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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地海故事集.txt

2023年10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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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娥苏拉·勒瑰恩
译者:段宗忱
作者序
在「地海传说」第四部《地海孤雏》结尾,故事已到达我当时以为的现时。就像在所谓现实世界中的现时一样,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我可以猜测、预言、担心、希望,但仍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
哎,愚蠢的作家。现时是流动的。即使在故事时间、梦境时间、很久以前的时间,现时也不等同于当时。
在《地海孤雏》出版七、八年后,有人请我写一套发生在地海的故事。我仅瞥一眼便发现,在我不注意时,地海已发生许多事。我该回去了解,现时发生了什么事。
我想取得一些资料,好了解当时发生的事,尤其是格得与恬娜出生前的年代。对于地海、巫师、柔克岛或龙,许多事开始令我疑惑。为了解现在发生的事,我必须花点时间,利用群岛王国的典籍库做些历史研究。
研究不存在历史的方法,便是说故事,然后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我相信这与「现实世界」历史学家所用的方法相去不远。即使我们活在某桩历史事件中,但能以故事诉说该事件前,我们难道就能了解、甚至记得那桩历史事件吗?至于自身经验以外的时代或地点,我们除了依靠他人诉说的故事,也别无他法。毕竟,过去事件只存在于记忆,而记忆是想象的一种。事件是真实的现时,但它一旦成为当时,之后的真实便完全操之在我们,依凭我们的精力与诚实。若我们允许事件自记忆消褪,那便只有想象力能重燃它一丝隐微余光。如果我们蒙蔽窜改过去,强迫过去诉说我们想听的故事,或代表我们自以为的意义,故事就会失真,成为赝品。我们背负神话及历史的行囊,与过去一起穿越时间,责任沉重,但正如老子所说:「圣人终日行不离辎重。」(编按:《道德经》卷二六)
建造或重建未曾存在的世界、完全虚构的历史时,须以不同顺序进行研究,但基本动机与方法颇为近似:看看发生什么事、试图了解发生原因、听听别人怎么传达、看看他们怎么做。透过严谨思考后,试着坦实叙述,让故事有分量,并且合理。
本书五篇故事皆在探索、延伸前四部地海故事所建构的世界。每篇故事皆独立存在,但先读完前四部,再来读这些故事,或许会比直接读这些故事更有帮助。
《寻查师》的年代约在其余小说之前三百年,当时世界黑暗动荡,此故事或许有助于了解群岛王国许多习俗制度如何制定形成。《大地之骨》讲述格得第一位师傅的师傅之事,此故事显示若要阻止一场地震,需要不止一位巫师。《黑玫瑰与钻石》可能发生在地海最近两百年内任何时刻,毕竟,爱情故事可以发生在任何年代、任何地点。《高泽上》发生于格得短暂却波折重重的六年地海大法师任期内。最后一篇故事《蜻蜓》,发生于《地海孤雏》结束后几年,是《地海孤雏》与下一部《地海奇风》间的桥梁,是座龙桥。
为了让思绪得以在岁月及世纪间游移,又不致打乱事件顺序,将我在写这些故事时可能出现的矛盾与差异降到最少,我开始(较)有系统地将我对这些民族及其历史的知识,整理成《地海风土志》篇。其功能颇像三十年前我开始撰写《地海巫师》时所绘的首张群岛王国及陲区大地图。我需要知道事物在哪里、如何从此地到达彼端,时空皆然。
对某些读者而言,这类虚构事实或想象国度地图可能颇具吸引力,因此我在本书末尾添加这些描述。我也为本书重新绘制地图,很高兴的是,在从事这项工作时,于黑弗诺典籍库中找到一张极古老的地图。
撰写地海传说这几十年来,我已有所改变,读者亦然。所有年代都在变化,但在我们的年代,道德与心理变革却迅速且剧烈。典型成为里程碑,广泛简单的事物愈趋复杂,混沌变得优雅,而众人确知为真的事实,也变成某些人曾以为的自以为是。
『注:比尔博为托尔金所著「魔戒」(Lord of the Ring)小说中的人物。』
然后资本主义工厂开工。有供给,有需求。奇幻成为一项商品、一种产业。
商品化的奇幻毫无风险:没有创造,只有模仿与琐碎。剥削古老故事的智慧与复杂的道德寓意,将行为化为暴力、演员化为玩偶,也将事实陈述化为煽情的陈腔滥调。英雄像电动收割机,机械化地挥舞刀剑、雷射光、魔杖,赚进大笔利润。令人深沉不安的道德选择经过筛选装饰,也变得可爱、安全。伟大说书人以热情激发的灵感遭复制后却变得刻板,降格为色彩俗丽的塑料玩具,予人广告、贩卖、损坏、丢弃,可替代,也可任意置换。
将奇幻商品化,所倚赖与所剥削的正是读者(成人小孩皆然)无上的想象力。想象力能让这些死物起死回生,暂时拥有某种类型的生命。
想象力如生物,都活在现时,而且与真实的变化共存、从中成长。一如我们所为与所有,想象力也可能经由妥协而遭贬抑,但它耐得过商业及教条的剥削。土地比帝国长存,征服者也许能将森林及草原化为沙漠,但雨终究会落下,河川会流向大海。曾经摇晃、变动、虚幻的遥远国度,正如我们多彩地图上的国家一般,同是人类历史与思想的部分,有些甚至更恒久。
长期以来,我们同时居住在真实与想象的国度,但在两处的生活方式皆已不同于父母或祖先。魔力随着年岁不断变化。
我很欣悦地回到地海,发现它还在那儿,全然熟悉,却又有所改变,而且不断变化。我以为会发生的事并未发生,人们不是我原以为的模样,而我在自认熟稔的岛屿间迷途。
所以这些故事是我的探险与发现。谨将地海的故事献给喜欢(或觉得可能喜欢),以及愿意接受下述假设的读者:
万物恒变;
作者及巫师不全然可靠;
龙无可解释。
寻查师
一、黑暗年代
约莫六百年前,《黑暗之书》撰于英拉德岛的贝里拉,第一页写道:
索利亚岛沉回海底,叶芙阮与莫瑞德双双殒逝,之后,智者咨议团暂为其子瑟利耳摄政,直至他亲自继承王位。他的王祚虽然光辉,却很短暂。继他之后,共有七位英拉德之王,王土亦渐扩张。尔后,龙群前来西方诸岛劫掠,巫师群集御敌,但徒劳。阿肯巴王将宫廷自英拉德岛的贝里拉迁往黑弗诺城,随后派遣船舰抵御来自卡耳格大陆的入侵者,将之赶回东方,突袭舰队则继续远航,直至内极海。十四位黑弗诺王中,末代君王马哈仁安与龙族及卡耳格均缔结和平约定,然代价甚昂。符文之环破碎,厄瑞亚拜与巨龙双双身亡,勇者马哈仁安因叛变而丧命,群岛王国仿佛诸事不顺。
马哈仁安身故后,争夺王位者众,但无人能安坐于上,王储相争,分化朝臣忠诚。人民福祉荡然无存,正义不彰,只余富人当权。贵族、商人、海盗,凡有能力雇用士兵与巫师者,皆占地自封领主,土地、城市均成私产。领地百姓皆为藩王奴隶,受雇藩王者更沦为真正奴隶,唯赖主人庇佑,得免遭敌对藩王侵占土地、海盗劫掠港口、饥贫交迫的法外流民聚众攻击抢劫。
《黑暗之书》完成于其所描述的年代后期,集结许多矛盾的历史纪录、残缺不全的人物列传,及叙述不清的传说,但仍是黑暗年代幸存纪录中最好的一本。藩王宁要谄词而非史实,因此焚毁许多书简,以免贫困无权者从中明白权力本质。
然而,藩王得到一本巫师的智典时,通常谨慎收藏,以防其为害,或将书交由聘雇巫师,任凭处置。巫师或其学徒可能会在书中咒文、真名列表页缘或最后的空白页上,记载瘟疫、饥荒、掠夺、主人更替等事件,以及在事件中所施法咒与成败结果。这些信手留下的记载偶尔披露清晰的历史片段,犹如黑夜中、雨雾里,远方海上的点点渔火。
此外,其余小岛及较为平靖的黑弗诺岛高原,也传下歌曲、古老的叙事诗与歌谣,诉说这些年代的故事。
黑弗诺大港位于世界中心,雪白剑塔高矗大港之上。在最高的塔顶,厄瑞亚拜的配剑映照一日最初与最后的天光。地海诸岛各类行商、各色商品、各项知识技艺,往来穿梭城中,可谓一份无法囤藏的财富。银环愈合之后,王返城镇守,象征时代愈合。而在此城,在近日,群岛男女与龙族交谈,象征变迁来临。
黑弗诺也是座大岛,土地辽阔富饶。远离港边的内陆村镇中,欧恩山坡的农庄里,世事少有变动。彼处,值得歌唱的歌谣一再诵唱,酒馆中老人谈论莫瑞德,仿佛自己年少英雄时曾与彼相识。牵牛返家的女孩诉说结手之女的故事,故事主人翁已遭整个世界与柔克遗忘,却流传于这阳光普照的沉静田野小路中,及厨房炉火边主妇工作聊天处。
在王治时代,法师聚集英拉德宫廷或黑弗诺王宫,出谋献策,共同商议,运用己身技艺,以达成众人同意的良善目标。但在黑暗年代,巫师将技艺售予出价最高的竞标者,在决斗与术法战争中,以法力相互攻击,无视自己犯下的恶行,甚或可能出于刻意。瘟疫饥荒、泉水干涸、夏日无雨、四季无夏、羊群牛只生下病弱畸形的幼兽,岛民生下病弱畸形的婴孩,人民将这些现象归罪于巫师与女巫,实情也确是如此。
于是,施行术法日渐危险,除非受到强有力的藩王保护。巫师若遇巫力胜过自己的人,很可能遭消灭;即使身处凡人之中,一旦松懈警戒,也可能身亡,因人民将巫师视为人间一切痛苦的根源、邪恶之所在。当时,大多数人均视魔法为黑魔法。
村野巫术自此声名狼籍,女人的巫术尤然,且至今如故。女巫应用自身独有技艺,而付出沉痛代价。照顾怀孕牲畜与妇女、助产、教导歌谣仪式、维持农地肥沃、使菜园田野生产有序、建造房舍、照料家具、采掘矿物及金属等,这些大事一向由女性负责。女巫彼此分享丰富的咒文及诵咒知识,以期成效良好。然而,一旦生产或农事不顺,便成女巫之咎。而万事皆错,只因巫师相互争战,或为求速效滥用毒药、诅咒,丝毫不顾后果。他们招致干旱、暴雨,为土地引来虫害、火灾与疾病,村庄女巫因此受罚。女巫不明白为何愈咒反使伤口化脓,接生的孩子弱智,祈福似乎烧毁农地种子、虫害树上苹果。厄运发生后,总得有人成为代罪羔羊,而女巫术士就近可及,他们身处村庄城镇,而非藩王城堡要塞,没有武装兵士或防御咒语保护。术士女巫相继遭溺毙于有毒井中,在枯萎农田中焚烧或活埋,以期让瘠土再度肥沃。
因此,应用或传授知识变得更加危险,继续从事的,通常已是边缘人,伤残、精神不正常、无亲无靠、垂垂老矣,已没什么可供剥夺。广受尊崇的智者逐渐变成脚步蹒跚、只会耍戏法的无能村庄术士;为人信赖的智妇变成老巫婆,将灵药用来增强欲望、嫉妒与敌意;孩童的魔法天赋变成令人害怕、必须隐藏的事物。
这故事便发生在如此年代,部分节录自《黑暗之书》,部分来自黑弗诺、欧恩高原或法力恩林地。故事虽以只字词组拼凑而成,架构空洞,半是传言半是猜测,却也包含部分真相。这是关于柔克诞生的故事。如果柔克师傅认为事实不然,便请出面诉说柔克如何诞生,因为云雾笼罩了柔克初成智者之岛的年代,而这云雾可能正是由智者安置。
二、河獭
我们溪里有只河獭,
知晓外形如何变化:
咒法全都难不倒他,
会说人类与龙族话。
水就这样流啊流,
水就这样流。
河獭的父亲是造船工,在黑弗诺大港船坞上工作。河獭在乡间用的通名是母亲为他起的,她是农妇,出生于欧恩山西北方附近的巷底村,同别人一样前来城市找工作。造船工一家是乱世里从事清白买卖的清白人家,亟欲避人耳目,以免招致祸害。所以,男孩显现魔法天赋时,他父亲试图打他,以驱赶这份天赋。
「你干脆打一片云叫它别下雨好了。」河獭的母亲说。
「小心别把邪魔打进去了。」他阿姨道。
「小心他施咒让皮带反过来打你!」他叔叔说道。
但男孩没有作弄父亲,他默默承受鞭打,学会隐藏天赋。
他似乎不以为意。他这么轻易便可在暗室里亮起一道银光;想着一枚遗失的胸针,便可找到;只要将手滑过扭曲木结,对它说话,便可将它转直。所以他不明白有什么好大惊小怪。但父亲因为他「抄捷径」而大发雷霆,有一次甚至因为他对手边工作说话而掴了他一巴掌,坚持要他噤声,用工具做木工。
他母亲设法解释:「这就好比你找到大珠宝。我们找到钻石,除了藏起来,还能怎么办呢?不管是谁,只要有钱买得起你那颗钻石,就也有办法为了那颗钻石杀掉你。所以你要离那些大人物和他们手下的诡徒远一点!」
那个年代,巫师被称为「诡徒」。
力的天赋之一,就是辨认力量。除非巧于隐藏,否则巫师皆识得巫师。男孩十二岁时,除了在造船一技上颇有潜力之外,别无巧艺。为他接生的产婆来到家中,对他父母说:「让河獭晚上下工后到我这儿来。他该学习歌谣,为命名日做准备了。」
这事没什么问题,因为她也为河獭姊姊做了同样准备,所以他父母就在晚上送他过去。但她不只教导河獭《创世歌》,她识得他的天赋。她和一些与她同类的男女般,皆默默无闻,有些还声名不佳,但他们都有某种程度的天赋,且暗中分享彼此拥有的知识与技艺。「天赋未受教,宛如船艇无人引领。」他们对河獭说道,进而倾囊相授。虽然不多,但其中的确蕴含伟大技艺的开端。他对欺瞒父母感到不安,却无法抗拒这份知识,无法抗拒这些卑微教师给予的慈爱与赞美。他们告诉他:「如果你不以它为害,它也不会害你。」要他答应这点倒也容易。
在流入城内北墙的赛伦能河段中,产婆赐与河獭真名,日后在远离黑弗诺的群岛上,人们便以此追忆他的事迹。
这群人中,有一名他们私称为变换师的老人,教了河獭几个幻术咒文。河獭十五岁左右时,老人将他带到赛伦能河边的田野,欲传授自己所知的一则真变换咒。「首先,你试着把那丛矮树变成大树的样子。」河獭立即照办。男孩这么轻易便能掌握幻术,令老人深感震惊。河獭乞求哄劝,老人才愿继续教授,他还得答应以自己秘密的真名发誓,如果学会变换师的伟大咒语,只能用来拯救自己或别人的生命。
接着老人教他咒语。但这也没有多大作用,河獭心想,反正他还是得藏起咒语。
至少,河獭还能运用与父亲、叔叔在船厂一起工作时所学手艺,连他父亲也不得不承认,他逐渐成为一名好工匠。
海盗罗森自命为内极海之王,是当时的大藩王,占领此城及黑弗诺东南区。他从这片富庶领土压榨而得的贡奉,都用来增加军力、增建船舰,好派到别处去夺取奴隶与战利品。正如河獭叔叔所言,罗森让造船工忙不过来。在这年代,唯一找得到的工作是乞讨,鼠群在马哈仁安宫中横行无阻,而他们还有活儿可干,已足以让他们心存感激。河獭父亲说,他们做的是清清白白的工作,至于成品有何用途,不须在意。
但河獭受的另一种教育让他敏于体察这类事务背后细微的良知问题。手中正建造的大船,将由罗森的奴隶划向战争,带回更多奴隶当作货品。他光想到这艘好船要用在残酷用途,便咽不下这口气。「为什么我们不能像以前一样,建造渔船?」他问,而父亲回答:「渔夫付不起。」
「渔夫付的钱是没有罗森付得多,但我们还是活得下去。」河獭争辩。
「你以为我能抗拒大王的命令吗?你想看我跟别的奴隶一起划着我们建造的船吗?小子,用用脑袋!」
因此,河獭带着冷静理智与愤怒心情,在他们身边工作。他们陷入困境。他心想,力的天赋若非用来脱离困境,还有何用处?
他已尽己所能抗议他人错用好技艺及好船,颇为得意。船舰终于下水(一切看来安然无恙,只有到了外海,船的缺陷才会显露),他无法再对老师们隐藏自己所作所为。他的老师是一小群老人及产婆、能与死人沟通的年轻驼子,还有知晓事物真名的眼盲女孩。他把自己搞的把戏告诉他们,盲女孩笑出声,老人却说:「小心,注意。你要躲好。」
罗森麾下有个人自称「猎犬」,据他所言,他能嗅出巫术。他的工作便是嗅闻罗森的食物、饮料、衣物与女人,嗅闻任何敌方巫师可能用来攻击罗森的物品,并检视船舰。船舰脆弱,处于险境,易受咒文与诅咒侵袭。猎犬一登上新船舰,便嗅到了什么。「好啊,好啊,是谁啊?」他走到船舵边,把手放在上面。「很聪明,但这是谁呢?我想是新来的。」他抽动鼻子,颇为赞赏。「非常聪明。」
天黑后,数人来到造船街屋前,把门一脚踹开。猎犬站在手握武器、身着盔甲的人之间道:「是他。放过别人。」他对河獭说:「不要动。」声音低沉友善。他感到年轻人体内力量巨大,因而略感害怕,但河獭过于惊恐,又缺乏训练,以致完全未想到利用魔法脱逃或阻止暴行。他扑上前去,野兽般缠斗,他们敲昏他、击碎河獭父亲的下颔、打昏阿姨与母亲,藉以教训他们不该养大诡徒,然后抱走河獭。
窄小街道中,没有一扇门打开,没人探出头来看是什么嘈杂声。直到那些人离开许久,才有些邻居偷偷出来,尽力安慰河獭家人。「唉,这个巫术,真是个诅咒,诅咒!」他们说道。
猎犬告诉主人,下咒者已关在安全处。罗森问:「他是谁的手下?」
「大王,他在您的船厂工作。」罗森喜欢别人以王室头衔称之。
「笨蛋,我是问谁雇他来诅咒船舰?」
「目前看来,是他自己的主意,吾王。」
「为什么?对他有什么好处?」
猎犬耸耸肩。他觉得没必要告诉罗森,人民并非因私欲而憎恨他。
「你说他颇有技能,这人能用吗?」
「吾王,我可以试试看。」
「制服他,要不就埋了他。」罗森说完,转向更重要的事。
河獭谦卑的老师曾教他要有自尊。他对在罗森这种人手下做事的巫师心存轻蔑,这些人因恐惧或贪婪而堕落,魔法降格,用于邪恶。在他心里,没有什么比如此背叛技艺更卑劣。因此,他对自己无法鄙视猎犬而感到困扰。
河獭被塞进宫中的储藏室,这是罗森占据的一座旧宫殿。室内无窗,斜纹橡木门扉备有铁闩,门上施加咒文,足以困住比河獭更老练的巫师。罗森雇了不少技力俱强的人。
猎犬不把自己算在内。「我只有鼻子。」他说。猎犬每天都来探视河獭脑震荡与脱臼肩膀的复原情况,也与他交谈。就河獭所见,他一片好意,也很诚实。「如果你不帮忙做事,他们就会杀了你,」他说:「罗森不会放任你这样的人在外晃荡,最好趁他还愿意雇用你时接受。」
「我办不到。」
河獭拒绝,并非出于道德,只是平实道出一件遗憾的事实。猎犬赞赏地看着他。自从跟着海盗王以来,猎犬已厌倦夸耀、威胁,与只会夸耀、威胁的人。
「你最强的是什么?」
河獭不愿回答。他不由自主喜欢猎犬,却无法信任他。「变形。」他终于嘟囔道。
「变身吗?」
「不。只是小把戏,把叶子变成金币,只是形似。」
当时,不同的魔法类别与技艺尚无固定名称,技艺之间也没有明确关联。日后,柔克智者会说,当时人们所知根本称不上「技艺」。但猎犬确知他的囚犯正隐藏自己的技能。
「你连改变自己的表象都不会吗?」
河獭耸耸肩。
要河獭说谎很难。他以为自己不善说谎是因缺乏练习,猎犬却更清楚并非如此。他知道魔法本身会抗拒虚假。魔术、掌中小把戏,或佯与亡者沟通,都是魔法赝品,正如玻璃之于钻石,黄铜之于黄金。这些是骗术,而谎言在这类土地上滋长。魔法技艺虽能用于虚假用途,却与真实息息相关,咒文使用的字词都是真字。所以,真正的巫师很难对自身技艺造谎,他们心底皆知,谎言一说出口,便可能改变世界。
猎犬怜惜河獭。「如果由戈戮克拷问你,他只消说一、两个字,就可以抖出你知道的一切,连你的脑筋都能拉出来。我看过『老白脸』逼问后的残存样儿。那,你会不会操风?」
河獭迟疑片刻,说:「会。」
「你有袋子吗?」
以前,天候师会随身带个皮袋,里面装着风,打开袋子可吹出顺风或收起逆风。也许这只是装装样子,但每个天候师都有个袋子,无论是长长大袋,还是小小腰包。
「在家里。」河獭答。这不是谎言,他在家里的确有个小包,里面放着细工工具和气泡水平仪;而操风一事,他也不完全说谎。有几次他真的将法术风召到船帆上,不过他不知该如何对抗或控制暴风雨,这却是每个天候师必会的事。但他想,他宁愿淹死在暴风中,也不愿在这黑洞中被杀害。
「但是你不愿在国王麾下使用这项技艺?」
「地海没有王。」年轻人义正辞严地说。
「那么,就算我家主人麾下好了。」猎犬很有耐心地修正。
「不要。」河獭回道,迟疑片刻,觉得有义务对这人解释一番。「倒不是我不要,而是不能。我想过,在那艘战舰船板靠近龙骨的地方做个船底塞。你知道我用船底塞的意思吗?船航入深海时,随着船身木板移动,这些塞子会逐渐松落。」猎犬点点头。
「但我做不到。我是造船工,不能造会沉的船,何况船上还载着这么多人。我的手做不了这种事,所以我尽我所能。我让船走自己的方向,不是罗森的方向。」
猎犬微笑。「他们至今仍然无法解除你下的咒语。老白脸昨天在甲板上爬来爬去,边吼边念,最后命人换掉船舵。」他指的是罗森的总法师,一名来自北方的苍白男人,名叫戈戮克,黑弗诺岛上人人闻之丧胆。
「那没用。」
「你能解除那咒吗?」
河獭疲惫、伤痕累累的年轻脸庞上,闪现一抹自满神情。「不行,我想没人能解除。」
「太可惜了。你本可以用此来谈条件。」
河獭一语未发。
巫师的猜测往往贴近事实,纵使他可能不明白他知道的是什么。河獭的天赋最早显现的征兆,便是在他只有二、三岁时,一旦听懂失物是什么,无论是掉落的铁钉,还是遗失的工具,(奇*书*网.整*理*提*供)他都有能力直直朝它走去。年少时,他最钟爱的乐趣,便是独自走入乡野,沿着小径或爬过山丘,让地下水脉、矿脉节块、岩石土壤的层次纹理,穿透光裸脚掌,蔓延全身,仿佛走在一栋极大的建筑中,看见其中的甬道与房间、连往凉爽洞窟的斜坡、墙上银枝闪烁的光芒。他愈往前行,身体便仿佛成为大地躯干。他透析大地的动脉、脏腑、肌理,一如他自身。这力量对他而言,是种喜悦,他从未试图加以利用,这是他的秘密。
他没回答猎犬。
「在我们底下是什么?」猎犬指着以粗糙板岩铺设的地面。
河獭静默一会儿,低声回答:「黏土,还有碎石。再往下是孕育石榴石的岩石。城里这一带下方都是那种岩石。我不知道名字。」
「你可以学。」
「我知道怎么造船、怎么航行。」
「你还是远离船只比较好,四周都是战斗和掠夺。王在山后边的萨摩里开采旧矿,你在那里就不会碍到他。你想活着,就得替他工作。我会负责让你派到那里,如果你愿意。」
沉默片刻后,河獭说:「谢谢。」他抬头望向猎犬,短促、质疑、评量的一瞥。
猎犬曾抓走他,站在一旁看手下将他打昏,未曾阻止他们殴打,此刻却又像友人般与他说话。为什么?河獭的眼神问道。猎犬回答他的疑问。
「诡徒得团结。没有任何技艺而只有财富的人让我们自相残杀,全是为了自身利益,不是为我们。我们把力量卖给他们,为了什么?如果我们团结,决定自己该走的方向,也许会有更好的结果。」
猎犬要将年轻人送往萨摩里是好意,但他不了解河獭意志有多坚。河獭自己也不了解,他太惯于服从他人,以致没有发现,其实他一向依循自己心意;他亦过于年轻,不相信所做之事可能害死自己。
河獭回过神来,毒药与头疼令他恶心衰弱。他身在一间房内,四周都是砖墙,窗户皆已堵死。门上没有铁条,也没有明显的锁。他试图站起,却感到法咒束缚,控锁身体与神智,随着每一动作紧绷、攀附、弹回。他可以站起身,但无法朝门多走一步,甚至连手都伸不出去。这种感觉骇人,肌肉似乎不属于自己。他再度坐下,试着静止不动。缠绕胸膛的咒法阻止他深呼吸,心神也感到窒息,仿佛所有思绪都被塞入一个过小空间。
良久,房门打开,走进数人。他们堵住河獭的嘴,将他手臂绑缚身后,他无力抗拒。「小伙子,你现在不能编咒或念咒,但点头没有问题,对吧?」一名脸上满布皱纹的魁梧男子说道:「你被派来这里当探矿师,矿探得好,就吃得好、睡得饱。你要找的东西是朱砂。大王的巫师说,在旧矿附近还有。他想要朱砂,所以,找到了对你我都好。现在,我要把你蹓出去,我就像探水师,你呢,就是我的魔杖,懂吧?你往前走。如果你想往这边或那边走,就低个头,像这样;如果你知道脚下有矿藏,就在那里踏一下,像这样。我们就这样说定,好吧?你乖乖地别搞鬼,我也不会亏待你。」
他等着河獭点头,但河獭站着,毫无动静。「要赌气随你,」那人说:「如果你不喜欢这份工作,烤炉随时等着你。」
那名男子,别人称为「力奇」。他牵着河獭出门,炎热明亮的晨光下,天色刺目。河獭离开牢房后,感到魔法束缚松开、消失,但其余建筑上缠绕别的咒语,某座高大石塔周围特别密集,空中满布防御与退斥的黏腻线条。若试图向前推进,碰到线的脸腹立即产生极端痛苦的穿刺感,但他惊恐低头找寻身上伤口时,却找不到。口被塞满、手臂后缚,他没有声音及双手可施法,根本无法抵抗这些咒语。力奇将一条皮绳系在河獭颈项,另一端握在自己手中,跟在河獭身后。起先他任由河獭自行撞入几处咒文,之后河獭便会闪避。咒文所在其实很明显,因为尘扬小径左曲右拐以错开。
河獭阴郁前行,像狗一般系着,全身因病痛和怒气而发抖。他环顾四周,看见石塔,一堆堆木材排放在敞开门边,生锈的转轮及机械置于大坑旁,还有砂石、黏土如小山堆积。发疼头颅一转动,他便晕眩。
「你要真是探矿师,最好现在就开始探。」力奇说,上前来到河獭身旁,斜瞄着他的脸。「就算不是,最好也开始探,才可以在地面上待久一点。」
有人从石塔走出,行经两人,以奇特的蹒跚快步急速行走,双眼直视前方。他的下巴亮着水光,胸膛淋湿,唾液自唇边渗出。
「那是烤炉塔,」力奇道,「他们在那里煮沸朱砂,取得金属。烤炉人一、两年就会死。往哪里走,探矿师?」
须臾,河獭朝背离阴灰石塔的左边点点头。两人朝一处长而无树的山谷走去,经过荒草蔓生的土堆与矿渣。
「这里所有矿石早都挖出来了。」力奇道。河獭开始感觉脚下奇特大地:泥土中,空旷甬道,充满暗黑空气的房间,一座直立迷宫,最深的土坑积着死水。「没有多少银矿,水银也早就没了。小伙子,你听着,你到底知不知道朱砂是什么?」
河獭摇摇头。
「我让你看看是什么东西。戈戮克就是要这个,水银的原矿,因为水银可以腐蚀别的金属,连黄金都可以,看见没?所以他叫它『王者』。如果你找到他的『王者』,他会好好对待你。他经常来这儿。来吧,我让你看看。狗总要先闻到气味才能追踪。」
力奇带河獭进矿场,让他看看容易产生水银原矿的脉石。几个矿工正在长长坑道尾端工作。
在地海矿场工作的多为妇女,或因身形比男人娇小,较易在狭窄地方行动,或因与大地亲近,更可能源自传统。这些女矿工是自由之身,跟烤炉塔中的奴工不同。力奇说,戈戮克指派他为矿工工头,但他从未进岩矿工作过,那些妇女禁止他参与,坚信让男人提起铲子或用枕木撑住矿顶,会招致厄运中的厄运。「正合我意。」力奇道。
一名头发蓬松、眼眸明亮、额头上绑根蜡烛的妇人放下镐子,让河獭看看桶里些许朱砂、褐红土块及碎屑。阴影在矿工挖掘的土壁上跳跃,陈旧枕木吱嘎作响,飘筛下些微尘土。虽然黑暗中的空气依然清凉,平巷与坑道却低矮狭窄,矿工必须弯腰挤缩才穿得过。有几处,坑顶已经坍塌,木梯也摇摇欲坠。岩矿令人畏惧,河獭在其中却感觉受到庇护。他几乎舍不得回到炙烧白日下。
力奇未将他带往烤炉塔,而是返回简陋篷屋。他从上锁房内拿出一只柔软厚实的小皮袋,沉甸甸陷在掌心。他打开袋口,让河獭看看躺在里面那一小池尘蒙亮光。他束起袋口,金属在袋中晃动,隆起、推挤,仿佛一只试图逃脱的动物。
「这就是『王者』。」力奇道,语气既像崇敬,又像憎恨。
力奇虽非术士,却比猎犬骇人。但他跟猎犬一样,粗暴却不残酷,只要求服从。河獭在黑弗诺船坞中看了一辈子的奴隶与主人,知道自己很幸运。至少在白天,力奇是主人时,他很幸运。
河獭只能在自己牢房里吃饭,因为只有在那里,口塞才能取下。他们给他面包与洋葱,面包上还洒了一点酸臭的油。虽然他每晚都很饥饿,但坐在房里,全身捆着咒缚时,几乎食不下咽。食物尝来像金属、像灰烬。黑夜漫长可怕,咒文挤缩他、压沉他,让他一再惊醒,挣扎着要呼吸,无法理智思考。白日降临时,他满怀难以言喻的喜悦,即便必须忍受双手反绑于后、嘴巴塞住、一条系绳拴于颈间。
约莫十天后,力奇说:「戈戮克大爷要来这里了。如果还没有矿物给他,他可能会找新的探矿师。」
河獭走了一哩远,默想担忧,绕回头,将力奇带到离旧矿场不远的小山丘上。他朝地下点头、踏脚。
回到牢房,力奇正松开系绳,解下河獭的口塞时,河獭说:「那里有些岩矿。从老坑道直直向前挖大概二十呎,就可以找到。」
「有不少吗?」
河獭耸耸肩。
「刚刚好够用是吧?」
河獭一语不发。
「也合我意。」力奇答道。
两天后,工人重新开启旧矿道,朝岩矿挖去时,巫师抵达。力奇没把河獭关在牢房里,而留他在太阳下坐,他心存感激。虽然双手绑缚、嘴巴塞住,算不上完全舒适,但风与阳光就是莫大福气。而且,他能深呼吸、打瞌睡,不像夜晚在牢房,梦着被泥土堵住口鼻。他只做过这种梦。
河獭半睡半醒,坐在篷屋旁阴影下。堆在烤炉塔边的木柴气味,唤醒家乡工作院里的记忆、刨木滑过细致橡木板时的新木香。一阵声音或动作惊醒他,他抬头,看到巫师赫然耸立于面前。
戈戮克与当时许多同僚一般,衣着花俏。一件由洛拔那瑞丝织成的赤红长袍,绣着金色与黑色的符文与符号,还戴顶宽沿尖顶的帽子,让他看起来比凡人高。河獭不用看到衣服,便认得出戈戮克。他认得那只手,是那只手编构他的束缚、诅咒他的夜晚;他也认得那股力量酸涩的滋味,及令人窒息的掌控。
「我想我找着我的小寻查师了。」戈戮克说,声音深厚柔软,宛如六弦提琴的乐音。「在太阳下睡着,好像把工作都做好了。所以你派他们去挖掘『红母』了吗?你来这里前,知道『红母』吗?你是『王者』的朝臣吗?好了,好了,用不着绳子绑着你。」他于所站之处手指轻挥,即为河獭的手腕松绑,塞口布条也随之松脱。
「我可以教你怎么自己松绑。」巫师微笑说道,看着河獭按摩、转动酸疼的双腕,抿动压扁在牙齿上数时辰的嘴唇。「猎犬告诉我,你这小伙子很有潜力,如果有人好好引导,会前途远大。如果你想拜访『王者』的宫殿,我可以带你去。但你或许不知道我说的『王者』是谁?」
河獭的确不清楚巫师是指海盗王或水银,但他大胆一猜,快速对石塔比个手势。
巫师眯起双眼,微笑加深。
「你知道他的名字吗?」
「水银。」河獭说道。
「俗人是这么称呼,或叫汞、重量之水。但服侍他的人却称之为『王者』、上王、月精。」戈戮克仁慈又好奇的目光掠过河獭,投向高塔,再回到河獭身上。他的脸又大又长,比河獭见过的脸都要白,眼泛蓝光,下巴及脸颊上四处是灰黑色鬈曲毛发,冷静开朗的笑容绽露小小牙齿,已掉了几颗。「学习见识他真正形体的人,可以看到他是一切成分之主,力之根源深扎在他体内。你知道我们如何称呼隐藏于宫殿中的他吗?」
河獭感觉自己仿佛从无止无尽、干枯昏眩的半意识里,被带回感受清晰的生命。巫师的碰触未带来魔法束缚的恐惧,而是一份能源与希望的力量。河獭告诉自己不能信任这人,却渴望信任他、向他学习事物。戈戮克强大、专横、奇特,但给了河獭自由。数周来,河獭首度双手自由,不受咒法控制地行走。
「往这走,往这走。」戈戮克喃喃道,「你不会受到任何伤害。」两人来到烤炉塔门前,位于三呎厚墙间的狭窄通道。他握住河獭臂膀,因少年略微迟疑。
「呼吸,呼吸,呼吸。」戈戮克边笑边说,河獭试着在进塔时不要屏住呼吸。
在一间巨大穹室内,烤坑盘踞正中。烈焰映照下,形迹匆忙、骨瘦如柴的黑色人形将矿石铲了又铲,堆到烈焰中的木柴堆,其余人忙着端来新柴,抽动一旁的风箱。穹顶有一排小室穿过熏烟浓雾,盘旋而上,直至塔顶。力奇说过,水银蒸气会困在这些小室里,凝结、重新加热,再度凝结,直到在最高拱顶中,精纯金属流泄进石头沟槽或碗里。他说,烘烤的低层原矿,每天只能产出一、两滴水银。
「别害怕。」戈戮克说,声音强健悦耳,穿越巨硕风箱韵律的喘息声,也穿越炉火平稳的怒吼。「过来,你来看他如何在空气中飞升,净化自己、净化臣民!」他将河獭拉到烤坑边缘,双眼映着火焰而发亮。「服侍王者的邪恶精灵会变得纯净。」他说道,嘴唇贴近河獭耳边,「他们口吐唾液时,残渣及瑕疵会从体内流出,病症及杂质化脓则从溃烂处自由流出。完全烧净时,他们终于可以腾云驾雾,飞入王者宫殿。来呀,来呀,进入他的塔顶,黑夜召唤明月的处所!」
河獭跟在戈戮克身后,爬上螺旋梯,起先宽广,后来愈挤愈窄,经过蒸气室,里面有红热火炉,通气孔连往精炼室。矿石燃烧后残留的烟煤,则由裸体奴隶刮下,推进火炉重新燃烧。两人来到最顶层房间。戈戮克对蹲踞在孔道边缘唯一一名奴隶说:「让我见见王者!」
矮小瘦弱、头发全无、手掌手臂生满烂疮的奴隶,打开凝结孔道边缘的石杯。戈戮克向内瞥,如孩子般热切。「这么小,」他喃喃道,「这么年轻。小王子、娃娃王、土锐丝王。世界的种子!灵魂珍宝!」
戈戮克自袍内拿出绣有银线的软皮囊。他以绑在皮囊上的细致兽角匙,舀起杯里几滴水银,放入皮囊,将束口皮绳重新绑紧。
奴隶站在一旁,毫无动静。所有在烤炉塔的炙热与浓雾下工作的人,都裸着身体,要不就只裹块兜裆布,穿着鞋底鞋尖都朝上卷曲的软皮鞋。河獭又瞥了那奴隶一眼,心想以身高看来,应该还是个孩子。然后,他看到小小胸脯。是个女人,秃发,四肢干枯,关节处圆滚肿胀。她曾往上看了河獭一眼,只转动眼球。她朝火中呸了口唾液,以手擦过溃烂嘴角,又纹风不动站着。
「没错,小仆人,做得好。」戈戮克以温柔声音对她说道,「把妳的唾液献给火焰,它会化成活银、月光。这还不神奇吗?」他继续说,带河獭离开孔道,走下螺旋梯。「最卑下的事物能产出最尊贵的事物,这就是这项技艺的伟大宗则!粗鄙红母孕育上王;垂死奴隶的唾液,造就力量的银色种子。」
一路走下熏臭的螺旋台阶,戈戮克不停说着,河獭试图了解,因为这是一个有力量的人在告诉自己,力量是什么。
但他们再度回到阳光下后,河獭的头继续在黑暗中晕眩,没走几步便弯下身,在地上呕吐。
戈戮克以好奇慈爱的眼神观看。河獭畏缩喘息地直起身后,巫师温和问道:「你害怕王者吗?」
河獭点点头。
「如果你分享他的力量,他就不会伤害你。害怕力量、抗拒力量,是非常危险的行为。爱上力量,分享它,则是王族之道。你看,看我做。」戈戮克举起他放入几滴水银的皮囊。他打开皮囊,端至唇边,喝下里边液体,双眼始终直视河獭。吞咽前,他张开微笑的嘴,好让河獭看见银滴聚集在舌上。
在河獭脑中浑沌里,只隐约知道,两人正朝矿坑入口走。他们进入地底。矿坑通道如同巫师言词般,是一片黑暗迷宫。河獭跌跌撞撞前行,试图了解。他看到塔中奴隶,那个看着自己的女人。他看到她的双眼。
除了戈戮克送至前方的黯淡法术光外,他们行于漆黑之中,穿过废弃已久的坑层。但巫师似乎知道每一步路;或许他不知道路,只是漫无目的走着。他一面说话,偶尔也转向河獭,好引领或警告,然后继续前行,继续说话。
两人来到矿工延续旧坑道之处。在那儿,巫师与力奇在跳跃烛火与破碎阴影间交谈。巫师碰触甬道末端的泥土,将土块握在手中。掌心滚过泥尘,捏压、测试、品尝。他不发一语,河獭专注盯视,仍试图了解。
力奇与两人一同回到篷屋。戈戮克轻柔地向河獭道晚安。力奇照样把他关回砖墙房,给他一条面包、一颗洋葱、一壶水。
河獭一如往常,在咒缚的不安压制下蹲踞,他大口大口喝水,洋葱滋味新鲜,他吃完一整颗洋葱。
堵住窗户的水砂泥间,穿透裂缝的微光逐渐消逝,但河獭未陷入每夜在房内必经的茫然悲惨,反而维持清醒,而且愈来愈清醒。他与戈戮克共处时脑中的激烈骚动慢慢镇静,而后从骚动中浮现某个画面,渐渐逼近,渐渐清晰。是在矿坑中看到的画面,模糊又清楚:塔中高拱下的女子,有着空瘪胸部、化脓双眼的女子,她从中毒的嘴边呸吐流下的唾液,擦擦嘴,站着等死。她曾看着他。
河獭此刻看着她,比在塔中更清晰。他从未如此清晰地看过别人。他看到瘦弱双臂、肿胀手肘与手腕关节、孩童般的后颈,仿佛她正在同一房间里,仿佛她正在自己体内,她就是他。她看着他,他看到她看着他,他透过她的双眼看到自己。
河獭看到束缚的成串咒语,沉重的黑暗绳索围绕四周,纠缠如迷宫线团。有个方法可以自绳结逃脱,如果他这般转过来,然后这般,再如此以手拨开线条,他便自由。
他再也看不到那女子。他独自在房中,自由站立。
数天、数周中无法思考的念头快速奔跃脑海,形成想法与感觉的风暴,激烈的愤怒、报复、怜悯、骄傲。
河獭沉思。与戈戮克相处时,河獭一直试图学习,尝试了解巫师在告诉他什么。然而,如今他确定,戈戮克的想法、他急欲分享的教诲,与他的力量或任何真正的力量皆毫无瓜葛。开发矿藏与精炼的确是奥妙且需专精技巧的伟大技艺,但戈戮克对这些技艺似乎一无所知。上王及红母等言谈只是空洞字词,甚至不正确。但河獭怎么知道?
在戈戮克滔滔不绝的长篇大论里,唯一以太古语(巫师的咒法即以太古语组成)说出的字,便是土锐丝,他说这意谓精子。河獭自身的魔法天赋识得这是正确意义,但戈戮克说这个字也代表水银,却不正确。
河獭谦卑的老师已将所知创世语词都传授给他,其中虽不包括精子或水银的真名,但他嘴唇轻启,舌头缓动:「阿野苏尔。」
他的声音是石塔内那名奴隶的声音。知道水银真名的是她,透过他说出。
片刻间,他静持身心,首次开始了解自己的力量何在。
他站在漆黑的闭锁房内,知道能自由离去,因他已自由。崇敬与感谢如狂风骤雨掠过全身。
稍后,河獭刻意再次进入咒缚陷阱,回到原位,在床垫上坐下,继续思考。囚禁咒语还在,但如今已不具控制力。他可以自由进出,咒语仅如画在地上的线条。内心对这份自由的感谢之情,如心跳般在体内稳定跳动。
河獭想着自己必须采取什么行动、必须如何进行。他不确定是他召唤了她,还是她自己凭意志过来;不知道她如何对他,或透过他说出太古语汇;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知道她在做什么。但他确信,一旦施法便会惊动戈戮克。终究,他一时冲动,召来石塔中女子。他心怀畏惧,因为此类咒文在教导他术法的人之间纯属谣传。
他将她引入自己心灵,像之前一样看到她,在那里,那间房里。他呼唤她。她来了。
她的魅影再次站立,在蜘蛛网般的咒语绳索外,凝视他、看着他,一道轻柔泛蓝、来源不明的光满溢房间。她溃烂磨伤的双唇颤抖,却未说话。
河獭开口,给予自己的真名:「我是弥卓。」
「我是安涅薄。」她悄语。
「我们该如何逃离?」
「他的真名。」
「如果我跟你在一起,我可以用他的真名。」
「我不能呼唤妳。」
「但我能来。」她说。
安涅薄环顾四周,河獭随之抬头。两人都知道戈戮克已感不对劲,业已醒觉。河獭感到束缚贴近、缩紧,原有的阴影降临。
「我会来的,弥卓。」安涅薄道。她伸出紧握成拳的瘦干手掌,然后手心向上摊开,仿佛要给他什么,随即消失。
疲惫邪恶的窒息梦境来袭,却未能掌控。河獭深沉呼吸,终于睡去。他梦见雨雾缥缈间的幽长山坡,与穿过雨幕的耀眼光芒;梦见云朵飘过岛屿海岸边缘,及一座高耸、圆润、碧绿的山陵,在雨雾与阳光下,立于海洋彼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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