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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鈿笄年.txt

2023年10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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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钿笄年》
作者:冷涧滨
第 1 章
序、那些峥嵘显耀的岁月,已一去不返。就像巍峨的正阳门牌楼,经年日久蒙了厚厚的灰。就像斑驳的内城朱墙,层层繁华剥落而下。
地位显赫的人都希望能够光前裕后,可是如今,苏浴梅正沿着前门大街往北走。
大栅栏铁树斜街和煤市街中间,是繁华的‘八埠’,九流三教,龙蛇混杂。空气中混杂着黏腻的脂粉气,苏浴梅没犹豫,继续向北。
一、少元躺在母亲怀里,安静的眨了眨大眼睛。
“妈,我是天上的哪颗星星?”
“嗯?”苏浴梅一时没明白。
“书上说,每个人都是天上的一颗星,人快死了,那颗星就会落,妈,你看天上少了哪颗星?”
几岁的孩子居然说出这种话,苏浴梅悲从中来。
简陋的渔船摇曳在四垂的星幕下,船上的淡水紧缺。
苏浴梅端起碗:“渴么?”
少元摇摇头。
“那吃点儿东西吧。”
少元又摇头。
“我要爸爸。”
“好,妈带你去找他。”
苏浴梅跳起身:“船家,靠岸。”
“靠岸吧,我求求你!”
“哎,大嫂,前面就是马公岛了,到了那儿,你们就安全了!”
“不去了!我要回去!大陆一禁海,我就永远见不到我丈夫!”
苏浴梅说着跪下。
“哎!”船家一咬牙,“转舵!”
孩子突然一阵抽搐。苏浴梅感觉到了。
少元的脸色惨白。
船家走过来:“大嫂,快上马公岛吧,通讯总部设在那儿,医疗设施也齐全。”
苏浴梅早已六神无主,只得点头。
少元一阵接一阵的痉挛,紧紧抓住母亲的衣服。苏浴梅只有不停的安抚他。
她絮絮的说,越来越快,心底却越来越恐惧。
少元的身子逐渐凉了。
苏浴梅将脸贴在少元胸口:“你听啊,他的心跳多好听。”
“大嫂!孩子死了!”
“没有!你听啊,你听!”
天渐亮了,阴沉沉的,已有雨点砸下来。
船家抹着脸上的水:“快找地方避避,这里的雨,说来就来!”
苏浴梅任由他拽着走,怀里抱着少元。
岛上到处是国民党军的散兵游勇。有人提着新打的酒。
“这个时候,喝酒?”
“今天是我们庭军长大喜的日子,成天愁云惨雾的,兄弟们开开斋。”
庭军长。这世上有几个庭军长?苏浴梅像被针刺了一下,清醒些。
几个士兵举手挡雨。
“大喜的日子,怎么选这样的天气?”
苏浴梅抱着少元就往前走。
船家去拦她,不料她哪里生出的气力,一把甩开。
雨越下越大,船家浇得落汤鸡般:“真他娘的见鬼,老子不管了!”自顾去躲雨。
长街上一趟花车,五颜六色的气球。不少妇人推开临街的窗,好奇的张望。
“那就是华小姐的礼车啊?好气派!”
“人家家里有势力么?”
妇人们议论纷纷。苏浴梅呆呆站在雨里,有人喊:“过来避避吧。”她也不理。
她瞪大眼,眨都不眨。当初,他痛彻心扉与她诀别,把唯一一张船票塞给她。只有短短一个月啊,他要娶别人。
他是如何来到台湾,居然在她之前。苏浴梅满心凄苦却一定要看个清楚。礼车一辆辆过去,似乎是一场没有新郎的婚礼。
大雨瓢泼,苏浴梅再也坚持不住,倒在泥泞的地上,怀里依旧搂紧儿子。
归陵高抱着苏浴梅,跌跌撞撞扑进门:“龟蛋娘!龟蛋娘!”
归嫂慌张的跑出来,看清了,横身挡在门口:“好你个归陵高!官不大,胆子不小,敢往家里带女人了!”
“这是太太!快搭把手!”
“嗐!这是庭帅的太太,庭帅在大陆的太太!”
“人就在这呢!别废话,快帮忙!
归嫂一下慌了手脚,忙铺床,拿出干衣服替她换上,夫妻两个将她安置好。
苏浴梅昏迷不醒,归嫂摸她额头,滚烫。
“烧得好厉害,快通知庭帅吧!”
“不行!”
“那也不行!今天是什么日子?庭帅要知道太太还活着,能和华菁菁结婚么!华当雄就在这,他那个脾气,非和庭帅对上不可!”
“强龙不压地头蛇!四海帮在台湾横行多少年了,连总统都要和这些帮派‘亲善’。”
“那怎么办啊?太太要是出了什么事,庭帅不把你脑袋拧下来!”
“怎么办?快打电话给军医,其他的,以后再说吧!”
一只吊瓶打完,苏浴梅睡得沉稳些。夫妻两个坐在床边,谁也不敢离开。
归嫂突然想起:“少元少爷呢?不是说,跟太太在一起。”
“死了。哎,躺在太太怀里,身子都凉透了。”
“你胡说什么!”
“你懂个屁!少胡唚!”
“闭嘴!你这女人知道什么!”
归嫂也不生气,笑嘻嘻的:“我是不知道,反正闲来无事,你说给我听啊。”
窗外暴风骤雨,归陵高起身摸了摸窗缝:“要说啊,军长和太太第一次见,是在北京,胭脂胡同春福堂。”
“那是什么地方啊?”归嫂常年居住四川老家,没见过什么世面。”
第 2 章
二、庭于希在‘大酒缸’喝足了白烧,晚风吹得他熏熏然,一头栽进对街的春福堂。
半老徐娘扭捏着走出来:“什么人啊?叫得难听!”一眼看到来人的军装,不敢怠慢,“哎呦,是长官啊,生面孔。”
“少废话,开门。”
“开门做生意的,您啊,醉的连门儿都找不着了!”
“我们要见郁棠姑娘!”
“郁棠啊,真不巧,有客了!”
“管他娘的什么客,叫他滚!”归陵高拍过去三根金条。
脂腻粉香一群女人。风尘女子最有眼色,蜂拥围上庭于希。
……
归陵高看得头直晕。
女人们花容失色,纷纷退开。
“枪,要用这种二十响‘驳壳’,花雕,要喝玉泉山的五十酿。” 庭于希中指轻弹,枪身滑了出去,“女人,我只要最漂亮的那个!”
归陵高一把接过,顶在鸨母头上,“叫郁棠出来见客!”
女人们吓得尖声大叫,嫖客们也都停了杯,整个春福堂鸦雀无声。
“吵什么!”二楼推开一扇窗,有人拎着烟枪打呵欠:“都鬼叫什么!”
归陵高借酒盖脸,也没看清:“滚!”
那人躬躬身就往外走,鸨母忙跟上:“哎呦宋局长,您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再不走,命都没了。”
“至于么?那小子,肩膀头上也就四颗星,整个北平,师长能检出一箩筐。”
“你知道他是谁?二十九军精锐师庭于希!”
“就是这个活阎王!张学良退进关,他敢指着鼻子骂,日本人追到北长城,他用十几门野炮扫了铃木一个旅。杀人如麻啊!刘妈妈,自求多福吧!”宋局长一溜烟走了。
海棠春暖阁,郁棠亲自洗手奉茶,又抱着琵琶弹了一支夕阳箫鼓。庭于希醉眼迷蒙,身子一歪,靠在床上。
郁棠赶紧过去,拿了件软缎长衫,一边解庭于希衣领。他伸手拨开:“干什么!”
“长官更更衣,这军装硬梆梆的穿着不舒服!”
“不用。我习惯了!”
“奴家这儿的衣服,都是新的。”
“不用了!”庭于希脸色缓和,一把搂过她腰身,“衣服么,脱了就是,还换什么!”
郁棠娇嗔着扭捏,铺锦衾移鸾枕忙着伺候。褥子下露出一角帽沿,是刚才宋局长落下的,庭于希到没看清,郁棠怕他动怒,抓起来丢到桌案上。
夏暮天气炎热,窗上高卷湘妃帘,她用力大些,那帽子顺窗掉到外面。庭于希说:“小心砸到人。”
“哪那么巧的事。”郁棠娇媚的跌进他怀里。
庭于希放脱她:“你看吧。”走到窗边,朝下望。
一个梳两根辫子,学生打扮的姑娘,正扶着头向上看。
庭于希凭窗站着,许久没动。
苏浴梅打开手绢,里面是一支花钿镶珠点翠簪。从那精巧的累丝,名贵的东珠,她可以想象到母亲当年出嫁的盛况。
无奈,家道中落。她的父亲,一个没落的贵族,一派的名士风流,只会看戏、斗鸟、姘戏子纳小妾。家里那么多女人,只会惹事生非,生气生病生孩子。这样一个家庭,终于沦落到典当度日。
母亲悲凉的叹息:“这是你爹给我的聘礼啊,传出去,苏家颜面不保。”
苏浴梅说:“妈,家里都到这个分上,还要这些虚名做什么!”
“你爹会怪我。”
“他要是在乎我们母子,就不会娶那么多小老婆。”
话是如此,真要当了这支簪,苏浴梅心里也不好受。她听人说,当铺很会压价。八大胡同是个热闹场所,女人们争相攀比,嫖客们一掷千金,在那里,可以卖上价钱。
她一个姑娘家,本不该去,可又信不过不成器的兄弟们。只有咬着牙进了胭脂胡同。
春福堂下,一个皮条客和她谈好了价。簪子递出的一刻,苏浴梅心里说不出的凄凉。祸不旋踵,天上竟掉下一件东西,无端砸到她。所幸并不严重,她抬头看,楼上灯光幽暗,看不清窗口的人。她想,算了吧。
庭于希说不清站了多久,直到窗外只剩下黑漆漆的夜。回过身,郁棠似笑非笑朝他摊开一只手。
“什么?”
“讨赏啊,谢媒钱。”
几天后,媒人踏破了苏家门槛。媒婆们摇唇鼓舌说得天花乱坠。
苏太太不动声色:“我听说,你们师长娶过亲了。”
“战乱中没了,都好几年的事了,也没留下孩子。”
“你听着,我苏家虽穷,可也是诗礼传家,簪缨世族。一介武夫,年纪大了近十岁,我苏家姑娘绝不给他续弦!”
苏太太大声吩咐:“关门送客!”
消息带给庭于希,他正在马厩。
归陵高牵过缰绳:“这是土尔扈特王刚送来的马,选了最好的留给您。”
庭于希暴跳如雷,一枪撂倒这匹纯种阿尔登马:“捎话过去!三天后,花轿进他苏家的门,抬不来活的,就给我抬死的!”
第 3 章
三、媒婆把话捎到苏家,苏太太险些晕了过去。
苏浴梅说:“妈,我去。”
“太委屈了你。”
“嫁给谁还不都是嫁。”
“别再说了。”
“本想着,全禄一回来,就把你们的事办了,偏偏摊上这档事。”
陪房何嫂进来说:“太太,黄少爷来了。”
苏太太马上擦擦眼角。
黄全禄兴高采烈的进来:“伯母,浴梅!”
苏浴梅强颜欢笑:“怎么这样高兴?”
“我在地方法院谋到职了!”
“全禄!”苏太太突然抓住他的手,“你带浴梅走!”
“这是怎么了?”
“无论如何,我不能让你被那个军阀糟蹋!”
黄全禄着急:“究竟怎么了?”
苏太太抹眼泪:“如今,北平街头巷尾,谁不知道,谁不议论这件事!苏家的脸面都丢尽了!”
末了,黄全禄说:“放心,我绝不会让浴梅受委屈,我先回去打点一下。”
他走后,苏太太心安一些。她拉着女儿的手:“庚子年,西太后西逃,那些清兵,不知道抵御外侮,反倒洗劫民宅;丁巳年,张勋的辫子军复辟,烧杀抢掠无恶不做。总之,历朝历代,当兵的哪有好人?比洋人还坏!”
“我明白。可是,我走了,这个家怎么办,你和爸爸怎么办?那个人不会善罢干休的。”
“浴梅!”苏太太狠下心,“你要是嫁给他,就是坏了苏家的门风,妈现在就自缢你面前!”
第二天,媒人过来,箱箱笼笼摆了一厅。按照苏家旗人习俗,门户贴、年庚贴、迈书龙凤贴,以及‘掐笼’、酒海、如意匣,小定大定的吉物一日全齐了。街坊们探头探脑聚着看。苏太太只觉得丢了体面,又忧心。
黄全禄傍晚才过来,神情不定。苏太太看他只身没带行李,心里更急:“怎么了?”
“伯母,这不是闹着玩的!我这么多年在国外,不知道北平的事,你看看。”他指着一张誊写的日本《朝日新闻报》。
“那个庭于希,名噪一时,连日本人都怕他,我们平头百姓根本惹不起!”
“你不是学法律的?这还有没有王法!”
“王法?宋哲元是北平代市长,二十九军的军长。庭于希去赌,他就开支票,庭于希逛妓院,他就给派卫兵!我们找谁说理去!”
“你的意思,是不愿意跟浴梅一起走?”
“更怕误了你的大好前程!”苏浴梅不知什么时候走出来。
“什么也别说了。庭于希,我嫁!妈,您雇窝脖吧。”
第三天.归陵高亲带人送来六十四抬全副妆奁。满顶银的‘星星冠轿’配着‘锣九对’全副执事。苏太太没出门,苏父喜滋滋站在街口,觉得面上很有光彩。
庭府装葺一新,宾客满堂。庭于希一身戎装,马靴铎铎。
媒婆问归陵高:“大喜的日子,师长怎么还穿军装?”
归陵高冲墙上努努嘴。一副对子,‘未靖四夷驱倭寇,不卸胄甲洗征袍。”
“这是我们师长入士官学校前,吴玉帅亲手题赠。不收复东北,师长绝不脱军装。”
“还好苏老太太没来,她最不喜当兵打仗的人。”
拜完天地,宾客们闹酒。在座有上司,有同僚,都是军政要员。纷纷举杯。庭于希几杯下肚:“小归替我吧。”
“庭师长海量,别留着一手!”
“于希,再来几杯,好日子,尽性!”暂编师师长刘汝明近前递酒。
“酒后失态,我怕吓到人家姑娘。”
“老弟!你也会怜香惜玉了!”
平日里,豪赌阔饮,庭于希毫不含糊,可真沉下脸来,别人也不敢勉强。军参谋长打圆场:“春宵一刻值千金,你们别浑搅和了!”
喜娘扶着凤冠霞帔的苏浴梅,正要进去。庭于希快走几步,将她拦腰抱起。
众人喝彩起哄声中,他横抱着她,走进洞房。
四、苏浴梅揭了盖头坐在床边。喜娘端过点心:“新娘子先垫垫。”
满盘子的子孙馍馍、龙凤饼,苏浴梅随手捡了块水晶糕,咬了一口放下。
庭于希伸手抬起她的下颚。
苏浴梅瞥他一眼,忙又垂下眼帘。这几乎是她第一次近距离看他。
喜娘斟满合欢酒便退下。庭于希一饮而尽。苏浴梅喝不得酒,可事已至此,唯有矫情镇物,她也饮尽。
庭于希眼里略带赞许,摊开的手里已多了一支簪。苏浴梅眼前一亮,她当掉的花钿镶珠点翠簪!
他把簪插进她发髻:“以后,你喜欢什么,我都会给你。”
她坐着没动,他又拔出那支簪,顺手解开她的长发。
庭于希什么也没说。这个南征北战的军人,双手早被枪把磨出厚厚的茧,那样有力那样风情的抚摸在她柔软的肌肤上。
她承欢在他身下,为感官上的臣服而羞愧。
他太懂女人,他那样耐心那样细腻,他究竟有过多少的风流韵事。她心底微微愠意带来的迟滞,在他看来,是纵情后的‘无力慵移腕’。他意识到有些失度,揽她枕在自己胸口。
苏浴梅是被家中佣人唤醒的,阳光已丝丝透入帷帐。新婚妇实不该起得这样迟,她红着脸穿好衣服,随着马嫂来到前厅。
厅中供着主位,庭于希跪在案前。听到声音,他起身看了眼马嫂:“让她睡吧。”
苏浴梅脸又红了。
庭于希点好香,递给她:“给我爹娘上柱香吧。”
她照做了。
归陵高进来:“报告!”
“说吧。”
“好了!”庭于希喝止,“我现在就去。”
他拉起苏浴梅:“这个家里没什么规矩,有访客,你应酬一下,我不在家时,照顾自己。”
归陵高叫备车,跟着他走出去。庭于希问:“日本人又有动静?”
“今年四月以来,他们频频演习,这是这个月第三次了。”
“哼!他们演,二十九军的刺刀也不是吃素的!”
“军长也是这个意思,所以叫您立刻去丰台。”
“这些都是军事机密,以后不要在家里说。”
“是是。”归陵高搔搔头,“一下多了这么些人,我有点不习惯。”
庭于希一走,屋子一下冷清了。苏浴梅想,也好,他和她,几乎还是陌生人,他不在,反倒自在些。
无事可做,她闲步在这座两进二十几间的四合院。佣人们看见她,恭恭敬敬唤声‘太太’。她和气的回应,心里很清楚,这不过是附骥攀麟得来的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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