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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妃花事記.txt

2023年10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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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妃花事记
作者:玉胡芦
『壹』禁宫之夜
京城四月的天,到了夜里头还是凉。西二长街上梆子打过一慢三快,夜风掠过砖石地上的轻尘,跟着人的脚尖儿绕,走路的都不敢回头看,生怕夜半三更身后随来甚么鬼魂。
一座百多年历史的禁宫,红墙黄瓦的,帝王气一弱,那弯弯弄弄里藏着的不好东西便似要趁机生乱。
这是个阖宫不眠的夜晚,尽管没有人宣张到底出了甚么事。
正殿的金砖地上匍着几排人,低着头悄无声息。万禧皇后带着东西六宫的嫔妃们与庄贵妃在龙床边上跪了一地,摒着哭腔,连声音都不敢发,心口怦怦跳。
几名德高望重的老太医跪在床前施针,小心翼翼。龙床上的隆丰皇帝面色如土灰,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脸有些浮肿,三十七岁,依稀可见昔日楚氏皇族的清贵。
许久了,太医拔针。
一旁的庄贵妃急切要迎上前去,被万禧皇后微微瞪了一眼,她忙又顿住了身形。
万禧皇后敛起愠色,问太医:“怎样了,可能熬过这一劫?”
太医摇摇头。
回天乏术啊。大奕王朝走了近二百年,近两代下来的皇帝没一个活过三十五岁。隆丰皇帝十一岁登基,打小身体就一直不太好,早两个月前就开始尿血了,腿上也是一摁一个洞。肾气上的病,二十岁上就开始,一直用药吊着。倒是勤勉朝政的,奈何命短福薄,去岁江南闹了一场大灾,这一来二去就彻底愁垮了。
见太医摇头,一地跪着的嫔妃们顿时掩不住哀伤,萋萋又哭。
“都住嘴,还没到哭的时候。”被万禧皇后压抑着厉声喝住。
她是十七岁和皇帝大婚的,现年皇帝走了,她也才三十九岁,要论伤心,最伤心的该属是她。也曾怨恨过他后来频纳妃嫔,或是几夜留宿谁谁宫中,但是一想到他即将英年早逝,没有人会比自己更绝望。
然而现在不能倒下,皇帝没有留下任何子嗣,须得趁他这时候还有一口气,当机立断地把储君之事定下来。
她挥退了东西六宫的多余妃嫔,只留下翊坤宫的庄贵妃。当然,她对庄贵妃的脸色是并不好看的。这个妖精,她亏空了皇帝多少精血。
庄贵妃拭着眼泪轻语反驳:“姐姐说得是,但莫要忘记京中还有肃王、庆王几位王爷,他们能善罢甘休?只怕等不到齐王回来,朝中就要乱了套。要嫔妾说,宗亲里只有裕亲王为太后嫡出,眼下没有谁人比他更名正言顺。”
一番话说得万禧皇后阴了脸。好个人走茶凉,皇帝这还没咽气呢,她庄贵妃倒急着为自个打算起来了,枉费皇帝这些年对她那般纵惯。
说起来,今上隆丰皇帝并非太后嫡出。当年太后多年膝下无子,便从彼时的许惠妃身边过继了皇长子楚旭,又过了八年后才生下自己的太子楚昂。先帝驾崩前楚旭时年十一,太子楚昂仅两岁,为了大奕江山社稷,遂将储君之位禅给皇长子楚旭,封太子楚昂为裕亲王,改年号隆丰。如今楚旭将薨,便是把皇位还给正值英年的裕亲王楚昂,其实也在情理之中。
但庄贵妃可没般大义,她这么说,只是因为她的表妹嫁的正是裕亲王,姻亲关系相连,她怎样都不吃亏。
想他年轻时候的意气风发,这样看着只叫人悲哀。
众人噤声,抬眸望过去。
他像是用了很大的力气,然后沉重地想要支起手来,但是失败了。
此时的隆丰皇帝神思很清明,他许是知道自己为时不多,已在这昏迷的时间内把诸事权衡清楚。
齐王虽与自己同为许惠妃所出,但年纪最幼,且性情直爽,擅打杀而弱智谋。若扶他上位,诸王必定难服,届时一定会把裕亲王推出来,大奕要乱,自己将愧对列祖列宗。
隆丰皇帝说着,重重地喘了几口气。分明偏殿那边的僧人还在“靡靡摩摩”地唱,怎么感觉整个寝殿内却异常安静,只余下他的呼吸声。
一下一下揪着人的心,生怕忽然就断了。这和情-爱、和君臣没有关系,是天子之尊于天下世人的承托,托不住,天就要塌。
万禧凝着皇帝依旧俊朗的侧脸,眼泪掉下来。用力咬住颤抖的唇,红着眼眶站起来走到外殿。
大太监张福诺诺地应了声:“奴才遵旨。”弓着腰急急地踅下台阶。
这边厢继续施针的施针,煎药的煎药。
养心殿外跪了长长的一地,六宫妃嫔哪里敢离去。夜,渗幽幽的,如同她们的命运。
大奕王朝有嫔妃殉葬之礼,今夜之后惨淡凄凉。
唉。张太监看了一眼,叹口气出去了。
十几骑骏马在夜色中匆匆赶往西亭子街的裕亲王府。
这会儿已是丑时过半,街上打梆子的又敲了几声,空荡荡几无行人。
西亭子街清悄悄的,这条街上住着先帝留下的几个皇子,裕亲王是先太后嫡出,其余的肃王、庆王等都不是。
几个王府沐浴在蔼蔼的夜色中,但今天晚上恐怕没有哪一个府上的主子能够睡得着。都在宫中布着眼线,这样大的变故他们哪里会不晓得,恐怕各个都在心里打着怎样的算盘。
果然,老太监张福带着十几名禁军护卫刚下到王府门前,裕王府漆红大门上的狮子铜锁就见晃了晃,大门吱嘎打开。
管家太监何荣碎步疾疾走进正院,裕亲王楚昂随后披着衣袍赶出来。
是个二十八-九的谦俊男子,五官约莫和皇帝有几分相似,都是楚氏皇族的清贵与冷淡。拜了一拜,叫家仆摆上香案,张太监也不多废话,念起谕旨。
随后那屋子里便传出来年轻妇人的哭啼,身影渐近,端庄婉秀,姿容贤淑。
被他喝了一句:“妇道人家懂得甚么。”
嘴上呵斥,自己的脸上却不见得有欢喜,叫张福道:“有劳张公公,容本王前去换件衣裳。”
“王爷不必多虑。”张太监将他目中凄色收入眼底,不由暗自腹诽,也难怪皇上临死前这样托付,别个王爷恐怕不知道多么巴不得呢,也就是他裕亲王夫妇,宁守着自家王府过小日子。
心里这么想,面上却无动静,勾着腰站在院中央的一棵青松下等待。
后院守夜的太监已把房门打开,点了一盏昏蒙的灯。黄花梨嵌云石罗汉床边跪着十岁的郡主和九岁的大世子,床上睡着个小男孩,约莫四岁上下,半夜里把褥子踢开,露出来丰俊可人的小模样。
三个皆为裕王妃所出。
其余的偏院里陆陆续续也点起了灯盏,传来幼儿的嘤泣,那是侧妃张氏与通房殷氏生下的庶子庶女。今夜整座王府人人胆战心惊。
今上生性多疑,年长王爷九岁。太后逝世得早,这些年王爷为了保命,娶妻纳妾,谦恭低调,岂料到头来依旧逃不过这一劫。
裕王妃心里就跟刀割了一样难受,她恐怕隆丰皇帝大行之前要先替齐王清除障碍,只是用帕子拭着泪眼道:“此番前去宫中,必定凶多吉少,若是王爷去了不归,这一院子的女人孩子可怎生是好?”
怎生是好?若自己去而不归,其余诸子又岂能苟活?
他声音也如姿容清贵,冷幽幽的听不出喜怒哀乐。王妃萋萋哭,泪眼婆娑地看着地上的大世子,还有床上睡着的小儿。
九岁的世子楚祁跪爬到父王腿前,扬起雅俊的脸庞,呜咽泣道:“父亲带儿子前去,弟弟尚幼,且把他留在母亲身边。”
裕亲王无动于衷,只对王妃淡淡道:“由你自己选吧。选了哪个都是你自个的决定,日后都不要怪本王。”
王妃看了看大儿子,莹白的指尖落在小儿稚嫩的脸蛋上,忽而一狠心,抱起来使劲地亲了亲。
“是。”丫鬟低声领命。
楚邹睡得深沉,梦中还在记挂着下午未曾抓住的蛐蛐,浓密的睫毛微微轻颤着,丝毫不知大人们正在给自己做的决定。
王妃给他戴上长命锁,然后裕亲王走过来,几乎是闭着眼睛把儿子抱了过去。
老太监张福带着一行人匆匆往外走。
裕亲王高高跨坐上马背,背影笔管条直,宛若未曾听闻。喝一声“驾”,便头也不回往内廷打马。
偏院里终于哭声一片。
儿子在怀里暖暖的,小孩子天生火气大。他待看不到妻子了,这才兜住那俊秀的小脸蛋,缱绻地在耳鬓蹭了蹭。
生得真是好看,像他,容长瓜子脸儿,眼角弧度微微向上。小小年纪就已有了一股冷芒气宇,微蹙的眉头又让人觉得性情寡柔。
裕亲王亲他,兜在他小袍上的指骨不自觉紧了一紧。
生自皇家的男子向来面冷,命运如履薄冰,多活一日都像是上天的赏赐。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架空,略拟明宫规矩,但除了紫禁城的格局,其余的胡同和地名大多虚构,看文图个乐子,不考据哟^^~
And:猜猜葫芦这回给污力女主设置了什么样滴身份~~
猜对者可以在本章任意挑选一个小世子带走么么哒!
『贰』东筒锁春
东华门外,一队守宫的禁卫军正在呵气跺脚,也是奇了怪,这都四月天了,大晚上竟然还凉飕飕的渗人。
总旗李槐英偷偷顺了个烤红薯,正欲剥皮吃,被千户宋岩看见,冷声批了一顿。
遥遥望进禁城内,整座宫殿给人的感觉异样沉重。今天夜里突然宣布要加强防守,都下了差的禁卫又被唤回来继续当差,一整个晚上不让阖眼,难免各个犯嘀咕。
后面半句没说,但不用说,谁人都知道意思。皇上身体不好的事儿,宫里当差的没几个不晓得。太监们的嘴是管不住的,因为经常要偷东西出宫去卖,为了拉拢和讨好守宫的禁卫,也会时不时地卖点儿内廷里的消息。
被宋岩冷冷地瞪去一眼。
宋岩正了正黑色的尖顶红缨飞碟帽,帽沿下是一张清削冷俊的脸。他身型高而健梧,着一袭五品通黑麒麟袍,颈口/交领洁白,束腰长身,约莫二十五六岁年纪。
反正早晚都是要被提上去的,众人也都买他的面子,服他的管束。
他训斥了一句,轻启唇齿吩咐道:“内廷的事还轮不到你们几个来操心,在什么位份就尽什么职,出了事小心连坐。”
众兵卫被他唬住,连忙并腿立正。
大雨滂沱,稍稍一侧身肩膀便被打湿。正说着话,忽而偏过头看见角落的宫墙下,一个五十多岁发了福的嬷嬷在探头探脑,似乎有话急着要说。他就顿住了话茬,微微蹙起眉头。
手下的兵卫们自然也看见了,察言观色,噤声不语。
宋岩的样貌在京都数一数二,家世又好,娶的更是老宁王府里的千金。他成亲晚,二十岁过了才成的亲,整个京城不晓得多少女子私下里爱慕他。他倒是不贪色,除了正屋的娇妻,听说就只有一个成亲前的通房丫头,扶了做妾,其余干干净净。
但从去年夏天开始,具体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起,却时不时见他清悄地往内廷里去,还有就是这个嬷嬷常出来找他。
大伙儿也不挑明,这种事儿在宫里也不是没有。宫中那么多美娇娥,多少青春年少,戍宫的护军们生得又俊帅,免不了哪个偷偷乱动情思。只是想不到宋千户也会。
但这种捕风捉影没证据的事,大家范不着和他较真,毕竟家世在那儿摆着,得罪了没好处。
便纷纷把眼睛看向别处。
宋岩认出来是淑女朴玉儿身边的管事嬷嬷,只得顶着大雨走过去。
心里其实并不很落意。
也是运气不好,生得是极美极柔极媚的,但就是得不到皇帝的宠幸。新晋的宫女都走了好几拨,眼看着将满十八了仍就一直住在东筒子僻角的厢格子里,身边就这么一两个老丑的嬷嬷照顾着。
清健的身躯走过去,问嬷嬷:“大晚上找我何事?”
胖嬷嬷姓沈,披着油衣,不敢打伞,怕深夜里太招摇。被雨淋得一晃一晃,支支吾吾道:“朴小主出事儿了,喊、喊宋督军给出主意。”
他又打断话,问出了什么事?
语气不带停的,冷峻面容上微微掠过一丝不耐烦。
嬷嬷说的是朴玉儿的原话,其实问出这话来也是愚蠢,保大保小又能怎样,保小了莫非还能叫他抱回去养吗?原不过是想试探他,自己在他心底的分量到底有几分重罢了。也或者是为了要告诉他,你看我这样没命地爱你,竟是为你生儿育女都肯了。
他想到家中淑贤的小娇妻,簪子的尖尖磕一磕手指头都要痛半天的,两道浓墨的剑眉不由蹙起来。
这时候裕亲王的骏马也到了,大雨淋漓,看到马背上裕亲王怀里起出的小儿身形,他连忙丢下二人走过去。
大太监张福跳下马车,宋岩躬身行揖,张福道:“这雨下得没玩没了,仔细淋着我们小世子,快去命人准备辆轿子过来。”
那父与子的一幕,宋岩抬头看见,心中只觉一柔,不动声色地拱手道:“暖轿已为裕王爷与小世子备好,即刻就可启乘进宫。”
裕亲王看了他一眼,大约赏识他这时候还敢与自己亲近,一弯身抱着儿子进了鎏金暖轿。
宋岩刚吩咐完家仆,原还想再问些什么,回头一看嬷嬷已不在。只当是朴淑女熬了三个月熬不住,又编出个甚么理由想见自己,便也就没当做一回事。
那身体里隐隐的悸动又沉下去,心下略有点空落。
裕亲王的轿子往内廷里去,雨越下越大,宫中渐渐只剩下一幕雾帘,朦胧看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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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强抑的撕心竭力的痛吟,在电闪雷鸣下显得多么不起眼,但凑近着听,却听得人骨头打颤儿。
女人生孩子当真是过鬼门关呐,锦秀两手攥着铜盆子,沿着低矮的绿柱红墙下走过来,心里头就跟绳揪着似的难受。
皇帝最近一次征宫女已经是在两年前,宫女们从玄武门进入内廷后,须得经过层层筛选,最后把平庸的分去做事,剩下几十个出挑的留给皇帝做淑女。淑女在得了恩宠后就可搬出去,住进东西六宫。
这个犄角旮旯的院里已经没什么人住了,只剩下自己和朴玉儿不熟不疏的做个伴。都是上上批选进宫来的,这四年多陆续走了两拨人,如今谁还记得她两个大龄未幸的淑女,渐渐不亲近也亲近了起来。
但这样大的事,朴玉儿竟然还瞒着自己。平时束腰裹肚,若非今天晚饭后忽然痛得瘫坐在地上,自己根本看不出来她怀着孕。
这么一想,锦秀心里就觉得膈了点儿东西。
真以为自己什么也不晓得嚒?朴玉儿和那个禁卫军千户藏藏掩掩的猫腻,瞒得了别人,却是瞒不住自己的。姑娘家失了身子做了女人,莫说别处,仅皮肤与眉眼间的流光都是会变的。不像自己,眼神死寂寂,日复一日的黯淡。
她只不过是不想戳穿罢了。没得那个必要。
厢屋里铺着团花褥子的矮炕上,黄脸黑皮的乔嬷嬷正把朴玉儿两腿掰着,使劲地往下压她肚子。都已经痛了大半夜,褥子下面一滩都是血,孩子却还是生不下来。朴玉儿脸色煞白煞白,光洁的额头上汗渍淋漓,抓着褥子的素秀手指上青筋都鼓了起来。
但再苍白也是美。这会儿只穿了件薄薄的衫子,因为被汗湿,依稀可窥见里头隐约的花红。生得很白很坠,属于女人看了都会忍不住发酥的那种,更何况是男人了。
这下知道苦了吧,早知道要受这等罪,当初又何必贪那个快活。锦秀站在门边上看着,又略略觉得有些解气。
朴玉儿是高丽国进奉的贡女,生得自然是肤如凝脂唇红齿白。但物极必反,人太美了也是错,皇后比皇帝大两岁,怎么可能容忍一个比自己小二十多岁的绝色美娇娘接近皇帝?所以她也被“有意无意”地错开了圣面。
但她也算没亏,熬不住寂寞胆儿也豁出去了,竟就得了那么个俊武的男人对她好,送东西送首饰,缠着宠着断不了。
锦秀看着朴玉儿若隐若现的锁骨,几乎可以想象那个禁卫军官一双手掌滑过她如玉肌肤时的迷情,她心里的那股酸涩又涌上来。
要命了,这会儿该你胡思乱想吗?她把自己的思绪强拽回来,然后一脚垮进门槛,焦切地扑过去唤一声:“姐姐。”
作者有话要说:
『叁』金水拾篮
孩子落不了炕,乔嬷嬷怨朴淑女。当初怀上了瞒着人不说,六个月的时候洗澡被自己看见,肚子已经隆起来一个小西瓜了。整日个束腰缠腹,劝她打掉,不肯;说要告诉宋千户,又不让。这之前两人还偷偷地见过几次面,孤男寡女见面除了那事还能做什么?早产难产都是她自找的。
莫道宫中人情冷薄,实在也是日久天长逼出来的。你不得宠,底下的仆从就得跟着你吃苦寒酸,难免不给你好脸色。更何况还是个隔了江当做贡品送过来的女人,离乡背井没个谁可依。
乔嬷嬷其实不懂接生,手法并不好,十七岁的朴玉儿痛得牙齿都在咯咯打颤。
她信佛,念一声“阿尼陀佛,大慈大悲”,手上的动作却不见停。
朴玉儿听得半清不楚,也听不进去她说。老嬷嬷打十三岁进宫,一辈子拘在深宫,阖宫除了皇帝一个,其余的都是太监,她连男人的手都没牵过,哪来的感慨说这番话。
那个事情就是快乐,五体通透,贪了又想,想了又贪,只能藏在心里慢慢品尝。老嬷嬷一辈子也不可能知道。她也不会告诉她。
心底里都是孤落禁宫的凄凉,她想起那个禁卫军千户魁梧的身影,现下那个男人就是支撑她的全部。
他生得真是英俊,是她活在这个陌生王朝里唯一的寄望。优越的家世让他有着一种天生的冷峻气宇,比之乾清宫里多病的皇帝一定也逊色不了多少。
第一次见面是在玄武门,巍峨宫门下把守着英气凛然的禁卫军,听说这是宫女选秀入宫的必经之门,走出去就是平常的世界。后宫之中得宠的嫔妃可从此门宣召亲眷短暂相见,她也站在门边上痴痴地看,虽然知道得不到圣眷的自己,早已是高丽王朝遗忘的弃子,永远也不可能在门外看到任何身影。
等到人员空空了,她还忘记离去。彼时她穿一袭淡紫色宫装,衣襟洁白,裙裾在风中缱绻轻舞,他看她两眼,被她回眸发现,又漠然移开眼神。
第二次已记不清是在哪里,只记得一条窄长的巷子,自己被宫人推搡,崴了脚,坐在石坎上揉。他应是进宫办差,正欲往那里经过,怎么忽然她一抬头、他一侧眉,偏偏就对上了眼神。
怨这个命运。
锦秀嘴角都跟着搐了一搐,连忙把盆放下来,走过去替她擦汗:“姐姐。”
朴玉儿下意识抓住她的手,问:“他怎么说?”
朴玉儿才发现抓的是锦秀,虚弱地看向门边:“你别怪我瞒你,实在我也知道这是件自讨苦吃的事,没有结果!”
沈嬷嬷走到门口,看到她眼中的渴切和无助,不敢说实话,连忙应道:“内廷好像出大事了,今儿晚上禁卫军加了好几层,裕亲王深夜抱着小世子进宫,宋督军正在与他说话,奴婢不敢过去找他。”
皇帝大约是不行了,听端“官房”的老太监说,前两个月就开始尿血,近日更是滴水难出,都胀在肚子里呐。
乔嬷嬷便叹口气:“这当口生下来也好,兴许还能看在孩子的面上,有个太妃当当。偌大座禁宫,皇上幸没幸过谁,敬事房的太监也不是全都能掌握得了的。你咬牙说幸了,那就是幸了,别人也没辄,毕竟是大行天子唯一的遗孤。”
她自己这么说,忽然也觉惨淡。宫中的一切都要人际与银子,像她这样连个主事太监都巴结不上的老淑女,到时殉葬嫔妃的名单里必定跑不了。
来大奕已有四年多,她说话依旧带着一丝特有的娇敛。忽然下面一沉,身子好似顿然空去半边,那孩子球一样地滑了出来。
乔嬷嬷剪开脐带一看,是个男的,小小的一团子,满屋子几个人的神色立刻变了样。
忽然锦秀往地上一跪,喜极而泣道:“恭喜姐姐,姐姐要翻身了!妹妹的性命就拜托在姐姐身上!”
猛地磕了两个头,眼泪一擦就往庭院外头跑。
“孩子是属于宫外的,你拜托我做什么?”朴玉儿虚脱得没力气说话,心里因为给宋岩诞下子嗣而喜悦,那边厢锦秀早已经跑得不见了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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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虐的雨点敲打在窗棱上,发出唱戏一般硁硁呛呛的撒乱节律。
养心殿旁的偏阁里,万禧皇后问跪在面前的这个看起来黯淡无色的陌生淑女:“你说的可是真的?”
“千真万确!”锦秀用力地扣了两个头,仰面看着万禧皇后妆容精致的脸庞。这是个善妒而其实又没什么厉害手段的妇人,不然何至于十多年一直被庄贵妃压制,而这也是她为什么找她而不找庄贵妃的原因。一个被压制已久的人,总是比旁人更加地渴望得到翻身和反攻。
万禧皇后脸骨微微一搐,忽然又习惯性地对皇帝憎怨起来。那高丽进贡的淑女被自己扔去东t筒子的犄角旮旯,竟是还能叫他嗅出来味道。
她并不分相信上天竟然给予这样恰好的转机,然而此刻也追究不得真假。有了这个男婴,无论是不是皇帝的龙种,只要自己认定了是,那就没有裕亲王的什么事。而自己,亦可以继续留在皇宫当太后,而不是移去清郊别院里静养。
此事事关重大,万禧默了良久,忽而袖摆一甩:“你即刻带我前去。”
……
那才出生的男婴竟是不哭,朴玉儿正焦切地轻拍小屁股,乔嬷嬷在旁收拾狼藉。忽然门板儿被撞开,抬头看到门口突兀的一袭凤冠霞帔,万禧皇后脸色不明地杵在掉漆的门槛外,身后弓着腰子低着头的竟然是锦秀。
两个人不由惊愕地呆在那里。
高丽乃大奕王朝的附庸国,这还是朴玉儿第一次近距离地看见传说中的大奕皇后,气势那样的凌然而尊贵。朴玉儿把头一偏,目光涟涟地盯住锦秀,抱着孩子的手不自禁颤抖。
锦秀攥了攥袖子,忽而狠下心解释道:“姐姐不必这样紧张,我们皇后是最宽仁慈爱的,把孩子交给她,今后必定前程似锦,皇后娘娘自会精心照顾。”
她言辞切切,眼睛锐利地看着朴玉儿,生怕她拆穿实情,又急切地想要她明白自己的良苦用心。
朴玉儿听完这番话,忽而笑笑:“原来这就是江妹妹你的‘恭喜’。”
那笑容里没有讨好之意,反倒是带着几分嘲讽和绝望。
万禧皇后眉头微蹙,贴身的嬷嬷连忙上前抢过孩子,只见小脸涨红,皮肤绛紫,却是个不活的。
“死胎。”嬷嬷把孩子往万禧跟前一递。
万禧皇后看一眼那孩子紧攥的小拳头,满腔的希望顿时灰飞湮灭了。上挑的眼窝子把厢阁子打量一圈,只见清朴四壁,阴阴瑟瑟。隆丰皇帝性情忧柔,对女子尤是,这哪里像是被他临幸过的样子。
锦秀瑟瑟发抖,朴玉儿瞪着她不说话。
万禧嫌恶地把褥子抖开,任那孩子向地上滚落:“那你说说,皇上胸前的胎记,是长在右边呢~~还是长在左边?”
初生的婴孩一点点大,小胳膊小短腿儿幼嫩而脆弱,朴玉儿掀开被子想要下去抱起,被万禧用牡丹绣金花流苏履踩住。她指尖钝痛,卑微地仰起头,看着后宫之主那张雍容尊贵的脸庞,心中便万念俱灰。
瞪了锦秀一眼,垂下头咬着唇低低应道:“左边。”
才生产后的身条儿,衣裳半遮,娇红隐隐,一切都显得丰盈恰好,叫人看得目不转睛。
说着脚下金履跨过婴孩的小褥子,怒气冲冲地踏出门去。
身后几名太监鱼贯而入,扯过地上虚脱的朴玉儿,还有乔嬷嬷,用白绫绕了脖子就往横梁上挂。
那眼泪滴落在她面前的砖石地上,“嘀嗒”一声响,她颤颤地抬头看了一眼,忽而就瘫软成了一滩泥。
当值的太监叫桂盛,乃是司礼监掌印太监戚世忠的干儿子,走到她身旁,皮笑肉不笑地拧了她一把,便命人把她从屋子里拖出去。
门扇子“吱嘎”合起,屋子从外头上了封,里头两道白绫挂着人荡来荡去。老旧的横梁挂不住人,那乔嬷嬷体胖挂不住,后半夜竟从梁上滑下来。黑紫的舌头伸出来老长,冷不丁在地上搐了一搐,鬼气森森。
沈嬷嬷手上抱着才清洗完的女婴,战战兢兢地凑在窗缝里看了两眼,缩着头静悄悄地挪出了院子。
下了差事的送膳老太监陆安海穿过寿安门,颓唐地往金水河边走。膳盒子装着的马蹄糕从此用不着了,他的步子虚浮而没有力气。
命中到底没有腾达的好运呐,进宫三十多年,眼看着将老,入棺材前也不晓得有没本钱把那根宝贝盒子赎回来。
心中灰寂,一块块糕点徐徐往金水河里扔着,预备扔完了站起来。
“呜哇~~”忽而听到一声细弱的哭啼,吓得他手一抖。
抬头看到荷叶丛里竟然卡着个竹篮子,篮子里头似乎有个孩子,正在轻轻地蠕动着小胳膊。
宫中的太监与宫女世代面上和、内心里却互相看不起。他转身不想管,然而才迈出脚步,那孩子又“呜哇”一声哭。像跟他有仇似的,细细软软的,存心绊着他的脚步。
他管不住走过去,看到篮子里一团白皙稚嫩的小脸蛋,应该才刚出生,眼睛还睁不开,却抓住了他的手指头。是个女婴,好像知道自己生来并不容世人讨喜,这样用力地拽着一线生机。
作者有话要说:
『肆』乾西啼怨
老宁王府的大孙女楚妙给宋岩生了一对儿龙凤胎,因为是足月生产,怀胎十月补养充足,小公子与小大姐生得粉嫩玲珑,讨喜极了,把东平侯与宋夫人高兴得合不拢嘴。
宋家祖上是大奕王朝的开元大将,后辈也世代在边关守疆打仗。东平候当年因为战场负伤而回京,给彼时才刚学会站立的裕亲王楚昂认了太子少傅,教习武功。
后来先帝驾崩,皇长子继位,改元隆丰,太子出宫。虽然东平侯没有当过几天太子少傅,但因隆丰皇帝生性多疑,为了避嫌,这些年一直都很低调。
宋岩是东平侯长子,说来也是蹊跷,原本一个风雅武俊的少年,十五岁上不晓得被什么懵了魂,之后几年一直迷迷滞滞,寡言鲜语。请过太医,也找过大师和道长先生,都没能够治好。再加上东平侯官场处境尴尬,眼看二十岁过了也没谁上门说亲,一直就拘在房里,由一个通房侍妾伴着。
按说这样的是娶不到老宁王府郡主的,但偏巧世事就是这么微妙稀奇。
老宁王府的大奶奶生下楚妙就过世了。大儿子还年轻,房里不能空着,老王妃给张罗了个继室,又怕孙女儿被继室亏待,打小就留在自己身边将养。
楚妙生得冰肌玉骨,我见犹怜,又自小深得老王妃悉心教导,更是“行言工貌”四德俱佳,不到及笄便在京中世族圈里传开名声。老王妃也谨慎,给说了镇远侯家的大公子,哪儿想还没过门,那大公子就从马上摔下来死了,楚妙十四岁就成了望门寡。
这闺女一出生就把亲娘克没,眼下又把未婚夫克死,京城里暗暗传开风声,没有人再敢上门提亲。
当时宋岩已经二十满一,东平侯也就抱着死马当成活马医的心态,备了厚礼托人上门去提亲。
眼看姑娘十七,年纪渐长,那继室与做爹的倒是没意见。只老宁王与老王妃怕亏待了孙女儿,定要楚妙亲自见了、点头了才可答应。
择个吉祥日子,两个就在王府花厅里见上了。彼时宋岩穿一袭墨蓝缎的团云妆花圆领袍,腰束玉带,端端地坐在紫檀木雕花扶手椅上,因为鲜少出门交道,眉眼间显得干净而俊气。
楚妙妙自也是打扮得花般妩柔,两个人堂前对坐,她看一眼他,宋岩也漠然地抬头回她一眼。怎生那呆空的眸子竟把她看得眼波儿一动,隔年这桩婚事就算成了。
然后这才成亲三年,又一口气抱了对龙凤胎,莫说东平侯府高兴,就连老宁王府里的老王妃也欣慰得拭眼泪。她是属虎的,怕虎气冲着未满月的孩子,不敢来探望,只派人送来两套长命百岁如意锁。老王妃一送,那继室也只得送了。风声传出去,又恰逢裕亲王楚昂入宫继位,暗里观望的人们便纷纷猜测他两家这下要翻身,不免也各个送来贺礼巴结。虽然在大行皇帝发丧之际,一切都显得静悄悄而低调,但仍然掩不住风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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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早的,昨夜才刚下过一场雨,今晨空气清新。阳光一抹自天空洒下,往内廷望过去,只见金黄的琉璃瓦上一片碎金溢彩。
大行皇帝的灵堂已经在白虎殿布置妥当,一切的后续工作都在紧锣密鼓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因为要赶在停灵结束前举行登基大典,先帝用过的旧物该换掉的要尽快换掉,万禧皇后与庄贵妃移宫的行装也要加紧打理,长长的宫巷上只见太监宫女穿来走去,好一派忙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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