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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風景線.txt

2023年10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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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的椅桌和人们的错杂的光景,使人觉得,好像入了魔宫一样,心神都在一种魔力的势力下。在这中间最精细又最敏捷的可算是那白衣的仆欧的动作,他们活泼泼地,正像穿花的蛱蝶一样,由这一边飞到那一边,由那一边又飞到别的一边,而且一点也不露着粗鲁的样子。
空气里弥漫着酒精,汗汁和油脂的混合物,使人们都沉醉在高度的兴奋中。有露着牙哈哈大笑的半老汉,有用手臂作着娇态唧唧地细谈着的姑娘。那面,手托着腮,对着桌上的一瓶啤酒,老守着沉默的是一个独身者。在这嬉嬉的人群中要找出占据了靠窗的一只桌子的一对男女是不大容易的。
——呵呵呵呵。
——有什么好笑呢?
——笑你样子太奇怪啦,瞧,你的眼晴满蓄着泪珠哪!
大概是多喝了点“车厘”吧!但是除了酒,我实在也找不到什么安慰,移光,你相信吗?我今天上午从朋友的家里出来,从一条热闹的马路走过的时候,我觉这个都市的一切都死掉了。塞满街路上的汽车,轨道上的电车,从我的身边,摩着肩,走过前面去的人们,广告的招牌,玻璃,乱七八糟的店头装饰,都从我的眼界消灭了。我的眼前有的只是一片大沙漠,像太古一样地沉默。那街上的喧嚣的杂音,都变做吹着绿林的微风的细语,轨道上的辘辘的车声,我以为是骆驼队的小铃响。最奇怪的,就是我忽然间看见一只老虎跳将出来。我猛吃了一惊,急忙张开眼睛定神看时,原来是伏在那劈面走来的一位姑娘的肩膀上的一只山猫的毛皮。这实在不能怪我,山猫的祖先原是老虎,因为失了恋爱,正在悲哀的时候,被猎户捉去饲养,变成了猫儿,后来又想起它的爱人,走到山野里去,所以变了山猫的。总之,我的心实在寂寞不过了。倘若再添这些来时,或者我的生命的银丝,载不起它的重量,就此断了。我只……
——到底你今天怎么啦,这么多的话语?
——……!
他不答,只瞟了她一眼。这时他才知道一盒的火柴都一根根被他折断了,弄得满身都是碎梗。
忽然空气动摇,一阵乐声,警醒地鸣叫起来。正中乐队里一个乐手,把一枝 Jazz的妖精一样的 Saxophone①朝着人们乱吹。继而锣,鼓,琴,弦发抖地乱叫起来。这是阿弗利加黑人的回想,是出猎前的祭祀,是血脉的跃动,是原始性的发现,锣,鼓,琴,弦,叽咕叽咕……
经过了这一阵的喧哗,他已经把刚才的忧郁抛到云外去了。
——跳吧!
他放下酒杯说。
两个肢体抱合了。全身的筋肉也和着那癫痫性的节律,发抖地战栗起来。当觉得一阵暖温的香气从他们的下体直扑上他的鼻孔来的时候,他已经耽醉在麻痹性的音乐迷梦中了。迷朦的眼睛只望见一只挂在一个雪白可爱的耳朵上的翡翠的耳坠儿在他鼻头上跳动。他直挺起身子玩看着她,这一对很容易受惊的明眸,这个理智的前额,和在它上面随风飘动的短发,这个瘦小而隆直的希腊式的鼻子,这一个圆形的嘴型和它上下若离若合的丰腻的嘴唇,这不是近代的产物是什么?他想起她在街上行走时的全身的运动和腰段以下的敏捷的动作。她那高耸起来的胸脯,那柔滑的鳗鱼式的下节……但是,当他想起这些都不是为他存在的,不久就要归于别人的所有的时候,他巴不得把这一团的肉体即刻吞下去,急忙把她紧抱了一下。
——步青!
她叫了一声,眼睁睁地望着他。
——……
他只默然,眼睛尽管地发焰。
——步青,他快要来了,你知道吗?大概后天吧!他的信说H地的他的工厂最近闹了风潮,忙得避身不开,但是现在已经解决,大约两天之内就可以到这儿来。他还说来时要买一辆“飞扑”,和雇两个黑脸的车夫送给我哪!
——你真的要跟他去吗?
——或者,看那个时候我对他的感情怎么样。
——你爱着他吗?
——不,但是我觉得他还可爱,卓别灵式的胡子,广阔的肩膀。前一趟他到我家里来的时候,他唠唠叨叨地说了一大半天的话,后来呢,说我的颈部多么美丽,就把我搂入怀里,就在颈部上任力吻了一下。那时我险些昏了过去,因为从没有人说过我的颈部是怎么样好看的。他是一个爽快的汉子。跟从他是可以不时快快活活地过活的。不像你太荒诞,太感伤,太浪漫的,哈哈哈!……
这晚他们从那儿出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午夜了。电光眩耀着的门口除了只留着数辆的汽车以外,街上四下里已经静悄悄的了。两排的街灯在那的白雾里露着像肺病的患者的脸一样的微弱的光线。远远地只听见着修路工人的铿铿的锤声。树荫里,鸱枭忽然叫了两声。
——我们走一点路吧!
他们于是互相拥抱着,漫步着,向那朦雾的深处跑去——一个想着后天的“飞扑”,一个想着要从他的怀里溜出去的这鳗鱼式的女子。
一天下午,在办公室里,他拿着一枝红色的铅笔,正在点写时,忽然台子上的电话响了。
——步青吗?啊,是的。他今天走了。我们昨天么,去坐车,晚上么,去看美琪白兰妮。他在我家里住了一夜,说那面还有点事情,要先回去。我大概再过几天也要离开这儿了。你忙吗?要不要来看看我的“飞扑”。六汽缸的,意国制的一九二八年式的野游车。真正美丽,身体全部绿的,正和初夏的郊原调和。它昨天驰了一大半天,连一点点吁喘的样子都没有,你说可爱不可爱?对啦,今天不要你来,我来找你吧!……不,不,我们在C公园相会吧!差不多……五点半!听见了吗?你怎么不说,让我一个人,……生气了,是么?我刚洗好澡,还没有穿衣衫哪!好了,五点半,别弄错,你的嘴唇来……
他放下了听筒的时候,什么也再想不出来了。他的耳朵充满着她可气又可爱的声音,眼前只见她的影子在跳动——她刚出浴的肢体,湿了水的短发,不穿袜子的足趾……他只发呆地默然坐着。
壁上自鸣钟打了五下,他就胡乱地把台子上的东西整理一下,拿下帽子就走。
一路上他想,她像是真的要走的了。但是她不是爱着我么?她从来对于我的爱情是虚伪的么?不,谁也不相信她会说谎的。你看她说她爱着我的时候的那个神经质的嘴唇和那对焰光射入的眼睛哪!至少她在说她爱着我的时候,她是不骗我的。就是这会她也是爱着我的,我相信。但是她却要走了?
黄昏的公园,游人是不少的。两个卖笑妇孜孜的笑着从他前面走过。一个素服的牧师坐在花荫下看书。两只蝙蝠从那蔓藤中飞了出来,在低空中打了几个圈子,又向池塘那面柳丛里飞去了。他就找出一条空椅在那蔷薇满开的篱边隐处坐下。微风,和湿润的土味吹送来了一阵的甜蜜的清香。这大概是从过于成熟,腐败在树间的果实来的吧!黄昏渐渐爬近身边来,可是人们却一个也不想走,好像要把这可爱的残光多挽留片刻一样。忽然在他的眼前的微光里,一对脆弱的肉色的女足现出来了。
——你这个人,真……怎么躲藏在这儿,给人家找了好一会。
她气冲冲地说。
——那劳您的玉驾了。
说着他站了起来。
这是五层楼的一室,他凭着栏杆往外面望。黑的空中罩住一片生活的红光,下底是一片的灯海。那些高高低低的楼房,只露着不明了的轮廓,像海底的沙堆一样,垒在他的眼底下。近处一条灯光辉煌的街道,像一条大动脉一样,贯串着这大都市的中央,无限地直伸上那黑暗的空中去。那中间的这些许多夜光虫似的汽车,都急忙动着两只触灯,转来过去。那面交错的光线里所照出来的一簇蚂蚁似的生物,大约是刚从戏园滚出来的人们吧!
他这天薄暮,出了公园,陪她去看了第二次的日戏,后来在附近的咖啡店里简单地吃了一餐大菜,就被她扭到这儿来了——说是要同他谈一夕离别的话。
忽然一只手腕搭上他肩膀。
——看什么?外面有什么好看呢?来吧!我们来谈话吧!
她扭扭扯扯一定要拉他到里面去。不提防,跄了一步,踏不上阶段,哇的一声,滑了一跤,他急忙挽她起来,扶入房里,使她坐下。她在灯光下,褪下袜子来看,埋怨地说,
——叫你好好进来,你不要,你看哪,皮都卷起来了。
他看她雪白的胫上有了两三点的血珠,就从衣袋里掏出一条新鲜的手帕,忙跪下去,给她拂拭。忽一阵强烈的温气,从她胸脯直扑过来,他觉得昏眩,急想起来时,两只柔软的手腕已经缠住了他的颈部了——鼻头上是两颗火辣辣的眼睛,鼻下是一粒深红色的樱桃。他像触着了电气一样,再想回避也避不得了。
雪白的大床巾起了波纹了。他在他嘴唇边发现了一排不是他自己的牙齿。他感觉着一阵的热气从他身底下钻将起来,只觉呼吸都困难。一只光闪闪的眼睛在他的眼睛的下面凝视着他,使他感觉着苦痛,但是忽然消失了。贞操的破片同时也像扯碎的白纸一样,一片片,坠到床下去。空中两只小足也随着下来。他觉得一切都消灭了。
——你真瘦哪!
一会儿,她抚弄着他的头发说。
——你怎么这样地战栗;真不像平常的你。你怕,是不是?
——不,我不怕。你爱我吗?
——怎么!这不是证据吗?
——那么,他呢?
——他?啊,我知道了。你这个小孩子,怎么在这会儿想起他来了?我对你老实说,我或者明天起开始爱着他,但是此刻,除了你,我是没有爱谁的。你呢?你爱我吗?
——你知道的。
——那不是好了吗?还有什么话说。你我都有权利的哪!
——他要问你要呢?
——不会,他那种爽快的人,是不会发起这种疑问的。就使他问,我只对他说我跟别人家的女儿并没有什么分别就好了。
——他相信吗?
——怎么不相信,就是老练家也有错误的……
——但是他不相信呢?
——那我们管他不着了。文雅的人总知道女人是不常说真实的。他们总不敢发那种关于女人的秘密的愚问的。
——……
他语塞了,不知怎么应她才好。他觉得他自己太软弱了。他替将来的她的男人悲哀,又替现在的自己悲哀。
——哟,想什么东西?好好一个人,怎么又消沉了?
她不依地,两只手腕紧锁住他,乱摇。
温和的阳光,爽朗地射在清晨的月台上。那面是刚被工厂里的汽笛声从睡梦中惊醒起来的大都会的脸子。它好像怕人家看见了它昨晚所做的罪恶一样,还披着一重朦朦的睡衣。火车快要开了。一阵阵匆忙的步履声也都停止了。
她看见他眼里有了两点珠光,忙对着他孜孜地笑着说:
——忘记了吧!我们愉快地相爱,愉快地分别了不好么?
她去了,走着他不知的道路去了。他跟着一簇的人滚出了那车站。一路上想:愉快地……愉快地……这是什么意思呢?……都会的诙谐么?哈,哈,……不禁一阵辣酸的笑声从他的肚里滚了出来。铺道上的脚,脚,脚,脚……一会儿他就混在人群中被这饿鬼似的都会吞了进去了。
风景风景
人们是坐在速度的上面的。原野飞过了。小河飞过了。茅舍,石桥,柳树,一切的风景都只在眼膜中占了片刻的存在就消灭了。但是,这里,在燃青手中展开的一份油味新鲜的报纸上的罗马的兵士一样的活字却静静地,在从车窗射进来的早上的阳光中,跟着车辆的舒服的动摇,震动着。燃青是为要得到下星期月曜日将在新都开的一个重要会议的知识,被赶出了那充满着油味和纸嗅的昏暗的编辑室,到这早晨的特别快车上来的。
搭客并不多。除了几个武装凛凛的八字胡的将校格的军官们和一个带着家族的商人型的胖子以外,稍为引人注意的就要算坐在前头的一对像新婚的甜味还残留在嘴唇上的年轻的夫妇。车中是满着,含着阿摩尼亚的田原的清风的。燃青像服了一帖健康的汤药一样,把前夜的种种放荡的记忆和一切从都会里带来的不洁的印象抛出脑筋外面,觉得苏生了一样地爽快。火车刚开不过半个钟头,忽然又飞过郊外第三个小站了。拿着小竹竿的牧牛童,向着天风大声叫喊着。李树下的鸡群,像得了老鹰的攻袭警报一样,向着瓜田里争先地飞走。
燃青正要翻过报纸的别面来看时,忽然来了一个女人站在他脸前。
——对不住,先生。
她像是刚从餐车出来,嘴边还带着强烈的巴西咖啡的香味,燃青站起来,让她进去把头上的一个小皮包拿下来当做臂垫子坐下,才知道他是占错了人家的位子。于是便在对面一条空椅上坐下。这一次,风景却是逆行了,从背后飞将过来,从前面飞了过去。但是风景此时在燃青,却和他手中的裁兵问题,胡汉民的时局观,比国的富豪的惨死跟革命的talkie(有声电影)影片一样不是问题了。他的眼量自然是受眼前的实在的场面和人物的引诱。
看了那男孩式的断发和那欧化的痕迹显明的短裾的衣衫,谁也知道她是近代都会的所产,然而她那个理智的直线的鼻子和那对敏活而不容易受惊的眼睛却就是都会里也是不易找到的。肢体虽是娇小,但是胸前和腰边处处的丰腻的曲线是会使人想起肌肉的弹力的。若是从那颈部,经过了两边的圆小的肩头,直伸到上臂的两条曲线判断,人们总知道她是刚从德兰的画布上跳出来的。但是最有特长的却是那像一颗小小的,过于成熟而破开了的石榴一样的神经质的嘴唇。太太,当然不是,姨太太更不是。女学生,不像这年纪……燃青正在玩味的时候,忽然看见石榴裂开,耳边来了一阵响亮的金属声音。
——我有什么好看呢,先生?
燃青稍为吓了一下,急忙举起眼睛来时恰啮了她的视线。两颗含着微笑的银星。
——你还是对镜子看看自己哪,先生,多么可爱的一幅男性的脸子!
他的惊愕增大了。他虽受不起她的眼光的压迫,但也不就把视线移开,大胆地说,
——对不住,夫人,不,小姐,我觉得美丽的东西是应该得到人们的欣赏才不失它的存在的目的的,你说对不对?
——真会说……可是,这一路线,你是常走的吧!
又是微笑的银星。
——对啦,职业上——但是这么可爱的早车,我却是第一次。
他们的会话就这样地开始了。燃青为要保持绅士的尊严,并不去向她寻根问骨,但是她却什么都说了。自由和大胆的表现像是她的天性,她像是把几世纪来被压迫在男性底下的女性的年深月久的积愤装在她口里和动作上的。从她的话里,燃青知道了她是一个大机关里的办事员,而且已经是一位夫人。她的丈夫是最近去在这条铁路上的一个县里当着要职的。
——那么,你是要去找他的了吧!
——对啦,本来他应该在每个week-end①回来一次的,但是这一次因为他那儿有些事情,所以前次他回来的时候叫我一定在这个week-end到他那儿去陪他一两天,并去赏赏县里的风光。
她是用着微笑和自若的态度讲的,对于她这不藏不蔽的小孩气,燃青不但不觉得好笑,而反生起了敬畏和亲爱的心。
忽然一阵隆隆的声音从车辆的底下响将起来。过桥了。由河原吹上来的青色的凉风把她额下的短发翻过一边,使她眼底的微笑越发精彩。她把手中的小镜子收在匣箱里,再续上她的话了。
——后来我对他说,如果他不能回来,就在县里找个可爱的女人陪一两天不是很好吗?大大的一个县里漂亮的女人总是不少的,要找个适意的女人总算不难。但是他反说,县里的女人他是不敢领教。他的意思是县里的女人不但是没有都会的女人那样经过教养的优美的举动,就是有了优美的举动,也没有都会的女人特有的对于异性的强烈的、末梢的刺激美感。他是文化的赞美者,但是我的意见却有些不同。我想一切都会的东西是不健全的。人们只学着野蛮人赤裸裸地把真实的感情流露出来的时候,才能够得到真实的快乐。
——你的意见真不错。但是,有时候像你这样标致的都会人也是很使人们醉倒的。不瞒你说,我自看见了你的瞬间,我这颗喘吁吁的心脏已经就在你的掌握中了。
微笑的眼睛和微笑的眼睛的啮合。同时隔开了他们俩的中间的台子底下的燃青的胫骨上也受了尖锐的一击,痛虽是很痛,可是心里却觉得是一种酸快的痛。他向下看见了,两只踏在像鸽子一样地可爱的高跟鞋上的小足,和露在短裾口的两颗圆圆的膝头。
——我不想你这样缺乏油脂的人也会说这种话。
——你说我瘦是吗?瘦,瘦身体才能直线的。直线的又是现代生活的紧要的质素哪!
火车走近车站了。水渠的那面是一座古色苍然,半倾半颓的城墙。两艘扬着白帆的小艇在那微风的水上正像两只白鹅从中世的旧梦中浮出来的一样。燃青觉得他好像被扭退到两三世纪以前去了。
停车了。跟着一阵阵喧嚣的人声,车内的空气也渐渐地不安起来。下车的,上车的,叫卖的,搬行李的,接客的,送客的。那个商人胖子的小的女孩因她母亲不肯给她买洋囝囝竟哭将起来。全车站里奏的是jazz的快调。站在煤的黑山的半腹,手里急忙动着铁铲的两个巨大的装煤夫,正构造着一幅表现派的德国画。燃青又在现在苏生了。同时他听见他眼前这个不常碰到的漂亮的旅伴对他说。
——我若是暂在这儿下车,你要陪我下车吗?
女人的眼睛是讲着什么似的。燃青是暗中摸索的样子。半刻他便恭敬地向她说,
——夫人直线的地请我,我只好直线的从命是了。我觉得这像是我的义务。
两个人的行李合起来就是两只小提包。他们下来时,从机关车刚起一道白色的蒸汽,出发的汽笛就响了。
开门进去就有一阵浓厚的空气触鼻。No.4711的香味,白粉的,袜子的,汗汁的,潮湿了的皮包的,脂油的,酸化铁的,药品的,这些许多的味混合起来造出一种气体的cooktail①。这里是旅馆的一房间。仆欧放下手里的东西走出之后,女人忽然抱着燃青,在他唇上偷了一个蛮猛的吻,然后说,
——我从头就爱了你了。
她去对着大镜梳理了一会头发,回来拉他的手说,
——我们外面去吧!这么可爱的地方。
燃青虽是不服,但是他知道去推翻女人的瞬间的想念是无益的。
傍路开着一朵向日葵。秋初的阳光是带黄的。跨在驴上的乡下的姑娘,顺着那驴子的小步的反动,把身腰向前后舒服地摇动着,走了过去。杂草里的成对的两只白羊,举着怪异的眼睛来望这两个不意的访客。下了斜坡,郊外的路就被一片错杂的绿林遮断了。
分开着树枝,走着没有路的路进去时,他们就看见眼前一个小丘。一只粉头的鸟儿飞过头上去了。她说她的足痛,把那双高跟鞋脱起来拿在手中,用着那高价的丝袜踏着草地上爬上丘去。
她是放出笼外的小鸟。她跳动着两只好像是只适合于柏油铺道上的行走的奢华的小足向前一步一步强健地爬上去,花边从裾里露出来了。到顶上时两个人都是喘吁吁的。额角浮出了几粒真珠。但是大腿下却觉得草地真是凉爽的。
——我每到这样的地方就想起衣服真是讨厌的东西。
她一边说着一边就把身上的衣服脱得精光,只留着一件极薄的纱肉衣。在素娟一样光滑的肌肤上,数十条的多瑙河正显着碧绿的清流。吊袜带红红地啮着雪白的大腿。
——看什么?若不是尊重了你这绅士,我早已把自然的美衣穿起来了。你快也把那机械般的衣服脱下来吧!
燃青虽然被她吓了一惊,但是他在这疲乏的时候却也真觉得这衣服真是机械似的,真是无用的长物。他再想,不但这衣服是机械似的,就是我们住的家屋也变成机械了。直线和角度构成的一切的建筑和器具,装电线,通水管,暖气管,瓦斯管,屋上又要方棚,人们不是住在机械的中央吗?今天,在这样的地方可算是脱离了机械的束缚,回到自然的家里来的了。他不禁向空中吸了两口没有煤气的空气,勃然觉得全身爽快起来。同时又觉得一道原始的热火从他的身体上流过去。
他这时知道女人怎么忍耐着足痛,快跑了许多的路带他到这样寂寞的地方来的了。
——你对云讲着什么话?
——我正想着你这身体跟你的思想正像那片红云一样,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真的吗?那么我就要使它无拘无束伸展出来了。
她的眼里点起火来了,软绵绵的手臂早已缠上颈部去。
地上的疏草是一片青色的床巾。
这天傍晚,车站的站长看见了他早上看见过的一对男女走进上行的列车去—— 一个是要替报社去得会议的知识,一个是要去陪她的丈夫过个空闲的week-end。
一九三五年左右的刘呐鸥
流流(1)
紫色的黄昏支配着场内,一层薄烟的轻纱罩住着人们的头上,辨不大出他们的正体。人并不多,厅也不大。四面石竹色的粉壁上飞舞着一群有翅膀的小爱神,向人们张着危险的弓箭。
镜秋跟着堂文坐下去时,觉得臀部下有了柔软的反动力,舒服和安静的意识,同时眼睛的面前就有了白的东西光闪着。巨大的圆背上,一个精光的秃头颅。他的旁边是一只亚拉斯加的黑熊。熊是断了头发的。褐色的绢丝的断面下垂堕着一对动摇着的翡翠。
——不多几分钟了。
堂文好像怕扰乱了场内沉静的空气似的,在镜秋的耳朵边轻轻地吹了几个音。
堂文和镜秋是主仆的关系。镜秋是被堂文的父亲,一个大纺织业家,买去了脑筋和精力,做了他的纺织机的一部,替他生剩余价值的。当初镜秋也不过是他们工厂里几千雇用人员中的普通的一个,然而这刚离了学校里的实验室的青年,不知道哪一部分被老主人看中了,入厂后不几时,竟被收用做秘藏人员,连住也搬到主人自己的宏大的家里去了。老主人的意思好像是要把他留在自己的跟前,预备做一个现年十三岁的女儿的丈夫的后补,好令将来帮助着不大聪明的自己的儿子,顾护自己的事业的永远的发展。实在这种事情在豪富的家庭里是常有的。因为豪家们的儿子大都逃不出遗传原理的支配,成人之后,多具有怠懒,放荡,发狂种种的危险性。镜秋不用说是跌入了老厂主的女儿政策的一个。
——这儿本来是不应该两个男人同来的,损失太多了。
正苦着赶不出酒后的忧愁的镜秋忽又听见身边的堂文少爷,指着贴在前列的椅背上的小白纸条,这样说。纸条上是“开映中不许发奇声,唯手足的实行不妨”几个外国字。镜秋觉得堂文嘴角边一个猥邪的微笑射住了他。
忽一会,不晓得从什么地方出来的桃色的光线把场内的景色浮照出来了。左边的几个丽服的妇人急忙扭起有花纹的薄肩巾角来遮住了脸。人们好像走进了新婚的帐围里似的,桃色的感情一层层律动起来。这样过了片刻,机械的声音一响,场内变成黑暗,对面的白幕上就有了银光的闪动。尖锐的视线一齐射上去。
含有刺激性的好色的法文的长文一过,就现出一幅刚出了水的维那斯之图。站在海边的维那斯把身子hula(草裙舞)式地摇了几摇,葡萄的香露水便滴下小丘的蔬草上去。冒犯规则了,嘻嘻的声音忽在黑暗中发了两个。其次是嫫娜凡娜,在敌将的行营内脱去了大衣的凡娜。敌将是忘了战争吗,被花香魅倒了的黄蜂似的,只把鼻尖拿到花心间去旋转着。过去是神经昏乱了的爱丽司小姐。但是在旅馆的大餐厅上丢去了抹胸的她却并不失神,登上嘻嘻地狡笑着的眼睛和牙齿齐射的酒台上便跳起却尔斯顿来。
一瞬间,镜秋前面的秃光头倾斜了,同时他便看见黑熊的头变了两个。哈哈,这是所谓两个男子同来的损失的理由吗,他心里想着,觉得刚才多喝了点的Old Tom①在他的血脉里发作起来。手足只是发抖着桃色的兴奋。
然而银幕上的风景又换了。这回是两只螳螂相斗之图。打了败仗的雄的螳螂昏醉地,但是很满足地一直等着雌的来把他渐渐地吞下去。谁说雌的是弱者呢?忽然Cloes-up②来了。蓬乱的黄金绢丝,死去了而活着的眼睛,裂开的石榴,行空的足。又是long-shot③。激情泛滥了。筋肉的吸引,反抗,骨节鸣动的声音……眼都花了。
紫色的黄昏忽又支配了场内,人们都回归现实了。镜秋觉得眼底里发焰,脑筋像要破裂似的,急想走时,堂文紧扭住他细声地说,
——忙什么,还有哪,更妙的……喂,喂,镜秋你瞧,那不是青云吗?
镜秋忙坐下来睁大眼睛看时,果然坐在前几列右方的柱边一个少妇的朦胧的半面画确实是青云。青云是堂文父亲的第三房。但是虽在这地方发现了她的踪迹,镜秋却并不觉得怎样稀奇。因为老太太逝世之后,主人再娶了第四房,家里的几个主妇中她就算是最空闲的了。家事有第二房料理着,小姐是家庭教师晓瑛看护着,老爷又还醉在第四次的新婚的梦里不醒。有了吃,有了穿,天天只与无聊相对着,谁禁得住她不出来闲散一下。虽说这地方有点不妥,但是若不是老爷教示了她,她哪里会晓得。镜秋觉得堂文话里似乎有刺,忍不住心头的郁愤,忙说:
——青云是青云,但是我们都来了,你叫她不要来呢。
——喂,你……不是来不来,你看看她的邻席哪。
堂文不满足地用嘴角向那面撅了一撅说。
镜秋再抬头看时,真的看见她跟邻席的一个养着巧妙的考尔门式的胡子的青年,肩膀相依靠着,不知道密切地在讲些什么。但是这时,忽见半面画一转,那面射过两道眼光来。一瞬间,青云脸上的一种很大的摇动,是镜秋不能放过的。她也注意到这儿两个人的存在了。
这时幸亏壁面上的银光再闪了。这一次是走出了原野的野兽。轮舞。互斗。雌的变做雄的,雄的变做雌的。几只雄的斗一只雌的,几只雌的斗一只雄的。牙和牙的相砍,肢和肢的相击……可是镜秋觉得堂文的精神是不全在画面上了的。他的兴味似乎移到青云的身上去了。
映完之后,镜秋便在微光中看见青云匆匆地向身边的青年私语了几句,离开了他,走近堂文这儿来,眼底里蓄着两颗真珠。
——胡子真漂亮呢?
堂文把“捉住了”改了这样说。
瞬间,恐怖促住了她,但是随后勉强的微笑却从泪痕的脸上浮泛出来了。
——呃,
她不应而钩上了堂文的手臂,拉着走了几步,抬起笑脸央求地向他说,
——我们处面走一走好么。
跟着一丛人,下了石阶,踏着碎石小路,经过中庭的菊花坛,就出了武装的铁栅门。再穿过几所房屋,转了两转,三个人就踏出了小巷的阴影,同时街道的铺石上便印出了三个瘦长的影子。
淡黄的光线还在透明的空气底下乱舞着。被叶儿弃掉了的树木从头上向行人伸着乞怜的裸手足。有点冷。镜秋跟着堂文和青云的背后走着,紧把两边的肩膀耸起来,使寂寞的头部缩进大衣的领襟里去。
镜秋还按不住被刺激了的神经的跳动,默默地心里想。哼,这就是堂文之所谓眼睛的diner de luxe① 吗?花着工人们流了半年的苦汗都拿不到的洋钱,只得了一个多钟头的桃色的兴奋。怪不得下层的人们常要闹不平。富人们的优越感情我也有点懂得,可是他们对着舒服的生活,绸织的文化,还有多少时候可以留恋呢?就从今天来在那儿的观客看,他们身虽裹着柔软的呢绒,高价的毛皮,谁知他们的体内不是腐朽了的呢。他们多半不是歇斯底里的女人,不是性的不能的老头儿吗?他们能有多少力量再担起以后的社会?
羊毛的围巾,两条,裹着处女的酥胸迫近来了。刘海的疏阴下,碧青的眸子把未放的感情藏匿着。独身者,携着手杖当做妻子,摩着肩过去。鼻子和胡子移进烟头来了。披着青衣的邮筒在路旁,开着口,现出饥饿的神色。
——怎样啦,镜秋,快点跑。
堂文和青云停步在前头叫着。他此时的脸上讽刺的神气已经消沉。满脸的春风早把青云的短发吹动起来了。
——天气太好了,我们想再走几步,你先回去吧。
——好的。你们可说定个地方我好叫阿荣开汽车来接。
——用不到了,你回去就是,我们晚餐或者不回来的。
——哼。
镜秋只从鼻子里哼出半个声音,这时他的轻蔑的脸色,他们并不曾注意到。
镜秋心里充满着无名的郁悴,一个人坐了电车回到家里来时已经上灯了。他经过书厅时听见晓瑛还在教着小姐的书。他并不去惊动他们一径回到隔院自己的房间。但是被强烈的酒,神经的刺激,和一种义愤唤了起来的他的心底的爱情,却烦缠着他,使他一刻也不感觉安宁。他是爱着晓瑛的。但是问题却是晓瑛对他不时都像是永久冰结着的炬火。晓瑛是今年的春天应着报上的征求来在杨家里专工教小姐的课外书的。她的履历,镜秋所知道的只是她曾在内地的大学念过两年书,后来因为闹了风潮,被开除了而已。这半年来,她会完全占领了镜秋的心,使他颠狂欲倒似的,并不是她有了美丽的容姿,或是有了什么动人的声色。她可以说是一个近代的男性化了的女子。肌肤是浅黑的,发育了的四肢像是母兽的一样地粗大而有弹力。当然断了发,但是不曾见她搽过司丹康。黑白分明的眸子不时从那额角的散乱着的短发阴下射着人们。可是镜秋却老是热狂着她,不晓得感到了她的什么魅力。
镜秋在房里踱来踱去的走了半天,仍不能把发了性子的神经镇静下去,于是便拿出藤椅子来在阶下轻烟似的残光里抽着香烟。东方的露空里挂起土耳其的国旗来了。
——你不忙吗?
忽然晓瑛,手里拿着一本书,微笑着,站在他的背后问。镜秋不答而向后抬起头来看着她想,又是问字了。晓瑛常常拿着英文的难的单语来问他。前一次曾拿了一本布哈林的英译的《唯物史论》来,一定要他把“史论”的意义说明给她听。
——你只在问书的时候,才像个有感情的人呢。
她并不想答应,手指着书上的一页说。
——这是英文吗?怎么念的,a priori①?
——晓瑛,我爱着你哪,我这心你不懂吗?
镜秋紧急捉住了她的手臂,眼睛圆睁睁地问着她。但是晓瑛却只给了他一眼,脱了他的手,慢慢地拾起堕在地上的书来,不见有半点感情的变动。
——你不懂吗,我要你做妻子?
镜秋再用力表明着说。
然而晓瑛仍不答复,自去坐在石头上,默默地翻着着书。镜秋满身的血跃动着,不知道怎么才好。他觉得眼底一道热水滚了出来,便去蹲在她脚边的草地上,用柔声,恳求地对她说着。
——晓瑛,我这心,你真的不懂吗?我为你弄得理性都昏乱了。我从来不是这样的人……我这半年来对于你的崇拜,真是不能鼓起你心里半点波纹吗?你相信我吧,我要你做妻子哪。你好好的给我一个回音,好吗?
——你再继续爱着吧,我很欢喜看你爱着哪,正像一只可爱的狂兽!
晓瑛半微笑着这样地回答。
镜秋觉得好像被宣告了死刑一样,站起来,点着了香烟急速地大嘴抽着。
——Good morning!
——Kou-m-o-o-o
——Prince of Wales has lost his hat!
——Cri……①
小姐在院子里的灯下教着鹦鹉学英文。是愉快的晚饭后。镜秋腋下夹着一根手杖想走过院子时,小姐忽叫住了他说,
——哪儿去,镜秋!
——没有,街上去散步。
镜秋没精采地说。
——我也要去。
黄色的声音。镜秋虽觉得不耐烦,但也不见得有什么不好的理由。
——你要去,向二姨去说一声。
——好,你等着,别走了。
她飞也似的走了进去。一会,披着毛围巾出来。于是两个人便走出了大墙门。小姐的爱狗沙留基看见了追上去,一块儿走。
两个人出了树木路。四周是静寂的,很少人影。遥遥的东面的黑空,受着热闹的区域的灯光的返照,布出一大片的红彩。
——你欢喜倪先生吗?我今天什么都看见了。
忽然小姐靠近镜秋说。女子十三是半大人了。镜秋不禁觉得一跳。
——没有法子呢,她不喜欢你,她有点傻哪。她接着说。
——别讲先生的坏话。
——怕什么,我不喜欢她。
——你喜欢谁,那么?
——爷我不喜欢,哥哥更不。二姨,三姨四姨都不喜欢。我最喜欢死去了的妈。她最疼爱我呢。第二,我……你。我欢喜你。
流流(2)
她抬起头来,微笑着羞怯怯地瞧着镜秋。镜秋真想不到会从这不懂什么的小女的口里听出这种话。他可怜了被晓瑛戏弄的自己,同时感激这个小女对于自己的莫名其妙的羡慕的感情,即时觉得心里有想把这弱小的身体紧抱入怀里的冲动。他站住在街角的巨大的房子的阴影内,把那小小的鹅蛋脸扶在双手里,热看了半晌,温柔地说:
——你真可爱!
这时她那小朱唇,尖缩着,向他凑上来,等着他的接吻。但是镜秋却踌躇了。他觉得不该在这黑暗的街头偷小女的吻。而且她的爱狗沙留基不是蹲在铺石上监视着他们吗?它那大的木耳似的下垂的耳朵,金闪闪的眼睛,和挺起强健的,敏快的前腿,坐在铺道上的样子,现出好像是她的守护神。然而它却动也不动,神气仿佛要说“爱抚吗?爱抚是我们看惯的,有什么希奇。我们的祖先曾在Sphinx①的脚边的金饰的帐幕内天天看着 Pharaon②和他的美丽的妃子做着秘戏呢。”于是镜秋便向下印下了一个强烈的吻,把向着晓瑛泄不出去的感情塞入这小小的朱唇内。
他们兜了一个圈子,在一家美国人的咖啡店的炉边吃了两杯冰淇淋就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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