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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說話.txt

2023年10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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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说话 + 番外
1
他背对我站著,弯下腰给平卧的病人查体,白衣一如既往的整洁干净,我站在门口,静默地看了他许久,终於还是开了口。
"老师,我要走了。"
病人翻身坐起来,披上衣服遮挡住枯萎黄瘦的身体,他慢慢转过身来,我紧张地看著他。
他却不看我,径直向门口走过来,在路过我身边的时候,他短暂地看我一眼,眼神里的冰冷让我不寒而栗。
他说:"你让我很失望。"
他走远了,空荡的足音在走廊里回荡,我看著他的背影,没办法不感到惊愕。
他说,对我感到失望。然而在今天以前,我从来不知道,他竟然对我还抱有期望。
最近是呼吸道疾病的高发期,病人比以往略多,走廊里密密麻麻加著病床,我在病床的缝隙里艰难地走著,中途不小心撞到一个护士,道歉後仍引来她一阵怒视。
科室里最没有地位的是住院医师,然而比住院医师更没有权威的就是实习生,我笑笑,戴上听诊器走进了病房。
37床是个肺癌晚期的老人,消瘦,淋巴结肿大连结成块,癌症侵犯肩胛骨,在背後突出一团血肉,一碰就剧烈的疼痛。病房里很热,他敞开的衣服露出一大片红黑色的胸口,上面密密地长著糖霜一样的带状疱疹,一直蔓延到腹部。看到我来,他支撑著坐起来,兴致勃勃地样子,"小叶!"
他一直不肯叫我医生,然而我也确实不是医生,我走过去对他笑笑,"今天怎麽样?"
他的普通话不大好,说著说著就牵扯起方言来,我模糊地听了个大概,知道他是在抱怨胸痛。癌症晚期的剧痛不是一般人可以承受的,他每天都要吃大量的吗啡止痛,不限数量。
他肺部的杂音越来越重,干湿罗音混杂在一起,他的肺就像一个自处漏风的风箱。然而他的精神却很好,在我听诊完毕以後,一直在念叨著,等过两天好一些之後要带我去看他们家新种的一亩桑树。
他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永远可能好起来了。
"过两天我就走了,"我在他气喘的间隙里说,"阿伯,这两天可能不来看你了。"
"哦吁,"老头子叫起来,"去哪里?"
"去读书。"我把听诊器折好,"上海。"
"上海好地方唷,"他想笑,却引起一阵咳嗽,咳嗽又引起了气促,只能端端正正地坐著喘气,"俞医散肯让你走伐?侬是他亲徒弟。"
他一直把医生照方言唤作医散,我扶著他躺下,耐心地对他解释,"俞医生不是我师傅,只有研究生才能叫他师傅。我是他的学生。"
老人显然没听明白,我走出门去,不再解释。
徒弟和学生,当然是不一样的。
我不过是他无数学生中的一个,如此而已。
护士对这群小鬼不厌其烦,每次都面色严厉地把他们赶紧拐角那间小小的杂物室里去,授课、写病历、讨论都挤在不满十平米的小屋里,他们居然还无怨言,乖乖地等著医生来接自己去病房,在闷热的屋子里一声不吭地翻著书,闷出一头大汗来。
我每每感叹这群小鬼的毅力和乖巧,却忘了自己当年也是这样纠结著过来的。然而那时我却不像他们这般温驯,也就是这样,他每次都对我格外头痛。
杂物室的门开著,我远远就看到他站在窗边的身影,一群整齐穿著白衣的小鬼围著他,全都仰头看著他手中的一张X光片。
"看出异常了麽?"
他在这时候总是严厉而傲慢的,我看到几个小孩硬生生地忍住摇头的动作,无措地交换了一下视线,有几个机灵的已经偷偷抽出X光片的诊断,飞速地瞄了一眼。
"是气胸。"偷看完毕,一个梳著长发的女孩胸有成竹,"原发性气胸。"
"很好。"他赞许地点点头,"你过来讲讲。"
女孩子还算大胆,接过片子对著光看了起来,看了几秒锺,他问,"看出来了麽?"
"老师,气胸是不是就是胸膜破了?"
"你继续说。"
"什麽是负压?"
女孩子愣了一会,在同学的提示下回答道,"胸膜腔。"
"继续。"
"因为是负压,所以空气就会涌进来,然後X光片上就会是黑黑的一片。"女孩伸出手来,毅然决然地在完好的肺部组织上画了个圈,"就是这里,气胸了。"
那女孩快被他弄哭了。
"因为胸膜破裂以後,肺内的空气涌进负压的胸膜腔,使患侧肺部被压迫,所以可以清晰的看见肺的边界。"我边说边走进去,示意女孩站回小鬼堆里去,"就是这里。"我指了指X光片上清晰可见的肺边界,"还可以看到患侧肺纹理消失,气管偏向健侧,心脏也是。"
小鬼们用崇拜的目光看著我,他却仍然盯著那张片子,看也不看我一眼。"气胸的体征。"
除了我当然没有人能答得出。
"视诊可见患侧胸廓饱满,肋间隙变宽,呼吸动度减弱。压迫患侧可感到疼痛,气管偏向健侧。叩诊患侧呈鼓音,语颤减弱。呼吸音减弱或消失。"
我看著他,慢慢地说到,期望他能够看我一眼,然而他的目光从片子上移开,又在小鬼们的脸上扫射,不动声色地问,"有没有人补充?"
沈默了三秒,我补充道,"肝区浊音界下移。"
有那麽一两秒,我几乎以为他就要回头看我了,然而他却只是转了个身放下光片,对那群小鬼说,"分两组,我带你们去问诊。"
小鬼们动作迅速地分做两组,乖乖跟著他走出门去,我忍了一会还是喊道,"老师。"
他像没听见似的,继续领著小鬼们向前走,那个长发的女孩偷偷溜出队伍,跑到我面前,"刚才谢谢你,老师。"
我示意她把戴反了的听诊器戴好,"我不是老师,是学长。"
她的表情一下子活络起来,"真的?那你跟老俞的?他好变态啊。"
我笑笑,纠正她,"第一,他只有三十二岁,还不老。第二,他是世界上最好的变态。"
2
虽然现在这麽说,但刚遇到他的时候,我的确认为他是个变态,而且是个该千刀万剐的人渣。
医学院有四大名捕,他是其中唯一的一个临床教师,每年诊断学挂在他手里的人不计其数。通常来说,只有位高权重的老师才会对学生痛下杀手,可彼时他只是个小小的主治医师而已。
大三的时候我逃课逃得很凶,总体来说,我逃过的课比我上过的还要多几堂。专业老师通常宅心仁厚,点名是比龙卷风更稀少发生的意外状况,但诊断学从绪论开始,只要是他授课定然每节都点名,他的课我逃了三次,不幸全部中奖。
於是第二天我逃了解剖课,在闷热的公车里摇晃了一个小时,大汗淋漓地来到他医院的办公室负荆请罪。
我在病房里找到了他,精心准备的说辞一句也没用上,他安顿好病人,一语不发地示意我跟他回到办公室,我刚张嘴叫了声"老师",就被他用一个干净利落的手势斩断。
他的目光透过眼镜看著我,让我想起手术刀的寒光,"叶岩?"
"是。"我不知不觉地挺直身体,早就汗湿的衣服又被汗水浸了一遍。
他扫了一眼我的T恤牛仔裤,语气冷峻,"白衣呢?"
"......"我压根没想到做检讨还要穿白衣。
他看了我几秒,用目光在我脸上戳出几个洞来,然後他突然站起来,脱衣服的动作把我吓了一跳。
他的白衣被甩到我手里,我会意穿上,衣服雪白无暇,甚至还带点清淡的香气。然後他说,"手"。
我愣了几秒,才把双手伸出去,中午刚打过篮球,手略微有点脏,指甲里隐约藏著污渍。
他的表情像是我的手上沾满了粪便,"去洗。"
於是我跑到厕所认真地洗了手,一进门就瞄见桌子上多出了一把指甲刀。办公室里只有我们两个人,绝不可能是他要剪指甲,於是我自发自觉的把两只手都剪了一遍,刚献宝似地伸手给他看,就被他两个字搞到气结,"再剪。"
我差点把两只手指都剪出血来,他才示意我停止。我刚想开口说点什麽,他却抬起手来,一颗一颗地解开了衬衫的纽扣。
血腾地一声涌进脑袋,我给他震得倒退了一步,差点就夺门而出。但是他脱得那麽从容镇定,脱得那麽正气凛然,我也只能硬著头皮站在原地,尴尬地盯著桌上的一叠病例。衣服很快被脱掉,他一丝不苟地把衬衫叠好,平躺在值班时过夜的床上,示意我走过去。
我磨磨蹭蹭地走到床边,额角一根血管一直在剧烈地跳,我急促地瞄了他一眼,看到他嘴角嘲讽的笑,突然觉得自己是个十足的傻X。
"头部颈部、呼吸系统胸部检查。"
我稍微松了一口气,庆幸自己未雨绸缪有备而来。冷静了一下,我快速回忆一遍昨晚突击的操作过程,胸有成竹地动手检查。头部和颈部,一切顺利,然而就在我找到心尖波动点,感觉到他的心脏在我手掌下跳动时,我鬼使神差地转过头,对上他的目光。
他正看著我,目光专注,我却在他眼神里分辨出一丝谐谑的意味来。像是有人在我脸上抽了一鞭子,我飞速扭过脸,再碰到他身体的时候,手就不太稳了。
没穿衣服的是他,被我摸来敲去的是他,但脸红尴尬的居然是我。终於叩完了肺上界时,我仿佛是从汗水里捞出来的,连他的白衣都给晕上一层汗水。他慢慢地坐起来,仍然从容地穿好衣服,推了推眼镜问我,"没有遗漏了?"
僵持了几分锺,我终於受不了压迫感,崩溃地说,"我不知道。"
"我戴著眼镜,"他的声音柔和,但语调让我冷汗涔涔,"这就说明我眼睛有问题。可是你既没检查也没询问。"
不管哪本书上都不会要求医生检查患者的眼镜。
"那,老师,"我鼓起勇气怒视他,"你的眼睛有什麽问题?"
他只用一句话,加一个微笑就把我打得溃不成军。
"没问题,"他淡淡地说,"这是平光眼镜。"
如果他不是老师,我绝对会冲上去把他的眼睛从鼻子上打下来,可是这不算什麽,下一句话才让我觉得五雷轰顶。
"诊断学考勤扣二十分,解剖学逃课我会联系你们教务办。白衣还我,你可以走了。"
我脱下他的白大衣,咬牙切齿地说了声,"老师再见",然後摔门离去,走出很远之後,我也仍然能感觉到他嘲讽的眼神。我知道,他这会一定在看著我,刻薄阴损。
从那以後,我再也没逃过诊断学的课,只是每天都不厌其烦地诽谤他。医院的那次受难被我渲染、夸大,添油加醋地讲给所有人听,於是全学院的人都知道了,俞夏远是个变态十足的人渣。
两个星期以後,他再次给我们上课,当他冷飕飕地目光越过人群直射向我时,我就知道,东窗事发了。
3
他倒是没说什麽,甚至也没有失落的表现,一周以後我被党委书记叫去聊天,他一张嘴我立刻冷汗涔涔。
"叶岩,"平时和我称兄道弟的老师面若冰山,"这次评估,你是不是号召同学给他打零分了。"
我当然死不承认,但书记大人显然早有定论,在一番深刻的批评教育之後,出门时我小心翼翼地问,"磊哥,你和俞老师认识?"
"认识。"书记长叹一声,颇为感慨,"他是我师兄。"
於是我祸害了一个老师,连带著惹著了自己的顶头上司,年终的时候,我的党员转正延迟一年,我自然把这笔帐记在他的头上。
很久之後我才明白他是为了我好,但是在那麽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一直误会他,完全不能理解他的用心。他是为数不多真正关心我的人之一,但那时候我却专注於声光色影,看重一些其实并不重要的东西。
等他终於教会如何分辨取舍的时候,我才体会到自己当年的幼稚,并为此感到十分惭愧。然而现在回想起那段时光,我却觉得十分怀念,因为至少那个时候,他还愿意费心来折腾我。
哪里像现在。
我终於能帮上他的忙,他却连看我一眼都不肯了。
我的胡思乱想没能持续多久,很快有人心急火燎地喊我的名字,我慢吞吞地磨到办公室门口,锺澜从堆积如山的纸头里抬起头,对我做个噤声的手势。
锺澜是他的研究生,也正是她第一次教会我老师和师傅的区别,她对我很好,然而每次看到她亲热地喊他师傅,我很难说明,心里涌起的那股不悦,到底是嫉妒还是怨恨。
"叶岩,那帮小鬼走了伐?"
我探出头去望了望,小鬼们正兴高采烈地换著衣服,亲亲热热地冲他告别。他脸上的表情不算和颜悦色,然而学生们还是用仰慕的眼神望著他,仿佛护士望著南丁格尔像。
除却我们那一届的学生,因为有我的挑拨而反感他,似乎每个学生对他都十分尊敬和喜爱。
"走了。"我低声对锺澜说,"怎麽了?"
"叶岩,救命啊。"她挤眉弄眼,"俞老师要过来了,你知道啦,昨天我在约会,病例我都没看过......"
"叶岩,你昨天在的哦?帮帮师姐的忙啦,回头请你吃饭。"
"俞老师怕会不高兴吧?"
"不会不会。"锺澜胡乱把一堆病历砸到我手里,"他那麽喜欢你,恨不得什麽都让你答,怎麽可能不高兴。算我求你了,替我顶过去,我叫你师兄行不行?"
他那麽喜欢我。
"小锺,五床的病人今天怎麽样?"
"体温正常,胸痛减轻,"我边说边感觉到心脏激烈地跳动,"咳嗽也减轻了,患侧管音减弱,有湿罗音。应该已经进入恢复期了。"
我紧张地盯著他的背影,盯著他在一尘不染的白大衣上露出的一截脖颈。动了麽?好像是动了......他要回头了麽?
然而那只是错觉。他仍然盯著锺澜,语气里有几分不悦,"我在问你。"
"老师,昨天是我陪徐老师值班。"我鼓起勇气走上前去,站在他面前,他终於不得不直视我,眼神却径直穿过我,仿佛穿过空气。
我的声音越来越没有底气,"昨天我在的......情况我熟悉一点。"
锺澜似乎也感觉到了某些异样,一声不吭地站在我背後,我听见她翻来覆去的在折腾几张光片。我看著眼前这个人,看著他冷若冰霜的表情,无法不感到难过。
我可以忍受一切,除了他无视我。
"师姐,刚才我过来的时候,十七床说气急,想让你过去看看。"
我知道他明白,他只是装作没看到而已。
锺澜还没来得及做声,他已经干脆地转过身,"我去。"
关上的门重重砸在我心上。
"我说小叶......"不知过了多久,锺澜小心翼翼地走到我身边,"俞老师和你生气了?"
"没有。"我扯出一个笑来,眼睛里隐隐酸疼,"没有。"
他并没有生我的气,我宁可他生我的气。我让他失望了,虽然我并不想这样。
"到底怎麽了啊?"
"通知书到了,"我把厚厚的一沓病历扔回桌上,摔出沈重的一声闷响,"研究生的,我复试过了。"
"哈?"锺澜伸出手掐掐我的脸,"什麽时候考的?怎麽我都不知道啊?考得谁家?"
"复旦,"我被她扯得咧了嘴,表情一定十分可笑,"中山医院。"
"啧啧,难怪小俞生气,他还以为你铁定留校,前两天还推了个小硕士呢。"锺澜捏得更加用力,"你个小白眼狼,养不熟啊,刚培养上手,你就跑了。"
她又用力捏了两把,突然惊愕地松开手,噗哧一声笑了,胡乱在我脸上揉了几把,"诶,怎麽捏捏还要哭了?我没用劲啊。"
我躲开她的手,胡乱说了句什麽,飞速转过身向门外走去。走廊里全是人,我急匆匆地行走著,眼眶发热。
他以为我会留下来,但我却一点都不知道。
我到底要怎麽让他明白,只要他说一句话,我就可以永远留在这里,哪里都不会去。
4
拐弯得时候没看路,几乎撞到一个人身上,五十几岁的小老太太骂起人来还是很有劲道的,"侬矮嘟了哪!"
我赶紧道歉,帮她把掉落的听诊器起来,她掠掠头发,突然又和颜悦色起来,"小叶,通知书来了哦?"
果然是她最先知道,我挤出一个笑来,"刚来了。"
"面试的时候有讲我吧?"
"恩,说了邓主任是我老师的。"
"那就对了,"老太太满意地笑笑,"後来我那师弟打电话给我,我还跟他讲哪,那个叶岩是我带的,你不要他不打紧,让他回来好了,我呼吸科主任给他当。"
邓主任从本科到博士,全都读在复旦,这次我考研她帮了不少的忙,我很难用一句感谢就表达出对她的感情。老太太望著我慈爱地笑了一会,又像想起了什麽似的,突然面色一转,"对了,小叶,你知道小俞今天怎麽了伐?西夸哦!刚才遇见他,阴阳怪气的,阴著个脸......"
"俞老师......"我竭力让自己镇定些,沮丧的声音还是有些抖动,"生我气了。"
邓主任愣了愣,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难怪,我说的嘛。你没和他解释解释?也是的,你突然就走了,之前也不知会一声,闪了一下他肯定要生气的。你说你哦,我说要告诉他的吧,你还一直瞒著瞒著......"
"我不是故意瞒他的,我打算一考出就跟他说的。"我生意里带点恶狠狠的委屈,"但是锺澜说他以为我要留校,怎麽回事?"
"诶?"邓主任惊得眼睛都圆了,半天才长长地"啊"了一声,"他怕是搞错了。前一阵不是学院里送了个硕士来麽,我问他要不要,他说不要,有人了。我还当他说得是张院长的侄子嘛,那孩子刚从华西毕业,还是他学弟来著。"
"唉,其实你今年也蛮倒霉的,"邓主任挂好听诊器,踮起脚拍拍我的肩膀,"虽然是复旦好,可是小俞带你也蛮不错的,偏偏等明年我退了才轮到他升副主任,主治医生不能给他当硕导的。你说,你晚一年考多少好。"
"主任你不是说早考早好麽,跟嫁人一个样,晚了嫁不出去。"
"侬个小居崽,"主任哈哈笑起来,"懒得和你皮。"
她步伐稳健地走了,老医生总有股沈稳的气势,不像他,稳重里还残存一点按耐不住的浮躁跳脱。我看著邓主任的背影,突然升起了一阵愧疚之情。
有一件事我撒了谎。在考研面试的时候,确实有人问我临床技能的导师是谁,那时候我没有犹豫,直接回答了他的名字。
对我而言,这世界上只有一个老师,一个领路人,那就是他。我不能让别人占据这个位置,就算是撒谎也不能。他或许知道,或许永远都不会知道,然而不管怎麽样,他都是独一无二的,在人生的分岔路上,他为我指明了一条道路,并给我坚定不移走下去的信念,永远,永远。
我折回杂物室去拿东西,那个被问住的长发女孩竟然还没走,伏在桌子上正在写著什麽,我一进去她立刻抬起头来,"学长!"
"你怎麽还没走啊?"
"我在写病历呢,"她递过来一张粉红色的小纸条,"学长帮我看看吧。"
我费力地在满纸粉白的小花里辨认出她的字迹,字写得很烂,格式和内容也都惨不忍睹。我一边讲一边帮她修改,等到改完的时候,那张纸被涂得面目全非,几乎不剩几个她自己的字。
她满脸黑线地看著我,"学长,我诊断是不是要挂掉了。"
"第一次写病历?"
"嗯。"声音沮丧。
"第一次"这种东西是很微妙的,鼓励之则欣欣向荣,打击之则萎靡不振,然而我的很多"第一次"都被狠狠地打击了,竟然也奇迹般地越挫越勇。
以第一次写病历为例。
"这个病历写得很好,"讲完以後他把马克笔咚地一声扔到桌上,微笑得十分讨打,"所有可能犯的错误全都犯了。"
那天我把满黑板的圈叉都抄了回来,回寝室去钻研了一晚上问诊技巧,顺便在同学身上实践练习。当整个寝室的人都被我问到崩溃,扬言我再提"主诉"和"现病史"就把我扫去睡厕所之後,我摸到他的病房去,捉了一个病人问诊,然後把改过三遍的病历通地一声砸到他桌上。
他从办公桌上抬起头,略微惊讶地看了我一眼,我把那那张病历往前一推,"俞老师,帮我改改吧,嗯?"
那时我感冒了,鼻子塞著,却也闻得到自己身上散发出的火药味。他却一反常态地,雷达失灵了似的,沈静地拿起那张破纸看了起来。
我的眼睛随著他的目光而移动,心通通地跳到喉咙口,当他拿起笔在病历上写画的时候,我的心!当一声沈到谷底。
他改了几个字,然後递给我,都是些枝末细节的地方,甚至有些吹毛求疵了。我沮丧地把那张纸揉成一团,低下头等著他冷嘲热讽。
"写得很好,不过用词要规范一下,有空复习一下药理,记得把感冒药写成抗病毒类药物。"
我简直怀疑这房间里还有第二个人,因为他不可能有这麽温和地语气。我像被电打了一样抬起头,恰巧他也在看著我,露出微笑。
"进步很大。"
我从来没想过他会有这麽和蔼的声音,带著轻微的赞许和鼓励,像三月清风。
其实他的声音很好听。
那个笑容很短暂,一纵即逝,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不带嘲讽的笑。在那温暖和煦里,我恍惚了一下,感觉心冲出胸膛,扑楞著飞到蓝天里很遥远的地方去了。
"叶岩。"
"啊......"我从恍惚里回过神来,"啊。"
"你今天下午应该有课的吧?"
那学期的课排得很满,我是逃了专业选修课才能来医院的。其实我应该撒谎骗骗他,但那个时候,我的脑子已经连最简单的谎话也编不出来了。
"有的,心理学,逃了。"
他盯著我看了几秒,眼神严肃,我还以为他又要像教务办通报。然而他扯过一张纸来,写了几行字递给我,我茫然地接过来,发现那是一张假条。
"薛南要点名的,你把这个给她。"
薛南是我们的心理学老师,我反映了一会才记起来,薛老师应该是他的学妹。我还来不及反应,他就对我做了一个扫地出门的手势,"赶紧回去,晚课再逃没人管你。"
我仍然茫然著走出门去,那天晚上我的确有课。在公车上我恍惚地摇晃了半个小时,到了学校以後我发懊恼地想起来,我还没对他说谢谢。
"学长?......学长?!"
长发小姑娘在叫我,我回了回神,赶紧鼓励她,"写的挺好的,真的。第一次写都这样。"
"学长,"那学妹却好像已经完全丢开了病历,用一种闪亮的眼神望著我,"你好眼熟啊。"
5
医学院不大,实验室教室就那麽几个,低头不见抬头见,眼熟当然正常。可是这位学妹望了我半天,突然叫起来,"你是不是叶岩学长?"
"程晶晶嘛。学长你不记得了?当年招新还是你面试的我呢。"
我仔细想了一想,果然有些熟悉,不过不是长相,而是名字。我大三那年录取了一批学生会的新干事,里面好像真的有这麽一个名字。
"丹姐总说起你的,我们一进学生会就知道你了哈。"她的脸泛著兴奋的红,滔滔不绝地讲起来,"我们学院,十年里就你拿过主席的标兵咯,而且还拿过主持人金奖,校团委点名要你去挂职锻炼的,你都没去,好厉害!不过也好可惜啊......"
明明她讲的都是我自己的事,但这时候听起来,也不觉得自豪也不觉得惭愧,只是觉得十分遥远。真的发生过麽?
真的发生过。
无数选择里,省学联是最有诱惑力的一个,那时候校学生会的主席也在竞争这个机会,我和他相比少了许多优势,於是每天工作起来更加不要命地任劳任怨。我以学院的名义,邀请了本市十所大学的分院主席,组织了一次十分轰动的精英论坛,算是功成名就,然而那半个月里付出了多少,也只有我自己知道。
精英论坛结束那天,晚课刚好是诊断,我浑浑噩噩地送别了领导,赶回教学楼时,已经迟到了两分锺。他向来不允许学生迟到,凡是迟到的学生他一概赶出去,然而那天我开门对他鞠躬时,他停下讲课,只是淡淡地扫我一眼,就示意我回到座位上。
有一个清凉的东西抵著我的额头,很像夏日里凉沁的井水和微风,我在睡梦里依恋地蹭了蹭,它却倏地离开了。我恼火地摇摇头,头痛和乏力让我觉得十分烦躁,咳嗽了两声胸口闷闷地疼痛一下,我却陡然清醒了。
我想起了自己在什麽地方。
我!地一声跳起来,用力过猛让眼前一片金星飞舞,天旋地转里,我恍惚看见他就站在可桌旁,教室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显得空空荡荡。
在手忙脚乱的恐慌里,我第一个想到的竟然是满清十大酷刑,慌乱地想要解释,一张嘴喉咙里又一阵难过。沙哑地咳嗽了几声,我感到有些气闷,头晕得更加厉害。
"多久了?"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什麽?"
"咳嗽多久了?发热呢?"
我仍然晕乎乎的,"我发烧了?"
他又看了我一会,突然像是失去耐心似地,伸出手扶我在椅子上坐正。他的手碰触在我裸露的肌肤上,显得有些发凉,下一秒,衣服就被撩开,一个冰冷的东西贴在我背上,我冷得打了个寒战,意识到那是听诊器。
我张了张嘴,才发了半个音就被他阻止,"不要说话。"
我这才想起来,被听诊是病人是不能开口说话的,除了会干扰医生听诊,经过听诊器放大的语音也能够把医生震个半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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