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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里春風入酒觴.txt

2023年10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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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里春风入酒觞(出书版)
作者:惊鸿
【第一章:梨花白】
拍开泥封,清冽的酒香立刻在不大的雅间里弥散开来。
店小二熟练地装酒入壶,再将梅子青的酒壶小心地放入兑了热水的暖罐之中。
“这便是敝店的招牌梨花白酒,”店小二一边轻轻摇晃暖罐,一边笑容可掬地说道:“淮阳李家的梨花白,六年前曾在赛酒会上夺过头名。酒中加入数味秘药,最是强筋活血。”说着将烫好的梨花白酒分入杯中,依次送到了几位客人面前。
几位行商模样的客人接过酒杯,一起看向上座的两位年轻公子。店小二也不由自主地顺着他们的视线望了过去。
这两位公子身上都穿着素青长袍,眉眼之间也颇有几分相似之处,看起来像是一对兄弟。年长的公子眉目英挺,顾盼之间透着与他年龄颇不相符的圆熟沉稳的神气,他身旁那位粉妆玉琢般的小公子自从落座就一直摆弄着手里的九连环,直到酒杯送到了他的手边,才像被惊动了似的,十分惊讶地问道:“你说这是梨花白?”
这位小公子一直低着头摆弄着手里的玩意儿,直到此刻方才抬起头来。店小二一眼看过去便再也移不开视线,只觉得这孩子粉嫩嫩的一张脸衬着双又圆又大的眼睛,简直比年画上的招财童子还要好看。
小公子正等着听他的回答,视线落在店小二的脸上,神情专注。店小二与他对视片刻,便觉得他眼中似有水波流动,黑白分明得令人惊艳。当下不敢再看,低着头回答说:“回公子的话,是梨花白。”
“不对吧,”小公子从桌上端起酒杯放在鼻端轻轻嗅了嗅,皱眉说道:“这怎会是淮阳李家的梨花白?你叫掌柜来。”
店小二吃了一惊,“小公子这话可是在砸我们的招牌啊。”
小公子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关着门说话,不会影响你店里的买卖。你只管叫掌柜的来,就说我有话要问他。”
店小二迟疑片刻,大概觉得这事儿自己做不得主,便匆匆退了出去。
座中数人相视而笑,一位满脸胡茬的中年人笑道:“酒都烫好了三爷才觉出不对来,可见这玩物儿确实误事。”
小公子的脸一红,正要替自己辩解,就听身旁长兄低声笑了起来,“胡先生就别笑话他了,这两年来,老三不是跟着五岩先生在深山老林里住着,就是跟着您二位钻在酒窖里没日没夜地忙活。好不容易能出来走走,就任他玩儿吧。”
被称为胡先生的中年人呵呵笑了起来,“你这孩子,你光知道我笑你,你怎么就没听出来我是在夸你?你不信问问老章,背后我还夸过谁来?”
小公子看了看自己的长兄,两个人的脸上都流露出无可奈何的神色来。
雅间的门推开,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人急匆匆地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刚才侍酒的那位店小二。
“在下公孙重,”中年人冲着座中客人拱了拱手,“听店里伙计说,几位贵客对小店的水酒不满?”
“不满倒谈不上,”小公子见兄长和座中人都拿眼看着自己,便做了个“请坐”的手势,笑嘻嘻地说道:“不过,公孙先生,你这酒确实不是淮阳李家的梨花白。”
“哦?”公孙重倒也不恼,心平气和地反问道:“此话从何说起?”
“听说公孙先生的宜阳楼在各地都有分号,”小公子打量着他,眼神格外专注,“生意做的这么大,一定听说过淮阳顾家的‘霜满地’了?”
公孙重颇有些尴尬地笑了起来,“小公子倒是个行家。”
小公子抿嘴一笑,又说道:“要说淮阳顾家的霜满地,倒也是近年来难得一见的佳酿,伏天里用冷水之湃过之后饮用堪称绝妙。不过,这霜满地一经加热,药气反倒压过了酒香,生生糟蹋了好酒。”
小公子笑着摇了摇手,“我们是外人,你生意上的事儿我们不便说什么。不过不可再冒用淮阳李家的名头了。”
“不错,”小公子笑道:“我们便是淮阳李家的人。”
公孙重连忙起身行礼,“在下真是有眼不识泰山。”
他这一多礼,座中客人只得站了起来回礼,连称不敢当。
“我这店里上月刚进了李家酒窖的桃花酿,”公孙重转头吩咐身后已经听呆了的店小二,“告诉厨房,上两坛桃花酿来。”
“慢,”小公子喊住了正要往外跑的店小二,转头望着公孙重笑问道:“我们特意挑了宜阳楼歇脚,可不是为了喝自家的酒。我听说宜阳楼在蜀地也有分店,是真是假?”
“自然是真。” 公孙重挺直了后背,神色间颇有些自得之色,“宜阳楼十八家分号,蜀地有两家。”
小公子双眼一亮,“蜀地清酒,你这店里有没有?”
公孙重微微有些错愕,“小公子也知道蜀地清酒?”
公孙重哈哈笑道:“巴郡的名酒除巴乡清外,还有板楯蛮的清酒,较之巴乡清酒味更加清醇。”
“何止见过,”公孙重眯起眼,洋洋得意的神色颇像一只骄傲的老猫儿,“在下曾在蜀地居住数年之久,这两味清酒自然不会错过。”
小公子忙问:“其味如何?”
公孙重摇头晃脑地说道:“入口绵甜,辛而不辣,余香清冽,”
小公子不知不觉流露出几分馋涎欲滴的表情来,“先生店中可有?”
公孙重微微眯起双眼,神色颇为踌躇。
座中几人对小公子的反应似乎已习以为常,含笑看着这颇有趣味的一幕却并不插话。
公孙重眼开一线,摇了摇头,“倒不是店里伙计有意瞒着客人。公子想想看,这酒先要派人去夷人手里收来,再跟着车队一路运回来,这得下多大的本钱?纵然有,也是自家人留着享用了,哪里舍得拿出来待客呢?”
小公子眨了眨眼,虽然觉得他说的颇有道理,可是到底有些舍不得就这么丢开手。摆弄着手里的酒杯想了想,又说:“呐,你拿霜满地假冒梨花白也不知多久了,看在我没有去官府告发你的份儿上,你也该把我当做自己人了呀。”
公孙重愣了一下,像是没料到小公子会突然说出这般耍赖的话。座中其余的客人却都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
公孙重眼珠转了转,“要不然就如何?”
小公子瞥了他一眼,神色颇有些意味深长。
公孙重开始低头掐指头。
“你这是做什么?”小公子好奇地问道:“不会是在掐算自己到底假冒了多少日子吧?”
“到底多久?”小公子有点心急了。
“这样吧,”公孙重斟酌片刻,缓缓说道:“公孙重既然欠着公子一个天大的人情,一旦车队回来,我立刻让人送两坛清酒到公子府上如何?”
“当真?!”小公子又惊又喜。
“买卖人,一言九鼎。”
“好个一言九鼎,”小公子两眼直放光,“那就说定了,你让人送到淮阳李家,就说找李三。回头我重重谢你。”
“好说,”公孙重眼中精光闪动,“能结识三公子这样的朋友,公孙重深以为幸。”
一番推杯换盏之后,彼此的称呼已经由三公子、公孙先生变成了李老弟和公孙大哥。公孙大哥将酒足饭饱的李老弟一行人送出宜阳楼外,目送车马消失在了长街的尽头,脸上的表情仍有些依依不舍。直到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公孙重才下意识地抹了把脸,恢复了平时波澜不惊的模样。
“怎么,舍不得?”
公孙重皮笑肉不笑地回身弯了弯腰,“哪里,哪里,羽公子多虑了。”
身后的白衣公子冷哼一声,“我倒不知公孙重是这么爱交朋友的人。”
“不但好酒,而且懂酒,”羽公子冷冷笑道:“正对了公孙先生的胃口啊。”
“我看那位大公子也不简单,”公孙重仔细回忆席间那位大公子的神态。
“年纪轻轻却压得住阵脚。” 羽公子打断了他的话。
公孙重颌首,“确实如此。”
公孙重垂下头,假装自己没有听到这句没头没脑的话。
“不过有件事你一定不知道。” 羽公子侧过身瞟了他一眼,冷冷笑道:“淮阳李家并没有这么一位三公子。”
公孙重吃了一惊,“他们不是李家的人?”
羽公子摇了摇头,“李首滃膝下两位公子,长公子李明皓,二公子李明禧。除了这两位公子,李府就只有一位小姐,与长公子李明皓乃是一母同胞,未到及笄之年,闺名叫做新荷。”
【第二章:金雀钗】
李新荷一手牵着马缰一手拂开帽檐上的积雪,笑呵呵地说:“难怪奶妈总是念叨:正月里都是年呢。”
李明皓从身旁的摊子上拿起一个鲤鱼灯笼,笑着问她:“好看吗?”
“你还当我是小孩子呀?”李新荷嘴里这么说,一双眼睛却滴溜溜地落在了他手里的灯笼上。红红的鲤鱼,金线描画着鳞片,圆眼睛下面还翘着两根俏皮的须子,很像几年前大哥买给她的那个灯笼。
李明皓摸出几个小钱扔给了摊主,提着这个鲤鱼灯笼笑嘻嘻地冲着她晃了两晃,“要不要?”
“要!”李新荷理直气壮地扑了过去,抢过灯笼挂在了马鞍上。
李明皓被她的动作逗笑了,揉了揉她的发顶笑着说:“今年你可算是得闲了,灯节的时候我带你出去看灯。”
李明皓笑道:“都依你。”
李新荷美滋滋地摸了摸身上背着的弯弓,“还得给我买一把好弓。师傅说了,我这把弓太轻,筋也不好。”
李新荷大笑,“走镖的也好,多神气。”
“光会射箭可走不了镖,”跟在他们身后的胡先生听见了兄妹两人的对话,笑着说:“我可听人说了,小时候你们跟着家里的武师傅学拳脚,三爷天天被武师傅罚跑步,结果练出了一身好力气。可惜除了拉弓射箭,别的可都没学会。”
一旁的章先生也呵呵笑了起来,见李新荷小脸涨得通红,忙又安慰她说:“会射箭已经很好啦,咱们三公子又会做酒又会射箭,这可是文武双全呢。”
胡先生见她脸红,连忙把话题拉了回来,笑着问她:“咱们马上就到家了,三爷可想好没有怎么说服老爷?照我的猜测,老爷是打算把赛酒会的机会指派给二少爷呢。”
兄妹俩对视一眼,脸色不约而同地阴沉了下来。
酒行三年一度的赛酒会,每家每次只有一个名额。要是按着年龄大小倒也理当轮到李明禧。问题是,李明禧从小就对做酒不感兴趣,每日里只是读书骑马,从来不进酒窖。眼看着距离赛酒会还有不到一年的时间了,他突然又跳出来跟自己的妹子抢夺这个名额,怎么看都有点儿故意为难人的意思。偏偏李老爷觉得自己不务正业的儿子这是迷途知返了,欣慰的不得了。
胡先生和章先生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李老爷年前之所以跟他们说起这个事儿,言下之意就是要请他们帮着二少爷做这件事儿。如果这事儿真的定下来的话,这次回去他们可就再不能推脱了。
李新荷的神情越发沮丧,“二哥对酒坊里的事从不上心,只怕他连酒曲酸浆都分不清呢。”
李新荷却有些闷闷不乐。
一行人赶回淮阳时已是第三天的黄昏时分了,管家李荣带着人正候在安裕街李府的大门口,见他们回来一边招呼人进去给老爷报信,一边安排下人们把少爷小姐以及两位酒师傅的行李送回各自的住处。李明皓交待了下人几句,就带着李新荷先去荣安堂见老爷。
进了垂花门,远远就看见堂下台阶上立着一个高挑的人影,身边围着几个小厮,正唧唧咕咕不知说些什么。
李新荷没想到进了家门最先看到的就是这个人,心里莫名其妙地就有些不舒服。她转过头看了看李明皓微微蹙起的眉头,压低了声音问道:“他又要干嘛?”
李明皓抬起手在她额头上轻轻弹了一下,压低了声音说道:“刚回来,别又惹麻烦。”
李新荷不满地轻哼了一声。这时台阶上的几个人也看到了他们,身材高挑的青年连忙走了下来,笑嘻嘻地说道:“刚才就说你们已经进了门,我还琢磨怎么这半天都不见进来呢。大哥,三妹,你们一路辛苦了。”
“天冷,二弟怎么就在外面候着?”李明皓扫过跟在他身后的几个小厮,神色微露不悦,“连件斗篷也没穿,跟着的人怎么也这么不上心?”他在下人面前一向颇有威信,这时又故意板起脸,说的那几个小厮都缩手缩脚地垂了头。
李明禧忙说:“不关他们的事,是我要出来迎着的。”见李明皓还是一脸要教训人的表情,连忙岔开话题问李新荷:“三妹妹累了吧,爹刚才还吩咐厨房预备着宵夜呢。”
“还好。”李新荷懒懒散散地跟他打招呼,“二哥精神不错,年过得好?”
“还好,”李明禧一笑,那双略显细长的丹凤眼就弯了起来,“就是爹爹和姨娘惦记着大哥和三妹,一直静不下心来。”
李明禧看上去要比李明皓瘦弱得多,肤色里也总是透着几分气血不足似的羸弱,又长了一双酷似他母亲的丹凤眼,灯光下看去一阵风都能吹走似的。李新荷暗想:难怪自己的老爹总觉得他们兄妹俩联手欺负他,就他这副病歪歪的模样,要说是他一直在欺负别人,估计也没人会相信。
李明禧从小就是个性格别扭的孩子,不爱说话,也很少跟李明皓兄妹俩一起玩,人前人后总是不声不响的。他的书读的不错,十四岁那年就考了童生。不过从那之后,原本一门心思准备应考院试的人莫名其妙地就浪荡了起来,总是跟着学馆里一群年岁相当的子弟出入于妓馆酒楼之间,简直把自己当成了第二个柳耆卿。有那么一段时间,李首滃是很看不上这个儿子的。他年幼时家境贫寒,入赘李家之前吃了不少的苦,因此格外见不得自己儿子一副纨绔子弟的派头。
不过,这都是以前的事儿了。
一想起见到李老爷之后要盘算的那些事儿,李新荷心里又有些纠结了起来。自从两年前母亲去世之后,她就越来越拿不准他的心思了。
李明禧抢在前面打起了毡帘。一股暖暖的甜香扑面而来,顿时驱散了室外的寒气。因为年节的缘故,房中原本的紫檀木屏风换成了一副四时花卉的八宝朱漆屏风,西面一溜椅子上换了银红撒花椅搭,椅子两侧高几上的茗碗瓶花也都换了新鲜颜色,颇有几分暖意融融的喜庆气氛。
李首滃正在房中走来走去,看见他们进来眉宇之间焦虑的神色顿时为之一松,“回来了?一路可还顺利?”
李明禧的母亲颜氏站在他身后,手里还捧着李老爷常用的那只紫砂茶壶。见他们进来忙行了个礼,笑晏晏地说道:“大公子,三小姐,一路辛苦了。”
颜氏穿着半旧的秋香色家常衫子,鬓边挽着一支金雀钗,虽已年过四十看起来仍然容色俏丽,一双妩媚的丹凤眼和李明禧几乎一模一样。
一家人落座之后,李首滃又问:“你们舅舅身体还好?”
“舅舅还硬朗,”李明皓答道:“就是舅母犯了气喘的毛病,一直不见好。”
“她那是老毛病了,需得静养。”李首滃微微颌首,又问:“见到五岩先生了?”
“五岩先生还是老样子,不爱见外客。”李明皓微微笑道:“不过儿子沾了三妹的光,旁听不少酒经,获益匪浅。先生收了金盘露,对三妹大加赞赏,说这酒与老方相比已是不相上下了。”
颜氏也笑道:“三小姐一向聪慧,都是老爷的孩子,哪一个错的了呢。”
李新荷微微蹙眉,不知是不是她多心,总觉得颜氏这句话听起来另有所指。转头去看李明皓,他却恍若未闻一般笑微微地跟自己父亲说:“五岩先生还说三妹若能带着金盘露去赛酒会上和同行们互相切磋切磋就更好了。”
趁着这个话头,李新荷忙凑过去讨好地给老爹捶了捶肩膀,“爹,先生都这么说了,这下你能把参加赛酒会的事儿放心地交给我办吧?”
话音未落,李新荷就注意到李首滃的肩膀微微一僵。抬头看时,颜氏以手巾掩住下颌,面色微露尴尬,而站在她身后的李明禧却不加掩饰地皱起了眉头。
李首滃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金盘露再好,小荷毕竟是个女儿家,哪里好出去人前抛头露面?不可胡闹。”
“赛酒会的事儿我已经交给了明禧,”李首滃在女儿手背上拍了拍,温声说道:“九酝春酒的方子也已经给了他,你不要再插手这件事了。”
李新荷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李明禧,“你对做酒的事不是不感兴趣?”
李明禧自然清楚她的言下之意是说自己不会做酒。虽然当着父亲的面他不好跟这位妹妹争执,眉眼却已然阴沉了下来。
“不会可以慢慢学。李家的子孙,岂有一直不会的道理?”李首滃自然也听得出女儿这句话的意思。他看看嘟着嘴的女儿,再看看一旁看不出神色的长子,颇有点儿头痛地加重了语气,“九酝春酒的方子我已经给了明禧,此酒久已失传,若能凭着这张残方试酿成功,定然可以在赛酒会上大放异彩。这段时间明禧要操心的事情太多,你们不许再给他添乱。”
这话不仅仅是在训斥李新荷,同时也在敲山震虎暗中警告李明皓。李明皓还没有做出什么反应,李新荷却已经气得脸色发白,“大哥的梨花白做了整整三年,我的金盘露仅仅是补方、找水就耗去了一整年的时间。就算二哥是个做酒的天才,毕竟连酒窖还不曾去过。爹当真觉得他用不到一年的时间就能酿制出久已失传的九酝春酒?”
“梨花白和桃花酿从配方到试酿都是大哥的心血,”李新荷不服气地打断了他的话,“九酝春是爹爹花钱买来的残方,可不是二哥自己的配方!”
“放肆!”李首滃一拍桌子,开始觉得头疼。
李明禧脸色白了一白,紧盯着李新荷的一双眼睛却好似冒了火一样。这边颜氏眼见一家人又起了冲突,连忙拉住李明禧的袖子,示意他不可多言。
李首滃摇了摇手,“你们两兄妹都给我住嘴,这事儿我已经决定了。”
李新荷哼了一声,转过头去暗自生闷气。
“这件事就这么定了。”李首滃加重了语气,“我已经把南郊的福字老窖拨给了明禧,跟你们回来的胡先生和章先生也跟他过去。你们没事别去打搅他!”
“爹爹这般轻率就把赛酒会的事儿交给二哥,我不服!”李新荷提高了声音。
“不需要你服!”李首滃也动怒了,“我是一家之主,这件事我说了算!回你的房间去,不许再多说一个字!”
李新荷的眼圈一红,一转身头也不回地冲出了荣安堂。
据说此酒香如幽兰,粘稠挂杯,酒后余香三日不绝。
“九酝”即“九股”之意,也就是酿酒的过程中要分九次将酒饭投入曲液之中。“九酝春酒”即是用“九汲法”酿造的春酒。因为先股的发酵醒对于后股的酒饭起着酒母的作用,因此到底是分九股还是十股的问题,一直以来颇多争议。酒曲酒饭的用料用量、投料的顺序火候更是半点也马虎不得。所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这其中微妙的差异,即使是经验最丰富的酒师傅亦未必拿捏得准。
李新荷自小便跟在酒师傅的身后打转,这里面的门道自然是一清二楚。如今见老爹将这般重要的事交给了毫无经验的明禧,心里又是失望又是恼怒。自从六年前看到长兄的梨花白在赛酒会上夺魁便已悄然萌生的期望如今统统落了空,李新荷越想越是不甘,一口气跑到了后园的荷塘边,抱住一株老桂树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耳边听得脚步声越来越近,知道是李明皓不放心自己,故而一路跟了过来。片刻之后,身上一暖,一件斗篷搭在了自己的肩上。
“老幺,”李明皓在她肩上拍了拍,低声劝道:“这事儿你也要想想爹的难处。毕竟他也是李家的子嗣,就算排队也是先轮到他然后才能轮到你啊。”
“那怎么一样?”李新荷哭得脸都花了,“他连酒窖都没进去过,哪里知道怎么照方酿酒?爹光想着笼络这个儿子,连李家的声誉都不在乎了吗?”
“毕竟爹爹有自己的想法。”李明皓缓缓说道,“何况他身边现在只有颜氏照顾着,他也不可能完全不考虑她的感受。”
“你还小,”李明皓微微叹气,“这里头的事儿跟你说不明白。爹爹也不过是想一碗水端平罢了。”
“我不服气!”
李明皓揉了揉她的发顶,“老幺,爹也有苦衷的。”
李新荷拽着他的袖子擦了擦脸,闷闷地说:“他体谅自己的儿子,可是做出来的酒不好,又有哪个客人会体谅他?”
李明皓也觉得这个话题越往下说就越是让人纠结,忍不住叹了口气,“算了,不说这个了。明儿我要去桃花湾,留在家里我怕你会觉得闷,不如跟我一起去吧。”
李新荷立刻跳了起来,“我去!”
【第三章:点绛唇】
李明皓还要跟几个管事的人一起盘账,把她送到西园门外就去忙自己的事儿了。李新荷裹着斗篷,没精打采地往里走。这两年她不是跟着五岩先生住在山里,就是和胡、章两位先生守着酒窖,算起来已经很久没有回过自己的闺房了。
庭院依旧,在冬夜淡淡的星光下无声无息地散发着静谧的气息。院子里的两株老桂树和树下的秋千架也仿佛睡熟了一般,令人不由自主就想放轻脚步。房间里亮着灯,透过银红色的窗纱,在夜色里晕染开暖暖的一团光雾。李新荷正琢磨着她那个娇俏的丫鬟是在房间里替她整理床铺还是在小厨房里给她准备宵夜,就听房门吱呀一声轻响,一个纤瘦的人影已经迈步走了出来。
“青梅。”李新荷三步两步跳上了台阶,将那女孩抱起来转了个圈,“这么久没回来,我都想你的酒酿圆子了。”
青梅被她吓了一跳,直到被放下地才拍着胸口嗔道:“小姐你又吓唬人了。真想我的酒酿圆子怎么这次出门又不肯带我去?”
“你不会骑马啊,”李新荷摘下斗篷扔进她手里,“再说就两三个月,时间也不算很长。呐,我这不是回来了?奶娘呢?”
青梅跟着她进了屋,一边絮絮叨叨地说道:“奶娘知道你今天回来,这会儿正在小厨房里给你准备点心呢。呀,小姐,你的袍子都刮破了。”
李新荷低头看了一眼,袍角不知在哪里刮了一道口子,也许是刚才一路疯跑的时候刮的。这么一来,她又想起了那些让她心烦的事儿,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
李新荷没有出声。
“帮我准备热水吧,”李新荷满脸疲惫地打断了她的问题,“一直赶路,我都累死了。”
青梅没有再多问,连忙吩咐下人预备东西去了。一直到李新荷闭着眼泡进了热水里,她才小声说:“我听芙蓉说,老爷要给小姐定亲呢。”
李新荷的睫毛颤了颤,“说了是哪家?”
“好像是还没定,”青梅小心地揉搓着她的头发,低声说:“老爷本来是想先给二爷定门亲事的,选了富康街古玩宋家和舅爷家的一位表小姐,结果姨奶奶都没看上。后来不知怎么就说到了小姐,说小姐再过几个月就要行及笄礼了,再像现在似的一天到晚穿着男装,背着弓骑着马的,实在不像个样子。”
李新荷蹙了蹙眉,“我的事儿什么时候轮到她来指手画脚的了?”
“话是这么说,”青梅也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可是你想啊,夫人不在了,老爷身边就只有姨奶奶一个人,也只能是跟她商量啊。再说,她现在毕竟也管着家呢。”
李新荷没有出声。
青梅把冲干净的头发在她脑后绾了起来,又压低了声音说道:“小姐恐怕还不知道呢,以前跟着夫人管家的陈嬷嬷,上个月被姨奶奶打发到厨房去了。下人们都说,姨奶奶这是把管家的手段都学到了,再也用不着陈嬷嬷,要开始用自己人了。”
李新荷刚接过她手里的布巾,两只手不觉一僵,“陈嬷嬷?”
“是啊,”青梅微叹,“陈嬷嬷那人虽然不多话,内里却是极要强的。这么一折腾就病了一场,这几天才好些了。”
“老爷没说什么?”
青梅摇摇头,“姨奶奶管家,他又怎么会留意内宅里下人们调配的事儿?”
“你跟奶妈说一声,”李新荷擦干了身上的水,一边接过她递来的内衫换了,一边头也不抬地吩咐:“明天去把陈嬷嬷接过来,她是太太跟前的老人,我可不能眼看着别人作践她。”
青梅连忙答应了。
李新荷出来的时候,青梅已经取出了旧时在家穿戴的襦裙、背子。李新荷这两年东奔西走的都是男装打扮,冷不丁看见绣花的裙衫,竟有点儿不适应。
青梅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正想着要怎么劝劝她,就听房门吱呀一声响,一个矮胖身材的中年妇人一边推门进来一边笑着说:“早不听我的,你看看,撞上了还得挨她的数落。”
李新荷听到这个声音,心里莫名其妙地就委屈了起来,就好像那些跋山涉水累积的辛苦在这一刻因为有了疼惜的人而统统发作了出来。她觉得自己的眼眶热了热,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向上弯起。
奶娘姓王,从新荷出生起就开始伺候她了。她自己的孩子不足百天就得热病死了,十几年下来,实在是把新荷当成了自己的孩子般疼爱。李新荷一走就是两年,年前好容易回来一趟,结果没进家门,扔下行李随从又跟着李明皓去了五岩山。青梅这两年还时不时地跟在她身边,奶娘却是很久都没见过她了。
“没人给你气受吧?”李新荷松开手,上上下下地打量她,“我托人送来的东西和银子可是都到你手里了?”
奶娘擦了擦脸,转身招呼小丫鬟们把做好的宵夜摆上来。新荷见那两个小丫头十分眼生,忍不住皱了皱眉,低声问青梅:“我又不在家,这院子里什么时候来了这么些伺候的人?”
李新荷皱着眉头在桌边坐了下来,等那两个小丫头退出去了才又说道:“青梅,明天你把这两个人给我送回去。”
青梅微微一愣。
李新荷又说:“以后不论是谁往咱们这院子里塞人一律挡回去。就说是我说的,人多了我嫌吵。”
青梅抿嘴一笑,点了点头,“我记下了。”
奶娘拿起布巾把她的头发一缕一缕擦干,也不知是难过还是欣慰,低低地说了句:“小姐这两句话说的还真有几分太太的气势。”
李新荷刚拿起勺子又放下,转过身钻进奶娘的怀里闷声闷气地说:“你们都不知道,我憋着一肚子气呢。”
奶娘和青梅对视了一眼,伸手拍了拍她的后背,斩钉截铁地说:“放心,你可是李家的嫡小姐,奶娘决不让人欺负了你去。”
李新荷在她怀里蹭了两下,长长叹了口气。
原本积攒了一肚子的话要跟奶娘和青梅说,无奈一路疲劳,宵夜还没吃两口,李新荷就已经困得睁不开眼了。上了床,不等头挨着枕头就沉沉睡了过去,连做梦都觉得筋骨酸痛难忍。一觉醒来已经天光大亮,房间里静悄悄地弥漫着一股安息香的味道。
青梅正轻手轻脚地守在外间整理她带回来的东西。听见里间的动静忙走了进来,谁知一探头正好看见她手忙脚乱地抓衣服,忙赶过来笑着说:“大少爷给小姐留话了,说让小姐多睡一会儿。他要先去一趟酒窖然后才去店里呢。”
“去酒窖?”李新荷愣了一下,“他去酒窖干什么?”
“大少爷没说。”青梅知道她要出门,拿过来的是一件雨过天晴色的窄袖长衫,又替她绾了少年的发式。
奶娘在外间已经摆好了早饭。见李新荷匆匆忙忙吃了两块点心就要出门,又硬按着她多喝了半碗粥,这才放心让她出门。
门帘一挑开,就见几个大丫鬟正从园子外面走进来,领头的一个穿着绿袄子,腰肢纤细,正是颜氏跟前的贴身大丫鬟柳叶。
李新荷皱了皱眉,脚步不停地往外走。
柳叶看见她,连忙抢步上来行了个礼,“见过三小姐。”
李新荷点了点头,“有事?”
柳叶笑着说:“姨奶奶得了几盒漱芳斎的胭脂,特意让奴婢给三小姐送些过来。”
李新荷微微一愣,“姨娘有心了。”
柳叶又说:“三小姐穿着男装看着就像位小公子,难怪姨奶奶说三小姐要是再不扳一扳,只怕日后穿上女儿家的裙衫也不像个千金小姐的模样了。”
李新荷淡淡地瞥了她一眼。
柳叶笑了两声才意识到气氛不对,忙拿手帕子掩着口咳了两声,“姨奶奶说,南街顾府的长房太太腊月二十九过生日,已经派人送了帖子来。姨奶奶请小姐过去选衣料,预备着裁衣裳呢。”
李新荷的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眉眼之间自带冷意。柳叶一句话没说完就不敢再看她,垂着头,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低。
走出几步之后,李新荷却又想到了另外一处古怪的地方:南街顾家和李家是多少年的死对头,他们府里的太太过生日怎么会给李家的女眷下帖子?
要细说起顾家和李家的渊源,活着的人里头没有几个能说得清。李新荷只知道顾家上上一任的的当家老爷曾和母亲的曾曾祖父为了争夺一块上好的地皮打过官司,从那之后两家便互不来往。
顾家是皇商,一向是长房管着顾家的珠宝丝绸买卖,二房管着酒楼的生意,前前后后在赛酒会上露过几次脸,也算是淮阳城的大酒商,手底下大大小小十来个酒窖,规模虽然比不上李家老窖,但顾家的二老爷对酒之一道颇有研究,据说上届的赛酒会上夺了头筹的琥珀光就是在这位二老爷的指点之下酿制而成的。
六年前李家的梨花白夺魁,三年前顾家的琥珀光占了头名。下一届的赛酒会本该是顾、李两家又一场针锋相对的角逐,却因为突然冒出来一个李明禧而被打乱了局面。
李新荷举起拳头在额头上轻轻敲了两敲,心中烦闷的只想大叫。
原以为自己只有在想到赛酒的时候才会头疼,现在才发现跟赛酒会沾边的事儿也一律不能想,一想就头疼。
穿过后园,远远就看见角门外候着李明皓的小厮融墨,原来李明皓出门之前已经吩咐下人给她预备了暖轿。知道她怕冷,又特意让融墨给她带了手炉来。
“大哥呢?”李新荷问融墨,“他去哪个酒窖了?”
“地字号酒窖,”融墨笑嘻嘻地替她掀开轿帘,“大少爷说了,金盘露今日上柜,他得先去窖里看看,让小姐先去店里。”
一想到金盘露,李新荷心中不免又是一阵纠结。再过几个月她就要行及笄之礼,及笄之后家里就会给她定亲,定亲之后她就不再算是李家的人了。可以说这一届的赛酒会是她唯一的一次机会。
李新荷每次想到这里都觉得抓心挠肝一般。昨晚临睡前还试图安慰自己说:既然老爷都不在意李家会折了面子,她一个养在深闺的姑娘家还有什么可生气的呢?何况李明禧未必就一定会失败,说不定他一直在暗地里养精蓄锐,卧薪尝胆,为的就是要赶着这样的一个机会一鸣惊人呢?
可是做酒并不是认识字,读得懂方子就能做得成啊。李明禧的态度不像是要做酒,反而更像是要赌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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