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懺悔無門.TXT

2023年10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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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四百年也不可能复制的爱情传奇:忏悔无门
作者:王春元
第一章
一、整容手术
这是1977年的初春。当了3年工程兵,6年文艺兵的李春平刚刚从昆明空指文工团转业到了北京电影制片厂保卫科。
1月8日,北京电影制片厂召开了隆重纪念周恩来总理逝世一周年的纪念大会,大会一结束,李春平登上他那辆红旗牌加重自行车,向北医三院骑了去,他要在那里做一个改变他命运的重要手术,把他的鼻梁垫高。
手术并不复杂,但引起了很多人的关注。病房里的病人和护士都在议论这个即将成为电影明星的英俊小伙子的奇怪举动。
今天是大年三十。
护士刘茜的春节本来安排得满满当当的,她要和朋友们尽情地欢度玩耍。自从给李春平做护理后,她的心里起了微微的变化,似乎春节是别人的,与自己无关。她从来没有这样渴望着每天到病区细心地护理病人,哪怕春节。对于李春平这样一个男人,她的护理越细心,越使她心中的变化微妙而难以言状。
而刘茜的出现也让李春平准确地捕捉到了与身体和价值标准对应的一个新目标。他把自己的身体调整到像捕捉猎物之前的猛兽,只等待全力以赴地出击。
刘茜是那种一出门就容易被胆大妄为的男孩子追逐的漂亮女孩,从上中学开始一直就有男孩子在学校门口、公共汽车站拦截她。她现在的恋爱对象是耿建国。耿建国比她大五岁,刚刚从部队被挑选出来,到北京读大学。他父亲是二炮的副司令员。建国长得像他父亲,不到一米七的个子,敦敦实实。愤怒时他脖子上的青筋和他硕大的脑袋十分协调,五官有棱有角,不知道的人一看就知道是个横主。先天的优势和部队的军旅生活使他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男子汉气概,说话干净利落、尾音短促有力。刘茜看上了耿建国的家庭背景,但对耿建国的外表却很不满意。
从住院部的三楼下来,刘茜带着李春平来到了医院后面小花园的亭子里面,刘茜告诉李春平说咱们只能待十五分钟。李春平放下手里的东西没有应声,一把就把刘茜拉到了自己的怀里。
他刚刚把嘴唇贴到刘茜的鼻尖上,“咚咚咚”,一阵急速的脚步声从后面传过来,两个人吓得立即分开了。
“孙子,你丫谁呀?你活腻味了?”一个粗壮的小伙子一把抓住了李春平的领口。
“我是谁用你管?我还没问你是谁呢?”李春平努力挣开耿建国抓住自己的那只手。
“听清楚了小子,刘茜是我的女人,老子是耿建国。”
“好,耿建国,我也告诉你我叫李春平,是刘茜现在的男朋友。”
“男朋友?你丫吃几两干饭你知道吗?今天我非要让你知道大爷我姓什么。”眼里闪着愤怒的耿建国不顾一切地冲了过来,那样子好像要把眼前的情敌撕成碎片。
李春平的怒火从胸膛里冲了出来,借着他高大的身躯拼命地向耿建国撞了过去,耿建国被后面的护栏绊了一下,从亭子里仰面摔了出去。
“别打了,别打了,干什么呢你们这是。”两个戴着红袖箍的人从人群里蹿了出来,把李春平和耿建国分了开来。
“小子,有种的咱们出去单练,今天晚上动物园,不去你丫头养的。”身后耿建国含着怒气的挑战声在医院的上空发出嗡嗡的回响。
“行,你等着,谁不去谁是孙子。”
二、决斗
“操你妈,开个破车有什么牛逼的……”林子偏头躲过刺眼的灯光狠狠地骂了一句。话音没落一辆大吉姆车就戛然地停在了前方的不远处。
显然,耿建国喝了不少酒,寒冬四九的天气他居然只穿了一件衬衫,而且大敞着领口。看着他从血红的眼里冒出的那股恶狠狠的光,李春平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
“耿建国,有话好好说……”在耿建国就要冲到面前的那一刻,李春平的话出口了。
“小子,敢跟老子叫板,今天我花了你,你信不信……”耿建国宽厚多肉的手掌冲着李春平的脸上狠狠地甩过去。
“嗖”的一声,林子的军刺抽出了袖管,李春平还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就看见耿建国的衬衣上撕开了一个大血口子,鲜红的血洇了出来。
“我操你妈……”武大郎趔趄地向后退了一步,撕心裂肺地惨叫,他身后那几个当兵的开始一步步逼近,而且每人从背后都掏出了一根两尺多长的白蜡棍。
“林子,千万别动手。” 李春平的声音急得变了调,没等他把话说完,他的左肩上已经挨了重重的一记抽打。
“哥儿几个,上……”林子从牙根深处挤出了一串命令,四下里突然冒出了几十个小伙子,一瞬间乱作了一团,两伙人纠缠在一起,谩骂和喊叫声从不同的地方传来,黑暗中叮叮当当的铁器撞击的声音充斥在这块不大的空间里。
“把丫的车砸了。”林子喊了一声,十几个人操着家伙就冲大吉姆车扑去,那些训练有素的军人小伙子们显然知道车对他们意味着什么,在那个年代里大吉姆车是兵团司令级以上的人才有权力坐的,如果谁不小心磕破一点皮就会受到严厉的处分,更不要说把车给砸坏了。这个突然的变招使得林子他们明显地占了上风。耿建国早已经被打扒在了地上,三个军人使出了吃奶的劲,把耿建国从一群狼窝里拽了出来,向着吉姆车奔去。引擎的轰鸣声中,大吉姆车风驰电掣般地向白石桥方向窜逃。
一切都来得太快了,前后只有几分钟的时间,好像世界颠了个个儿,李春平惊呆了。不远处一束橙红色的礼花映红了天空。李春平发现了呆呆站立在路边的刘茜,他刚要想朝她走去,却被林子一把抓住了。
“别动,虾哥,哥几个快散吧。”黑暗中林子布置着弟兄们的撤退。几秒钟的时间,几十条身影就淹没在了黑暗中。
“春平,你听我说。”林子拉着李春平没走几步就被冲上来的刘茜追上了。
“我根本不想来,是他逼着我来的。”刘茜的哭声特别凄惨,李春平的脚步停了下来。
“快走,虾哥(李春平长得又瘦又高,背还有点弯,所以被哥们儿称做虾哥),别理这骚丫头片子。”林子急切地叫着,随手把心爱的军刺甩得远远的。远处联防民兵值班室的小屋已经有人影在晃动,现在跑还来得及。
“林子,我跟她说几句话行吗?”
“说什么呀,再说咱们哥几个都得折进去。”
“你听我说,你听我说呀……”刘茜声嘶力竭地喊着,情急之中她抱住了李春平的腿。 李春平回头怜惜地看着刘茜,作为男人他不能够深更半夜把自己心爱女人独自抛弃在
荒郊野外。
林子真急了,他眼里布满了血丝:“刘茜,你臭丫头放手……”
一切都来不及了,站在他们面前的是一群穿着军大衣的联防民兵,个个手里都掂着一根碗口粗的棒子。
三、开除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今天是农历正月十五,李春平被关在劳改农场已经整整15天了。
李春平翻了个身,肩膀和右腿隐隐作痛,他用手轻轻揉揉肩膀,再搓搓右腿,这样会让自己舒服一些。
放风的时候,李春平看见了林子,他很想跟林子聊聊,但这是不允许的。事实上,除了接受审讯时回答管教的问题外,他几乎没有和别人搭过腔。白天的大部分时间在睡觉,要不就是扒着铁栅栏,望着窗外发呆。没想到一场争斗会让他今年的整个春节都待在这间破屋子里,过年也没吃到饺子,烂窝头和熬白菜是这儿的主食,非常难吃,快赶上忆苦思甜饭了。
按照惯例,打架没有造成严重后果的顶多拘留15天。
5天之后,当李春平被管教干部从小号中叫出来的时候,他还以为自己自由了,放眼四周曾经让他厌烦的一切心里无比畅快,自己出去之后一定要努力上进、重新做人,再也不能惹事生非了。
仅仅几分钟之后,无情的宣判回应了李春平的天真。
对李春平强劳三年的决定是在审讯室宣读的,刹那间李春平感觉好像世界未日到了,眼前那块写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白底黑字大牌子看起来摇摇晃晃的,他转过身踉踉跄跄回到那间关了他20多天的低矮牢房,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无声地流了下来。
接见室里的人稀稀拉拉的,李春平一眼看到北影厂的两个人,女人看起来很熟悉,男人有点陌生,李春平知道他们是来找自己的,就朝他们走去,在他们的对面坐了下来,他与那一男一女之间隔着一张破桌子。
突然见到厂里的人,确切地说是厂里的领导,李春平觉得有点紧张,他小心翼翼地坐着,不知道该跟他们说什么。
“李春平,今天我们代表厂党委和厂办到这里来。”郑副科长首先打破沉默,她的声音有李春平很讨厌的官腔,使他觉得很陌生。李春平神情紧张,身子朝前倾了倾,放在双腿上的两手不停地搓来搓去。
“谢谢领导关心。”李春平极不自然地说。
“我们来是向你宣布厂里的两个决定。”郑副科长郑重其事地说,“先由郭世嘉同志宣布党委的决定吧。”她看着旁边的中年男人,男人打开文件夹,从里面拿出一份文件。
“北京电影制片厂党委通知,党字1977第13号,”男人像在背课本,一字一顿地念,像是害怕李春平听不清楚,“关于开除强劳分子李春平党籍的决定……”
刹那间,李春平觉得世界崩溃了,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在他眼里中年男人肥硕的身躯像一座山将他与过去熟知的世界隔开了。李春平的反应中年男人看在眼里,却丝毫不为所动,他很小心地把那份文件放回文件夹,似乎这些纸片比李春平这个大活人更重要。
接下来,郑副科长又宣布了另一个决定。她读的内容李春平已经听不进去了。恍惚中,他明白自己已经被开除了党籍和厂籍,强劳人员是他目前仅有的身份。
郑副科长用手拢了拢本来就很整齐的短发,郑重地问李春平:“李春平,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没有。”李春平表情木然,声音颤抖,两滴泪珠在眼角挂着,好像随时都要掉下来。
“那好,签字吧。”她递给李春平一张纸,接着又递过来一支钢笔。
李春平在绝望中心灰意冷,过去的辉煌就此消失,等待着他的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命运……
四、劳改农场
两个月下来,李春平还是难以胜任劳改农场繁重的体力劳动。眼下他正抡着镐砸石块,管教说这些碎石头是用来铺马路的。
李春平被林子拉着,来到一棵大柳树下歇息,几个小伙子正坐在地下抽烟,嘴里骂骂咧咧的。
从厕所出来时候,负责统计的大头已经算计好了怎么对付李春平,他从地上捡起一块带尖的碎石头攥在手里。
“李春平,谁让你丫歇着了?”距离大树还有好几米远,大头就来势汹汹地嚷起来。
“嘿,让人喘两口气行不行,敢情你丫站着说话不腰疼。”李春平正想站起来,被林子一把按住了。
“算了,林子,我也歇够了。”李春平从柳树下站起来,走到石堆跟前弯腰去拿铁钎。
“别动,虾哥,我看他敢吃了你。”林子的身段很灵活,他一脚踩住铁椎,又弯腰捡起旁边的铁钎。
“李春平,你丫不服管了是不是?”大头冲到李春平身边,攥着碎石的手抡向李春平。血顺着李春平的头血流了出来。
“大头,你丫真够阴的……”看李春平挂了彩,林子什么都不管不顾了,他抄起铁钎照着大头的脸上扎过去,大头一闪,铁钎从大头耳边擦过……
李春平还是头一次来医务室,他手扶着门框有点胆怯地叫道:“大夫——”
“进来。”金大夫和蔼地招呼着。来了两个多月,李春平还没有见到如此心平气和地同他讲话的人,这让他心里暖洋洋的。
“打架了?”金大夫问,他手里依旧摆弄着那副听诊器。
“我根本没动手……”李春平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他不知道该怎样向金大夫解释刚才发生的事。
金大夫的脸上一直带着微笑,他让李春平先坐下,起身走向一旁的药柜,从里面拿出棉签,蘸上酒精,给李春平的伤口消毒,李春平疼得直咧嘴。
“忍住,一会就好!”金大夫一边说着,一边擦拭伤口。
“听说你当过文艺兵?”金大夫看李春平有些紧张,便与他闲聊起来。
“嗯。”
“几年?”
“六年。”
“在什么地方?”
“昆明。”
“昆明?”金大夫兴奋起来,“我就是昆明人。”
“真的?”李春平还是有些拘束。
“当然,那还骗你,我家是呈贡县的!”
“呈贡县呀,我们演出时去过。”李春平一点也不觉得拘束了,他跟金大夫很投缘。
“嗨,你的专业是声乐还是器乐?”
“器乐,我拉手风琴。”李春平说着双手张开,身体也开始缓缓地左右摇动,好像在拉手风琴。
从一开始,金永泰大夫就无法掩饰自己对李春平的同情与好感,看着一双曾经拉手风琴的手变成这副模样,再也沉不住气了,他又一次让李春平坐下,用一根细针轻轻刺破血泡,随后又在伤口上涂了些碘酒,尽量轻松地说:“没什么事儿啦,就是千万别用橡皮膏,那样会把皮都撕下来,干活时更疼。”
“谢谢您,金大夫。”李春平的心里充满感激,他知道自己在劳改农场遇上了一个可以信任的人。
“顺便说一句,你的伤口得换药,还要打三天消炎针,以后每天下午过来,我会跟你们队长说。”金大夫打量着李春平,“回去吧,快吃晚饭了。”
从医务室往回走的路上,李春平的感觉轻快多了,还轻轻哼起了小曲。当时的李春平没有想到,金永泰大夫是他命定的贵人,正是靠着金永泰的帮助,他的生活才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
五、5元人民币
在茶淀农场通往北京的路上,一高一矮两个身影在缓缓前行。高一点的是李春平,另一个是金永泰大夫。李春平的右肩上背着金大夫送的军绿挎包,这在当年是很珍贵的礼物,更为珍贵的是军绿挎包里装着的保外就医证明,回到北京后,只要把它交给当地派出所,李春平就自由了。
“回去好好养病吧,珍惜这次机会。我可不希望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又在这里见到你。”
“金大夫,我真不知道怎样感谢你。”
“算了吧,说什么谢,以后别忘了我就是。”金永泰的口气很轻松。他真的是拿李春平当朋友,因为李春平身上有一种革命家庭熏陶出来的军人气质,与农场里那些因为偷鸡摸狗进来的劳教人员不可同日而语。
“噢,对了。”他从中山装的内衣口袋掏出一只纸叠的钱包,从里面抽出一张五元的人民币,“拿着,路上用。”
“这怎么行,金大夫……”李春平不知所措,两只手不停地在胸前摆动。
“怎么不行?”金永泰的口气很坚决,容不得李春平推辞,一下把钱塞到李春平的军用挎包里。
“谢谢。”李春平觉得金大夫对自己实在是太好了,接下来他不知说什么,只好弯下腰,朝着金永泰大夫深深鞠了一躬。
李春平环视四周,邮局里的人不多,工作人员懒懒散散的,有的在聊天,还有的在看报纸,电话厅的格子间倒是满的,里面的人在窃窃私语。
李春平走到柜台前,向一位正看报纸的工作人员说: “同志,我打个电话。”李春平很客气。
“打吧,去三号话厅。”工作人员有些带搭不理的。
“……滴嗒……滴嗒……滴嗒……”李春平麻利地拨动着熟悉的电话号码,话筒里传出“铃铃”的响声,电话通了。
“喂,找谁?”
“请问刘茜在吗?”李春平攥着话筒的手有些颤抖。
话筒那头有人在喊:“刘茜,电话……”
“哎!来啦。”隐隐约约地,李春平听到了刘茜的声音。这熟悉的声音让李春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迅速将左手的话筒换到了右手,做了个深呼吸,尽量让自己心情平静。
“喂,谁呀?”电话那头的声音甜甜的。
“刘茜,你好吗?是我呀!”李春平温柔地说。
“你……你是谁?”
“我是春平,李春平呀。刘茜,我回来了,现在就要去看你……”
“李春平?你打错了吧,我不认识你。” 甜甜的声音一下变得很尖刻,李春平身子猛然一颤。
“啪!”刘茜把电话挂断了,话筒里传来的盲音令李春平不知所措。
李春平现在的心情非常糟糕,无比失落。他不明白刘茜为什么对自己这么冷淡,想到自己为了她吃尽苦头,还丢掉了工作,没想到却换来这样的结果。 不行,我得去找刘茜,当面问个清楚 ,李春平这样想着。
邮局工作人员把零钱找给李春平,他数都没数,便转身快步走出邮局。
李春平从邮局出来后,径直跑到北医三院找刘茜,他想当面问个究竟。当他赶到北医三院的时候,刘茜已经下班了,医院的护士告诉李春平刘茜和耿建国打得火热,都准备结婚了。李春平心里的愤怒渐渐被失望所替代,他想回家,但又不知该怎样面对家人。
“哥,你回来了!怎么不进去?”李春平正在自家20号楼前徘徊的时候,一个清脆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原来是他最小的妹妹平平。
六、老红军爸爸
晚饭很丰盛,客厅餐桌上摆着十几道菜,有李春平最爱吃的清炖鸡和红烧小黄鱼。李春平和父母、两个妹妹围坐在桌子边,亲情的温暖让李春平的眼角湿润了。吃饭的时候,一家人都没有说话,李四海不停地给儿子碗里夹着菜,这是很多年来从没有过的事,李春平记得自己小时候,爸爸才这样做。
吃过饭后,李四海去书房,平平沏好茶给他端进去,从书房出来的时候,她亲热地对李春平说:“哥,咱爸叫你去一下。”
“爸……”李春平叫了一声,李四海指了指旁边的椅子示意他坐下。
“坐下吧。”见儿子还站着,李四海再次指着写字台前的那张椅子说。
“我想和你谈谈。”
“说吧,爸爸,我听着呢。”
“嗯,你还好吧?”这话很生硬,听起来有些客套。
“很好,爸,感谢你们能原谅我。我……”
李四海打断他的话:“你知道,春平,咱们家里的情况很特殊。”
“我刚刚调到部里的公办厅担任正职,一时还不能马上退下来,你母亲的健康情况又不尽如人意……”他有些迟疑,好像在考虑后面的话该怎么说。
“爸,这一段时间我可以在家好好照顾妈,您放心,我能照顾好她。”李春平是孝子,他的确想在家好好陪陪母亲,尽一份孝心。
“不,你妈由我照顾,还有保姆,这不需要你操心。”
“那您想让我干什么?”李春平有些不明白了。
“春平,你下面还有四个妹妹,夏平和冬平又都在部队上,秋平也在争取提干,还有平平,她想考大学。”李四海的语速一下变得很快,看得出他说这话时下了很大决心。
“爸,您接着说,别着急。”看父亲有点为难,李春平反而冷静了。
“所以,我想让你搬出去住。春平,你不能回这个家,不能和我们住在一起,你得和这个家分开住,不然让派出所总到家里来影响不好,还有街坊邻居的议论。”李四海把憋在肚子里的话一口气说完,便把头转向别处,不再看李春平。
“孩子,你能理解吗?”沉默了许久之后,李四海看着儿子继续说,“我和你妈妈无所谓,我们已经老了,顶多,我退下来全心全意照顾你妈妈。可是,你妹妹她们都还年轻呀,她们要生存,要工作,要结婚成家,以后还要有自己的后代,我不能让她们都跟着你受牵连,那样她们会一辈子抬不起头,她们的前程都会……毁掉。”李四海特别强调了最后两个字。
“爸,我理解。”李春平泪眼朦胧地望着父亲。
“爸不是不管你,是管不了你啦。”李四海一字一顿地说,他的声音显得苍老而又凄凉。两行温热的泪水终于从眼眶中滚落了下来,顺着饱经风霜的老脸,缓缓地流到了嘴角。
“爸,你千万别这么说……”
“我从部里给你要了一间房,在甘家口8号院,是楼房,水电都方便。这是我最后能为你做的事,以后房租水电费从我的工资里扣,别的就全靠你自己了。”李四海把钥匙交给儿子的时候,拿着钥匙的手抖动得厉害,见儿子没有接,他把钥匙放到写字台上。
“还需要什么吗?”
“爸,能不能再给我一张床、桌子和椅子,别的我什么都不要了。”
“都安排好了,直接过去住吧。”
“爸,儿子以后不能孝敬您和妈了,你们多保重。”
父亲挥手示意春平出去。
“爸,春平走了……爸,我走了……”,李春平泣不成声,他伸手拿起写字台上的钥匙,转身走出书房。
七、甘家口8号院
甘家口8号院居委会里间那部黑色老式电话是李春平与外界联系的唯一工具。
以前的熟人,李春平都打过电话,但他的工作还是没有着落。挂上电话,李春平显得一蹶不振,一屁股坐在房门左边的椅子上,颓然不语。
“哎,人要倒霉喝口凉水都塞牙。”李春平咕嘟着,马上又做出很有气概的样子说, “大丈夫能屈能伸,我就不相信没人拉兄弟一把。”他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可不能让英子这丫头笑话自己。
其实英子也够悲惨的,小儿麻痹后遗症使她的左腿和右胳膊都落下残疾,19岁的孩子,早早地就开始分担起生活的重担。因为家里是军属,受到特殊照顾的英子被安置在居委会看电话,每月能挣20多块钱。
“面包会有的。”透过鼻梁上的厚厚眼镜片,英子看着李春平 。
“英子,你眼睛离书太近。”李春平转过身,他很想和英子聊一会儿。
“没办法,我已经习惯了。”
李春平悄悄走到英子身后,身子向前探了探 ,“嗨,什么名儿,看得这么入神。”
英子很警惕地向外看了看,轻轻说道:“《红与黑》。”
李春平毫不在意:“这书谁写的?”
“司汤达。”
“讲的是什么?”李春平装作很谦虚地问,他知道英子对别的事不感兴趣。要是不跟她聊书的事,她肯定会埋头看书,不再搭理他。
“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时的事儿,主人公叫于连,是个木匠的儿子,他想通过当神甫闯入上流社会,就努力钻研神学,而且把一本拉丁文的《圣经》全背下来。”英子讲述于连的时候,李春平拿着《红与黑》随便翻弄着,书里反复出现的一个女人的名字,引起了他的好奇。
“德瑞那夫人呢?”
“她是市长的妻子,可是和市长没有感情。后来她爱上了于连,虽然他比她小。”
“噢,最后是什么结果?”李春平突然被这个故事吸引了,他并不关心主人公的命运,只是想知道故事的结局。
“我还没看完呢。”英子的脸微微泛红,她很欣赏李春平这种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劲道, “李春平,你说真可能有这种事么?”
英子从来没有谈过恋爱,对男女之间的感情还有些懵懂无知,不过他还是觉得李春平说的话有道理。
“那你呢?要是碰见一个不顾一切爱上你的女人会不会动心?”英子的话让李春平不明就里。
“我?我连自己都养不活还敢谈恋爱?” 李春平带着自嘲,“再说谁会爱上一个劳教分子?”李春平笑了,英子觉得他笑的样子很可爱。
“李春平,你说,你想出国吗?”英子又冒出另一个话题,她的思维是跳跃性的。
“想,当然想。”李春平有点敷衍,他拿起《红与黑》又翻了翻,包着小说封面的牛皮纸是新的,但小说的纸张已经泛黄。
“中国的老百姓什么时候能像电影里的人那样就好了,有本护照就能自由出国。”英子有些羡慕地说。
“咳,中国人要出国费点劲,那得碰对机会。”
“机会?机会是争取来的!”英子的口气很坚定。
李春平沉默了,一瞬间,他看过的外国电影的场面在脑海里反反复复地出现。外国人的生活,对他有很大的诱惑。
“看来得找机会出国。”李春平喃喃自语。
电话铃响了,英子一边接听电话,一边在本子上记下一串数字 。
“这本书先借我看看。” 李春平拿过《红与黑》,走出居委会的大门。
第二章
八、静楠
静楠20岁,是北京战士文工团的独唱演员,虽然年纪不大,却已经是有着七年军龄的老兵了。静楠是一个阳光型的女孩,性格自信开朗,这或许与她喜爱唱歌有关系。
小的时候,静楠就表现出超人的音乐天赋,她有很好的乐感,还天生一副金嗓子。上小学时,每逢歌咏比赛,第一名非她莫属。10岁时,她成了市少年宫合唱队的领唱,她的歌声总能给大家带来欢笑。13岁的时候,北京战士文工团来市少年宫招文艺兵,她很幸运地被录取了。七年过去了,静楠已经成为战士文工团的新秀。在北京的舞台上,这个外省来的女孩已经小有名气。除了天赋之外,这一切都是因为她的勤奋和努力。吊嗓子、练琴、练唱、形体训练,静楠非常刻苦。业余时间大部分是在观看文艺演出,她觉得这样的生活很充实。有点名气后,静楠决定犒劳一下自己,她早就想给自己买一辆自行车了,最近她终于如愿以偿了。
自从买了新车后,静楠喜欢骑着它在街上兜风,骑车子的时候她身着便装,漂亮的脸庞,苗条的身段再加上精巧的小坤车,使她在街上赢得了很高的回头率。静楠的性格活泼大方,生活朴素自然,从来不会发嗲,文工团大院里好多小伙子都追求她,可是静楠从来没有当回事。收到情书,要么原封不动地退还,要么扔到抽屉里,她对所有的追求者都一视同仁。遇到死缠烂打的小伙子,她便嘻嘻哈哈地开玩笑。弄得那些个追求者豪无办法,觉得拿她当哥们儿更合适。好朋友夏月说她要么情窦迟开,要么太解风情,她笑着不置可否。
静楠觉得现在谈情说爱还为时过早,自己还年轻,应该把更多的精力用在唱歌上,她想成为关牧村那样的歌唱家。
直到听到一个女孩的尖叫声,李春平才意识到自己把别人撞了。刚才神游物外,连红绿灯都没看到,这才撞倒了眼前的女孩,看样子撞得还不轻呢。
“干嘛呢你,没长眼睛,大家都停车等灯,就你英雄!”静楠气冲冲地冲着李春平嚷着,心疼地看着被李春平撞倒在地的新车。李春平赶紧赔不是,连声地道歉,又扶起倒地的自行车,交给静楠。静楠试着往前推推,发现自行车已经不听使唤了,“我这车是刚买的,招谁惹谁了?”静楠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委屈的样子让李春平不知该如何是好。
“那——送去修修吧。”
“这么晚了,到哪儿修呀,再说我怎么回去?”
天确实太晚了,马路上已经不见公交车的踪影,静楠在一旁堵气地站着,李春平束手无策。
“嘿,有戏。”李春平指着不远处一个还没关门的小铺面对静楠说:“咱们把车先放在那儿吧,明天再取。行么?”
还有什么行不行的,已经到了这步田地,静楠也没有招了,她无奈地点点头,表示同意。李春平把自行车扛过马路,存放在店铺里,又向店主交待了几句,几分钟后,他又返回出事地点。
“你住哪儿?”李春平关切地问。
静楠冷冷道:“这跟你有关系吗?”
“至少我应该把你送回去,已经没车了。”
“好吧。”静楠看着这个男子态度还算诚恳,“就罚你一趟,八大处。”
昏暗的街道上,李春平不紧不慢地骑着自行车,坐在车后座的静楠,看着这个送自己回家的男人又气又恼……
九、约 会
“红米饭那个南瓜汤哟,嗨唠嗨,挖野菜也当粮……毛委员和我们在一起,餐餐味道香——”静楠吐出最后一个音符后做了一个很优美的谢幕姿式。
掌声雷动,全场观众都站起来,有些人干脆喊道“再来一个”。这是为迎接1978年元旦举行的文艺晚会,静楠第一次公开演唱《红米饭》,她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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