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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骨仔.txt

2023年10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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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骨仔》
作者:李亮
第一章 弃徒李响
我不会输!
我没有错!
我不相信!
李响向前一抢,双拳捣出,正中两个天山弟子的小腹。那两人长声惨叫,倒飞出去,乒乒乓乓撞倒了好几个在外边包围的人。可李响的背也在这一刹那挨了两剑。剑锋划破肌肤的时候,李响回过力来,向前一滚,背后火辣辣的一疼,血已经浸湿了他的内衣。
李响一咬牙,双手一按,压下面前一人兜面踢来的重腿,整个人被这一脚之力向上带动,顺势站了起来,回肘一击,肘上脆响,撞断了一人的鼻子。
“锵”的一声金鸣,他已拔剑出鞘。剑光闪动,天山绝技如天河倒泻般溅开。“游天隼”李响本是天山派这一代弟子中的翘楚,这时势如疯虎般拼命,登时将一干对手尽数逼开。
忽然有人清啸一声,一条人影带着森森寒气与金色碎雪从人群外跃进。长袖卷处,如鞭如网,猛地将李响长剑夺去。李响猝不及防,身子也给拖动,踉跄之间几乎摔倒。
眼前人影晃动,李响突然间清醒了许多。“师父!”他大叫一声,上步出拳!这一拳首先打中的是天山寒石老人的鹤袖,柔软的长袖几乎不承受半点力量,只是一圈一圈绕上李响的手腕,一层一层裹住他的拳头、手臂。
如果是别人,那么长袖上绵绵不绝的缠力早就化掉了这拳上的劲力。但李响与众不同!他的拳更快、更猛,在自己的力量被化去之前,已经穿过鹤袖封锁到达寒石老人身前。
“砰”!寒石老人以袖中掌硬接下自己六弟子的一拳。拳掌相交,地上的李响踉跄后退,空中的寒石老人一个空翻向后飞起。
可是两人中间还有寒石老人的那条袖子。李响退到第四步时,袖子已然绷到极限。他再一退,“扑哧”一声,那只长袖被从寒石老人的肩上扯了下来。李响右腿猛地向后一撑,借着这一拉之力,稳住了身形。半空中的寒石老人却被拉得失去平衡。半空里的身形猛地一顿,斜着摔了下来,“腾”的一声落地不稳,不仅右膝跪地,就连被扯去袖子的右手也须得在地上一撑,才不至于扑倒。
寒石老人站起身来,拍拍手上的土,冷笑道:“李响,你输了!”李响咬着牙,腮边的肌肉生硬地凸出来。也不知是痛,还是恨,使得他的脸几乎变成了棱角分明的方形:“师父,我没有输。你这样逼我,我永远不会输!”
旁边门人脱下自己的长服,给寒石老人抖肩穿上。这边师徒俩四目相对,寒石老人眯着眼,而李响拧着眉,空气中几乎迸出噼啪的火花。
此处是一座破庙,方才一场打斗击翻了香炉,这时香灰在空气中慢慢沉下,破庙房顶上混着碎雪漏下来的几柱阳光,灰蒙蒙的似乎是实体一般触手可及。大雪山冷冽刺骨的空气将人的火气一点点刮走,寒石老人终于勉强平复心绪,沉声道:“李响,跟我回去面壁一年,这件事为师可以既往不咎。”
李响的双眼死死盯住师父,头慢慢地从左边摆到右边,又从右边摆到左边。寒石老人很熟悉这姿势,这是李响在非常认真地摇头。
李响咬牙道:“铮剑盟成立七年,于调停江湖纠纷、维护各派利益方面的作用日小,反而成了各门各派争权夺利、相互倾轧的绿林官场。如此堕落,我天山派为什么要与之同流合污?”
这弟子向来脾气刚直,寒石老人倒也知道。如今听他这般说来,苦笑道:“李响,且不说铮剑盟气节如何,如今他们人多势众,萧盟主渐有一统江湖之势。如今他派来使者相邀,我小小天山派又岂能抗拒?何况,我们加入铮剑盟,不过是一个名分上的事。天山自安于一隅,铮剑盟以后还真的管得了咱们么?”李响将头垂下,伸掌按在自己胸前,苦笑道:“师父,那是他们管与不管的问题么?是我们点不点头的事啊!只要我们说一声‘同意’,喊一声‘萧盟主天下无敌,一统江湖’,那么从那一刻起,天山派膝盖着地,再也不是天山派了!”
寒石老人的火气再压不住,喝道:“你这孩子,便是这般不知变通!”
寒石老人面色瞬息变化,喝道:“好,你倒教训起我来了!既然你这么执迷不悟,我就当没有你这个弟子,今天就清理门户!从今天起,你不再是天山弟子,天山派的功夫这就留下来吧!”他两臂一张,白鹤晾翅般飞身扑上。
李响向后退了一步,他的右手还是动弹不得,可是左手却在这一退中蓄满力量。眼见寒石老人扑到,李响大喝一声道:“开!”一拳便轰了出去。
这一拳,来得正,去得直,正大光明之中颇带着鱼死网破的决绝,挟万钧之力直撞寒石老人面门。寒石老人叫道:“好!崩雪拳!”
崩雪拳乃是天山镇派绝学,一拳击出,可柔碎飘雪,刚开冰河,可是也因为太过霸道,往往伤人之前先伤己。所谓“崩雪如飞,拳去不归”,这门拳法的习练,于人阴阳二气都有大害,故此,天山派历代愿学、并学成此技者屈指可数。李响天资聪颖,人又傲气,行事一向偏激,性格恰与这拳法对路,因此年纪轻轻就练到五成功力。这时施展开来,却是摆明了要和师父斗到底了!
寒石老人白眉斜挑,右手攒如鹤嘴,沿着李响的手臂攀上,到得臂弯处,猛地一啄,李响的拳劲登时散开。寒石老人的左手早到,在李响的腋窝处猛地一击,右手一压,李响大叫一声,左臂便也给卸掉。
李响向后退去,可寒石老人的身子就像是一片羽毛般向他身前三步处逼来。李响退无可退,悍勇之气大盛,猛地足下一定,身子向后一仰!身如绷弓,头如弦箭,一记头锤正待发出,寒石老人的左脚已踏上他的左膝,右膝抬起,正正撞在李响仰起的下巴上。
李响的身子被寒石老人这一踏一撞斜斜地拉得笔直,脊柱上“咔”的一响,几乎被拉断,整个人如散了架一般,再用不上一点儿力,直挺挺摔了下去。寒石老人飘然落地。方才这三式“鹤控”乃是天山绝学,专破本门三大刚拳。
李响倒在地上,眼前金星乱闪。寒石老人一脚挑在他腋下。李响身不由己,半空里翻了个身,“啪”的一声,面朝下又趴在地上。寒石伸手一抄,他身后一名弟子的长剑“刷”地脱鞘而出,落在他手里。长剑一送,轻轻点在李响的肩胛上。就听寒石老人森然道:“李响,我再给你最后一个机会!跟我回去,向掌门、盟主使者赔罪,然后面壁思过,咱们仍是师徒!”
寒石听了,心里便是一窒。这弟子自幼随自己长大,这时回想起来,在他小时候,自己教他的尽都是些“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杀身成仁,舍生取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之类的教诲,而如今,自己却让他来向那滔滔浊世低头服软。
为什么!当他还是个柔弱孩童的时候,自己要教他成为一个伟丈夫,而当他身怀绝技的时候,自己却想要让他变回一个普通人?他对这孩子的疼爱从来未变,可是好心为他指的两条路,为什么分歧会这么大?恍惚间,寒石老人突然怕了起来,这孩子的话突然间让他心头大痛,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一阵迷茫。
李响的大师兄此刻抢了上来,伸手托住寒石老人的手臂,叫道:“师父,且慢动手!”他回过头来劝道,“小六,你便认个错又有什么关系?师父年纪这么大了,你忍心把他气成这样?”
李响咬牙道:“我没气他,我说的是实话!”
寒石老人又惊又怒,勉强在犹豫中重新站稳脚跟,剑在手里漾出一片碧色,终于将牙一咬,喝道:“你让开!这样大逆不道的好徒弟,我可没本事教他!”决定还是按门规办事。只要有规矩在,一切事情都可以变得分外简单。
突然间剑光闪动,寒石老人终于挟怒下手!长剑一抖,剑光如游龙般在李响双腕双踝上一走,血花迸溅,李响大叫一声,身子一挺,又撞倒在地。这一下伏倒后,他便再也没有挣扎,只有浸泡在血中的手脚微微抽搐着。
寒石老人把剑一抖,一柄长剑寸寸碎裂,叮叮当当地落下。他反手甩掉剑柄,道:“从今天开始,天山派再没有你李响这么一个人物!”说完负手出庙,头也不回地喝道,“走!都走!”
大师兄垂泪叫道:“师父!”寒石老人冷笑道:“你干什么?想留下来?你留下来又能干什么?这位李少侠有通天彻地之能、震古烁金之智。你算老几?他的事你管得起么?还是说,你想和他一样,也把我这师父的话当是耳边风?”
大师兄垂下头来,终于慢慢起身,走到师父身后。寒石老人哼了一声,叹道:“以他的性子,也许身子废了,才能活得长久些。”一行人终于纷纷离开了。
此刻,孤零零倒在地上的李响已然失去知觉,在那一剑光华中,寒石老人挑断了自己最得意弟子的手筋脚筋。门外寒风呼啸,一众天山弟子渐渐消失在风雪中,而庙中的李响、曾经的天山派寒枝六弟子、江湖人称‘游天隼’的李响,从这一刻起,已经是一个废人了。
庙中静静的。时光流淌,庙顶漏下来的光柱已经歪了许多,也净了许多。其中一道光柱静静照在李响皮开肉绽的手腕上。一片雪花悠悠落在手腕的血污处,一半已经融入凝血里,一半兀自晶莹地招摇在阳光下。
突然,有一只手探进光柱,轻轻拾起李响软绵绵的手腕。半晌,一人轻轻叹了口气,又将他手腕放下。这一下触动伤口,李响身子一抖,疼得醒了过来。
那人道:“现在后悔了吧?”
李响循声望去,他的视线穿过灰色的光柱,看不清光柱后那人的相貌。只见那人的半个肩膀、一条腿都在光里,丹袖紫靴,红得炫目。
忽明忽暗,李响仿佛浮身于一片沉沉虚空中,四肢不能动弹,双眼看不到光明,耳畔却有一个声音萦绕。那声音似乎不是他耳朵听到的,而是在冥冥中响起,穿透了他的整个身体。
“李响,你耳后见腮,脑有反骨,不甘寂寞。注定不能见容于师门。如今你已被逐出天山,人单势孤,虽有大志,却不成大事。你须得要再寻到六个与你骨相相同的反骨背心之人,以‘七杀’之势上合天命,方可一践你的野心。手脚我帮你接好。天地为炉,万物为炭,你是神兵利器还是顽石残铁,将来能掀起什么样的浪头,就做给我看吧!”
李响奋力睁眼,模模糊糊的,那紫靴人的身影闪出庙门,慢慢融在门外的白光之中。隐隐约约的,外边传来一声悠长马嘶,旋即马蹄声如暴雨从地上涌起。李响心头一松,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终于彻底失去了意识。
第二章 逃婚叶杏
黄河进入甘肃,峡高水盛,摇摇摆摆地如懒龙翻身,将一路高山劈断,奔腾咆哮。时值初夏,骤雨初歇,但见山洪恣肆,泥沙俱下,一条河又宽又疾,浊浪滚滚,吼声隆隆。两岸草木叶绿,一派生机盎然。
这时两岸几个手段高明的水手冒险下水,存心卖弄,一段花儿“黄河上渡过了一辈呀子,浪尖上要花(呀)子哩”,唱得天地间一片辽阔,直麻到人心里去。两岸码头等着过河的纷纷哄然叫好。
这渡口因为大雨,已经封了两日,到今早天晴仍兀自水猛,不能渡人。到了这时,已在两岸各积了百多名的渡客,俱望着大水心焦。兰州本是丝绸之路的重镇、茶马互市的中心。因此此处的渡客也多是惯走远路、风尘仆仆的商贾汉子。其中不但有许多服饰特异、容貌绝迥的,更有高鼻深目的异族混杂其中。
六月的天气,上午的阳光正渐渐有了热度,可是给喧腾的河水一吸,燥热中又沁着丝丝凉意。北码头旁的柳树下,人们一边张望,一边说些闲话。出门在外跑生意,哪儿能不和人打交道?可能别人的一句话就让你发达了呢?
眼看水路渐通,忽然间从北边来了几个青衣后生,七手八脚地将十几棵垂柳全都挂上了喜绸。细枝柔缎,红绿辉映,煞是好看。
渡客们兀自新奇,已有河里的艄公唱问道:“张小乙!霍大官人家的喜事还是今日么?”那叫张小乙的将手拢了个喇叭,答道:“是啊!大爷说,喜事不延期,天晴便是好日,午时便操持拜堂,这就让你们都过去呢!”
渡客们隐隐觉得不妙。果然,两岸的艄公怪叫几声,齐齐撑筏过来。南码头一时间开了锅,又叫又骂。可是一众艄公只是嘻哈说笑,陆续来北边上了岸。
北码头的渡客慌忙想拦,有艄公道:“各位客官,葫芦口霍大官人家的喜事既然赏脸招呼了咱们,谁敢不去呀?你们等一会儿,一两个时辰,咱们自然回来渡大家过河。”
有渡客气急败坏,口不择言道:“霍大官人?霍大官人是什么东西,凭什么不让咱们过河!”那艄公笑道:“想在黄河上走,霍大官人的名头你还是要尊重些的。人家坐镇甘肃三百二十家渡口,历时三百多年。家里有钱,江湖上的朋友又多,黑白两道都吃得开,祖传的霍家十七路分波叉法更是罕逢敌手。这一代的家主霍源又荣任金龙帮西北分舵舵主。你若想要安安稳稳出甘肃,还是先闭上嘴再说。”
那渡客登时闭嘴。他的伙伴怕艄公记仇,连忙岔开话题道:“那这喜事,敢情是霍大官人娶亲?”那艄公正将皮筏拖上岸,闻言笑道:“不是,霍大官人五十多了!这回是他二儿子的大喜。”
他已将皮筏子捆好,跳上码头正要走,突然想到一事,回身道:“霍家向来大方,这回的喜事一定会大派酒肉,你们反正是过不了河,何不过去凑个热闹,添点喜气?我可听说,这新娘子大不一般,霍二公子少年风流,选的这姑娘据说乃是江湖中颇有名气的侠女。传说为得这意中人芳心,二公子竟离家别亲,追随她江湖五载。有人开玩笑说,霍二少七擒七纵的手段都用上了,这才降住这匹胭脂马,得以回来拜堂,委身下嫁。”
这艄公口才太好,诱之以酒肉在先,动之以美色在后,一众渡客中,登时有一小半为之心动,跟着他便走,只留下一些实在急着渡河的人,在码头上徘徊不去。
且说这一行人随着那艄公往北走,一路上坡,行到三四里的样子,前边赫然有一座大宅,张灯结彩,喜气洋洋,正是霍府到了。走近看时,但见门庭若市、人声鼎沸。绿林豪客、官家代表络绎不绝地迎来送往,人人都是逢人拱手,遇友称兄,脸上喜笑颜开。
霍家一片喜气洋洋,便是这些不相干的渡客也不禁艳羡不已。那艄公与人搭伴意思了一份喜礼,可实在不够格进院,便又与渡客们站在一处看热闹。未几,果然霍家有家丁抬了方肉烧酒喜糖出来,竟就在门口派起喜酒来!
此地民风淳朴剽悍,更兼霍家财大气粗,因此酒肉都做得十足。凡来道一声喜的,不管老少贫贱,一律发酒一小坛,方肉半斤,喜糖满把。这般豪迈,登时引来如云的祝福,渡客们都是走南闯北有见识会说话的,这时自然如同嘴上抹了蜜糖,一迭声地道喜。
一时之间湖边人声鼎沸,抢酒抢肉的只怕没打破了头。百年好合、早添贵子、白头到老的贺词不绝于耳。十几个派酒派肉的摊子早被挤了个水泄不通。
在这人群之外,却有一个跛脚乞丐挤了几次都挤不进去,眼看一拨酒肉就要告罄,不由心焦,突然间向后一退,鼓掌高声唱道:“咳!黄河边上好风光,霍家公子忙拜堂。八方宾客齐相聚,人人高兴喜洋洋。看新娘,贺新郎,今天晚上闹洞房。都说举案齐眉好,从此家中恩爱长。相公我衣入时否,娘子喂我蜜糖浆。转到来年二月二,添个娃娃来尿床。三翻六坐爬八月,春秋来去读书忙。夫唱妇随百事旺,忽忽财源达三江。待到儿子中皇榜,此处改名状元乡!状元爹,状元妈!白头到老把福享。永结同心在今日,且把喜讯传四方!”
这人好一番机智,一段落子唱下来,虽没什么奇巧翻新之处,可是妙在一气呵成,竟将两位新人的一辈子顺着祝福下来。中间“相公”、“娘子”两句,更变声反串,端的滑稽有趣。
此地来往的多是风尖浪口上讨生活的粗人,哪儿见过这个,顿时哄然叫好起来。有下人笑嘻嘻地分了他双份酒肉。这乞丐作揖领了,一瘸一拐地退到一旁,坐下吃喝。
他方才起来唱歌时,眉飞色舞、滑稽可笑,可是这时坐下,背对着人群一口一口地喝酒时,却极显疲态。只见他满面污垢,可瞧来也不算多老,唯其两眼茫然,面上再也没有喜怒之色,郁郁寡欢的神色一下子将那争吃争喝的喧嚣隔开他好远。远处的天,蓝得像要把人的视线永远地吸进去,几片碎云在高天里流动。风想必大,云流得急,不时被撕下一片两片,丝丝缕缕地落在身后。
突然之间,霍府门前的三十六挂长鞭同时炸响,震耳欲聋的鞭炮声、纷飞四溅的纸屑青烟、弥漫刺鼻的硝磺味道里,迎亲的队伍吹着唢呐轻飘飘地来了。
霍二公子十字披红骑在白马上,押着喜轿在两旁如潮的祝词中翩然赶到,一群半大仆童将大把的彩纸撒向花轿和他,飘飘洒洒如落英缤纷。霍二公子双手抱拳左右行礼,眉梢上挂着喜纸,正如画中走下的美驸马,春风得意、气宇轩昂!
这时霍府已近,吹鼓手们喊个号子,将攒足了的劲头、压箱底的功夫一起抖搂出来。那本已高亢的喜乐蓦地在不可再高、不可再快之处,又再高了、快了,轻快得如同新人紧张激动的心情。
那乞丐也转身站起,一手扶树,应付似的踮起脚来瞧热闹。从这里望去,那红轿,那白马,那被缤纷而下的彩纸包围的霍二公子,虽然近在眼前,可是一切声音都被鞭炮声、鼓乐声、颂词声盖住了。眼看着霍二公子口唇张合,却没有一点声音,整个人竟如那庙会上的皮影般,不甚真切,就这样从人们面前走过,进到霍家大院去了。
院中又是一阵鼓乐喧嚣,外边的闲人有的还守在门口看热闹,有的便也就散去了。那乞丐叹一口气,径自坐下,又慢慢喝酒。
哪知才喝到第二坛,忽有一个家丁从门口挤出来,东张西望一下,看着了他,飞步赶到,道:“刚才唱曲儿的是你吧?你怎么唱的来着?”他声音极沉极响,余音袅袅。那乞丐一愣,原来是霍家主事之人听说他唱的曲子口彩不坏,便派了一个嗓子好的下人前来学习,方便呆会儿拜堂时凑个热闹。
那乞丐于是便将唱词说了。虽然是即兴之作,前后颇有词句的不同,但总算相差不多。怎奈那下人嗓子响亮,记性却极坏,乞丐教了两回都没学会。耳听院中鼓乐声又起高潮,那下人直急得抓耳挠腮,突然间下定决心,扑上来捏着乞丐的衣襟闻了闻,略略点头,劈手夺过剩下的那半坛酒,往手里便倒。
那乞丐心疼,大叫:“喂!喂!”却见那家丁左袖一挥,将乞丐的垢面抹出个人形,右袖一摆,将乞丐的乱发勉强绾定个形状,上下打量,道:“还不坏,你跟我来!”原来他此刻自暴自弃,又见这乞丐人长得还端正,身上也不如何臭,便决心推荐他亲自去唱了。
两人挤回霍家大院,新人已开始拜天地了。那下人急急忙忙找着管事,打个商量。那管事的是个鹰眼老人,远远瞧了瞧乞丐,点点头。那下人又挤回乞丐身旁,恰在此时新郎新娘交拜完毕,正要喝交杯酒。
那下人一推乞丐道:“就是现在,看你的了!”
那乞丐倒也是见过大场面的,当下两手一分,越众而出,放声高歌起来。只见他一瘸一拐地走,一声一笑地唱。他的嗓子与那下人不同,音色单薄,可是胜在不拘音律,格外的洒脱自在。
后边是一双新婚璧人共结连理的成喜,前边是一个风尘异人游戏人间的乱唱。一场婚宴的气氛,倏忽间已到了高潮。
当说第一个字时,那语气还带着点儿踌躇,待说到最后一字时,已是全然的义无反顾。人们被那话声刚弄得一愣,就只见正端着交杯酒的新娘子猛地把酒杯往托盘上一放,一把手扯下了自己头上的喜帕。原来那发话人,竟便是她!
新娘子喝交杯酒喝到一半,却突然间决定不嫁了,还自己扯下喜帕来,这般骇人听闻的事众人可从来没有听说过!一时间,只见偌大个院子、几百个人,静得竟没有一个人说话。突然,一只酒杯摔下地来,“啪”的一声脆响,碎片四溅,叮叮当当地跳出好远。
只见那新娘子摘下头上凤冠,也放在交杯酒托盘上,对着那新郎官道:“守业,对不住!”说完便抢步跳下石阶,半空中两手一分,已将吉服脱下,信手甩给一旁的一个下人,只穿一件月白中衣、火红喜裙来到院中。她四下里一望,只见院落两边密密麻麻地摆满了酒桌,都给人挤满了。门口虽也被挤得水泄不通,但好在还有起步的余地,便紧走两步,纵身跃起。
那女子借力一个筋斗落在地上,身子滴溜儿一旋,提起裙角往腰间一掖,皱眉道:“昆叔,我不想和你动手。”这时她白衣红裙,明妆薄怒,当真当得起美艳不可方物几字。
却见门口人一开,有一人分人群进来,道:“少夫人,什么事这么急?连大门都不走了?”正是那管事的鹰眼老者。
原来这老者追随霍家三十余年,忠心耿耿,亦仆亦友,霍家上下都要叫他一声昆叔。方才新娘子突然欲离场而去,昆叔正好在门楼下招呼,见事不好起身阻挡。二人在半空中掌对掌,昆叔的金鳌手端的了得,登时将新娘震下,而昆叔却因事起仓促,身法不稳,受新娘双掌之力后退,又不敢亵渎门楼,便当空翻走,在院外落地后这才回来。
那新娘哪里还有时间跟他废话,眼见他还在与闲人推搡,突地拔身而起,又欲逃走。可是这回昆叔却有了准备,眼见他双肩耸动,跳得却比她还快。半空中左手一晃,右手已扳在新娘肩上,喝道:“少夫人,下去!”
人影晃动,两个人纠缠着落下地来,那新娘变招极快,肩膀向下一沉,避开了昆叔的擒拿,右足飞起直蹴老者胫骨。昆叔飞身避开,新娘身子一旋,背对于他,踢起的小腿反着一收,竟以脚后跟反掀老人膝盖。她这招变得大是古怪,虽然背心空门大露,但胜在变化匪夷所思,昆叔一时竟不能应付,又往后退了一步。这时两人的距离便已拉大,那新娘猛地一伏身。这时她背对那老者,这一伏身,弹起的腿便又有了发力余地,猛地一蹬,一条腿猛地打直,如长枪直刺,蹬向老人小腹!昆叔大叫一声,再也闪不开,唯有吸气含胸,勉强避开这一脚。只见那新娘一腿撑地,蹬出的一腿借腰力倒旋而起,如飞瀑倒卷。那老者只觉眼前白光一闪,下巴上已挨了一脚。
那女子一式四脚,姿势曼妙,尤其最后一脚,由身后起势,中途旋腰变向,在空中画了好圆的一个圈子才落地,瞧来不像功夫,倒像舞蹈,可是却已将那老人一脚踢倒。
四下人群为她动作震慑,猛一静,却有一人突兀叫道:“好!”新娘偷眼一看,竟是那唱歌的叫花子,不由气不打一处来。可终究不敢耽搁,待要再逃,突感背后杀气凛冽,不由吃了一惊,身形凝固,不敢妄动。
却听一人笑道:“弟妹,你既已进了我霍家的门,又岂能让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那杀气稍稍一泄,新娘转过身来,道:“大哥。”在她眼前的,正是霍家的大少爷霍传宗。
忽然有人哇哇大叫,又扑起身来。原来鹰眼老人被新娘一脚兜在下巴上,人给踢得倒飞而起,半空中头脑一阵模糊,摔倒在地上一痛,已慢慢清醒过来。大概那新娘因图招式巧妙快捷,不及回力,后三脚全凭腰腿发力,因此劲道不足,虽然踢翻了他,但却几乎没有受伤。
那老人跳起身来,败得不明所以,又气又急还待动手,那霍大公子伸手一拦,道:“昆叔,我和她说话!”昆叔对霍家忠心耿耿,这时少东家既已发话,他虽然面皮仍然难看,却也不能再扑上,只是吹胡子瞪眼,气愤愤地一跺脚,站到一边了。
霍传宗笑道:“进去把交杯酒喝了,咱们还是一家人。”他身为霍家少主,往常的买卖也没少打理,见多识广。这时开口说话,言语中自有说不出的威仪。
那新娘却摇头道:“大哥,对不住,我不嫁了。”她来来回回只是这一句话。霍传宗只觉得火撞顶梁,怒道:“什么不嫁了!霍家哪一点委屈你,对不起你了?如此大庭广众,你要我霍家颜面何存?”
新娘低下头来,原已盘好的长发有几缕滑下,在她腮边轻轻拂动。院中一时静默,不知道这莫名其妙的女子会作出怎样的决定。
良久,那新娘抬起头来,道:“对不起,霍大公子,我叶杏今日无论如何都不能进你霍家的门。”只是这回她连“大哥”也不叫了,显见是已下定决心,要与霍家作个了断。
霍传宗双眉高高挑起,他生得白面修身,本来颇有玉树临风的模样,可是这时生气起来,平日颐指气使的威风抖开,喝道:“反了你了!”他霍家也是跑惯江湖的,防备有人闹事,倒是也一早就有准备。这时他双手向后一抄,拔出两管银叉,就地一划,喝道:“不给你点儿教训,你不知道霍家家法的厉害!”说完,跳过来便即动手。
霍家祖上原是黄河岸上打鱼出身,祖传的叉鱼术乃是一绝。后来家业发达,经过历代淬炼,渔叉由长变短,演变成十七路分波叉法。技成以来,已不知有多少好汉在这对短叉下化身杂鱼,狼狈逃窜。这时霍传宗使来,只见银光闪动,霍霍生风,果然是攻守兼备的绝技。
叶杏面色一寒,道:“你放尊重些!”霍传宗冷笑道:“尊重?你进了洞房再说吧!”他一时气急,连江湖里不干不净的话也出来了。
那叶杏面色本已沉静似水,这时更冷如冰霜,突然间发出一声清啸,纵身上前,不再一味躲闪,放手反攻开来。
这一动上手,却有些怪异。霍传宗的银叉虎虎生风,却再也沾不着那叶杏的一片衣角,也不见她如何闪躲,只是那银叉每每在她身边两寸处轻轻滑过。有那眼力尖的人不由奇怪,难道这霍大少爷嘴上说得凶,手上却在留情么?
霍大少自己却是有苦说不出。他霍家叉法始于先祖叉鱼的经验,鱼在水中时因光线折射,实际位置较之人看到的位置,总要低上几分、远上几分。因此霍家分波叉法在对敌时,发力都往后移了几寸。这种打法,无形中将对手的闪避也算入其中,因此往往能一击奏效。可是这时是对上叶杏,她对霍家叉法中的奥妙竟似洞察于心,于他的虚招假力完全不予理睬。这么一来,霍大少银叉上的威力,竟没能发挥出两三分来,只是在叶杏的身前身后、身左身右刺来刺去,杂耍一般。
此消彼长,二人争斗高下立判。斗到分际,只见霍大少双叉于胸前一横,叶杏左脚起处,一脚踏在他双臂相交之处,逼住他双手,趁势右脚飞起,直奔他的耳门。耳门为人身要害,挨上一记,轻则昏厥,重则耳聋丧命。叶杏这一脚不同于方才斗昆叔时的巧招,而是蓄足了力的旋踢。霍大少闪避不及,心中一凉,闭目等死。
众人惊呼声中疾风灌耳,那一脚的力道已激起霍大少鬓边须发。可是突然间,风停势消,有人惊叫一声道:“住手!”正是霍二少霍守业终于从震惊中清醒过来,飞身下阶,单臂格开了那一脚。
她一言既出,霍守业面色惨白,后边又羞又怒的霍传宗却哈哈大笑,道:“你害怕?你害怕什么?我霍家还能把你吃了不成?弟妹,你长得这般标致,还怕见公婆么?”
这时院子中的几百人都被叶杏的一番话惊呆了。自古以来,女子所谓三从四德,哪里会有这般疯癫不知理的人物?便是偶有抛头露面跑江湖的,最后寻着个归宿也就欢天喜地了,可是这女子言辞恳切,却又不像是赖婚的托词借口。
霍守业嘴角颤动,笑容泛起,却又忽然僵住:“不行的。我已不是小孩子,能够想来就来、想走就走。霍家的事务太多,大哥一个人难以支撑,爹又刚中了风,要人照顾。以前我小,爹爹和哥哥都宠着我,由着我,现在我也该回来,为家里分担些责任。我走不开啦。”他说到后来,语气低柔,满是愧疚。
叶杏眼中光芒又暗淡下去:“是了,你终究是有家的。”霍守业转过了身不去看她,挥手道:“别说了,你去吧。”言下之意,竟真的要放新娘跑路。
他将胸前十字披红扯下,面对叶杏拱手道:“叶姑娘,此去江湖多有坎坷,一路珍重!”话说到这儿,再也无法继续。
叶杏黯然转身,正待离去,忽然霍传宗道:“慢。”叶杏脚步一停,只听他道:“什么时候累了,你就回来歇歇。我这兄弟虽无福娶你,却永远是你的好朋友。霍家大门,随时为你敞开。”当事情既已无法挽回,他竟也能通情达理。
叶杏哽咽道:“谢谢。”掩面纵身,出门而去。
一场婚宴波澜起伏。新娘出走,其志算得上惊世骇俗,而霍家的胸怀却也堪称磊落大方。
霍传宗转身笑道:“各位!新娘子跑了,喜酒是没有了。美酒却还饮之不尽。各位朋友大可放怀畅饮。”霍守业在旁低声道:“哥,谢谢你。”霍传宗斟酒的手微微一抖,低声笑道:“年轻啊。”
年轻又如何?年轻便如何?谁还年轻?年轻何罪?霍传宗却并没有说。
叶杏飞步奔出了霍家庄,往南行时撞到黄河。但见浊水呜咽,恰如她心中五味杂陈,翻腾不息,于是顺流而下,一路往东行去。她心绪激动,如此疾行自然气息紊乱,勉强走得几里,眼前发黑,急忙停脚寻了块河边大石坐下。
叶杏这时得了自由,重回广阔天地,自然又念及霍家的好处,此乃人之常情。想到方才不过片刻时间,自己便亲手斩断与霍二的一世姻缘,错失下半辈子唾手可得的幸福,虽然是主动选择,不曾后悔,可不免也若有所失,眼望河水跌宕起伏,一时怅然不已。
她在这儿望着河水发呆,不知过了多久,忽有一人笑道:“叶姑娘,我寻你寻得好苦!”
叶杏回头来看,只见身后上游处不远站着一人。一身破烂衣衫,手腕脚腕上乱七八糟地缠着些难辨颜色的布条,正是方才婚宴上唱歌的那个乞丐。叶杏本就有些烦躁,这时见了这退婚之源,不由就把火气都发在这人的身上,皱眉道:“你是谁?你跟着我干什么?”
那乞丐微笑道:“在下天山弃徒李响。李响者,木子李,响当当!”
第三章 醉里舒秀才(上)
原来那乞丐正是李响!他当日反出师门,为师父寒石老人所伤,雪山破庙中恍惚幸得一紫靴人所救,后来又为猎户捡到家中将养。李响手脚筋断,虽然接得及时,却也两三个月动弹不得。在猎户家中躺了许久,意气沉沉。想到那紫靴人的身份,再三再四地打听,周围人家却并无人见过。
山中猎户虽然远避官家剥削,可是日子终究也不宽绰。李响在人家家里呆了小半年,再不愿给他们添麻烦,等到勉强能动,便寻机留书致谢,押下身上玉佩,言明大恩日后必报,逃出了天山。
他手脚伤重,身上又没什么银钱,这一路从回疆走过,终于穷困潦倒。虽然牧民豪爽好客,只要遇见便多能管他饭食,可终究消磨志气。待到后来进了青海,终于因他瘸腿伤手、衣衫褴褛,有人便不再将他当作客人请酒请肉,而是顺手施舍。李响初时愤怒异常,但后来想一想,苦笑一声,倒也无话可说了。
别人当他是乞丐,他便给什么拿什么,并不以为耻。如此一路向东,在风中穿过茫茫草原,雪里跋涉漠漠戈壁,也不知前路如何,几番寒暑交征,饥渴困顿,病奄欲死却也不愿停下脚步,便只觉得离开天山,越远越好。
后来在巴颜喀拉山下见得鄂陵湖和扎陵湖,二湖在湛蓝的天空下呈现出蓝宝石一般的光彩,异常绚丽,不由心折徘徊许久。又见一条大河由此导出,其静如凝,其清如泠。李响一时之间神魂颠倒,竟难以自拔,便索性顺流而下,逐水而走,沿途水草丰美,多有牧民救助,旷野无人时也大可捕鱼猎兽,倒过上一段好日子。他每日启程,便朝河里丢一块木头树枝,眼见它载浮载沉,便一路追随着走下去,直到那木头渐渐消失在远方,才停下来喘一口气。
当日他一时气勇,怒骂铮剑盟盟主使者;后为师父责骂,又逼出了他的犟劲;后反出师门,遭遇追杀,不及细想便本能地豪气万丈,才能越战越强。可是破庙一战,一败涂地之余,更被师父挑断手脚,困顿在猎户家中卧床养伤,疼痛加上惭愧,夹杂着后怕与悔恨,早已消弭了他的锐气,兼之长近两年的白吃白喝,虽然他嘴上还强撑着不认输,但实际已在自暴自弃了。
这一走,便又是一年多。一年里,那河水冻了又化,两岸草木枯了又荣。李响头发胡子都长长了,蓬头垢面,状如野人。那一身白衣早已破破烂烂没了颜色,身上的伤也已痊愈,只是将养得不好,落下了病根,每到下雨受风、气候变化时,手脚筋腱都钝钝的疼痛。
就见那河流渐渐宽阔,水大声喧。到了后来又日渐混浊,再没了当日的文静剔透,反而暴躁邋遢,迥然其貌。李响隐约觉得不对,有次见人时终于开口相问,这才知道,原来这大河,便是黄河。
李响生长于天山,可是黄河之名他也是知道的。幼时读书,虽然成绩不佳,李白的“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还”,他还是极熟的。想不到自己竟然懵懵懂懂地跟着黄河走了这么久,几分喜悦之外,更多的却是苦涩。他亲眼见到黄河的变化,那黄河竟如他自己一般,从初时的天山冰雪一路坎坷奔波,终于沦落为今日的滔滔浊流。黄河尚且如此,凡人又能如何?
这一日,他路过兰州,适逢其会,于渡口撞见霍家的喜事,原本只想是坐在树下休息,借机讨些酒肉吃喝,哪知竟卷进这么一场是非,催生出如此一番风波。这场逃婚记别人当是笑话,可他却瞧得怦然心动。
他本就是个癫狂躁厉、任意妄为的性子,虽然如今消沉颓唐,但骨子里终究郁怒。那女子叶杏的行事自私冲动,反而正对他的胃口。眼见得她大乖常理,踢翻昆叔,轻取霍大,将新郎逼得动情晓理,终于如愿离去,不由得击节叫好。
那一瞬间,李响的心突然一痛。三年多来,他颓丧茫然,什么也不愿去想,什么也不愿去做,只觉天地虽大,自己却孤零零好不凄凉。可是这时当他看到这个明明很坚强,却分明很柔弱的女子时,他心里却有一个声音一直在喊:“去帮她一把!”
所以要去帮她,要去和她说话,要去结束对自己长达三年的放逐。他不愿意这个飒烈的女子也如他一般忍受三年,甚至更久的煎熬。他要告诉她,她的选择没有错。人这一生,苦乐甘甜,只有自己能够判断。若是自己不开心,那么锦衣玉食又有什么味道,仆从如云又有什么快乐?
可惜,他这般激动,叶杏却全无感应。只觉眼前这乞丐在霍家骗完吃喝后,又来嘲弄自己,着实面目可憎。当下她哼了一声,站起身来,冷笑道:“响当当?你跟着我干什么?”
李响微笑道:“我想告诉你,我很欣赏你的作为。你做得没错。”为了验证这句话,李响三年流浪,可以说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因此这时说来,蹙眉正色,神色格外诚恳。可惜叶杏先入为主,认定了这人不是好东西,因此只觉得皮里阳秋,阴阳怪气,便冷笑了一声道:“哦?是么?那谢了。”说完转身便走。
若她的致谢乃是发自肺腑,那李响自然高兴,心愿达成之余大概也就各走各路了。可惜那一声冷笑直笑得李响后颈发凉,情知她听不进劝,只是巧言令色,眼见她转身开路,一着急跳上滩石,追了两步,叫道:“喂,别走!”
叶杏猛然回头,厉喝道:“你跟着我干什么?”这一问突如其来,李响心里翻了个个儿,惶然道:“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当李响说出这句话来,他的心里顿时一空。他对叶杏该说的话已说了,该做的事也做了,叶杏虽然不听,却也不能强求。那么接下来,他还要干什么呢?原来他是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干什么,能够干什么的!以前在天山的时候,他的功夫在年轻一辈里是好的,那时候,心里只是懵懵懂懂地想要成为大侠客、大英雄。可是为了一时意气,被废了功夫又断了后路,现在已沦落成了乞丐,他又能干什么呢?
李响被她没头没脑地一通数落,也弄糊涂了,稍稍一愣才明白过来。原来叶杏以为他是见自己退婚逃嫁有机可乘,这才说什么“跟我走”,竟是对自己抱着非分之想一般。一时不由也有些脸红,连忙摆手道:“你别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咱们两个都一样,都是反骨之才,应该联合起来凑成七杀之数,来成大事。”叶杏听了个一头雾水,道:“什么反骨?什么七杀八杀的?”
那个紫靴人曾经说过,他因耳后见腮,脑生反骨,注定不甘寂寞,为世所不容。须得要再找六个和他一样反骨背心之人,组成七杀之数对天抗命,方可成事。他当时模模糊糊地听着,却并没太信,在那猎户家养病之时,虽也闲着问过老人,可是却没人说得清楚,终究只当是一场无稽之谈罢了。可是直到今天,看到这同样桀骜的叶杏,再在方才看到叶杏隆起的后脑,对应想起那几句真言,忽然间,他对此事充满了兴趣:七个人?大事?
李响笑道:“摸摸你的脑后,有没有一块凸起的头骨,那是反骨!身具反骨者,必定会不甘寂寞、兴风作浪。你临时退婚,行事乖张,正是十足的反骨之相。跟我走吧,有人告诉我,如果我能再找到六个人凑成七杀之数,便可成就大事,这样有趣的事,你愿意参加么?”
如此走了三天,两人都是倔强入骨的脾气,三天里竟是一句话都没有。李响三年没有动过功夫,手脚僵硬,内息也乱了。叶杏身子渐好,本来早可以甩掉他,却铆上了劲,只顾耗着李响,脚下只是一点一点加快。这么一来,给了李响喘息之机得以一边赶路,一边回忆过去的身法步法、内力周天。三天来脚步从一开始滞重粘拖,慢慢地灵活轻盈,到最后二十几里时已是矫健有力,恢复了伤前七八分的水准。
这一日,路上行人渐多,两人已来到兰州城外。只见大城崔巍,城门处进出往来、行人不绝,不愧为西北雄关。进得城来已是中午,叶杏在大道边找了家酒楼,上去歇息点菜。李响便在街对面墙脚下坐下。
这三天的奔波,于他来说实在辛苦,这时坐下来,只觉得手脚酸胀,神色越发委顿。兰州向为边陲重镇,八方的茶丝皮药汇聚一地,自然富庶。他坐在这里片刻,已有路人施舍了十几枚铜板。
这时他重拾信心,别人的怜悯于他已不再是施舍,接受这些钱财也只是权宜之计,因此更是无可无不可,来者不拒。叶杏在酒楼上靠窗见他微笑着致谢收钱,不以为耻、不以为荣,心中一时好奇,在窗前招手道:“你来!”
李响微微一愣,旋即微笑站起,一瘸一拐走进酒楼。酒楼的伙计待要拦他,听叶杏已然发话相邀,只好让他上去。好在兰州沟通关外,城中多有马帮来往,粗人脏人也不在少数。
李响大大咧咧来到楼上叶杏的桌前,身上又臭又脏,一众用饭之人尽皆掩鼻,乱抛白眼。但叶杏、李响谁是在乎别人眼光的?
叶杏道:“坐!”李响便坐下。叶杏道:“吃。”李响也不客气,开怀大吃。叶杏已点好的饭菜相当丰盛,显见是早有请他上来之意。
此地人往来芜杂,又以西北的牧人、东来的山陕汉人为多,因此饭菜多以肉面为主。这时只见桌面上叶杏点的是:驼峰炒五丝一客、平伙手抓羊肉十斤、黄河金椒鱼一尾、韭黄鸡丝、百合桃、酿皮子、千层牛肉饼,外加拉面两大碗,白酒一坛。两人也不多说,各逞大胃。李响固然勇猛,叶杏却也不甘示弱。
李响微笑道:“怎样?”叶杏将最后半杯酒倒入口中,低下头来时,冷笑道:“你少管闲事!我来问你,反骨七杀什么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响精神大振,便将自己反出天山,为人所救的事原原本本地都说了。
说到那紫靴人的言语时,叶杏眉毛一挑:“古人有言,头无恶骨,面无好痣。常人的头骨均为善相,怎么会有什么反骨生出来?”
他说得兴高采烈,叶杏却冷道:“这么简单?你真相信所谓相学之说?”
李响微笑道:“反正好玩,为什么不信?本来我是不信,可是谁叫我遇见了你呢?”这话说得乱七八糟。
叶杏脸一红,道:“那紫靴人到底是谁?”李响肯定摇头道:“我不知道!”
叶杏皱起眉来:“就算我和你结伴,那么其余五人在哪儿,可有个方向?”李响镇定自若道:“我不知道。”叶杏沉下脸来,道:“那我们要完成的大事又是什么?”李响踌躇满志道:“我不知道。”
李响微笑道:“我虽然不知道前边的路该怎么走,可我却知道,天山的路我不想走,霍家的路你不想走。既然不能回头,那何不先朝前走再说?”
叶杏笑盈盈地将酒杯举起,仰起头来,最后一滴酒在杯沿上踌躇片刻,滴落在她的嘴角。叶杏“呀”了一声,伸手一抹,道:“三天为限。”
两人正说话,忽然对面有人拍桌骂道:“臭要饭的!你他娘的在说什么呢?”只见在那文士的斜对面、同桌却有一条大汉乘醉站起,捋袖道:“臭得跟猪一样,大爷不来赶你,你却来撩拨祖宗。”
原来叶杏的手指在指向那文士时,却也顺带将一条直线上的大汉也指上了。那大汉正要寻事,见二人指点说笑,哪儿能放过?当即便过来挑衅。
那边桌上有人哄然叫好,却也有几人面面相觑,微变了脸色。
李响看一眼叶杏。叶杏似笑非笑,把玩着筷子,却把头低下了,表明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李响叹一口气,回过头来,拱手道:“这位朋友,我们方才谈话并未涉及尊驾。还望你不要多心,气着了自己。”叶杏低笑道:“脾气挺好啊。”
那醉汉却并不知好歹,看李响低调,更是得寸进尺,手端酒杯猛一口喝掉残酒,将杯一摔,骂道:“你娘的,老子明明听见你和这小娘皮嘀嘀咕咕说爷的坏话,这时不敢认了么?不带种的小子!”
只见李响双唇微张,舌顶齿缝,运足了气,清清楚楚说道:“贱!”他流浪三年,所受屈辱也算不少,本来涵养耐性已然进步了不少,可是这时找着叶杏,忽然间以前的方刚血气又回到身上。三年来委屈偷生、攒在心底的怨气,在这一刻突然爆发出来,一腔血泼啦啦烧将起来,一边笑,一边翻脸。
那边桌上的人本以为他不敢顶撞,哪知这时竟率先发难,顿时全愣了。那醉汉反应稍慢,停了一下才回过味来,登时脸色紫里透黑,怒吼一声搬椅子捋袖子,就要扑上来。
忽然楼梯上有人叫:“那臭要饭的呢?胆子不小,敢在兰州城里抢食,反了他了!”人随声到,已有几个泼皮汉子抢上楼来。
他抢步上来,手里一根铁尺“啪”地拍在桌上,怪笑道:“兄弟,胆子不小啊,来咱们这儿菩萨也不拜一拜,就敢吃贡。收成不错吧,馆子都能上了,给咱们分点儿红吧?”原来这一伙是本地勒索乞丐的地痞,特来找李响的晦气。
李响傻道:“什么收成?秋天了么?”那泼皮气道:“你没经关爷允许,就敢在这儿要饭,活腻味了不是!”他真当李响不懂事,正待动手教训,转眼却看见叶杏,登时色心大起,淫笑道:“看你傻乎乎的,这妹子却长得标致。算啦,大爷不和你计较,就让你妹子陪爷玩玩吧!”一伸手便搭住了叶杏的肩膀。
这回轮着李响低下头来,窃笑不已。叶杏哭笑不得,想不到自己一肚子邪火已憋了数日,如今竟有个不知死活的人冲上前来摸虎须。她心中恼怒,哪还客气,嫣然一笑,款款站起,轻轻伸出两臂,慢慢搭在那泼皮的肩上。
她这般反应,那泼皮登时色授魂与,半边身子都酥了,只道自己又帅又猛,不用强就有人送上门来。他回头与伙伴们挤眉弄眼、哈哈大笑,才笑两声,突然肩上一紧,身子被叶杏双手扳得向前一冲,下边叶杏膝盖早起,端端正正撞在他下体命根的要害之处。那笑声登时转为惨号。那泼皮蜷成个锅里虾米,倒在地上又翻又拱。
李响冷笑道:“叫得难听。要饭的你们都盘剥,给你个盘子舔舔!”
那泼皮也真怪,立刻不号了,只呜呜地叫。众人看时,只见这泼皮两腮尖尖鼓起,一张嘴扯得又阔又平,模样煞是可爱。原来方才那一刹那,李响已塞了个碟子进那泼皮口中。碟子边缘光滑,易进而难出,那泼皮又痛又急,又抓又吐,上下忙乱,竟是无论如何也弄不出来了。
这一下出其不意,围观的泼皮及那周七哥都是大惊。
周七哥叫道:“这人是来闹事的!弟兄们抄家伙!”锵锵声响,赶来的泼皮、大桌的顾客,倒有一半短刀袖棍铁尺在手,呼啦啦将李响叶杏围在当中。
再说那姓舒的秀才从楼上逃下,两条腿又酸又软,也不知是喝多了酒还是被吓坏了。他来到街上,猛地给阳光一晃,几乎站立不稳,踉踉跄跄地冲到街对面,勉强扶墙一站,只觉得腹内倒海翻江,“哇”的一声全吐了出来。
楼上那两个人如何了?他们怎么敢去与周七冲突?
突然间,“哐当”一声,那酒楼二层的门窗碎裂,一条人影倒飞而出,撞在栏杆上稍稍一停,正要站住,从门窗破洞中又飞出一条青影,单脚起处,正蹴在那人心口。那人怪叫一声,撞塌了围栏,扎手扎脚地飞上半空。
人还在空中,从那破洞里又射出一条灰影。只见这灰影速度好快,直在身后留下一道道残痕,闪电般追上先前那人,铁膝摆开,如泰山压顶,砰地磕在那人头上。那人如遭雷击,流星坠地般砸下地来。
舒秀才一闭眼,那人摔在地上扑通一声,哼哼叽叽地起不来。舒秀才心中一痛,不知是那二人中哪个遭了毒手。他闭着眼正待要走,忽然被人扳住了肩膀,那人森然道:“官老爷!舒先生!酒楼有人公然行凶,你就这么走了?”听声音,却不是周七。
第四章 醉里舒秀才(中)
舒秀才战战兢兢地睁开眼来,只见身前一人蓬头垢面,面如金纸,竟是方才酒楼上的乞丐。微风过处,那乞丐手脚上乱缠的难辨颜色的布条簌簌抖动着。
那乞丐烦躁道:“麻烦!”他右手仍扳着舒秀才的肩,左手却将垂下来的布条胡乱绕回腕上。原来方才舒秀才所见那灰影身后的残痕,却是这些布条了。
那乞丐一把抓住舒秀才,气不打一处来:“好你个当官的!你的朋友要打人杀人,你当没瞧见么?”舒秀才慌得把脸别开,不敢看他。那乞丐恨道:“我有功夫倒还没事。若是不会功夫,今日不怕死在他们手中?兰州城中,这便是你为官的王法么?”
舒秀才脸羞得通红,在地上滚了一身的灰土,帽子也掉了,他慌慌张张地捡起来扣在头上,连滚带爬地逃了。
这边厢叶杏冷笑道:“响当当,你不是要劝他造反,怎么只顾骂他?莫不是你已经对他死心了?却也难怪,这人已给圣贤书、处世经、官场故事打磨平整,你怕是无处下嘴了。”
李响却目送舒秀才狼狈万状的背影,忽然微笑道:“不然,我正是因为他还有希望,我才这样骂他。”他回过头来,眼望叶杏,道:“他还没有变成一个废物,你知道,当我骂他的时候,他难过了!”
叶杏一愣,道:“哪又怎样?”
这时候的酒楼下,人们远远围着一个圈子,酒楼二层垮掉的栏杆晃晃悠悠提心吊胆地歪挂着,门窗破洞里有相互搀着的打手探头探脑地观望。街心上木屑纸屑杯碗狼藉,一条大汉浑身脚印地趴着,一个青衣女子与一个灰衣乞丐却兀自叉腰微笑。
“喂,响当当,接下来干点儿什么?”
“找个地方住吧。你该洗澡洗澡,该修面修面,野人似的。”
他们很开心,很久没有这么开心了。
舒秀才一口气跑出半条街,便已经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了。恰好旁边一条小巷,一头撞了进去,靠着墙一点一点地溜坐于地,只觉得一颗心就要跳出喉咙来。
方才那乞丐的折辱,这时回想起来,兀自觉得耳朵滚烫,气愤难平。
那人算个什么东西?说周七是恶霸流氓?他们不也是在当街斗殴?能把恶霸流氓打得满地找牙的,除了更狠的恶霸流氓还能是什么人?还说什么圣贤书?满口的污言秽语,只怕他读都没有读过!说什么百无一用?殊不闻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么?
舒秀才越想越恼,气愤愤地掸掉身上的尘土,整理衣冠,从小巷出来,往衙门走去。
他今年已经二十九岁,人说三十而立,他如今身为兰州知府刘大人座下师爷,也算颇有所成。十年前他科举未果,便在家中办学授课,不久经人引见,进衙门做些文书公事。七年来谨小慎微,从未出错,两年前得刘大人青眼,成为亲信幕僚。虽然手中没有实权,可实则已成城内一号人物。这一路走来,颇有相识之人不时与他招呼,舒秀才不时拱手还礼,高声招呼朗声笑,在衙门里做事久了,这些表面文章早已习惯。
未几来到府衙,与值班的衙役打过招呼,来到刘大人书房,帮他处理些上下的文书。才一坐下,未呕尽的酒劲上涌,在腹中尽数化作了瞌睡,只困得他头沉如铁,太阳穴嘣嘣直跳。可是公务繁忙,唯有捏一捏眉心,泡一壶浓茶,强打精神继续下去。
将将看了一个时辰,将今日的大小文书打理完毕。才要歇歇,忽然刘大人急匆匆地赶来。舒秀才小吃一惊,今日大人的午睡怎的醒得早了?
却见刘大人气急败坏,喝道:“舒先生,中午你见着七爪堂的周七了?”
刘大人怒道:“那周七被打,你也在场?你怎么不尽早跟我说一声?现在关黑虎着人来问,你怎么说?”
舒秀才脑中嗡的一声。这兰州城中,七爪堂的势力极大。堂主关黑虎本是外家高手兼亡命之徒,五年前于城中自立帮派,官府几番清剿,都不能如愿。三年前兰州知府暴毙,城中三个月没有官家打理,那关黑虎趁机扩张势力,行事更加放肆。待到刘大人走马上任时,他已在暗中操控城中银钱往来抽成,其势力更可与官府分庭抗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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