑。
这便是预知的苦恼,虽然预知实现,但仍不免鼻破血出,尤其是常常指出丈夫要忘恩负义,不是挑拨离间是啥?
这里涉及到基本问题,即:爱情是爱情,感恩是感恩也。爱情可能包括感恩的成分,若某小姐,被某老头屡拯其危,屡救其命,由感生爱,索性嫁给他,这种事固多得很。若某小伙子,被某女士屡助其难,屡援其困,由感生爱,求婚而娶了她,这种事也多得很。但感恩图报的情愫,只是一粒种子,可能产生爱情,但不一定必然的产生爱情;可能增加爱情,但不能完全靠它维持爱情。婚姻的美满,夫妇的结合,以及家庭的幸福,建筑在吸引力上,不建筑在某一单纯的因素上。爱情这种东西,是一纯感情的玩艺,理智的成分较少,男女二人爱到极点时,甚至双双服毒,或双双跳河,连自己的老命都不要啦。恩人也者,比自己的老命又如何哉,自然抛到脑后;他对自己的生命都不惜,自也不惜辜负他的恩人也。
看过陈世美那出戏的人往往有一种错觉,使我们很难一时的把它澄清,盖戏台上的秦香莲女士,虽年已四十,而又经过贫苦入骨的穷困生活,但她却毫无憔悴之状,脸蛋俊俏俏而眼睛水汪汪,唇红如血,齿白如雪,唱起来悠扬悦耳,身段做工,更不用说啦,雍容华贵,娇弱婀娜,教人又怜又爱。呜呼,那当然如此,秦女士是女主角,戏班老板如果不物色一位色艺双绝的名旦扮演,岂不连裤子都赔进去哉?于是,问题就在这里,如果真正的秦香莲女士能有戏台上秦香莲女士一半那么漂亮,恐怕陈世美先生不致那么乱搞,即令受不住公主财色权势的诱惑,也不致那般绝情。
我想用不着重金礼聘考古学家去研究,凭常识判断,就可想象得到秦香莲女士决非戏台上那种模样;长年累月的狼狈,她不得不成为一个黄脸婆。“黄脸婆”三字,被我们日常乱用,渐渐冲淡了它的严重含意,实际上黄脸婆本身就是一个悲剧,无论如何,她不能和公主相比。如果玛格丽特公主跟台北街头穿着木屐,敷着半寸厚铅粉,满嘴“干你娘”的村妇站在一起,你要娶那一个吧。如果你是那位村妇的丈夫,而玛格丽特公主却硬是爱上了你,问你结婚了没有?如你尚未结婚,她便嫁你。噫,请指天发誓,你将如何回答乎耶?村妇待你再恩重如山,恐怕你都要跃跃欲叛,便是将来挨铡都干,何况又自信不但不至于挨铡,反而会飞黄腾达哉。
第四部分
危险的投资(1)
无论如何,妻助夫成功也好,夫助妻成功也好,都是一种危险的投资。有二位不肯具名的读者来信,斥责柏杨先生简直是人伦败类;盖如照柏杨先生所言,天下夫妇还有啥意思,岂不是太令人寒心?我想该二位读者先生一定是儒家正统,否则不致如此义正词严。夫妇间有意思没意思,是他们自己的事,寒心不寒心,也是他们自己的事。陈世美先生高中头名状元,定是孔孟之徒,他却把糟糠之妻甩掉,我有何法?罪恶和孔孟无涉,反而落到我的尊头之上,誓不敢当。
柏杨先生只研究现象,不研究道德,早已一再声明在案,不信邪的人尽可不信邪。有漂亮妻子的,不妨捧她试试;有年轻丈夫的,也不妨助他试试;柏杨先生的高见,灵不灵试后方知。有些人认为我把病态太过于夸大,呜呼,夸大啦还有人不在意,不夸大岂不是更有人不在意乎?柏杨先生不是圣崽,不能说违心之论,亦不能见死不救。
然而我的意思不是劝天下所有的夫妇都不要互相鼓励上进,不互相鼓励上进的夫妇,简直比互相鼓励上进的夫妇还要糟,那不是一对猪是啥?甘于在既臭且小的圈子里终其天年,较之轰轰烈烈而垮,还要差劲。我的意思是婚姻中有各种毛病,一旦爆发,即不可救药。要想毛病断根,不在于不帮助丈夫或不帮助妻子,而在于自处之道,综观历来那些破裂的婚姻,似乎有几点是共同的,值得研究。
人间俗不可耐的嘴脸甚多,以“恩重如山”的嘴脸,最教人无法消化。张先生偶尔帮助了王先生,或介绍工作,或借钱度过难关,或做了一次保。呜呼,这下子他的恩德简直报不完矣,教你写告密信你就得写告密信,教你给他倒马桶你就得倒马桶,跟你太太睡一觉你也得让他睡一觉,否则的话,他到处捶胸打跌,声泪俱下,宣传你忘恩负义。历史上很多叛逆事件,都由此而生,终于逼上梁山。夫妇之间,如果也发生这种情形,妻子当衣押被,把丈夫供奉到大学堂毕业,其功固可上凌烟阁,可是一旦她居功而骄,或居功而怠,动不动就嚷:“没有老娘,你有今天?”结果恐怕是只剩下老娘,而没有今天矣。一个丈夫抛掉一个妻子,或一个妻子抛掉一个丈夫,决不如报纸上写的那么简单。
恃功而骄,在政治上有杀身之祸,在家庭之中,轻则打闹,重则被踢,反正没有啥好结果。最糟的是,做丈夫的用妻子的钱上进,那简直等于自己买条麻绳套到自己脖子上而让她牵着,局外人往往羡慕他艳福不浅,人财两得,实际上过的却是丧尽自尊心的日子。妻子初出茅庐作事,拿到薪水,给丈夫买一双袜子,制一套西服,无论施者受者,都其乐无穷。可是妻子大阔特阔,购洋房,买汽车,送他出国考察,带他见大人物,猛升其官,他便活在她手心之上。可是做丈夫的如果一旦借此翻身,而妻子却继续以为她栽培了他,那不是逼他反乎?
危险的投资(2)
故第一则自处之道曰:必须使双方的感恩程度平衡,莫名其妙的嘴脸少露。宁可使对方想,不要自己说,说出来便反作用矣。
从井救人,为圣人所不取,盖忽冬一声跳将下去,即令把人救起,你岂不跌断了腿?丈夫帮助妻子或妻子帮助丈夫,拼老命则可,从井救人则需要研究。丈夫阔了之后,美女如云,温柔入骨,刚从宴会上回到家里,赫然有个大恩人黄脸婆在,形状恶劣,翘其二郎之腿,猛吸洋人之烟,瞪眼怒问曰:“你去干什么啦?”呜呼,她恐怕是非没落不可,这是属于凶猛的一型。还有可怜的一型,整天蓬头垢面,补袜洗被,有好吃的给丈夫吃,有好穿的给丈夫穿,结果自己憔悴不堪,芳龄不过四十,望之却如六十许人,这乃天夺其魄,无药可救。
故第二则自处之道曰:配偶者,配偶也,一旦不配,便不能偶矣。作妻子的必须时常想到丈夫阔了后,她所充当的角色是啥,然后努力保持自己的容貌,培养自己的风度。尤其少提“想当年”,盖丈夫对你的大恩大德,一旦感到怎么报都报不完时,只有拉倒。
曾国藩先生有言曰:“择媳宜不如我家,择婿宜胜似我家。”天底下最倒霉的男人,莫过于嫁一个有钱的老婆,他固可因此而不愁吃不愁穿,但那是他嫁了她,而不是她嫁了他,麻烦就出来了啦。一个男人如果能跟女王结婚,可以说爬到了顶尖。可是当上了王夫,又如何哉?若柏杨先生有当王夫的机会,便是每天挨一百大板都干,但对一个有资格当王夫的人,他也有资格建立一个比王夫更美满的家庭。呜呼,女人似乎是天生比男人柔顺,从生下来便要找一个权威去佩服,一个小学生一定要嫁中学生,一个中学生一定要嫁大学生,你听说哪个女孩子愿嫁不如她的人乎哉?女人物色丈夫,体格要强,口才要好,学历要高,地位也要高,银子则越多越不嫌多,跟他坐在一起,听他东南西北的瞎盖,好像美国总统亲自骂了他一顿啦,他在奇异电器公司的周薪七万八千美元啦,接着又猛拍胸脯说他至少可活九百岁啦,女孩子自然非爱之不可。如果他说他不识字,以掏阴沟为业,癞头而缺唇,口吃而微瘸,她能理他哉?
危险的投资(3)
妻子一旦发现丈夫既穷且蠢,不能使她生爱生敬,她的第一个反应便是怨气冲天。如果妻子是被丈夫捧起来的,这里有一则故事可说明她的感觉。柳宗元先生不是有一文章乎,贵州从来没有过驴,那一天忽然来了一驴,道貌岸然,一脸圣崽之相,甚为威严。老虎见了大惊,试探着接近,驴先生仰颈而鸣,把老虎吓了一跳,想巴结它,壮胆再行接近,驴先生又仰颈而鸣,老虎笑曰:“你阁下伎俩不过如此耳。”把它隆重下肚。呜呼,妻子低潮期间,看丈夫东奔西跑,左吹右拉,浑身都是解数。一旦发迹,再看丈夫,伎俩也不过此耳。你如果再不知趣,死硬到底,还是要仰颈而鸣,她当然也要把你隆重下肚。
故第三则自处之道曰:做丈夫的必须自强,这强不是说打她骂她,打她骂她更加速瓦解。而是你必须承认今非昔比的形势,少露夫权。而最最上策者,莫过于你帮助她时,千万别把她帮助得越过你所能游刃有余的圈圈,一旦逸出那圈圈,你只好瞪眼。
订婚也好(1)
“订婚”这玩艺真是最有意义的举动,盖订婚者,以结婚为目的而订定的预约也。好像分期付款似的,先付出一部分,等到结婚之日,再付出剩下的一部分。古之时候,在拘束力上,订婚和结婚简直没有分别,尤其在孔孟之徒及儒家当权之下,做女人大苦特苦,订啦就等于结啦,从未谋面的未婚夫一旦翘了辫子,未婚妻不但得悲哀逾恒,还要守节不嫁,才算得上“节妇烈女”,除了人人称赞外,政府还要表扬。《儒林外史》上那个小女孩甚至被活活饿死。呜呼,斫丧人性,真是把女人糟蹋得到了底。
当初是谁发明了订婚的,史无专书,考察不出,但他的脑筋十分聪明,固可断言。男女两个不懂事的孩子,被父母一言为定,硬生生地拉在一起,一辈子都打不开,诚绝妙之思。不过到了近代,订婚之风大减,差不多的婚姻都是直截了当结之了事。订起婚来,不但花钱,而且费事。依柏杨先生观察,人身上有一件废物焉,曰“盲肠”;社会上有一件废物焉,曰“订婚”。古时候的订婚,真有它的作用,如今的订婚算啥?结了婚到时候都不算,何况只是订之乎?柏杨先生年轻时,朋友辈将订婚比着单挂号,将结婚比着双挂号,意思说双挂号信永丢不了,盖有回执在手,可以大大的放心。单挂号虽无回执,但凭着对邮局的信赖,固相信它不会丢也。这当然是清末民初的想法,现在时代进步,订婚不再是单挂号矣,不但不是单挂号,有时候连封平信都不是,不过是一张未填日子的支票,看着它固教人心跳,但能不能凭票兑出爱情,兑出结婚,却只有听天由命。常常有几种现象会突然发生;到时候自己忽然变了卦,不去兑现;或到时候自己热热烈烈去兑现,对方却忽然变了卦,不肯支付,成了一张空头,惨遭退票。幸而双方都仍然觉得恩恩爱爱,一齐兑了现,但又何必各拿支票一纸,等得那么久耶?
有些人常把订婚看得过于严重,认为既订婚矣,她便属于我矣。我有一年轻朋友,他女友想出国想得要疯,该朋友东奔西跑,头上都碰出了血,钻营成功后,又东凑西凑,连脚踏车都送进当铺,把事情搞成,柏杨先生警告他曰:“根据阔易夫之律,小心,小心。”他不服曰:“我们已订了婚矣。”还拉我去旅馆参观他们的小房间,女的笑脸相迎,呼我为伯。订婚而同居,在感情上和结婚固无异,但在法律上却硬是有异得很,她终于随天主教朝圣团出去,朝到了美国,遇见一位有钱的大爷,立刻就嫁,把年轻朋友气得两眼冒火。他如果结婚,还可以胡缠,如今连胡缠都没有资格。
订婚固然没有法律上的拘束力,也没有道义上的拘束力,订和不订,分别既没有,而硬要订之,岂不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柏杨先生和老妻当初便没有经过这种莫名其妙的手续,双方看得对眼,就马上结而婚之(媒婆说,老妻嫁我的前一年,还不算太丑,简直可以说很有几分姿色,理合声明,以免误会),固不知订婚为何物也。结婚之后,我发现她简直教人伤心,她也发现我乃是人类中最不可救药的恶棍,但既然结了婚,也就只好将就。日子既久,我把她骂我的话当做骂河边那块石头,她也把我骂她的话当做骂对门那个阿巴桑,家庭之乐,固可勉强维持。
订婚也好(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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