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權宦.txt

2023年10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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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香中文网整理
《权宦》
作者:陈灯
文案
一开始傅双林只是低调求存,却阴差阳错到了太子楚昭身边
他不得不为了自己的生存而努力辅佐太子
而当他终于扶着楚昭登上了那九五至尊之位
却悄然离开了深宫,放弃了那唾手可得的权宦之位
这是两个不懂爱的人在深宫内跌跌撞撞,有着并不美好的开头
经过了漫长的岁月,终于才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爱的故事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主角:傅双林 ┃ 配角:楚昭
第一卷 龙潜于渊
第1章 深宫权宦
作者有话要说:
得桐有一个隐秘的愿望,她想和人对食。
宫里并不明文禁止内侍和宫女对食,但是大部分宫女们都不会与内侍们搅合在一起,因为宫女们大多良家出身,在宫里当差几年就能放出去,由父母做主,拿着积蓄下来的钱财,嫁一头不错的亲事。内侍们却大部分无家可归,祖宗不容,只能在安乐寺等地方养老。
得桐却和其他宫女不一样,她喜欢上了一个内侍。
按说这样权势滔天的权宦,能在深宫内多年屹立不倒,必然不是个简单的,更何况历史上有名的权宦,哪一个不是手段非凡,冷心冷情的,似这种人,一般宫女早避之唯恐不及,得桐偏偏喜欢他。
刚认识他的时候,哪里知道赫赫有名的一代权宦,是这般年轻斯文又那样和气的,她当时刚入宫没多久,在惜薪司当差,一天出去当差结果丢了牙牌,那牙牌是各宫各衙门进出都要查勘的,她吓得面白青紫,一个人在宫墙脚下哭到手脚发麻,也不敢回去交差。
这时有人路过,看她哭得伤心,问她:“你哭什么?”她抬头看他,见是个十分年轻的青衣内侍,面容清冷,眉尖略略蹙着,睫毛低垂看着她,她虽然小家出身,却也是娇养长大,满肚子委屈如何忍得,见有人询问,态度温和,已是忍不住如数倾诉。那内侍笑了下,他眉梢眼角原本犹如寒霜笼着,一笑却宛若春风熏暖,寒冰乍破,她一肚子凄惶惊吓,却被他这轻轻一笑怔住了,只见那内侍笑道:“我当什么大事,哭成这样,不过是个当差临时出入的牙牌,又不是有名字宫室的那个身份牙牌,也值得你哭成这样。”一边却从袖子里拿了个牙牌出来递给她道:“你把我的拿走吧,记好了别再弄丢了。”
她紧紧捏着那牙牌,怔怔看着那内侍问:“那你呢?”却又有点舍不得还给他,这毕竟如同溺水之人抓到浮木一般,如何肯轻易舍却。
得桐当时年纪小,得了解释如同心上大石挪开,欢天喜地攥紧了那牙牌致谢后便匆匆忙忙回宫了,危机解除后她却忽然想起,别人帮了她这么大忙,她却忘记问别人叫什么名儿了。
后来她悄悄问一个相熟的老乡,也是内侍,进宫后才认识的。他大吃一惊道:“宫里门禁森严,丢了牙牌可不是好耍的!若是被别有用心的人拾了混进宫里怎么办?那人将他的牙牌给了你,轻则吃板子,重则发落到浣衣房去做苦役,哪有那么轻松?莫要说是个年纪轻的,便是年纪长些有品级的老公公,你看我们宫里的总管太监,进出办差一样要看牙牌!御前侍卫们可不管你在陛下面前有多得脸!”
得桐吃了一惊,偏偏又不知道那内侍的名字,担心了许久,女人好猜疑,她又亲眼见过几次因为违反宫规被处罚的内侍宫女,越发想着不知道那小内侍因为一时好心是不是已经被处罚了。因着这次教训,她一直谨慎小心,似乎入了上头人的眼,那日却得了调令,居然能调到乾华宫做宫女,和她一样的小宫女们羡慕不已,虽说伴君如伴虎,但是这位陛下虽然沉静威严,却不是个苛刻暴戾的,待下宽严有度,并不难捱。
真进了乾华宫,发现这里宫规比外头又分外森严些,乾华宫里进出每道门都要盘查身份牙牌和当差牙牌,出入比外头又格外难一些,只一条,待遇自然也是比外头好许多,时时有赏下衣食来,吃穿用度都比别宫好许多,人人脸上都带着笑容,脚步轻快,手脚利落,只一条,都不爱说话,她刚来,因着好奇,少不得和姐姐们打听些事,那些姐姐们却都极为小心,除了规矩,旁的事情一概不说,尤其是陛下身边的事,那是一丝风都不透,嘴巴闭得紧紧的。
她心里有些佩服,又有些害怕,这一日她在收拾御书房里的杂事,忽然听到有人走进来,她抬眼却看到居然是那将牙牌给她的内侍!她喜得不行叫道:“这位小公公!原来是你!你也在这宫里伺候?”
那内侍手里拿着一叠奏折走进来,听到她说话,抬头看到她,显然怔了一怔,有些迷茫,想是已不记得她,她有些失望,却更惊喜他没事,提醒他道:“牙牌。”
内侍这才记起来,有些疑惑道:“是你,你原来不是在这里当差的吧?怎么调进来了。”忽然仿佛明悟了什么,脸上忽然有些好笑道:“在这里也好,好好当差吧。”
得桐笑道:“我叫得桐,你叫什么名字?我后来知道丢了牙牌不得了,还替你担心了好久呢,现在看你没事才放了心,这里管得这样严,你当时没有牙牌怎么进来的?”
那内侍笑了笑道:“你叫我双林就好了。”
得桐没想多,只顺口道:“那我叫你小林子好不好?你进宫多少年了?”
双林拿了奏折放在御书房桌子上,摞整齐,顺口答道:“总有二十多年了吧。”
得桐吓了一跳:“你才多大,就二十多年了?”
双林将奏折一本一本打开看了看,夹上不同颜色的签纸放在桌面不同的地方,长睫微垂,微笑道:“我生得面嫩,其实已经不小了,我五岁就入宫了。”
傅双林看她满脸天真娇憨,听了自己名字还没反应过来,这乾华宫里宫女少,还大部分都是年纪较大稳重谨慎的,少见这么小又天真活泼的小女孩,不免有些怜惜,笑道:“只要想认字,随时都能学的,你还小呢,每天学三个字,一年下来也能认上一千多个字了。”
得桐看他亲切,笑问:“那你教我好不好?”
傅双林迟疑了下,看着她目如点漆,脸上红粉馥馥,耳后有着细细的绒毛,一派稚气,什么都不懂,有些难以拒绝道:“我有空就教你吧。”
得桐喜不自胜伸了手去拉他袖子道:“那可谢谢你了!”
这之后她回去想起傅双林的名字,才惊觉就是那传说中的权宦,而且也算不上十分年轻,其实已有二十多,只是生得面嫩,才把他当成了才入宫的小内侍,但是她却一直没办法将他与那传说中幸进上位,骄横无礼的权宦联系起来。
宫里生得好些的公公,虽然面目俊秀,却大多一股阴柔之气,傅双林却不同,他身姿挺拔,言语舒缓,不觉卑微,五官算不上秀美出色,眉目间隐隐有着锐意,年纪虽轻,待人谦和,隐隐有着一种让人不敢小觑低看他的气质,即便是宫外的那些全人,也没几个男子比得上他这气度。况且他待自己一直和气亲切,甚至真的找人送来了一套纸笔和习字的字帖来。而也因为得了傅双林的照应,其他姐姐和内侍们待自己都分外客气和气些,所有差使都仿佛好当了许多。转眼数月过去,得桐到底是少女心性,在这宫里寂寞的很,与傅双林来往几次,不免动了少女绮思来,给傅双林做了几双鞋子汗巾。
这日她却接了差使,让她开始值夜,这差使非贴身重用的内侍宫女是不能担当的。
得桐第一次值夜,十分紧张,一直问常欢道:“万岁爷半夜会起夜多么?需要注意什么?”
常欢似笑非笑:“不用注意什么,只需要准备好热水和干净的布巾子,布巾子要放在薰盆上薰着,准备二十条,还有银挑子上的桂圆莲子淮山八宝汤,也要温着。”
得桐连忙问:“是陛下会叫传热水么?要送进去么?”
常欢以一种微微有些怜悯的目光看着得桐:“不必,只在帐子外头伺候就好,热水陛下会自己拿。”怎么能让陛下自己拿?得桐满头雾水,却不敢再追问下去。毕竟常欢是从太子小时候就伺候着的大宫女了。心里又想着大不了去问傅双林好了。
结果直到晚上当值,她都没找到傅双林,只好硬着头皮值夜去了。宫里帐幔低垂,有淡淡香气弥漫,她立在帐外,过了一会儿便听到了寝殿内传来了暧昧的响动,她虽然未经人事,却也懂得这些,脸涨得通红,却又有些好奇,没有看到殿下传宫妃侍寝啊,后宫并没几个有牌有名的妃子,都是些采选进来低级的嫔妃,并未听过有承宠受封的,听说陛下是对前头太子妃情深意重,登基后只追封了前太子妃为元后,后位便一直虚悬至今,里头却不知是哪位幸运的娘娘,一朝承宠,兴许便能问鼎后位。
得桐听着听着,忽然在那低低的鼻音中,听出了一丝熟悉来,她的心一跳,不由自主往那层层纱帐看了进去,正是暑热之时,天气炎热,这寝殿里挂了小纱帐,无风也自清凉,更何况开了窗,凉风习习吹入,素绡软帐水波一般拂动,烛焰摇曳,得桐从缝隙中,果然看到了那交叠的身影。
白日她没找到的傅双林,那权倾内宫的宠宦,如今正趴在大迎枕上,露出了光裸紧致的背,那背仿佛被拉紧的弓一般向上拗起来,他头往后仰,长发凌乱地披散下来,玉白脸上依稀看到一双深蹙的眉,睫毛紧闭,嘴唇微张,唇上血色十分鲜艳,比平日里清冷面容,多了一分清润媚丽,脸上从脸颊至脖子至胸口,全是绯红一片,像是被热水蒸过,然而他身上交叠压着的身躯肌肉块块隆起,充满了力量,将傅双林玉白的肩膀按压到了柔软的软缎枕头中,使之深深陷入。傅双林神情看起来有些熬不住了,伸手去推拒那只手臂,然而显然反抗的力量十分微弱,根本无法撼动那强壮的臂膀分毫。引人注目的纤瘦手腕上,箍着一道三指宽的金臂环,臂环上镶着红宝石,衬着肌肤分外璀璨,精美得仿佛只是饰品,然而边上垂下一条细细的锁链,却预示着这是一道华丽的黄金镣铐。锁链顺着手腕一路蜿蜒而下,却不知连往何方,很快锁链被陛下的手紧扣着绕紧了傅双林的手腕拉上去,锁链碰撞,发出了清脆的声音,纤瘦的手腕被拉向了床头,然后似乎被锁链缠绕着双手并在一起被锁缠在了床头,肌肤在金黄色的锁链缠绕下终于泛了红痕,帐幔里只能看到他的手臂在挣扎却没法子收回来,身子仿佛被强制着拉长,腰背显得越发修长,陛下手从傅双林肩膀一直顺着背抚摸到尾椎处,忽然用力地将他双腿分开,身子重重压了下去,傅双林又发出了那种倒着抽气一般仿佛疼痛的声音。
楚昭仍压在他身上,抚摸亲吻了他半晌,才掀了薄被将他从头到脚盖好了,自己却是光着身子下了床,坦坦荡荡掀了幔帐出来,得桐慌忙低头,两耳烧得滚烫,她几乎疑心陛下发现了她的失态,因为他用那极具压迫性的目光看了她一会儿才淡淡道:“热水。”
得桐连忙端了热水盆低了头,陛下直接接了过去,往幔帐里头走进去,得桐这才明白常欢所说的皇上会自取是什么意思,只看到陛下进去了一会儿,纱帐里影影绰绰能看到双林有时候含糊得抱怨一声,楚昭却只是低着头替他擦身,大概连自己身上也收拾过了,终于穿上了雪白纱中衣,然后自己端了水盆出来,又问:“八宝汤呢?”
得桐连忙端上,楚昭却也不是自己吃,而是端进去到了里头,得桐只听到他低低哄了几句道:“好歹喝两口不然一会子口渴。”似乎双林被他揽起来,喂了几口汤,间或还能听到一两声锁链碰撞的声音,然后走了出来,却是当着得桐的面将双林喝剩下的汤几口喝光,递给得桐,又拿茶水漱了漱口,这才进去。
楚昭却拉着那锁链往下,捉住了双林的脚踝,将锁链一圈一圈缠绕在他脚踝上,双林终于再次醒了过来,动了动手腕,含糊地问楚昭:“你到底还想怎么样,明儿不上朝了?”
楚昭专心致志地将锁链往双林脚踝上缠着,手足之间锁链越来越短,双林终于忍无可忍无奈叹息道:“我知道你今儿专门调了得桐来值夜,这口气你还没出够?”他又动了动手上的镣铐道:“这劳什子你许久不用了,今儿巴巴地找出来,又一反常态非要我留宿这儿,还有前儿我牙牌丢了,你背着我查了个底翻天,也不知道紧张个什么,你都一把年纪了,能不能别这么幼稚了。”
楚昭脸一沉,将手上的锁链又缠了几圈,看着双林左手和左足不得不缠在了一起,才又压了下去按着双林的头狠狠吻了一会儿,凶狠地将这人的嘴唇再次吮吸得潋滟红肿,眼眸潮湿,才抬起头来冷冷道:“那么一个小宫女,你名字倒记得牢。”
年轻水嫩的小姑娘,他还教她写字!还有那牙牌,御前总管丢了当差进出用的牙牌,傅双林不是一般人,下头虽然不敢为难他,却也丝毫不敢瞒,报到御前。更是触动了他那敏感的神经,着人背着他查了许久,后来才知道是给了那小宫女,他只担心这人又要逃,索性将那小宫女调近身方便查清楚,谁想到倒是方便了人家接近自己的禁脔。开始他的确是不介意的,深宫寂寞,他为了自己不得不将双林留在宫里,却不能完全让他像囚犯一样。只是那一日无意中从窗子看到,粉雕玉琢的小宫女仰着头拿着笔对双林笑,灵动非常,而双林面颊被夕阳迎得微红,眉目间温存柔和,修长手指点着纸教她写字,那一刻,他竟然深深嫉妒了。
楚昭将他另外一只空着的脚抬了起来架在肩上,从上往下地俯瞰双林,威严道:“朕怎么可能和一个小宫女计较。”可惜他的身体却全然宣告了今夜这帐显然还没有算完,再一轮的激烈运动后,楚昭再次传了热水。
这一次双林确然是没有一丝力气了,只由着楚昭仿佛无休止一般的索取和摆弄,而楚昭在看够了得桐的脸色后,心满意足地回了床上,紧紧抱着他睡了下来。
然而感情没有胜败,他们之间的纠葛,缠绕数年,早已说不清楚,双林睁着眼睛,却想起了许多年前,他刚刚穿越过来,这一切孽缘的开始。
第2章 糟糕的穿越
那一天,他醒过来发现自己被牢牢捆在门板上,四肢完全不能动,口渴难当,胯下火辣辣的痛,屋子里密不透风,黑乎乎,有人在抽抽搭搭的哭泣,有孩子在哽咽着喊:“阿娘,我不要入宫了,阿娘,我好痛,我想回家。”
这大概是最糟糕的穿越了,当青年早逝的傅双林发现自己变成一个刚受了宫刑的男孩身上时,不由怀疑自己是否曾犯过十恶不赦的罪过,以至于上一世孤身夭寿命,这一世又来了个残缺不全的至低至贱草根命。
地狱一般干渴难当的三天过后,他被人解了下来,强迫着在地上不断走动,然后压着他强硬的抻腿,旁边的男孩哇哇大哭,抻腿的男人冷笑:“这是为你们好,将来直不起身,一辈子的事!”他该庆幸这手术没有完全去势,而只是骟了一部分,没有沦落到最糟糕的需要终身蹲下小解遗尿的可怕境地吗?
休养了约有三个月后,创伤愈合,他和其他孩子一起被送入了内宫内务司,集体接受宦官初级培训。这具身体不过五、六岁的样子,他照过镜子,这孩子眉清目秀,五官端正,以他的眼光看,睫毛长眼睛大,皮肤也白,倒有些似前世看过的洋娃娃,他十分意外,不知道什么样的人家舍得让这样小的孩子就入宫,看了下身边的孩子,许多都是七八岁甚至十岁大的了,自己这具身体反而是最小的,大抵是穷人家的孩子,只是这孩子身子有些荏弱,想必这就是他没有扛过入宫的那一关的原因。他从负责带他们的宦官第一次点名的时候知道这具身体的名字也叫傅双林,丁丑年生,灌州人,良民出身。
傅双林前世就是个意志坚定不轻易屈服的人,如今时运不济的穿到一个小宦官身上,他也没有怨天尤人,只是沉下心来认识境况,争取让自己活下去,至于少的那胯下二两,他上一世因有先天性心脏病被父母抛弃,在孤儿院长大,亲情淡薄,又有着隐秘不能告人的性取向与人疏离,个性沉默寡言,一个人自己建了个公司,独自打拼,唯一享受过的是事业上的成就,因而直到病发死去的时候,他还没有尝过情的滋味,因此这样东西代表的情欲和后嗣子孙意义,其实对他,也并不是太重要。
大院里的带他们的公公虽然严厉,却并不是苛刻之人,想必也是因为孩子们都还小的原因,这一批孩子大概有四十多个,都是才吃了大苦头的,因此那些公公们并没怎么体罚,即使犯错,也只是呵斥罚站而已,即使是这样,也已让很脆弱的孩子们觉得痛不欲生了,每天晚上大通铺上都有孩子哭着入睡,令他恻然。而他因为年纪最小,看上去一团孩气,几个公公们显然对他有些容情。
学规矩的日子繁琐之极,日起就开始背诵昨日教会的宫规,然后便是反复的学行礼,下跪、起身以及各种进退规矩,各种服色的认识,称呼,端茶端水,回话的规矩,走路的规矩,睡觉的规矩,饮食的规矩,条条框框,多不胜数。
渐渐孩子们习惯了生活,虽然规矩良多,依然透出了孩子们的活泼出来,毕竟这里能吃到白面馒头,肉粥,餐餐都能吃饱,睡的地方也干净,衣服每人三套,齐整得很,进来的都是穷人家的孩子,吃苦惯的,一下子吃好了,渐渐褪了黄黑,显出了白胖,抽条长起来,倒是个个都颇为齐整模样。
傅双林寡言少语,却一直细心的暗自观察,让自己保持着既不出挑,又不落后,大致在前十名的样子徘徊,然后每日注意听着各个内侍们的谈话,了解各处信息。
入职培训大概持续了半年,天气开始凉下来的时候,大院里开始有不同服色的内侍进入,指着正在学规矩的他们议论,他知道大概他们是要分到各处开始当差了,那些有职司的太监大概是来挑选人。
然而这一日一个穿着紫服的内侍过来,和管着他们的内侍名叫李方平的公公商量了一会儿后,拿了本名册,一个一个名字的念着让人出来。他们学过不同职司所对应的服色,紫色服色的宦官是掌印太监,他心中暗自凛然,低了头不敢乱看,念到的名字都是往日学规矩出挑,又平头整脸长得还算清秀白净的,站了一排约有十人后,李方平挥手止住了,迟疑了一会儿道:“傅双林,你也出来。”
他走了出来,那紫衣的掌印太监打量了他两眼笑问:“这么小,可妥当?”
李方平微微欠身道:“他年岁虽小,却记性极好,性格安静,记得上次您叫我物色几个老成的,他年岁和三皇子差不多,比太子小三岁,性子又是难得的沉稳谨慎,嘴巴也管得住,用心调教一番,倒也得用,我想着,倒不必和往时一样,非要送去各处磋磨,反把好料子磨坏了,不若直接让您调教一番,也是这孩子的运道。”
紫衣太监似笑非笑:“倒是难得看你夸人,可见也是个难得的。”
李方平笑了笑:“钟鼓司那边早看好了他,说是年岁小好教,相貌好上妆,声音也清,我扣着没放,若是总管您不要,多的是好地儿。”
双林感觉到后头脊背仿佛被许多目光聚焦,这些天来,他们这些小内侍通过同乡等等消息,早打听了宫里各处,什么是好的差使了,诸如分到皇上、皇后、太子等各宫当差,或者六司里头的钟鼓司、尚膳监、司苑局等地方的肥缺,而洗衣房、牲口房、混堂司、针工局等等这些苦役又没有油水的地方则是大家避之唯恐不及的地方。
和他们争先恐后想往主子面前出头相反,他是个成年人,自然知道伴君如伴虎,更何况他还没有做一个卑微的奴才去伺候人的心理准备,所以他这些天一直刻意让自己寡言,显得不机灵,突出自己的记性,就是为了避免会被分到皇帝、妃子跟前,十二监这些有油水的部门也难,最好还是到一些如御药房、御茶房、文书房等地方,让自己尽量不出挑,也不落后,没想到就是这样,还是被看进了有心人眼里。
因喜总管笑了笑,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对下首道:“依次出来,报自己的名字和出生年份,籍贯。”
报完名字后,有一个声音有些沙哑的被换了下去,然后又换了一个上来,口齿清晰,施礼清楚后,那因总管才满意了,站了起来道:“等下咱家带你们去坤和宫拜见皇后娘娘,你们可要仔细了,有错了规矩的,回来直接打死!”
坤和宫里清香扑鼻,傅双林闻出是佛手的味道,幔帐低垂,地上铺着厚厚的红毡毯,绣着精美的鸾凤图案,两侧的矮几上果然供着大碟大碟的金黄佛手,整个殿内都洋溢着佛手的清新香味,他们一行人低着头进去行礼下跪,大气不敢喘,一眼都不敢往上瞅。
只听到那掌印太监回禀道:“禀娘娘,这是这一次才选进来内务司粗粗调理过的小太监们,小的已一一问过,岁数都和太子殿下相宜,举止上也还堪调教,还请娘娘甄看。”
只听到上头一个温柔和缓的声音道:“因喜办事,本宫自然是放心的,都起来吧,抬起头来,让本宫看看吧。”听这自称,想来就是如今的皇帝元狩帝的元后,王皇后了。
他们站了起来,都抬了头,却仍都垂手而立,眼皮低垂,不敢直视那座上之最尊贵的女人,只能依稀看到华贵的裙角,旁边有一双孩童的双脚,穿着绣着云龙的小靴,规规矩矩地搁在朱漆脚凳上。
只听到王皇后沉默了一会儿又笑道:“倒都是些守规矩的,看着也干净喜气,李方平这些日子看来是有长进了,一会儿且让人赏他罢。”一旁的因喜笑道:“娘娘待下宽厚,小的们都感恩在心,岂有不尽心之理。”
王皇后没接下去,却道:“昭儿你也看看,有喜欢的便和我说。”
第3章 实习期
一个孩童的声音道:“不过是伺候的人罢了,母后看着好便好了,孩儿并无异议。”声音很是脆嫩,却一本正经。
王皇后轻笑了一声道:“这些孩子都还小,好好调理,将来也是我儿能用得顺手的,帮上些忙的。”
那孩童回了句:“母后说的是,孩儿记住了。”
傅双林听着那稚气却装着老成的孩子说话,心知这就是今年才七岁的太子殿下楚昭了。
王皇后却笑着和因喜道:“因着天和年间田英一事,陛下废了司礼监,去秉笔太监,撤各地镇守太监,关了内书堂,我前儿才和陛下说了,伺候着的内侍们总要识字才好使唤当差,不然拿本书吩咐些事情记个帐都做不来,都是睁眼瞎目不识丁的怎么成,便是怕为祸,只小心些不让他们干政便是了,内书堂关了未免有些矫枉过正了,功课方面只挑忠孝的学了,识字通理便好,陛下也已答应重开内书堂,等给太子挑了人,都轮着去内书堂识字才好。”
一旁的因喜道:“皇后娘娘慈悲体下,正是小的们的福分。”
王皇后笑了笑又道:“这些孩子们看着都还伶俐,想必因喜已是挑过了,本宫就问一个问题,你们一个一个的回答。”
众人屏息低头,王皇后道:“你们将来若是在太子跟前儿伺候,太子若要你们行大奸大恶之事,你们当如何?”
众人都沉默了,傅双林能感觉到身侧的孩子在微微发抖,他心里叹了口气,这是个十分难回答的陷阱,每一个回答都有可能对,也可能不对,因为你不知道皇后究竟想要什么样的人。
头一个孩子站了出来,颤抖着却回答不出,两股战战跪了下去,直接瘫软在地,因喜见状连忙斥责,王皇后叹了口气,道:“还小呢,别为难了这孩子,带下去吧。”
虽然口气温和,在场的人却都知道,这孩子虽然不被问罪,却也绝不可能在贵人跟前伺候了。因喜让两个太监拉着这孩子下去后,第二个孩子出列,他倒镇定,大声道:“小的必以死劝谏,誓死劝阻殿下!”
王皇后不动声色,点头道:“下一个。”
第三个孩子也有了勇气,站了出来道:“小的劝阻殿下,若是劝阻不成,便设法告知皇后娘娘劝阻陛下。”
到了傅双林出列,傅双林纠结了一会儿,终究咬牙回答道:“小的尽忠职守,听太子示下。”
殿中似乎沉默了一下,有伺候的宫人们吸气声,王皇后却笑了下道:“哦?你叫什么名字?”
傅双林低声道:“小的名叫傅双林。”
王皇后温柔道:“你且说说,为什么明知是大奸大恶之事,仍要听太子命令?”
傅双林道:“公公们教过,小的们要听话,好好伺候主子,不得违背。”
王皇后道:“若是太子犯了国法你也听命?”
奴婢不过是工具,哪里轮到奴婢来判断主子的正确?太子自有君父教导,皇家要的是尽忠职守的狗,而不是会自作主张的刀,因为前世他作为管理者,也不喜欢自作主张的下属,这是他的真实想法,在摸不清楚皇后的想法之前,他觉得说自己的真实想法比较可靠,就算皇后看不上他,也只是认为他愚忠,不明是非,但皇家也需要愚忠的人,因此他顶多也就是选不上,太子是高危职业,跟在太子身边,并不稳妥,选不上才正中下怀。
王皇后诧笑了声:“倒是个实心眼的孩子"
王皇后继续问他:“你多大了?”
傅双林回道:“小的丁丑年生人。”
王皇后温声道:“比昭儿小三岁,还一团孩气的呢。”若有所思了一会儿道:“下一个吧。”
后头的孩童大概不敢冒险,仍是规规矩矩的说会通报陛下皇后,听陛下皇后命行事。
王皇后一个一个看完后,微笑着道:“看着个个都是能用的,这些都先放在坤和宫,因喜你费心调理调理,待顺手了再给我儿当差。”竟是除了第一个太害怕瘫软的,其他的全都留用坤和宫了。
一旁因喜上前道:“谨遵娘娘懿旨。”一边带了他们下去。
傅双林心知肚明,这不过是过了个初试,这问题根本没有标准答案,皇后不过是借此问题看心性,留用坤和宫是个试用期,而真正能留在太子身边的,就要看这试用期的表现了,这个皇后为自己的儿子,是真的极为上心。
他如今却面临着难题了,到底要不要争取留在太子身边?宫廷之中,跟错主子就等于直接面临冤死,太子乃是帝位的继承者,可以说生而高贵却随时可能成为炮灰,古往今来冤死的太子还少么?如今也只有秉承一贯宗旨,低调做人,既不拔尖也不犯错,至于这才是宫里自保之道,待摸清楚形势再做打算了。
宫里总有一些老公公,知道许多别人不知的宫闱秘闻,双林年纪小又安静,四处留心,也听了许多。
王皇后是原跟着元狩帝楚霆在潜邸的王妃,育有两位皇子,太子楚昭是嫡子,又是元狩帝大破西戎,登基之年所生,听说被元狩帝视为天赐吉兆,才满月便封为太子,说起来地位应该很牢固,然而偏偏还有个大皇子楚昀,为洛贵妃潜邸所出,占了长子的名头,而洛贵妃外家正是洛太后外家安阳侯府,为何侧妃产子在王妃之前,潜邸岁月为何王妃无所出,想来这其中也是十分耐人寻味的。元狩帝也是洛太后亲出二子,天和帝胞弟,本来封为安王。天和年间因天和帝御驾亲征被俘,皇后虽怀孕却不知男女,朝廷便拥戴安王即位,奉天和帝为太上皇,尊天和帝的嫡皇后洛氏为惠皇后,住在弘训宫,立安王妃王氏为皇后。同年元狩帝带兵大胜西戎迎回太上皇,偏偏楚霁已受苦太多,迎还朝的时候一病呜呼了,朝廷议了谥号为怀,如今都呼为怀帝。太后不免疑心到了二儿子身上,认为是他为了皇位做了手脚,因此一直怨恨二儿子,对皇帝和皇后都不假辞色,却将楚怀帝留下的遗腹子福王楚旼以及大公主楚昕带在身边教养。
这么看来,太子除了有洛家支持的占了长子名分的大皇子威胁之外,还有怀帝所谓正统一脉的福王虎视眈眈,王皇后却不过出身翰林世家,清贵却单薄,封为皇后后得了个安庆侯的爵位,如今袭了安庆侯的正是王皇后的胞兄王衮。如今各皇子都还小,他们身后的势力也都还潜伏着,总有一日矛盾激发,无论哪一派要上位,都能找到大义名分作为登基依据,怎么看都岌岌可危,而太子本人还小,这样的位子不是个狠绝的人,哪里坐得住,那是个孤家寡人的位子,目前看着王皇后虽然还好,谁知道呢。
傅双林忽然深深地为自己的前途感到忧虑,自己如今已是踏上了王皇后的这条船,就算没有过试用期被退回内务司,只怕也不会分到什么好差事,因为身上已经被打上了王皇后的烙印了。
王皇后待下宽和,怜惜他们年幼受刑,特特交代了这些孩子都还小,不必太过拘着,上夜或是太重的活都不必安排,只是跟着学规矩应对,过些日子就要去内书堂读书,到时候还有的辛苦,这样交代下去后,他们在坤和宫每日不过是跟着几个老公公们做些洒扫喂养、晒被晒书、打杂的琐事,日子比内务司的日子居然还好过多了。
第4章 美差
坤和宫让他满意的就是,住的地方和内务司的大通铺不一样了,他们和一些小内侍一同住在坤和宫下院玉溪院里,房间是四人一间的小房间,虽然小,床帐放下,却实实在在是一个自己可以略略舒展的小天地了。这让一直紧绷着神经的他觉得轻松,也开始尝试着睡前做一套简单的瑜伽动作。
日子好过,傅双林却没有掉以轻心,他谨言慎行,绝不多说一句话,多走一步路,坤和宫里物资丰盛,往往有赏下来,他也绝不多拿,几日下来,因喜看在眼里,显然对他的谨慎劲儿也颇为肯定,赞许了几句。因喜是个说话舒缓令人舒服的人,眼角似乎总透着喜气,对上对下都是和气得很,但是却不常赞许人,因此傅双林得了他的赞许,是十分难得的。但是在一起试用期的小太监眼里,就不是这么舒服了,傅双林前世孤儿院出身,对孩子式的残忍最是清楚,排挤、冷落、冷嘲热讽,都是应有之义。他到底是个成熟的灵魂,只是沉默着忍过去了。
然而这一日王皇后的召见却让他踏上了风口浪尖。
空气里依然是清新的佛手香味,地面上铺着厚实的羊毛地毯,王皇后穿着半旧天青色家常衣裙,脸上铅华不施,不着钗簪,松松挽着发髻,抱着个大概四、五岁的男孩,整个人透出浓浓的温柔之意,那男孩粉雕玉琢,像个粉团儿捏就一般,正握着个佛手在玩,正是三皇子楚煦。
傅双林和一个名叫柳青的小内侍一起上前叩拜,王皇后温和道:“起来罢,今天叫你们来是有差使让你们办。”
待他们恭敬站起后,才又缓缓道:“三皇子如今正是调皮的时候,因喜说你们二人一贯仔细稳重,本宫便想着叫你们来每日陪伴小皇子玩耍,别的差使你们就不必办了。”
那柳青正是那日,正是第一个说要以死劝谏的那个,年约八岁了,喜出望外,早一马当先跪下道:“谨遵娘娘懿旨,小的必誓死保护三皇子!”
傅双林只跟着他一同跪下,王皇后笑道:“有这份忠心护主的心便可,奶娘护卫宫人跟着呢,你们二人还小,只陪着三皇子玩得开心便可,只一条,若是一心讨好,失了体统,只撺掇皇子做些危险的事,那可留不得了!”
傅双林与柳青凛然应是。
王皇后恩威并施一番,才让他们起来侍立一旁,又和怀中的楚煦柔声道:“这两个小哥哥陪你玩,好不好?”
楚煦正是小男孩最可爱之时,长得和王皇后相似,脸上有浅浅酒涡,平添几分甜美来,笑吟吟道:“好。”
王皇后笑着将他揉搓在怀中,又问他今日吃了什么,晚餐想吃什么,又和他一同背诗,玩了一会儿才站起来嘱咐屋里人好生伺候,带着宫女出去了。
傅双林自幼生长在孤儿院,见到这般母子对答有来有去的天伦温暖之景,一贯自诩坚强的他居然有些自怜身世起来,对温柔的王皇后也生了好感,当下也沉下心来陪着三皇子玩球不提。
傅双林前世是个淡漠自律的人,也因此一般孩子喜欢玩的东西,他都不知道,陪伴三皇子对他来说其实并不是个很合适的差使,他不过只是帮忙拾球拣木马罢了,反而是柳青笑容亲和,说话又脆又甜,用一手扔球很快便取得了三皇子的信任,于是很快傅双林便沦为了陪衬。
三皇子是王皇后嫡出,又因面貌与王皇后相似,极得元狩帝和王皇后的宠爱,屋里伺候的人极多,三皇子年纪还小,每日睡眠时间也长,他们二人伺候了几天,居然当真就是陪着玩耍,什么事都不需他们经手,清闲之极,这样优差看在其他小太监眼里,自然是又羡又妒,便是坤和宫里的一些下级宫人,也是艳羡得很,风凉话也听了不少。
这日正陪着三皇子楚煦玩耍,忽然看到楚煦伸手向门口,笑着口齿不清地叫道:“皇兄!”,原来是太子殿下带着个男孩走了进来,太子殿下额上抹着红色织锦镶珠抹额,穿着身大红麒麟踏云箭衣,犰皮靴子,面上透着红润,额发略湿,应是才运动过,跟着的那男孩和楚昭年岁相当,深蓝箭衣,粉底乌靴,面如傅粉,眉如墨画,要不是身穿男式箭衣,倒似个小女孩。
楚昭走进来便一把抱起三皇子笑道:“似乎又沉了些,过几日打猎,给你猎只兔子顽。”
楚煦只是嘻嘻笑着奶声奶气道:“我不要兔子,我要豹子。”
楚昭只抱着他,捏了捏他肥嘟嘟的脸和小手上的小坑,转身和旁边那男孩道:“雪石,你看是不是又胖了些?”双林来了几日,已熟悉了坤和宫内外的人,暗忖原来这男孩正是太子的伴读,丞相顾长知的嫡孙顾雪石。
顾雪石笑道:“三皇子这时候正是一天一变呢,几日不见自然变化大了。”
楚昭笑嘻嘻地只是抱着他,又拿了几上的布老虎逗楚煦玩,傅双林便在几上倒了两杯茶奉在几上,悄声侍立一旁。旁边的柳青却伶俐地笑道:“三皇子一看到太子来了,便高兴得很,太子正该常来陪陪他。”
楚昭还没说话,旁边的顾雪石冷嗤了声:“巧言令色。”楚昭敛了笑容道:“主子还用你教着做事?”他虽年幼,冷下脸却极为威严,双眸冰冷,柳青惊了一身汗,连忙收了笑容跪下道:“是小的出言不当,太子责骂的是。”一边给自己扇了个耳光。
楚昭小小脸上面沉似水:“起来吧。”一边看到桌上有两杯茶水,便拿起一杯递给雪石,一边自己一气喝完,发现那茶水不冷不热,又极为甘甜,不由看了一直侍立一旁默不作声的傅双林一眼。
楚昭和顾雪石逗弄了一会儿楚煦,看着楚煦睡着了,便走了。柳青看他们出了院子,轻轻冷哼了声对傅双林道:“也不过是个伴读,不就是出身好点,就在太子面前下眼药!将来别犯在我手里!”
傅双林被他语气中的怨毒之意吃了一惊,却没接话,只低头将地毯上的玩具捡起来,柳青看他不接话,心下暗自后悔自己逞了口舌之快,万一被他传话倒是不好,一边却觉得傅双林一贯沉默寡言,未必有这胆子去告状,便缓和了口气道:“我先去吃饭了,回来再换你。”
傅双林点了点头,柳青便走了出去,却一直没有回来轮换。三皇子睡了一会儿起来,奶娘送了一碟子切好的果子进来给三皇子吃了后便又出去。原来皇后不喜儿子在脂粉丛中长大,对自己两个孩儿都少配丫鬟,多配伴读,身边贴身伺候也多用太监,以免将孩子养出妇人软弱之气来,如今三皇子正是学舌贪玩之时,皇后更是让小太监来陪他玩耍,不许宫女奶娘过于宠溺贴近。
柳青不在,傅双林只得饿着肚子陪三皇子玩耍,心下也知柳青到底是个孩子,被太子责骂,难免有了情绪,大概对侍奉三皇子也有了抵触情绪,让他自己缓一缓想通了自然就会回来。
到了下午,果然柳青终于回来,看到傅双林略略有些不好意思,便道:“正好遇上张顺公公吩咐了些事情,顺腿儿替他跑了个腿儿,屋里给你留了一碟子点心,你快去吃了吧。”
傅双林没说什么,自交了班回去了。
晚膳的时候王皇后到了三皇子的院子里用膳,才用到一半,便听到外头来报陛下驾到,才报过不及迎驾,元狩帝已迈步进来,扶住了要下拜的王皇后笑道:“今日难得奏折批得早,便过来瞧瞧煦儿,朕已数日未见过他了。”一边抱起笑嘻嘻的三皇子。
王皇后笑道:“不如田舍翁矣,三郎看来要不记得爹爹了。”傅双林和柳青连在一旁伺候,双林听到王皇后自然而毫不见外的说话,心下微微纳罕。他用余光悄悄打量,只见元狩帝不过三十许年纪,面目颇为英俊,目光沉郁。
元狩帝抱着他坐下道:“还是阿煦好,谁说不记得爹爹了?”一边亲自拿了筷子去夹了筷鱼肉给三皇子吃,一抬头看到傅双林和柳青连侍立一旁,问道:“三郎身边新添了人?”
王皇后微笑道:“陛下不是说转过年便让昭儿去东宫了么,我便让内务司今年新选了一批小内侍,都还未确定职司,先放在坤和宫调理着,三郎还小,我便选了两个年纪小的陪着他玩,若是好,先留一个陪着三郎用,日后再慢慢挑,陛下可要掌掌眼?”
元狩帝笑了笑:“长史和东宫僚属朕倒是都已看着了,你历来稳妥,内官这边你掌着便好。”顿了顿又道:“朕知你是稳妥起见,所以打算多用新的小内侍,只是没个老成的人提点着也不成,东宫总管人选,少不得从你我身边人里出,昭儿那边的人要用些心,他如今看着太过沉静老成了些。”
王皇后微微一笑:“昭儿像陛下。”
元狩帝沉默了一会儿道:“朕那时处境不同,习于忍耐,养出了这么一副寡欲少情处处不讨喜的样子,如今昭儿明明颇得你我宠爱,仍是这般性情,倒是奇了。”
王皇后笑着给元狩帝布菜:“陛下英明神武,如何自贬呢?昭儿满心孺慕陛下,想是在模仿陛下一言一行呢。”
元狩帝笑了笑,低下头逗弄三皇子不提。
第5章 内书堂
自王皇后对元狩帝说了打算后,柳青明显懈怠多了,他仗着自己年纪比双林年纪大,平日在双林面前多摆着大哥的款,换了几次班,就变成了晨起以及傍晚期间有可能见到皇后的时间多由他跟着三皇子,而正经的午睡、三皇子在花园散步玩耍、屋里歇息的时候,就都由双林跟着,双林其实心里清楚,柳青这是挑着能在皇后甚至皇上跟前露脸,其余时候则忙着在坤和殿几个大太监、姑姑面前讨好趋奉,显然,柳青是想着要争取跟在太子身边了。这倒是正合双林之意,他也希望自己能留在三皇子身边,虽说也是嫡子,相对太子来说总是安全系数高一些。
虽然一开始因为柳青嘴甜得了三皇子的喜欢,待双林耐心陪着三皇子玩耍了一段时间,三皇子也开始黏起双林来。小孩子会重复做一件事,比如反复将球扔出去,反复地一株一株花的掰花瓣,要求人给他述说一模一样的故事,随服侍的乳母、宫人等人早就心里不耐烦,如今有了年龄相近的双林陪着,双林又是个耐心勤快的,虽然年纪小,长得还是一团孩气,却难得的寡言细心,不骄不躁,有他陪着三皇子,其他内侍登时轻松许多,因此不只楚煦双林双林的叫,便是服侍的宫人、乳母们也对双林多了几分喜爱。
而柳青不志于此,并不在乎三皇子对双林更粘一些,甚至有意识的诱导三皇子说喜欢双林的话,双林和柳青之间也形成了不约而同的默契,倒也相处得还行。
授课讲习的时间每日半天,每日需先拜了圣人画像,又本监提督申斥一番,带领下一一诵读前日功课,再到承天门迎接今日负责讲习的翰林学士,然后开始讲习,授课的内容从《百家姓》、《千字文》、《孝经》及《四书》、《千家诗》之类由粗浅至深,且极为严厉。因为宦官们不必科举,内书堂评定成绩的标准便主要考背诵和书写,才上了几日的书堂,大抵是为了杀一儆百,便罚了许多。或是年纪太小没抓住笔污损纸张、或是前一日的功课背诵不出、或是书写不堪入目,惩罚措施或是铁尺击掌,或是圣人像前双手扳脚板直立,或是罚跪圣人像前,几日下来原本激动的小宦官们已是苦不堪言,叫苦不迭。
须知这个时代纸张难有,又不如同后世念书,人人有课本,回去可由父母辅导功课,拿了纸笔随意复习,这是夫子讲习时说的功课,讲习时必须全神贯注强记下来,回去腹中自行默默反复记忆背诵练习,想要纸张练习,那是不可能的,唯有以指蘸水,石板画画,第二日考问,若背不下来,便要罚。
如此重压之下,即便是前世曾受过高等教育习过书法略通繁体字的双林,也颇觉微微有些吃力,更何况是那些完全零基础的小宦官?少不得有些小宦官宁愿在讲习那日去当差,便可有了借口不去内书堂。张宏却叫了他们坤和宫一班小太监来冷笑道:“原本不想说,只是看你们年纪小,怕你们犯了糊涂,俗话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同样是入了宫的伺候人,却有天渊之别,内书堂讲习的,那是什么人?正儿八经的大儒,甚至曾为帝师的,十年寒窗读进来的,如今给你们讲习,一般人哪来这样大的福分?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这班小太监里机灵些的名唤薛早福的笑道:“小的们虚受厚恩,一无报答,这忠字何在?张爷爷这是爱惜我们才用心提点,我们岂有不奋力用心的?张爷爷只管放心便是,定不敢丢了张爷爷的脸。”
张宏听这话心里熨帖,拿眼打量了下薛早福,道:“杂家这张脸算什么,别丢了娘娘的脸便是,你们好好地学着,学得好的,将来能到太子身边伺候,造化大着呢,杂家到时候还得和你们讨口饭吃。”
小太监们都惶恐道不敢,张宏敲打了他们两句,才算散了。
得了敲打指点,坤和殿这群小内侍这段时日,也模糊知道自己这批人是给太子准备的,少不得心下暗暗起了竞争好胜之心,一时之间连夜里梦话都少不得在背诵功课,一月才过,月考成绩出来,因为本就是在新选内侍中挑出来的,资质本就是最好的,果然坤和殿十人分数都在甲等,颇受瞩目。
由于是第一次月考,双林不好把握尺度,成绩也颇为不错,又因他年幼,讲习怜惜,少不得夸了两句,柳青这次虽然也考了甲等,却颇为勉强挂在最末,这让他生了些危机感,到底年纪小遮掩不住,在双林面前说了些风凉话,双林只做懵懂不觉糊弄过去。
月考成绩出来后没多久,因喜便亲自到了他们这群小内侍的房间里传了月考里颇为出类拔萃的薛早福、梁洛、李君、王选四人去见王皇后,回来后四人面上颇有喜气,原来王皇后选了他们四人这些时日便去太子身边伺候着,也并不领正式差使,只是先跟着使唤。
一时众人艳羡称贺不已,风头又盖过了前些日子柳青和双林能到三皇子身边伺候的。柳青也是眼馋不已,更是和那四个小内侍贴得更近了,每日里薛哥、梁哥的不离口。内书堂这一批宦官学生约有一百多人,大部分都是在同一地方当差的会亲近些,又有同乡的交往密切些,柳青这些日子更是和他们走得近了些。
可惜没出风头几日,便出了档事。
这夜他们正洗了脚上床睡觉,小院的门却被推开了,外头有人喝令王选出来。
这院子里住的大多是低等的内侍以及他们这些新分来的小内侍,不由地都被惊动了,从门口窗子里张望,看到王选瑟缩着被两个太监拖了出来,他今日用晚食时刚刚炫耀过他今日给太子磨墨,用的墨块带着奇异的香味,砚台又是如何的冬日不冻墨,如今却被拉到院子中央压着跪在冰冷的地板上,身上还穿着单薄的中衣。
院子内张宏一身大红锦衣,身后带着几个绿衣直身的执事太监,面寒似水,一个执事太监喝令王选立时收拾行李,着发回内务司。
王选满脸迷惑地抬了头问张宏:“张爷爷,可是小的哪儿伺候不周到?还请张爷爷明示,多给小的一个机会。”
张宏只冷笑了声:“今儿听说你伺候太子习字的时候多嘴多舌了?”
张宏板了脸冷冷道:“先给他掌嘴三十下醒醒神儿!”
三十下很快打完,王选脸上已成了个猪头样,直接被拉了回去,眼睛也红肿的,院子里死一样的沉寂,这群孩子经历过最痛苦的事是净身,之后好了伤疤忘了疼,都还是半大孩子,并不知道自己失去的是什么,在虽然被严厉管教却能吃饱穿暖的生活中仍然恢复了过来,然而生活很快又重新教会了他们认识自己的位置。张宏杀鸡儆猴后带着人又匆匆走了,宫门依然按时落了锁,外头的梆子依然一样响起。
所有人都不再敢说话,天这样冷,傅双林缩进被窝的时候,想起王选最后还是没来得及收拾他的行李就被拉出去了,也不知道被送去哪里,是内务司么?有人会给他治伤么?他会有被子盖么?不过是七八岁的孩子,就已经历了这样残酷的事情。
他知道他的一句话就决定了一个和他相同年纪的孩子的命运么?
整整半夜,傅双林都没有睡着,对面床上柳青在睡梦中发出了痛苦的呓语:“我不敢了!殿下饶命!”想必今日见到的场景也深深震撼了他,毕竟他也曾经因多嘴被太子斥责,如今想来,他那日只是被斥责,已是烧了高香,想必也是因为他们伺候的是三皇子,太子不好直接处置而已,也有可能是今天张宏说的,太子讲究涵养风度,不当面发作。
有人生而高贵,有人却生而为奴。
第6章 抄检
此事过后,坤和殿的小内侍们着实老实了许多,跟在太子身边的小内侍也不再炫耀和述说太子身边的事,闭紧了嘴巴。过了十多天,傅双林在内书堂又看到了王选,整个人已经失去了从前那活泼机灵,而是一股死气沉沉,也不肯再和他们说话,依稀听说他被退回内务司后,被安插去了宝钞司,宝钞司掌造粗细草纸,虽然不好听,到底是四司之一,掌着物资,多少有点油水,也能学门手艺,比八局里的浣衣局总好多了。听说是他内书堂成绩不错,虽然被撵了,到底还是被选入了四司,这让傅双林心里多少好受了些。
毕竟那还是个孩子,有些自作聪明,偏偏撞到了正打算杀鸡的上头手里,大动干戈了一场,用来敲打他们这群猴子,果然骇得他们肝胆欲裂。
第二次月考刚结束,京城里下了第一场雪的时候,又发生了一件事。
抄检大观园,是傅双林前世的世界里红楼梦中脍炙人口的一出戏,然而当这出戏发生在自己身上,那就和红楼梦里那些丫鬟们一样,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厄运。
这是一个寒冷的深夜,玉溪院里忽然被灯火照亮,所有在沉睡中的小内侍们在执事太监的呼喝下赶到了院子中央,站在了寒风里,惶恐地面面相觑,不知道这次又是谁倒霉,傅双林看到那三个选在太子身边早福几个,脸色刷白,身子微微发抖。
檐下走廊里已放了张暖椅,张宏靠在上头,披着大氅,手里拥着手炉,眼睛半阖着,脚边放着两只暖炉,又有个小内侍侍立一旁替他煮着茶。
院子里鸦雀无声,只听到屋子里有人打着灯笼翻抄,不时有箱子里哗啦啦倒出来的声音,远处风声凄厉,双林听到身边孩子牙齿格格打架的声音,他这些日子天天做瑜伽,身子倒是比从前好了许多,方才虽然被人呼喝着叫起来,到底不是真正的孩子,仍然沉着地拿了件棉袍套在了身上才下了床,蹬了棉靴才走了出来,有几个孩子想必慌了手脚,只是穿着中衣,已是冷得瑟瑟发抖。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执事太监们从屋里走了出来,手里拿着托盘过来呈给张宏看。
张宏微微睁了眼,看了看托盘内,先拿了一双棉袜来看了看,上头的针线十分鲜亮,张宏笑了笑问:“这是谁的袜子?”
小内侍们静了静,一个小内侍出了列,抖索着跪下道:“是小的,银作局的桂花姑姑给我做的袜子,原是看着同乡的份儿上做的,并无别情。”
张宏笑了笑道:“是刘英啊,宫规禁止私相授受,你记得吧?”
张宏又笑了笑:“不打紧?今儿一双袜子,明儿一双鞋,后天一件衣裳,你们是伺候贵主子的!谁知道里头夹了什么东西?前朝就有皇子让人带了天花的痘疮进了内院最后染天花夭折的,伺候的几十号人统统打死,你说打紧不打紧?”
刘英几乎喘不过来气,跪着磕头道:“公公,小的再也不敢了!求爷爷绕过小的这一次!小的再也不敢了!”声音已全是哭腔。
张宏看了眼他们这些小内侍:“宫规一条条,都是你们背顺溜了的,进了内书堂,又有先生们日日教着你们懂道理,这些宫规,难道只是背着好听,显摆你们记性好的?这得记到心里,否则一不小心就是性命都没的事儿!”
小内侍们都屏住呼吸,唯有刘英呜咽的声音,张宏淡淡道:“下去收拾吧,明儿就回内务司去,这儿你是住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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