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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女花.txt

2023年10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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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女花(已出版)
作者:傅含紫
1.-引子
传说,菊花谷真的就曾住过一位帝女。没有人知道她的名字,民间有一说法,她乃慕士塔格雪峰之后、凤神的后裔;也有人说,她是当年玉螭国的景光皇帝与妖邪所生,因此被禁锢在菊花谷,乃因菊花最是清雅,可涤荡妖氛。
辘轳的车轮声碾过襄樊城西的官道,被四匹长毛青骢马驮运的马车上,四只泥金楠木箱挨挨挤挤靠在车内。尽管马车行得甚快,又一路颠簸,然而那箱里却不知装着什么,竟听不出分毫响动,而驮运马车的四匹马儿蹄声噔噔,速度毫不见缓,让人疑心那车上的几个箱子是空的。
时至初秋,百花枯谢,道旁两侧黄叶飘飘,偶尔掀起一阵秋风,将萧萧枯叶吹落到公主发间,策马奔在前方的白衣男子眼神一时荒茫。坐在车前驱马的车夫看着马上的白衣男子控缰的手陡然缓下,不由叫了声:“公子?”
这襄樊西郊的道路迂回曲折,他的身后,那林木掩映后、隐隐可见的极远处,却是菊花谷。那里庭庭院落都栽种着菊花,在这百花衰枯的时季里,却唯独这菊花开得清艳。
有花中之冠,名曰“帝女”。开在百花初谢的季节,婷婷独立,芳馨怡人。
传说,菊花谷真的就曾住过一位帝女。没有人知道她的名字,民间有一说法,她乃慕士塔格雪峰之后、凤神的后裔;也有人说,她是当年玉螭国的景光皇帝与妖邪所生,因此被禁锢在菊花谷,乃因菊花最是清雅,可涤荡妖氛。
高高在上的帝王家的丑闻,是百姓人家茶余家饭后的最佳谈资。
因此关于这位自幼便活在传奇中的帝女的传闻,一直在民间沸传不止。
如今,他们要见的人,便是当朝权倾天下的摄政候秦翦。而他的深宅府邸中,居住着那位在玉螭国唯一能与他权势相抗的、当朝最后一位公主,亦是玉螭国现今皇上唯一的嫡亲姊姊玉甄公主。
当奔行的马车转入最后一个岔道之时,身后的车夫清楚看到少爷口齿微翕,清冽的眸中犹凝了一层水雾。
2.-玉甄公主
后来在那菊花谷里发生了什么,无人知晓,大家只是知道,三年之后,太子邱世蘅在玉螭国的皇宫中病发猝死,民间流传说邱世蘅是被景光帝施毒毒死,布成重病而死之状,送回银夔国。
三百年前,嘉平王朝的姬天子被七位诸侯王废黜之后,天下便再无宁日。
那是数千年来最乱的时代,七国之间争霸称雄,争战不休。战乱延续了两百多年后,小国相继被吞并、或分割,最后中原只剩下东南的玉螭国,西南的墨虬国,东北的大凰国,与西北的银夔国,四分天下,君主相继称帝。
七年前,大凰国泰和帝凤轩不顾朝臣劝阻,向玉螭国发兵侵攻,因玉螭国边城守将早有叛国之心,毫不抵御,数月之间,玉螭国便连失北方三十二城,敌方军马直逼入帝都襄樊。
当年玉螭国恰值内忧外患之际,帝都很快便失守。嘉泰朝祈和廿年秋,帝都襄樊攻陷之日,景光帝散落民间的那位无名公主,取帝之头颅,向凤轩称降。而玉螭国太子玉与二皇子玉璋死于宫变之中,四皇子玉瑾流落民间,不知所踪。大皇子玉璜向大凰国割地千里,按岁纳贡。翌年初,在健康定都,改年号“太平”。
三年之后,凤轩薨于寝宫,玉螭国已被授封为定国将军的秦骞,这时派谋士公孙睿游说银夔国君主,联兵征伐大凰国。
而在彼时,因凤轩连年向诸国挑起战乱,大凰国百姓早已苦不堪言,恰正旱季,国中缺粮断水,几乎全无抵御之力,又因宫闱之乱,半年内,帝都燕京被破,建国三百年的大凰国终于宣告亡国。
与大凰国开战的一年中,秦翦与其弟秦翥趁机控制了玉螭国的兵权。大凰国灭国之后不过一月,秦翦便取出先帝当年临终所立的遗诏,迫玉璜让位,并以“乱臣贼子”之罪将相国李牧,及当年那场宫变之中、朝中大半官员关押入狱,宣布立先帝散落民间的四皇子玉瑾为帝,即是当今玉螭国这位年仅十一岁的皇上。
因小皇帝年幼,故玉螭国的朝政由摄政候秦翦把持。两年前夺回帝都襄樊后,秦翦即迎娶先帝散落在民间的公主那位据说从天山学艺归来,有着国中箭神之称,被喻为火神祝融弟子的玉甄公主,利用其神鬼莫测的箭术,广纳门人,以震慑因瓜分了大凰国大片土地,而声势渐威、野心日日膨胀、不断滋扰玉螭国边境的银夔国。
这位玉甄公主乃是玩弄权术的善手,广纳的门人中不乏成为她心腹者。而她离间群臣,助秦翦将朝中异己一一铲除的同时,更大大地笼结了自己的势力,免除摄政候因皇帝年幼、而图谋夺势的危机。
两年来,玉甄公主与摄政候几乎把持了整个朝政,相互利用、排除异己,然而又隐隐成竞抗之势,为年少的皇帝维持了一个微妙的平衡之局。
玉螭国嘉泰朝永和年间,一辆装载了四只泥金楠木大箱的马车驶入帝都,马上的白衣公子递过通关文牒,看守帝都的士兵阅毕,遂放行。
自从踏入襄樊,公子的脸色就变得很奇怪,总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目光分明在看着他,然而眼神却似乎总穿透了他身体,不知看向何处。
真奇怪。马夫骚了骚自己的后脑勺,忽然想起:公子当年在银夔国时,曾陪太子来此处做了三年的人质,那么,他是想起了什么陈年旧事吗?
如今皇上病危,墨虬国由太子执政,近三月来,墨虬国边境屡被银夔国侵扰,太子思虑良久后,终于决定派了原本在西南边境驻防戎守的公子赶来玉螭国的帝都襄樊,望能以这箱中之物,令摄政候秦翦相信墨虬国的诚意,说服摄政候施兵援助倘墨虬国为银夔国吞并,那么,玉螭国也必会朝不保夕,无论为了削弱日渐狂妄的银夔国的气焰,还是维持如今三国鼎立的平衡,在局势上,摄政候派兵援助,对维护玉螭国都是大大有益,更能促进二国邦交。
思绪纷飞间,却听公子的马蹄声陡然缓下,于是他也停下马车,抬眸只见朱漆门上那“定国候府”四个金漆大字。
马车刚刚止步,公子即已翻身降马,步至门前,奉身递过拜贴,那守在门口的家丁看过,便转身入内通禀。
须臾间,便见一个低眉顺目的男人哈腰而出,见到公子,相互礼毕,便奉入内堂。那车夫却留在门口守着马车。
因连月来奔波未歇,待那管家上好新茶,他更觉口唇干哑,接过茶盏便一口饮尽。
入座不过片刻,已见卷帘微启,却是定国候秦翦踱步走出,他匆忙搁下手中茶盏,狼狈起身,施礼道:“墨虬国柳怀,见过定国候爷。”
天下皆知,墨虬国当今皇上久缠于病榻,国政由太子萧朔代执,历今七载矣,柳怀乃最得太子信用的重臣,秦翦却只淡淡扫了他一眼,似乎根本未将他看入眼,口中悠然问:“是姬将军引荐你的?”
他说的是姬彦,如今戎守玉螭国与墨虬国边境的大将军姬彦,亦是当朝玉甄公主的心腹重臣。
柳怀来此前便早已获悉此事,更闻听摄政候与玉甄公主夫妻之间的不睦传闻,当下只得谨言答道:“确是姬将军定要为子忻引荐的。”
秦翦不知有否听清他的话,目光恍惚是在望住他,也恍惚并未将他的话放在心上,随口问:“唯你一人?”
柳怀又是躬身一礼,肃然道:“今敝国战事危急,就只子忻一人便衣前来,若有礼仪未周之处,望请定国候爷见谅。”见秦翦不语,忙又道:“为表敝国诚意,太子命子忻备来薄礼,望请定国候爷未要嫌弃礼轻。”
秦翦唇角微微上翘,语气飘忽:“开来看看。”
秦翦柔和的声音并不好听,听在耳中阴森森,犹觉刺耳。
不过片刻间,那四只泥金楠木箱已抬入内堂,柳怀亲自蹲身开锁,箱盖打开,四只箱内,齐一色都是墨绿色成株的药草,香气馥郁,甚至覆过了堂中燃熏的檀香。
“太子早闻贵国皇上身患喘疾,特命子忻自北方极寒处掘来此种琼草,每一株都价值千金。子忻虽不敢妄言可愈治太子喘疾,但求能舒解病发之痛,已感欣慰。”
便在这时,一阵轻逸的足声步近堂内,柳怀不由抬目望去,隐约督见珠帘后一道娉婷而立的身影,心料这便是玉螭国的长公主玉甄,不由垂下头去,不敢有不敬之举,思虑间,珠帘已被侍女高高挑起,柳怀低垂的目光已可看见那藏于宽广夹缬笼裙之下的脚步。
环佩声动,一阵幽风遥遥掠近,柳怀不知为何心生异样,不由闭了眼目,而那人的声音仿佛隔了千里的光阴传来:“是姬将军引荐你的?”
暗藏袖中的指节被柳怀掐得生白,她清润的声音如同一阵冷风袭过,柳怀顿觉四肢体骸都仿佛随她这番话语,一分分冰冷下去。
“搁下吧。”玉甄公主不冷不热地打断他的话,忽然婉声道:“抬起头,让妾身看看你。”
一位嫁入候府两年的公主,断无与男子正颜相见的道理。听她唇中淡淡吐出这句话,语态平静,而柳怀竟也仿佛着了魔一般,听闻此言,便蓦地抬起头,刹那间,直感觉自己呼吸不能,耳鸣嗡嗡
“怎么?莫非你认得甄儿?”往昔的回忆纷至沓来,让柳怀一时忘记了思考,这时却听定国候和声问了一句,话音中却似并无他意,纯粹好奇。
他抽不开目光,只得避开脸,低下头:“不,我认错人了。”
一时的惊愕冲击,他竟忘记了礼仪,随口自称“我”。
秦翦仿佛并未在意,看着玉甄公主,脸上表情似笑非笑:“甄儿,没想到这世间竟有人能生得同你这般相似呢。”
玉甄淡淡一笑,对秦翦的话恍若未闻,似乎真不认得面前此人一般,曼然步至柳怀身前,柳怀心中一冷,脚步不由便又向后退了去,玉甄的话音听在耳内,似乎漫不经心:“既然只是认错了人,见我就不必心虚人谁无错,不必太上心,这里没有人会怪你。”
“这些琼草搁下,柳将军可以离开了。”玉甄转过身去,曼声吩咐身后的内臣:“将柳怀将军带来的琼草抬入宫里,若真能治得好皇上的身子,我们便也还礼,帮墨虬国度过这一次难关,又何妨?”
她的语气甚是柔媚,然而这话说得却毫不婉转,柳怀听在耳内,只觉心中甚是郁涩,只能默然开口请辞。
“送柳将军去驿馆,他若有何要求,你们都给我满足了。”玉甄不再看他,只淡淡吩咐另一侧的守卫。
柳怀一路默默跟着簇拥的人群往驿馆走去,隐约间听他们正说了些什么,然而却只是茫然点头,不知所谓。
来到玉螭国的帝都襄樊,不觉已过去了七日。窗外的秋雨从来到驿馆便开始下,也已延绵了七日。
那药是他早年翻越天山、穿越古尔班通古特沙漠,从极北极寒的“雪狱”觅得,西域人唤为“茕仙草”,在中原却另有名字,叫“琼草”。听闻从宫里传来消息,说皇上自服下那药草之后,缠绵多年的哮症真有了起色,近来亦见气色好了许多,晚间也不必玉甄公主抱在塌上靠着、方能入寝了。
玉螭国的小皇上生来身子就弱,又有喘疾缠身,帝都天燥,每年只有宫里瑶池中那一塘荷花开得盛时,病情才稍见起色,不等秋风吹起,哮病便又要发作。每岁入秋之后,都要玉甄公主入宫陪着,晚间抱在膝上,方能就寝。
玉甄公主毕竟只是皇上的姐姐,不比皇上的母亲,何况小皇上今年也已年满十一岁,宫中对这一对皇室姊弟的谣言素止不断,流传入民间,就更是夸张。
柳怀对这些毫无兴趣,这些日子他一直只住在驿馆里,并没有出去走动,这些事情却是随他前来的那马夫打探得来,说与他知的。柳怀只是点头,也不知可有往心里去。自打那日出了定国候府,公子的脸色就又难看了几分。
柳怀公子本是银夔国人,他父亲官拜枢秘使,而他年幼时却在银夔国的宫里陪伴太子读书。
十一年前,银夔国太子丘世蘅被景光帝作为质子、携来帝都襄樊,柳怀为照顾太子,便也主动请命,随太子前来玉螭国。怎料那太子天性娇纵,柳怀素来性直,一次失言触恼了太子,太子便要撵他走。景光帝见柳怀性子温善,便派人将他送往城郊的菊花谷,陪伴那个他在民间不知名的女儿。
据说那个公主乃景光皇帝年轻时被妖邪所惑而生,天生异禀,不人不兽,有四臂、双翼、额生一眼、身后长尾,宽头大脸,声如洪钟,只说一句话,便可震聩人的耳膜,凡人只稍望一眼,夜间便会噩梦不休,因此景光皇帝将她锁在菊花谷那里本是玉螭国历代帝王的别苑,但因时值乱世,根本无暇入住,故而将那未授封的公主锁在那里。
后来在那菊花谷里发生了什么,无人知晓,大家只是知道,三年之后,太子邱世蘅在玉螭国的皇宫中病发猝死,民间流传说邱世蘅是被景光帝施毒毒死,布成重病而死之状,送回银夔国。
得知爱子死在玉螭国,银夔国的奉暄帝一气之下便卧榻不起,柳怀福大,得景光帝恩赦回国,银夔国满朝官员皆指柳怀早与玉螭国有勾结,方得命回国,而柳怀只道景光帝并非外间传闻那般凶暴,乃是一仁义之君,太子重病之时他也曾入宫探视过太子,确是身患恶疾,求皇帝为了天下苍生设想,莫要向玉螭国挑起战争,危害万民福泽。
奉暄帝晚年被恶疾缠身,朝政日渐昏败,更有儇妃所生的三皇子背地笼结党羽,图谋造反,大凰国缕缕侵扰边境不止,时值多事之季,又逢在玉螭国做了三年质子的爱子在他乡猝死,在听完柳怀这番话后,一怒之下,当即下了此生最后一道懿旨命人将柳怀的父亲,枢密使柳仲英一家满门抄斩,柳仲英教子不周、教出此等孽子,命施“车裂”之刑!
一道懿旨,便将三世忠良的柳氏满门打入牢狱。压入牢狱的第三日,便传来皇上驾崩的消息,然而懿旨一出,柳氏一家已注定落得满门被诛的结局。
因柳怀一言之失,祸及满族四百余口,父亲更因自己的过失而要承受“车裂”亟刑,当年之事,给十七岁的柳怀烙下的,是永世也无法解赎的罪疚。
在戴上镣铐压入牢狱的当夜,二夫人扑上来、在柳怀肩头狠狠地咬下当时她那双眼里燃起的怨恨,似是恨不能啖他的肉、饮他的血!
十七岁的他一声未吭,咬牙默默承受,父亲却冷言喝止了二夫人的暴行。他至今依然记得,当时父亲肃目望住自己,平静问:“子忻,你可知错?”
“孩儿无错。”他的语气毫无波澜,眼神执拗。
“既是无错,就不须愧疚。”父亲抬起带着沉重镣铐的手,温和抚摸他的头,那是记忆中那个严父此生待他最温和的时候。“做人但求问心无愧。”
问心无愧。时至今日,父亲当初的话语依然历历在耳。让他后来在一次次身赴险境、在名与利的诱惑中,一直保持心志高洁。
当年柳氏一族那场浩劫之中,柳怀作为柳家唯一一个生还者活了下来。
因太子之死,三皇子方得以即位,他心知柳仲英乃当朝难觅的忠臣良将,然而先皇遗旨难违,柳仲英素来官居清要,从不与朝中官员拉帮结党,凡事秉公办理,不惜开罪了众多同僚,朝中大多官员亦早便对这位枢密使视作眼中钉,得此时机,还不趁机拔除?
太子猝死,先皇还未及另立太子,因此皇上登基,本就是名不正、言不顺,若是皇上不顾先帝遗旨,一意孤行,赦免柳氏一门死罪,只怕众臣难服。因此拖延了一年之后,皇上还是依遵先皇遗旨,命知院事谢青书将柳氏一门于城门下斩首示众,柳仲英依先皇遗旨施“车裂”之刑。
然而奉命监斩的谢青书,却是墨虬国太子萧朔派入银夔国的线人,虽与柳仲英立场敌对,却素来深慕柳仲英的胸钦才识,曾发送密函回国,对太子言道:若墨虬国得此人才,必是天待墨虬国之恩泽。
因墨虬国皇上卧病在榻,太子萧朔十四岁便执政,至那年已有三个年头。太子素来爱惜将才,曾希望能拉拢此人,然而未遂,引为生平憾事,却也只得作罢。而今得闻柳氏落得满门尽赤的收场,忙千里飞鸽传书,命谢青书见机行事,至少要为柳仲英延存一线香火。
谢青书深会太子心意,奉命监斩之时,在刑场上做下手脚,找替罪羊偷偷换下柳怀。柳怀逃往墨虬国,太子萧朔以上宾之礼接待,然而柳怀方见太子,便认出他正是当初从玉螭国回国,在墨虬国边境遇见过的少年
原来当年柳怀回国之际,曾在墨虬国边境遇上一帮劫匪,拦路掳劫一个衣妆华贵的少年。柳怀那日挺剑相助,驱退那帮劫匪,救得那贵族少年。那少年甚是豪爽,为答谢柳怀救命之恩,便请他到一家茶栈入座。二人畅谈天下大事,倾盖如故,引为知己。自报了姓名后,少年见他谈吐斯雅,举止从容,甚为钦赞,当下命茶栈的小二供上香烛,焚香宣誓,与柳怀结为八拜之交。他年长柳怀一岁,柳怀当下便认了他作义兄。
然而,原来这一切都是个骗局,当日与他称兄道弟的那个少年,连报出的姓名都是假的,原来他便是墨虬国传闻中,那位五岁便能文善武、十二岁帮父皇处理朝事、十四岁执政,素有国中“神童”之称的太子萧朔!
萧朔知他性子耿烈固执,再劝亦是无用,当下任由他离去。
柳怀不知去了何处,五年后还是回了墨虬国。太子大喜,依旧隆重礼待。
柳怀外出五年,不知遭逢了什么奇遇,剑术大进,朝野竟已无人能及。太子看他使完一套剑法后,大是钦赞。
太子当年为柳怀整顿的府宅,柳怀一步未曾踏足过,五年后再回,太子本待挽留他在帝都锦官多逗留几日,然而柳怀却主动请命,前往边境,为太子平定西南蛮夷的滋扰。
太子其实也正有此意,再挽留了几句,见柳怀执意如此,便也不再多劝,当下授命他为镇国大将军,亲送出城门,为他酌酒行觞,满朝文武官员无不羡慕柳怀得太子如此礼遇。而柳怀却只是拜过,并不多言,便领兵出城。
两年来,他为太子三破蛮夷大军,守卫西南方边境,征战沙场,短短两年已立下大小军功二十余件;半年前,太子的三皇叔康仪候趁太子病重之际,拥兵叛乱,柳怀又连夜不眠不休、从沙场赶回帝都,为太子平定国乱。太子曾笑言道:“若没有柳子忻,便没有今日的太子萧朔。”
柳怀赧然一笑,却不置一辞。他本非善于言辞之人,无论被激出怒气,或是心情喜悦之时,脸上都是一红。当下太子半开玩笑半带挖苦,赐了他一个新的封号:“玉面将军”。其后,每当同僚或下属这般谈论他时,都令柳怀大是窘迫。
3.-玉碎瓦全
秋雨绵延了七日,到这日黄昏,才终于停下。
驿馆外青砖铺砌的大道上,依旧有雨声滴答作响,积留在檐顶的雨水顺着青砖瓦点滴而落,音声清澈悦耳。
柳怀素喜清净,不耐烦那车夫小厮跟着自己盘东问西,趁他今日外出打点、迟迟未归,便让驿馆的守卫留了话,让那车夫不必担心,诸事交待已毕,便独自出了城。
秋日天短,走到城门口时,天色便已全黑了下去。
这段路仿佛很长,他低头看着脚下的阴影,不知不觉间,已隐约闻见幽幽的菊花香气,他忙待转身,然而,那缭绕在四围的香气却似乎不肯散去,争先恐后汹涌而至。
隐约间,当年那个女孩的话又响在耳畔:
你别看它生得柔韧,这上面的刺儿若扎起人来,可是很痛的。
他掌心一热,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触手温腻软滑,十四岁的女孩微微诧异地抬起脸,清澈的眸底照出他微红的脸,女孩抿口而笑,他的脸顿时涨得通红,紧忙侧开脸去,随手取下她执在手中那枝雏菊,转过脸看着天边火烧一般的红云,不觉间握得紧了,只听女孩一声轻呼,他垂目望去,却见已有殷红的血珠从自己指间蜿蜒滴淌而落。
她慌张捧过他的手,捧在自己掌心里,轻轻在他的伤口处呵着气,看着那些血渍在她如雪的素衣上迅速洇散开,他不觉间轻轻挣开了她的手,俯身拾起那支跌落在花丛间的雏菊,护在袖中,竟不顾掌心又被扎出的血,也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一般,喃喃说了一句:“我不怕痛。”
红云衬得那个女孩秀丽的脸隐隐透出异样的潮红,女孩睁大妙目,有些诧异地看着他,却见他又缓缓说了一句:“我真的不怕。”
“我不会让你痛的。”女孩双眸清澈得宛似一泓秋水,眼皮眨了眨,随即笑了。笑靥灿若云霞。
转过身时,她似乎是看着一旁齐开的菊花,仿佛有沙尘入眼,于是抬起手背轻轻抹去,轻声重复了一句:“我不会让你痛的。”
忽然感到背后一暖,一阵仿佛熟悉,又仿佛很遥远,遥远到记不起曾在哪里闻过的幽香,从身后转来,然而当他猛地从空茫中抽回神智,回眸望去,手臂却是一颤,刚刚搭在他肩头的风氅滑落在地。轻盈盈的,不带一丝声响。
然而在这般静谧寒冷的秋夜,他的心却蓦地一震,那胸臆间沸转不息的声音几欲冲溃了他的意识,好半晌,他才开了口,然而耳边传来的那个声音,却不是自己的。
他仔细聆听,耳边那个声音清澈柔润,真的不是他自己的:“这个地方,你是来不得的。”
那个名字自他唇间滑落之际,舌间已带了轻微颤抖,仿佛那拥有这个名字的人已早已离开这个世间,那个名字,根本不属于眼前此人。
玉甄公主似乎并未听出他话中的失落之意,轻幽幽地叹了口气:“未想一别这么多年,你竟受了这么重的内伤”言下之意,似乎甚为关慰,“难道,你那位好心的太子从不曾担心过你身子吗?还是,他舍不得将你留在锦官,怕没人为他效力,所以佯装不知呢?”
这里没有丛荫掩翳,嫩黄的花浆婉转在她一双净瓷般的玉手中,竟如琼浆玉液,在月色下流光溢彩,如梦似幻,连同她那迷离的目光,都飘摇在柳怀眼前,如同梦境般缥缈不实。
柳怀倒吸一口冷气,只感觉自来到这里之后,自己的脚步似乎都悬浮在地面间,完全踏不到实地。
一颗心瞬时冷了下去。柳怀本也无十成把握那药能医得好纠缠太子多年的顽疾,然而此刻听她如此道来,仿佛连同那最后一分把握也湮灭在她的话声里。
他淡淡侧开脸,转过头去,声音听在自己耳中,略微有些沙哑:“既是如此,那柳怀先回驿馆,等候消息。”
言罢,柳怀转身便走。望住他的背影,玉甄公主莞尔一笑,亦未作挽留。
回去的路上,远远便见驿馆方向人影参差,却是一队官兵已将他居住的驿馆重重包围,出入人等皆需严加盘问。
心中泛过隐约的不安,柳怀匿身在驿馆旁一家客馆后的监街巷角,从人群杂乱的声音里,隐约听辨出发生了什么事,心头蓦地便是一凛:
皇上中毒了!据太医院传出的消息,他带来的琼草竟然有毒。因天时尚冷,毒菌尚在眠期中,然而一旦遇上阴湿天气,毒菌便会立刻苏醒,天晴之后,攀附在草茎中生长,便成为足以蚕食人命的剧毒!
一阵窒恸感涌过心底,他当下掣紧腰间长剑,便待一步冲出之际,忽觉有人在身后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头,他一惊之下,蓦地回身望去
身后之人一身黑色束身紧衣,斗笠上的面纱在风中微微拂起,露出面纱后女子冷峻的容颜,幽亮的双眼在夜色中宛如两颗黑曜石。
他一惊未定,待要开口,却下意识忍住了欲出口的话语,她的声音已响在他耳边:“跟我走。”
话音甫落,她双足轻轻点地,借势窜起,身形已落在五丈外。柳怀只是怔了一刻,便沉气于胸,施展轻功追逐那女子身影,身形瞬即没入昏昧夜色中。
搜查的军队在城中挨家挨户地搜了一整晚,依旧找不出柳怀下落,疑是他趁着混乱之际,遁入了宫中。因担忧他威胁到皇上,秦翥将军当即下令,命人在宫内严加搜查,连皇上的寝宫安阳殿也不可放过!
其实皇上中毒并不深,经太医查诊,现已无甚大碍,但太医院却放出消息,说皇上自中毒起,便一直咳血不止,如今命已危在旦夕,命人定要将柳怀搜出来、交往御史大夫处提审。
当秦翥将军带人赶到玉甄公主寝宫玉璃宫外时,已有一行宫女迎了出来,齐齐跪了一地:“将军留步,殿下尚在沐浴。”
秦翥的目光跃过她们、看向她们身后那尚开敞的幽深殿宇,隐约可辨似确是立起了重重屏纱,房内依稀有水声响动。
顾不得跪了一地的宫女,他也无欲再与她们为难,身子纵空一跃,落地已在那些宫女身后。众宫女齐齐一惊,惊呼声未起,却见殿内的门已无风自敞,雕暗螭纹的绢绘屏风轰然倾倒,摇曳的烛光中,一道红影骤然撕裂了内殿昏暗,迅速落定为一道婀娜身影。
暗影中的人缓缓回身,此时风烛未静,被红纱罗帷裹覆的身躯在烛光的颤动下有一种迷离之美。秦翥只是怔了一瞬,便当即俯低头,不敢再与殿内之人相视,右膝沉沉叩落地面:“属下只为搜捕刺客,无意冒犯殿下。”
里面的声音带着些许讥诮,却又淡定不惊:“将军不是想治妾身匿藏刺客之罪吧?”
秦翥深吸一口气,话音依旧镇定:“现下既已确定刺客不在宫中,那么属下这便告退了。”语毕,又抬目向殿内望了一眼:原本悬在罗床顶上的帷纱现已空空荡荡,床底亦是空空荡荡,而公主寝居内的物设一眼便可尽收眼底。
凤威不可冒犯,更况玉甄公主还是他的长嫂。
心念电转之间,他已带着随行守卫,退身离去。
待门外足声渐远,才听殿内之人轻喝一声:“还在这里给我杵着做什么?”
原本在门口跪了一地的宫女刚刚被秦翥的唐突之举惊到,站起身欲待截阻已是不及,现听玉甄叱责,忙又接二连三在门口跪下,自有两个宫女入内关上内殿的门,随即躬然退出,关上外殿之门,将内间的一切全都阻绝在了咫尺之间的两重门内。
玉甄公主这时才终于轻不可闻地吐出一口气:“你可以出来了。”
怎知话音甫落,却未见到水中有所动静,她心中一惊,只怕是他重伤之下溺水窒息,忙凑身到盆沿,方待将他扶起,却听盆中哗然而响,破裂的水面中冒出一个头来,在他身下,满盆的温水早已血红一片。
原来,方才从驿馆附近将他带走的人,却是摄政候秦翦下辖的一名杀手。她自称是玉甄公主的人,柳怀那时的心思都系在小黔身上,竟一时并未洞悉对方身份。
待将他引至郊荒野地,趁着柳怀松弛戒备之际,那人忽行险招、招招夺命,柳怀毫无防备之下,身上连中两剑,方将她制服。
而在那时,城中四处尽是搜拿他的官兵,他深知自己已是无处可避,如今城门早已关闭,重伤之下,他的脚力却是再无法支撑着攀上五十丈高的城楼了。
柳怀顾不得身上仍血流不止的伤口,甫一探出头,五指便微屈成爪,去扣玉甄的颈项,玉甄闪身避过,因怕惊动门口的宫女,身形只是退开了不过半步,堪堪以寸厘之差避过他的指风,怎知眼看柳怀步子虚浮,似气力将竭,却又横空探过另一只手来,玉甄本能地避过,但因担忧他的伤势,身形竟然倏地止住,任他翻指扣住自己颈部动脉,眼看他一口血从口中喷出,身形晃得几晃,便要跌倒,玉甄已抬手将他扶稳。
柳怀怎肯受她恩惠,二人一阵纠扯之中,玉甄背部撞上身后木盆,水声晃荡间,吱嘎声惊入耳内,殿外的门却又被推开了。
玉甄情急之间,忙以掌风带灭烛火,顺势拉着柳怀翻身入床,揭过锦被覆在二人身上。而在这时,内间的门果然已被推开,门前跪立之人,却是皇上的乳母,云姑姑。
云姑姑在宫中资历颇深,又是皇上的贴身乳母,因皇上常在夜间发病,是以玉甄恩准她出入宫门不必通禀。
言罢,云姑姑只得欠身告退。
自云姑姑告退之后,玉甄公主似乎就一改先前的镇定,一直心思恍惚。此刻她乍见自己裹身的罗幔上,那一朵盛开的血花,忙俯身摸出压在枕下的白玉长颈瓷瓶,倒出其中药丸喂他咽下了,又点了他身上几处大穴,为他止定血,方扶他坐下。
“未想柳将军竟会怀疑妾身。”玉甄面色似乎有些不悦,披起寝衣,淡淡背过身去,面色冷淡,话音也是冷冷的,“既然柳将军觉得妾身要害你,又来妾身这里?”侧脸看他,唇边掠过一丝讥诮,“将军不怕被妾身出卖?”
“是这样啊。”玉甄慵懒一笑,终于回身望定他,幽幽叹了声气:“你清瘦了。”
“先别说这些。”自打重见之后,玉甄公主的声音从未这般温和过,这时见她靥边轻轻绽开一个笑容,极是清艳,一如八年前。
“嗯?”她的回答平稳淡定,如同当年夕阳下、蜷膝坐在菊花谷中的那个素衣女孩,在他唤出自己名字之时,也是这般轻声吐出这个字。
“我不会害皇上的。”她静静地望着他,温声吐字,“瑾儿是我在这世上最后的亲人了,我怎忍心施毒害他呢?难道,连你也信外间传言信我当年,真的杀了父皇,去换取那独守宫闱三年的孤寂?”
柳怀咬了唇,淡淡点头,然而眉目间仍有几分犹疑,却听她又叹息道:“其实外人看我风光,可我今日这一切得来也并不容易。瑾儿还小,当年更小,秦翦他身为摄政候,独揽大权,这几年皇室血脉渐微,若不是有我撑着,我怕他早便废了瑾儿,取而代之了。”话到此处,玉甄唇边含起一抹似是而非的浅笑,“我是父皇最后一个公主,而瑾儿却是我玉氏最后延存的血脉为了父皇,为了我玉氏皇族,也为了玉螭国的臣民,我不学会点手段,如何能换得玉螭国的百姓这两年的太平安宁?为了稳住皇上的江山,我不得不嫁给秦翦。秦翦他是个阉人,性冷多疑,这么多年如不是我揽下朝中一半大权,与他抗着,以他凶戾的性子,我玉螭国满朝文武、至黎民百姓,只怕不会有一日安乐日子过呢。”
“这么多年,你辛苦了。”柳怀温声说了一句,然而却似乎不愿再听她下面的话。玉甄似乎看透他的心意,便也不再多言,望了一眼窗外灰朦朦的天色,温声劝道:“天将亮了,你先好好歇会儿,我支开外面那帮宫人,找件内侍衣服替你换下了,为你易个容,然后送你出宫。”
怎知柳怀剑眉又是一蹙,迟疑了一刻,方摇头道:“不要,若是出个什么意外,那会连累你。”
玉甄望着他的目光闪过一丝暧昧,轻抿了唇,幽声吐字:“你不顾着自己的命,倒先顾念起别国的公主来了?”
“你很在意他们如何说?”她忽然笑了。
“只在意我?”透过窗外渐起的天光,她看着他微红的脸,淡然一笑。看柳怀肃穆闭了眼,于是有些泄气地叹了口气,说起正事:“不然你先在我这里歇着,待你伤养好了,自己应该能出得了皇宫吧?”
柳怀一惊之下,连忙起身:“公主,这不可!”
“那就别再争了。我即刻送你走。你趁这点空,先歇会儿,我这便出去为你安排。”她淡淡丢下这句话,便转身而出,轻轻带上了门。
还有他此趟前来的目的,如今玉螭国的皇上因自己带来的琼草而身中剧毒,自己是万难脱得了关系。想起太子托付的事,如今,纵使玉甄肯借兵给自己,只怕那些朝臣也不肯吧?若毒不是玉甄下的,那便必是秦翦了,如自己这个时候再求她借兵,只怕她今后在朝中也不好做吧。
思绪杂乱之间,忽听门声响动,他转眸望定门口,却见玉甄正浅笑望住他,手中已多了一套淡蓝色的内监衣裳。
4.-阴谋
望着那一骑白驹载着马背上的白衣男子消失在她视野里,玉甄竟怔在那里,枯黄的落叶在萧萧风声中飞卷着,有几片飘落在她发间,然而她的目光只是一直凝视着他离去的方向,默然无语。
玉甄公主的鸾轿迎出城门口时,恰好定国候秦翦亦正策马回城。昨夜秦翥禀报时,刻意漏过了在公主寝宫发生之事,为防万一,秦翦亲自带了人在城外搜索,这时方才回城。
换了内侍衣装的柳怀易了容,默默随在公主鸾轿之侧,对面秦翦驻马之际,垂目望住投落地面斑驳光影中那道颀长的身影,柳怀只觉自己一颗心都提到嗓子眼儿去了。
与秦翦错身而过之际,柳怀连大气也不敢喘出一口,怎知秦翦一控马缰,马儿顿时长嘶止步,柳怀一惊之际,连忙低了头,不知是不是错觉,只觉那道犀冷如剑的目光直打在自己脸上,压得他透不过气。
而秦翦停住了马,却并不多言,玉甄公主的声音却从轿内传了出来:“候爷昨晚辛苦了,不知可有找到那位柳将军的下落呢?”
秦翦淡然一笑,答非所问:“我真奇怪如今皇上病重,为何甄儿你不在宫里守着皇上,这大清晨的,却要急着出城?”
玉甄的声音透着笑意,话却是说得分毫不见客气:“皇上的身子如何,妾身比候爷清楚,也比候爷更加关心。既然候爷好像也没找到那人,那么便请候爷先让个路。”
玉甄公主是公主,却也是她的妻子,她这般跟秦翦说话,柳怀的心都不由一紧,怎知秦翦却不打话,马鞭一扬,一行人便随他入城去了。
柳怀只觉心里惊一阵恐一阵,他方才看自己那道目光,分明是已经看穿了自己的伪装,却故意不戳破,难道是
难道是,忌惮玉甄公主?
想到皇帝还小,玉甄这些年独自抗着半边朝政,也委实是孤独了些。
刚出官道,玉甄便下令鸾车止步,命人将一早准备好的马匹为柳怀牵来。那马儿通身雪白,毛色光亮,肥臀体健,一看便知是匹良驹。
“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一心只懂得为旁人作打算。”玉甄淡淡一笑,见他红了脸,便也不再说笑,颔首道:“放心,等你回了锦官,一定能看到他平安出现在你面前的。”
柳怀心里一喜,唇颤了颤,却终又抿紧,低了头,口中似有什么话,迟疑着不敢吐出。
“你是想问借兵的事吧?”玉甄早已支退了下人,眼下这里四野无人,她也不怕直截了当道,“妾身很想借兵给你,可是没想到秦翦会使出这等阴毒招数。皇宫里有他埋伏的底细,如今太医院验出你带来的琼草有毒,你说,妾身怎能借给你我若借给你,他们可会服?”
“住口。”玉甄公主一反先前的温和,冷言叱了一句,柳怀自知失礼,于是抿口不言,顿了一顿,却又抬起头道:“外臣知道绝非别无他法的,您要什么条件,您尽管开口,子忻一定为您做到!”
“子忻哥哥,你先起来。”玉甄轻轻扶他起身,口气也缓了下来,“瞧你,在沙场杀敌就是英雄,这会儿倒给我跪下了,成何体统?”
“您是公主,外臣该给你跪的。”看着柳怀有些不悦地侧开了脸,玉甄眸中波光闪动,凝目看着他,婉声道:“在你心里,我就只是一个他国公主?”
“这么多年,我一直都在等你。”泪珠滑落,眼泪顿然便如决堤一般,顺着她脸庞淌落,柳怀喉结微动,不觉侧开了脸,却觉胸口一热,玉甄整个身子已软软地依入自己怀里,他伸手欲推开她,然而双臂却似酥软了一般,在这短暂的温存中,竟是再也无法动弹分毫。
“我一直都在等你,可是却一直、一直等不到你。”她双臂忽然用力,将他抱得更紧,柳怀无法推开她,只得仰起头看着在林木间飞走的鸟儿,好半晌才冷冷道:“玉甄公主,你不必这样。我只不过是墨虬国区区一个将军,我没有太大能耐。”看着玉甄有些诧异地抬起脸,泪光涟涟地看着自己,柳怀唇边不觉牵过一个僵硬的讥诮,然而语至唇边,却声声苦涩:“传闻或许传错了一些事,但是”他猛一使力,终于推开她的身子,咬紧了唇,温和的脸上有冷毅的光,“但是玉甄公主,您果然不愧是玉甄公主啊。”
玉甄一惊,似乎不能会解他的意思,却见他微微一笑,蓦地扯裂了自己的长衫,一张轻薄的纸笺随之而落,从他掌心里摊开,柳怀缓缓合掌,看似随意一握,便将那张纸笺碾碎为齑粉,随风飞扬的纸末粘在她的脸上,玉甄轻抿了唇:“原来你早便发现,我在你衣服里做了手脚?”
言已至此,玉甄泪痕未干的脸上也牵出一个冷笑,看着他的表情亦是似笑非笑:“我便是算计你,又如何?我只不过是想法子留你下来。”她轻轻侧开脸,叹了口气,话音尽显倦态:“姬彦将军你想必已然见过了?原本守城的是他兄长姬枫。上月发病,说去就去了,我情非得以,将姬彦从帝都调过去,如今帝都我又失了一员心腹大将,很快这个帝都、这个玉螭国,就非我所能控制了。有我在,要我玉螭国同你们墨虬国订立邦交并不困难,可若是秦翦大权在握”她的目光重新转回柳怀身上,黑玉般夺目的眼中却有一抹难言的哀凉:“你知道秦翦的身份吗?”
“便是如今的定国候爷秦翦,和大将军秦翥。”玉甄颔首接道,“秦翦生性凉薄,大抵也是因为此。自此,秦翦便恨你墨虬国恨入了骨,若不是你们事先知道玉螭国一半由我掌权,太子也不会派你来此吧?”
柳怀看着她一脸慵然笑容,微微侧开脸,茫然答道:“是。”
“所以你今次来定国候府,特意挑了黄昏,挑了我回府的时辰?”玉甄又笑,笑靥如花,却让柳怀心中一痛,不禁侧开脸去:“是。”
一切都被她看破了。玉甄公主毕竟是女儿身,又身为人妇,他自然不便宣称觐见公主,也不能进宫,可他怎能说出是自己刻意为了求见玉甄公主,而挑取了那个时辰?所以,他只说是求见定国候爷。却不料,向来宣称国事繁忙的定国候爷,在他前脚方一入坐,后脚立马就到?如同算准了时辰一般。百般无奈之下,他只能将计就计,不动声色奉上带来的礼物,怎知秦翦会在他面前如此糟蹋?
玉甄看他锁眉不语,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怎么?你们都能想得到的事,却怕被我想着了?”
柳怀脸上那个笑容让人看不出他心里是什么滋味:“是。是子忻太愚昧,低估了玉甄公主的智慧。”
“公主,请自重。”有种心力交瘁的疲惫压得他几乎无法喘息:“当年的事,不必再提。我永远也不想听。玉甄公主,若是您真为您的国家设想,便请借兵与我,敝国上至君臣,下至黎民百姓,都会对您这份恩德永念在心。条件您请任提,其它的话,免谈。”
瞅住他有些烦倦的脸色,玉甄似笑非笑地绕到他身前,斜眼睇住他,一双秋波婉转出柔情万缕:“若我的条件就是要将你留下呢?”
“公主!”此语一出,柳怀的脸立时红了,那不是羞赧之色,而是被怒气激出的红晕,尽管面色通红,他的目光却如寒夜里的幽光,冷竣逼人:“请您尊重一下外臣!也尊重一下您自己!”
他这一发怒,仿佛果然有了作用,玉甄叹了声气,终于收敛住语气中的轻佻,慵然道:“既然你不念及我们的旧情,那我们就谈国事。妾身说过,这个朝政虽一半由妾身掌权,但是援请救兵这种事,却非妾身所能做主。若是你们太子付不出合理的代价,就算妾身今日在此答允了你,满朝权臣只怕也不肯服我。”
“你究竟想怎样?不怕开门见山说出来。”柳怀冷冷看着她。
“此事容易。”玉甄眉间一挑,“请恕妾身直言不讳。妾身自是知道贵国公子此次借兵之事刻不容缓。西南一方连数年深受涝灾之苦,灾后又逢蝗虫横行,近乎颗粒无收。此月间嘉陵江一带恰又疫病肆虐,即便贵国太子广施恩泽,也知病去如抽丝,断无一月之间便可至如初之理。银夔国素来以攻为守,不时侵扰贵邦边境,而国主亦有大志,长年图谋西进,这点咱们已然心照不宣。今墨虬国遇百年之灾,一有不慎,怕是会粮荒吧?贵国公子素行仁义,以德治天下,你我对话之时,他只怕早已开仓济民。公子心中,必忧银夔来犯吧?银夔强而墨虬弱,今又时运不济,若汉中告破,敌军先屠城,而辎重缓行,轻骑数千过巴山栈道,介时只怕不出一月,帝都锦官便会被围。”
看着他抿紧下唇,未出一言,玉甄不由有些得意,声音竟有些放缓,一字一句:“你不必忧虑,妾身不敢冒犯墨虬天威,割城让地之事,是万万不敢想的。玉螭虽是南垂小国,然鄙下姬将军以天下苍生为念,对贵国百姓安危深感不安,早有率大军十万渡江协汉中抗敌之意。只是为了避嫌,故未曾妄动。素闻墨虬国织锦闻名于世,若得贵国公子以每年白银三千两,良锦千匹相赠,妾身自当冒天下之大不韪,令姬将军过江以谢这份厚礼。只不知,那位享有德义美誉的萧朔太子,肯不肯应允呢?”
“啊,妾身不敢强人所难。”玉甄的声音轻悠悠的,然而那漫不经心的声音听在耳内,却让人觉得阴冷。
柳怀苦笑一声,回身不语。良久,终于长躬作礼道:“那么不敢有劳公主,柳怀即便拼出这条命,也会为太子守住汉中。但求公主能记得您曾应承过我的,让我的马夫自去,柳怀在此谢过公主,如此,不敢再叨扰公主。”
语毕,柳怀再不复言,亦不抬头,退至鞍前,转身翻上马背。
望着那一骑白驹载着马背上的白衣男子消失在她视野里,玉甄竟怔在那里,枯黄的落叶在萧萧风声中飞卷着,有几片飘落在她发间,然而她的目光只是一直凝视着他离去的方向,默然无语。
5.-脱险
伤重之下,倦意一波一波向他袭来,让他意识逐渐模糊,然而顷即又再度苏醒,他不能昏过去。因为,隐约的,他已听到后方传来的马蹄得得声响,那是秦翦派出兵队来追拿他了吗?还是玉甄?
湮儿不会伤害他,永远都不会。可是,玉甄她会做出什么事,都有可能。她随时可能改变主意,回来要自己的命,再用言语、或者行动将自己羞辱过一次、折磨过一次,才能消释她心中的怨愤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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