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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N種生活.txt

2023年10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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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我要请求所有人的原谅,原谅我诅咒你们,攻击你们,诬蔑你们。也许我并非就事论事,并非真的对你们不满,我只是对人这个存在物本身感到绝望。细节在积累,记忆
越来越多,但是遗忘却没有来临,身体越来越沉,越来越重,它就要腐败了,而飞翔的许诺迟迟没有兑现,许多事情正在来临的路上,另一些事情则在消逝的途中,我惟一的依靠和欲望就是这些语言,在语言中和它们相安无事,同路同到底。
这不是谁的过错,在我们的交往中,没有谁是有过错的,过错的是这语言,它来自诅咒,或者就是诅咒本身。
我崇拜痛苦和不公,生活深处的隐痛,它们唤起了我以及我的语言,让我的体内有痛的感觉。我的隐痛是无限的,语言对于我来说是阶梯,经过攀登,我希望尽头是一扇门,打开它我就可以看到那些痛楚和不公了,这种感觉比做爱、喝酒、游荡、读书更重要,它来自语言,语言深处居住着的理解自己,安慰自己、灭掉自己的冲动和愿望。——一个人怎能如此不喜欢自己又能和自己相处下去,一个人怎能如此厌倦自己,又能对自己心安理得?我必须和自己谈,说服自己。“你算个什么东西?”我常常这样问自己,现在我要用一种诅咒的语言来回答。
这是我用自传的方式来写它的原因。在这个意义上,我喜欢奥古斯丁、卢梭、尼采、萨特,他们懂得忏悔的意义,懂得和自己斗争并且接受这种斗争的结果。我得承认我在写作方式上摹仿了他们,但是这又有什么呢?伟大的人创造了高不可及的范本,就是用来摹仿的。问题是,虚无、忌恨、恐惧、邪恶、情欲、妥协、羞辱、毁灭的感觉,它们盘踞在我的生活中,我如何与它们谈判,如何安顿它们以及它们背后的那些人、那些事。
我不害怕暴露自己,其实我是什么,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正在通过它寻找自己。不会有人破解其中的密码。那个通过这场写作找到的“自己”,只有我自己知道,它对我的意义比任何读者都重要,我把那个“自己”当成工具,就像我在生活中常常将自己当成工具一样。这是这样一场写作,——我试图通过它找到第三者眼光中的自己,我试图用我自己的言谈来代替周边的言谈,我试图用它来武装自己。
我拆解了自己,我想当我再次将自己组装起来的时候,我将能将一个灵魂,一个已经安妥了的灵魂放进去。其实我也知道写这个东西没有意义,谁能希望语言能拯救我们呢?除了忍受只能在濒死的状态下残存。但是,我希望离开,离开这种语言,所以我希望尽快把它用完。这只是人的语言,它是有限的,是短暂者的语言。有很长时间,我相信人可以依据自己来解决道德、意义等问题,现在我对此没有那么大的信心了,这让人绝望。
我说,是因为我渴望离开它。然而,又能走向哪里呢?在哪里我们才能归依永恒者的语言?
第一部分第1章 1968年的飞(1)
1968年是什么样子的呢?在我拥有语言能力以后,我的母亲、祖母还有其他的人都试图让我明白这个年份的特殊意义,此后各种记忆以及转述的语言在我身边编织起来,但是,我并不能从中抓住什么明确的线索。
什么东西能将我带到那个年份去呢?没有。当我懂事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了那个年份,永远地离开了那个年份,再也回不去了,就像一个人,他永远地离开了故乡,此后他的故乡
对他来说仅仅只是村口的炊烟、细雨、牛羊的鸣声。不,不是这些本身,而仅仅是这些东西在他脑海中的暗影。而对于我,1968年,则更为残酷,它消失得无影无踪。11月,在我的家乡应当是非常寒冷的季节了,我就出生在那年的寒冷里。
不过,现在,我已经不再认真地关心1968年了,我更关心1968年之前。这之前,我在哪里呢?我想象那个时候,我还是一些尘埃,或者什么都不是,我什么都不是,没有质地,没有重量,什么都没有。但是,我能在天空中飞翔,我能看到地上以及我的先人们,他们在大地上忙碌和疲惫的身影,我能流泪。
不,我不是为自己流泪,我是为我脚下的一切而流泪,它们竟然就这样存在着。是的,我不必为自己流泪,我什么都不是,对于我来说,这个世界上已经存在的一切,都是我所不需要的。我一无所求,我高高地飞翔着,无所依傍,也无所牵挂。
我流泪仅仅是因为我真的热泪盈眶,为与我无关的事物而痛心。我未曾存在,但我为存在而痛心,为那个深深地扎根在时间中,孤独地悬浮在虚无里的存在而痛心。
那个时候我没有性别、没有性格、没有一切,那是多么自由的时光啊。太阳从地球的那一端升起,月光从夜晚开始来临,它们都要遵循事物的规律。而我在这之中,我在大地和云霓之间,在存在和非存在之间自由地来回,无需桥梁,我就是桥梁,无需目的,我就是目的。
是啊,一丝,轻轻的一丝,它需要什么呢?它什么都不需要。有谁会恨它呢?谁也不会恨一个不存在的事物。有谁会爱它呢?没有,一个不存在者,它又需要谁的爱呢?
它所要的就是飞,一直飞,飞入虚无和寂灭。那是超越引力和压力的世界,没有诱惑当然也没有压抑,因为它空空如也,就是一种飞。
但是,1968年之后,我将遗忘这一切。这是多么彻头彻尾的令人绝望的遗忘,我成了另外一个人,这个人有个名字叫“自己”,他竟然就是我自己。
我再也不能回忆起从前了。我已经一去不回地从那里坠落了下来。
我常常会莫名地渴望飞翔,一种无法言说的飞行的欲望在我的身体里涌动着,它折磨着我,让我无法安稳。为什么我会渴望飞翔呢?在我的记忆中我从未飞过, 即使是离开地面那么一小会儿,例如爬到凳子上换一只灯泡,或者在某个高处站一会儿,我都会战战兢兢,恐惧异常。我离不开地面,可是我又分明渴望着飞。
难道飞就是我所从来的地方?难道当初我的确是飞?而现在我已经将它彻底的忘记?
现在,我趴在一张床上,一无是处地趴着,阳台上她正在洗衣服,洗衣机轰隆隆的旋转声使我头疼欲裂。已经有一个月了,每天早晨我都要被这种声音弄醒,对于一个凌晨2点才入睡的人来说,6点钟意味着午夜,可是,我每天都要在这个时候醒来。是谁让我来到这里?是谁一定要我听从这洗衣机的轰鸣?
她在我的身边走来走去,把声音弄得晃晃铛铛,这是她的家,是她的地方,就仿佛我并不存在,就仿佛我从未在那张床上趴着。
是啊,我存在,但是被当成了不存在。
我存在着,但是比不存在更为可耻,更让人轻蔑。在那张床上趴着的我是一个虚无,一个不存在,否则她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呢?为什么不让我睡得深一点,更深一点,一直睡到深深的床垫里去。这样我就真的不存在了。
想一想,如果我真的是不存在的,如果此刻的床上空无一物,她的一举一动不是更符合道德吗?她没有因为她的声音而伤害任何一个人,我也没有因为她的声音而被伤害。想一想,如果真的是这样,有多好。简直是好极了,一切都将符合道德,一切都将温文尔雅地进行下去。
可是,我在,我就这样永远地在着,我不能从这在中脱身,哪怕是片刻,我被这“在”缠裹着,我在这“在”中窒息。
我说:你为什么一定要在早晨的时候洗衣服呢?
她说:那我什么时候洗衣服?
我说:你晚上不能洗吗?
她说:早晨为什么不能洗?
我说:我想睡觉。
她说:你是什么人,你睡觉就重要,别人洗衣服就不重要?
是啊。我是什么人?我“在”着,别人就要为我的“在”让道吗?不,完全不是这样。在这拥挤不堪的世界上,我只是夹缝中的一粒灰尘,一堆垃圾,一片烂叶。我时刻都在渴望自己被使用,对别人有用,被别人需要。可是,终于,我还是逃不脱被别人轻视的命运,我怎么能不是个垃圾,如果我不能保证时刻对别人有用,那么我就不可能不是个垃圾。我是个垃圾!我被使用过了,我的价值被耗散了,我存在,但是我的价值(对于她)已不在,我就这样被否定了。至少此刻是如此,想到这里,我无比难过,但是,这是真的,我无法回避。
第一部分第1章 1968年的飞(2)
你追求价值,追求于别人有用,你拼命学习、工作,拼命寻找“客户”。你的焦虑是“怎样被别人使用?”可是,你不知道,作为人,在1968年以后,你在使自己“有用”,也在使自己垃圾化:克服垃圾化也就是使自己垃圾化。
这就是你在1968年以后的宿命。时间像个陌生人一样从你身上抽身离去,它一去不复返,你所经历的正在延长,你所未经历的正在缩短,你垃圾化着,你身上的垃圾性在不断增多
啊。
你时刻都在盼望着奇迹,你时刻都在渴望着回到1968年或者更前的某个时间去。别人都在渴望一个未来,未来的某个可以实现的时刻,但是,你不仅如此,你还渴望回到过去,回到你来的地方,你宁可相信那里比未来更好,但是,你不能。
你不能,因为你长出了人的腿和脚,你只能在大地上行走,你再也不能飞了。可是,你多么想沿着来时的路回到你的飞那里去,你知道那里才是你真正的家。
那天,你和你的朋友到了山东曲阜,在孔庙门前的甬道上,你看着那些柏树,心里止不住地难过。那些柏树历经千年,却依然苍翠繁茂,相较而言,刚刚才27岁你却已老态龙钟。每天有多少人从这些树下走过,这些树下有多少故事和人物已经风流云散,灰飞烟灭,而这些树依然存在,这就是存在和存在的不同。
这就是存在的等级,存在是有等级的,那天你不得不承认了这一点。你和你的朋友袁在孔庙里一直呆到暮色苍茫,暗夜吞没了你们两个人,也吞没了一切存在,你们是最后两个离开孔庙的人。你们走上曲阜的大街,路上已经亮灯了,人们为什么要灯呢?为什么要让黑夜像白昼一样狰狞?难道仅仅是为了让灯照亮存在的等级,照亮“存在”在死亡吗?
我宁可相信1968年,对于我是一次死亡的仪式,而不是诞生,我的“飞”死亡了或者它离开了,它离开得那样干净利落,甚至关于它的记忆也一并带走了。
我从哪里来?
我不会向谁询问我到哪里去,我知道我无处可去,我就将在这里,在这里“在”我所“在”,像做填空题一样将我的在填满。然后空手而归,我会空着手回家,我从人群中回家,从时间中回家,从地上回家,从街上回家,从爱情中回家,回到我来的地方,所以我要问我从哪里来?这对我是多么重要啊。
1968年,对于我,这是一个进退两难的年份,无法回去,也无法走向别处,我就这样在泥泞中呆着,昏暗的沼泽一望无际,软弱无助但是没有感觉,只能听凭时光的流逝将我带向随便的什么地方。
但是,这一年世界的外部正经历着暴风雨般的变化,五月巴黎的大学生们走上了街头,他们在自己的标语上写着“不给自由的敌人以自由”,“让半心半意的人死亡”,“解放必须彻底”等标语,他们从巴黎大学的拉丁校区出发,沿着赛纳河挺进,沿途他们挥舞红旗,推翻汽车,建立街垒,不断有兴高采烈的人参加到他们的队伍里来,革命形势如火如荼,四处充满了狂欢节的气息。接着这种节日的气氛传遍欧洲、美洲,直到七、八月间苏联坦克进入布拉格,萨特在捷克上演《苍蝇》、《脏手》,他站出来指责苏联的侵略行径,这种节日气氛才抹上上了不谐和印记。
是啊,西方的节日就这样刚刚开始就差不多结束了,在布拉格,托马斯在昆德拉的《生命不能承受之轻》中痛苦地面临是否签名的考验,他的犹豫已经毫无节日的感觉,相反充斥着无奈和苍凉,他认为编辑给他的抗议信和秘密警察给他的自白书在本质上是一样的,在沉默和抗议之间他选择了沉默,此后他和情人离开了布拉格,到偏僻的毫无生机和活力的乡村生活,完全放弃了一个医生的使命。但是在中国,1968年,节日才刚刚开始, 在社会主义改造的革命斗争中,人们从来就没有满足已经取得的成绩和胜利,人们始终坚定地站在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的立场上,把革命不断推向前进,去夺取新的胜利,互助组刚巩固,农村就开始了初级社的建设,初级社刚刚办成,他们要坚决地向高级社迈进,在毛主席指引的农业合作化的康庄大道上,中国人民正一步一个脚印,步伐豪迈坚定,表现出了革命的坚定性和彻底性,这种将革命进行到底的勇气,将资产阶级、地主阶级、机会主义者扫地出门的豪气在1968年既是起点又是高潮,虽然许多所谓作家已经在1966年的“横扫一切牛鬼蛇神”运动中作为黑线人物、反动人物离开了文化岗位,但是革命的风暴历史地必然地要发生,一场文化战线上的社会主义大革命,一场彻底搞掉“黑线”的革命已经完成了它的酝酿,正走在来临的路上。
体贴、温存、抱怨、疑虑、伤感、亲吻都被认为是丑陋的。那是一个一览无余、热血沸腾、狂呼大叫的年代,有的时候我很难理解我会出生在那样的背景中,亲吻、乳汁、拥抱、儿歌这些都是反面词汇的时候,我的出生意味着什么呢?我的父亲在医院的走廊里抽着烟,我的祖父、祖母在家里毫无缘由地感到焦虑,而我的母亲则在产房里忍受着痛苦的煎熬,时代在他们的脑海里终止了,因为我的出生一切似乎出现了新的可能。但是,我依然是那个时代的最明显的遗迹,我的名字叫“红兵”,这个名字是来源于我的父亲吗?是的,表面上看是如此,但是我又分明感到这不是我的父亲在为我命名,而是那个时代在为它的产物命名。一切都要回到我的出生上去,例如,我的营养状况,一米七零,这是我的身高,而我的父亲和祖父则要比这个高许多。
有的时候,我希望我是没有故乡和亲人的,如果拥有这些意味着一定要见证他们的颓败和衰朽,我愿意我一开始就没有这些。当我的朋友指出我的某个过错,我就希望自己是没有过去的,我突如其来地来到这里,我希望我自己被割裂在时间之外,那个有过错的过去突然之间消逝得无影无踪;就如同一种友谊,它兀然地消失了,我会徒劳地希望它从来没有出现过;我不会为我从来没有拥有过的东西而感到感伤,就如同我不会因为亲人的衰老与离世而不会感到不难过一样。
我兀然地来到这里,就如同我是必然地来承受这一切。
第一部分第2章 他自己审判自己
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阴暗、糜废、炽狂、偏执、衰颓、轻蔑、退缩、疼痛这些词都可以用在我的身上,我和我的躯体在这个世界四处游走,形影不离,每一个地方都是我的目的地,每一个地方又都不是我的目的地,也许压根儿我就没有什么目的,我沉溺于躯体的深处,糜烂在夜深人静的大街上。我是我自己的魔鬼。可是,我依然活着,而且试图在黎明来到之前活得好些,再好些。
每天,当我来到北宝兴路199弄,当我沿着漆黑油腻的楼道走上楼,我对我自己说,这就是命运。我每天都要数次重复这样的自我认识,这是一种说服自己的工作,我必须一丝不苟,才能将它做得尽量的好。想一想,如果有一天你不再能说服你自己回家,你说:葛红兵,回家吧。可是那个叫葛红兵的人不再答应你,他自顾自地跑开了,他自己审判自己,自己流放自己,这会是因为什么理由呢?
因为愤恨。我的心中充满了愤与恨,在我和这副肉体的不和谐的相处中,在我拖着这具肉体在世界上奔波的时候。是的,一切都是为了将这副肉体运送到一个理想的地方,然而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我和这个世界处于敌对之中,我和我身处的这个世界闹翻了。那天,一个曾经做过我的老师,后来又成了我的领导的人对我说:“葛红兵,我们都在这个地方呆了一辈子,难道你就不能呆?你就是天才?就要飞?”
我说:“是的,我要飞,我要在空中飞翔。”
一想到有一天我会像他们一样老在这里,我就恐惧得发疯。四年前我做他们的学生的时候他们是这样,四年后我大学毕业回到这里他们依然如此,除了脸上的皱纹,一切依旧。如果他们是一本作业,我会在他们这些作业的边上批上眉批:永远如此。
是谁将他们安排在了这里?像钉子一样将他们定到了木头里,像栽树一样将他们栽到了石头缝里,他们仿佛到达这里的那一刻就死了,以后的日子只是死得是否彻底的问题,没有动静,只有死水一潭。我对他们的这种死法感到愤恨——他们不仅自己死亡而且还胁迫别人和他们一起死亡。当葛红兵来到这里,他们就结成了同盟,葛红兵这个尚未死得彻底的人,他们要亲眼看到他死才放心。
可是我的躯体爱上了这种死亡方式,它背叛我,它用萎缩性胃炎,神经衰弱来折磨我,它竟然可耻地在那些人的眼前慵懒地瘫倒了。它瘫倒在了户口、档案、报到证的限制中。它试图和这些东西妥协,它试图说服自己接受现实:一个人生在什么地方,就必须长在什么地方,进而老死在什么地方。那年,我读完大学,当我最终承认了一个现实,无论我多么努力,我都必须沿着来时的路回家时,我曾经想是不是我在前生已经挥霍了我所有的自由,而在此生,一生下来,就用尽了所有的未来,对于我来说,所有通向远方的路都是死胡同,所有的离家出走都是回家。毕业离校的那天我站在大街上对自己说:葛红兵,回家吧。可是我依然流下了眼泪。什么东西在腐蚀着我?什么东西在使我绝望?
因为没有希望。一个人,他的生活就像往模子里注入水,没有什么希望,前面的一切都已经注定,这是多么可怕?我的大学本科和研究生生活都是如此。想一想,那段时间我是怎么过来的呢?进入大学校园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我必须回到那个将我送出来的地方去。一种命运——它将你铁定在一样东西上面,你不管怎样努力都不能挣脱它,你惟一的财产就是沮丧、悲观、恐惧,你害怕那个时间的来临,它是一个末日,一种审判。
命运,它可以折磨一个人,它有权利。它可以让一个人突然面对车祸,面对癌症,面对凌辱……但是不应当将它作为一种审判缓期执行,我可以承受突如其来的厄运,但是我不愿意承受一个四年前或者三年前的宣判。我需要将四年后或者三年后作为一种可能纳入我的幻想,它应当是我生活中的圣地——因为它就是我的可能性。只要我努力,我就将在四年后或者三年后领受我自己努力的成果,如果我很糟糕,我也愿意领受命运的惩罚,甚至即使是我很努力,我依然必须面对命运的不公正时,我也会承受它,可是它不应当是一种注定。拿走了我的可能性就等于拿走了我的生命。我曾经要求自己妥协,可是我做不到,我知道我自己在愤恨、在悲观,这都是因为那个“可能性”被抽走了的缘故。
现在我依然在这种情境中生活。我的命运掌握在不为我所知的人手里,档案、户口都是我的敌人。从上述角度说,我对儒家道德的痛恨是有生理基础的,这种由人类祖先崇拜和祭祀礼仪发展而来的原始的野蛮的宗教,它的惟一的依据就是人的出生,它已经成了中国人野蛮和退化的依据。
“回家吧,回到儒家道德的传统中去。”——我一遍遍地说服自己。这座城市不需要你,价值是需要的产物,没有需要就没有价值。这座城市不需要你,你在此毫无价值,只是一堆垃圾,粪便而已,“回家吧,回到你的出生上去吧”。
第一部分第3章 你们每一个人都是泥土
你无法清楚地知道那个时候你到底在想什么。3岁的小孩能想什么呢?在乡下3岁的小孩是不被看成“人”的。如果他们死了,尸体将不能正常安葬在自家的墓地,只能用席子裹了随便找个野地葬了了事。如果他和父母一起出门作客,他将不能上桌,他一个人小小地在一张方凳上吃饭,边上男人们热烈地喝着酒,高谈阔论一些收成上的问题,这个过程常常要持续一个下午,女人们草草地吃了饭,开始在阳光底下晒太阳。这个时候你在门口的阴影里,一个人吃饭,麦皮饭很难下咽,你常常会把饭菜撒在地上,你无助地望着那些男人们,但是
他们没有一个会注意到你。
这个场景的记忆以后就一直留在你的脑海里了,而且后来还加上了具体的对话内容。
那个时候你很少见到你的父母,一年也难得有一两次,每当你的父母回来的时候,你就觉得那是你的节日,它属于你。但是,事实上情况并非如此,男人们依然高谈阔论,而你依然远远地站在一角,甚至显得多余。终于你鼓足勇气插话了,你说:“人在以前是能够飞的”,于是你听到了一阵哄笑声,这声音如此响亮,让你摇晃不止,但是你依然坚信自己的观点,你说你将来一定要飞翔,哄笑声再次响彻云霄。
那个时候你几岁呢?记忆没有告诉你,但是你记得那个时候你刚刚第一次穿上了胶鞋,那种绿颜色的系带子的鞋,非常非常珍贵。你觉得胶鞋给了你很大的勇气,那是有魔力的胶鞋,此后你几乎一整年都穿着它,不愿意将它脱下来。
即使是在冬天最冷的时候,你的脚已经冻伤了,但是你依然穿着胶鞋,你的脚红肿着,中间最厉害的地方已经发黑。
你说:“胶鞋是暖的。”
但是,没有人能理解你的语言,胶鞋被强行脱了下来。你把胶鞋端端正正地放在床头,每天都要看着它。它就那样在那里一直呆到来年开春。春天的时候,油菜花开得整整齐齐铺天盖地的时候,胶鞋却在你的注视中死去了,那上面长出了绿色的茸毛,散发出难闻的气味。那个时候,你还不会照料、关怀与你有关的事物,你看着它死去,却不能施以援手。
也就是那个时候,你常常被大人带到田间,人们在大地上劳作,而你在大地上戏耍,远处的麻雀,近处的青翎子,眼睛里的菜花,耳朵里的鸣声,一起搅和了起来,你头脑一片混乱。手放在风里,头发放在晨光里,脚放在草里,一会儿你的手上就满是泥土了。远处有多远呢?那些在田里劳作的人你都看不见了,但是你并不害怕。
你说:“人都是泥土。你们都是泥土。”那个时候你高高地举起了手,仿佛为了验证什么。
然而,大人说,别瞎说。他们阻止你。
你再次感到你的语言和他们是不一样的,你分外孤独。
只有你的外公,他在病榻上辗转反侧,但是这并没有影响他和你的交流,他说,你将来会不同凡响。“不同凡响”是什么意思呢?你不知道,但是,你希望自己不同凡响。
直到现在,你还在想念你的外公。你觉得这非常不公平,你从小由爷爷、奶奶带大的,你天天和爷爷、奶奶在一起。但是,你却不由自主地想起外公,这非常不公平,也许精神上的理解和沟通真的很重要,语言很重要,相互之间能用同一种语言说话很重要。
对于你来说语言是更为重要的东西,甚至超过了吃、穿。
第一部分第4章 在纸上和自己谈心
我的朋友,天才的小说家鲁羊,在诗中写道:“亲爱的,我惧怕,因此我想退缩。”“可是我发现自己的脚步,正往后退缩,把无形的足迹留在你面前,留在人群和瓦砾之间,甚至印满我脆弱的身体。”“你看那广漠天宇和它包庇下的如毒蛇蜿蜒的岁月,它们铺张,它们挺进,热烈并且阴沉。渗透着人群和瓦砾。我知道,我与这世界意见不和,残酷的争端早已开启。”
我与这世界意见不和。残酷的争端不是刚刚开始,甚至在我一生下来的时候就已经开始。我一生下来就注定是一个拎着包畏缩地走过楼道的阴影,在人家鄙夷的目光中上楼,在人家不屑的表情中结结巴巴说完自己的愿望,然后像贼一样溜走的人。
其实,我真的是一个贼:当我拎着礼品来到某人的家里,我将我自己的自尊和自爱偷得一点儿不剩,我是我自己的窃贼。我到人家的家里,却是为了偷窃自己。是的,我惧怕,我退缩。没有人故意折磨我,女主人非常好心,而且善意地为我沏茶,男主人对我更是礼貌有加。然而,我依然感到了退缩,我是我自己的羞辱者。我的羞辱来自我自己。
当我为了一点儿小小的利益,当我为了一点儿小小的欢乐,当我来到某个路口,我退缩。一天,一个编辑请我们吃饭,饭后她想上街购物,我脱口而出,愿意陪同。可是当在场的其他人开始借此开玩笑的时候,我退缩了。一天,我的学生来到我的寝室,向我请教问题,我没有关门,让门开着,我为什么不愿意将门关上?因为我在女学生面前感到退缩,我害怕人家的议论。一天,我的同事找我,要我和他一起向领导反映校车的班次问题,我拒绝了,因为我退缩,我感到自己地位不稳,感到威胁正在集中……我彻底地知道了自己的怯懦,我将退缩到我自己之中。我为什么选择写作,因为我退缩,我只能在纸上和自己谈心,我只能在自己的书房里和自己呆在一起的时候才感到安全,我用写作为自己足不出户的退缩辩护。
因为我不喜欢和生人来往,我不喜欢在这个世界中走来走去地寻找什么,我愿意在这个世界之外一个人静静地呆着,我不喜欢虚伪地应酬交际,除了几个特别要好的朋友之外,我不喜欢和别的什么人来往。我喜欢一个人呆在家里,我的家门总是关得严严的,窗帘总是拉上,除了夏天以外,我不喜欢和太阳光在一起,我不喜欢亚热带的太阳那种仓惶的感觉,我喜欢的太阳是炽热的,灼烈的疯狂的令人眩晕的。四月、五月,春天了我还是在用取暖器,一年中我有8个月开着取暖器,我的家里总是用大功率的白炽灯泡,白天也用,因为这样我觉得暖和。我和这个世界是隔离的,这样我觉得安全。一个这样生活的人能干什么呢?他只有写作。我的朋友见到我总是问最近写了什么没有,我见了他们也总是这样问他们,写作成了我们的生活,但是我不是被迫选择了它,在楚城这样的地方,我主动选择了它。其实我总是呆在密封的家里,我的这个家放在哪儿都是密封的,它近乎和周围毫无联系,我的邻居没有一个人认识我,和我有固定关系的人几乎都不知道我现在住的地方,我一个人孤立地将自己放在这里。这就是我所说的在写作。
请这个世界原谅我这个退缩之人,并允许我生活在我的退缩之中吧。我对自己的人格已经绝望,即使我义无反顾踏上一条苦行的路途,我依然不能找到自己的人格。即使在旅途上,我独自一人,我依然会是一副弯腰弓背的形象,因为我在我自己面前也是退缩的,我的自卑使我自己对自己感到厌倦,因而说服自己在旅途上行走,需要另一个我,横眉冷对,对那个弯腰弓背的人显示威权和力量,他是主宰和锁链,葛红兵必须时刻向它屈服,在它的鞭笞中屈辱地前进。这是退缩之人对他自己的惩罚。
第一部分第5章 只要你还没有死亡得彻底,你就将和它同床共枕
一种忧伤在我的心里徘徊,挥之不去,它深深地积淀在我身体的隐蔽之处。当你试图寻找它,和它谈判,它却隐藏了起来,当你忘记了它,它却不经意地出现在你想去的任何地方,它仿佛已经知道你即将到来,已经在那里等着你。它让你绝望,不是因为你知道,而是你不知道,你永远都无法弄清楚它为什么这样紧紧地纠缠着你,像毒蛇,像藤蔓,像恶梦。
这是一种处境:你的妻子突然发火了,她指着你的鼻子,死死地揪住了你,你像一具木
偶一样被她颠来倒去;有一天你发现一个朋友很长时间没有和你联系,他正在疏远你,可是你永远不会知道他为什么疏远你,你也永远没有机会向他解释;你的同事突然之间开始了英语复习,因为马上就要评职称了,可是竟然没有一个人通知你,当你再去报名的时候,报名时间已经截止。
他们在不经意中将一种忧伤强加到你的头上,但是,你不能找任何人报复——根本就没有人应当为此事负责,该为此事负责的实际上是你自己,你自己不好。这是一种多么屈辱的忧伤啊!莫名所以的,无可救药的,就这样它死死地缠绕着你,让你无从解脱。你呆呆地坐到天亮,任时间在你的身边悄悄溜走,因为时间对你已经没有意义,你只想时间快点过去,你只想让时间医治你的暗伤。可是时间只会将它积淀在你的身体的深处,让它成为你身体里的癌症,并不能真正地消灭它。
消灭它的惟一方法就是麻木,一个痛苦紧接着一个新的痛苦,因为习以为常你麻木了,你将痛苦看成是生活本身。你失去了对欢乐的想象力,也失去了对痛苦的敏感,这就是生活。就如同在黑夜中生活的人,他将黑夜当成了生活的常态,而将黎明当成了生活的变态,他畏惧的将不再是黑夜,而是白天。
麻木吧,葛红兵。习惯于在忧伤中煎熬着生活,然后将忧伤当成生活的全部,仿佛生来就是为了苦痛,等到有一天你失去了对欢乐的想象力,那么在没有任何欢乐的对比的情况之下,痛苦就不再叫做痛苦了,相反它成了欢乐的另一种形式。——一个人他从来没有尝过糖的味道,那么甜和苦对他有什么意义呢?苦就是甜,甜就是苦,二者没有区分。这是老庄思想的精华,弄得你赤贫,剥夺你的一切,弄到你没有甜头可吃的时候,你就将痛苦当成欢乐来体验了。赤贫也变成了富有(大贫若富),愚昧就变成了智慧(大智若愚),大苦变成了极乐(大哀若乐)。所以贫瘠的中国人喜欢老庄不是没有道理的,你对他们不能总是厌恶,厌恶。
然而绝望依然如故,它依然在你的身体里生长发芽,只要你还没有死亡得彻底,你就将和它同床共枕。对于你来说它是一个勤奋的监护人,你没有起床的时候它已经起床,并且梳洗打扮好了,当你出门,它就紧紧地尾随在你的身后,当你遇到一个朋友的时候,它就对那个朋友说,你该回家了,你该回家和它单独呆在一起了。
在这世界上,谁能摆脱绝望的纠缠?只有老人。他们失去了希望,只是和回忆联系在一起,这个时候,他就可以不绝望了,而一个年轻人,当他想到未来,当他发现未来已经被他一夜之间用尽,但是他又必须在那个似乎已经用尽的无穷无尽的未来到来之前活着,他必须这样暗无天日地延续下去,直到年轻而死,他难道不该绝望吗?对此,他还有什么呢?除了绝望,他所剩无几。
第一部分第6章 看不到真理,是感官的长处
古希腊哲学家阿那克萨哥拉讲道:“由于感官的无力,我们才看不到真理。”他说得太对了,感官使我们抛弃“真理”。那就让我们和感官合谋抛弃真理吧,并感激我们的感官——让我们循着和阿那克萨哥拉相反的方向来理解他的用意。
一想到那些被人嚼烂了的所谓真理,我就感到恶心。我得说,看不到真理,是感官的长处,而不是感官的罪孽——你要知道真理这个词现在非常肮脏。但是人们却常常相反,他们
不相信自己,他们因为愚蠢地相信那些所谓的真理,而放弃了感官。
有相当长的时间,我以为感官是可以欺骗的,我以为可以制造虚假的欢乐来满足它。我到处寻找欢乐,我以为欢乐隐藏在舞厅的立柱后面,藏身在情人的眼神之中,遁迹于茶馆的烟雾之内,如果你在那样的场合看到一个弯腰弓背,四处搜寻的人,你一定不要笑话他,因为他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他正在寻找他梦想的欢乐。可是他这样做恰恰是错误的,娱乐业的发达给现代人的最虚妄的幻觉就是:欢乐和钢铁、家具、汽车一样可以通过工业化的生产制造出来。
人们对快乐的误解是何其深呢?人们以为快乐是可以制造的,他们发明了娱乐业。今天,娱乐业已经成了一种庞大的产业,达到了无处不在的地步,可是我们真的可以从中享受到快乐吗?许多人在娱乐业的角子机里投入大把大把的钱,他们希望角子机转了一圈之后就将欢乐制造了出来,带给他们。
然而欢乐是不可制造的,可以人工制造的只有空虚。你邀请一大堆朋友来家里喝酒,半醉半酣之中将送走朋友们,然后你睡着了,你以为你已经成功地驱走了空虚,可是当你深夜从宿醉中醒来,独自面对一排空酒瓶,你却发现空虚就藏在那些空酒瓶里,它不但没有离开你半步,相反离你更近了;当你感到孤独,你去寻找你的情人,在情人温暖的怀抱中,你仿佛得到了欢乐,可是子夜时分你醒来了,你偷偷地起床然后下楼,你以为你的情人正在梦乡之中,你蹑手蹑脚。但是当你走到夜晚的大街上,你才发现,情人哀怨的目光正从阳台上追寻着你渐行渐远的身影,你的空虚在这目光中一下子被放大了无数倍。
别试图制造欢乐来填补什么,当你和你的朋友在茶馆喝茶,你和你的朋友一遍又一遍地强调着今晚的欢乐,你说:“今天真的是很高兴。”你的朋友也说:“今天真的是很高兴。”这个时候,你能相信这份欢乐是真实的吗?你在心里难道不是在怀疑这份欢乐?否则你们为什么要一遍一遍地强调它呢?别试图用喧闹战胜空虚,喧闹不是空虚的对手,一群人登山看远,美食、盈月、此起彼伏的笑声,这些都不能填满你的空虚,最终你会发现,颓然乎其间的那个人一定是你自己。大家都在强调着一种欢乐,为别人表演欢乐,以至于忘记了自己是否真正欢乐,这个时候,空虚将在每一个人的笑声背后露出它存在的蛛丝马迹。
让空虚去面对空虚,让无聊去面对无聊,让自己面对自己。
有的时候我问自己,我是否失去了和自己呆在一起的勇气?我是否对自己感到恐惧,我讨厌我自己吗?我为什么不能和自己呆在一起?这是一种症状?虚无者的症状。为了逃离自己而寻找欢乐注定是要失败的,因为欢乐需要另一种生存的状态。
真正的欢乐和疯狂联系在一起。除了欢乐本身,你忘记了所有的东西,此刻你不仅在身体上是一个欢乐的人,同时也在精神上是一个欢乐的人,你是一个欢乐英雄。这样的状态只有在癫狂的处境中你才能找到。欢乐使人发疯,你在自己的身体里学习疯狂,你会死在你自己的身体里——只有你死去,让另一个你不认识的自己代替你活在欢乐中你才能体会什么是真正的欢乐,这是对疯狂的奖赏,它遵循另一条规则。疯狂也需要能力和勇气。
然而现在我活着就是为了让我的身体接受屈辱,现在我活着就是为了让我的灵魂死掉——我死掉了,在别人的施舍里,道德主义者扔过来的镍币击中了我的要害,从路边的垃圾堆里,我把它捡出来:发霉的米饭——这是我们的父母——这个动作证明我没有学会疯狂。我对道德主义者依然如此的敏感,到了忘我的地步,这充分说明我实际上正滑行在另一条生存之路上——一条和我的生命本身越来越远的道路上。
让我发疯吧,让我疯狂吧。给我力量,让我疯狂。让我,一个道德主义的人发疯吧,让我弯下腰接受别人给我的屈辱,让我流着哈喇子定眼看着路边走过的所有行人,让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知道一种耻辱。一个追求欢乐的理想主义者,他悄悄地离开了他的办公室,他化装出行,来到公园里,和欢乐幽会。他渴望欢乐,日夜追逐欢乐,可是又为欢乐感到可耻,为自己不能拒绝欢乐的诱惑感到无脸见人,所以一个欢乐的他总是和办公室里一本正经的他毫不搭界,每当他完成了欢乐的夜行回到办公室,他立即变化了自己的嘴脸,他试图让所有的人都知道他是一个不要欢乐的人——无论在讲台上做报告(他害怕以他欢乐的样子面对群众,相反他试图让群众以为他是一个过着牛马不如的生活的人,甚至和他的妻子、儿子在一起时他都是如此)。这是一种充满耻辱的欢乐,欢乐的人却要在别人的面前假装不乐——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这样的欢乐更屈辱?更虚伪?就像一个人,他有一件美丽的衣服,但是是偷来的,他只敢的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地穿上它,在寥无人迹的街上溜一回一样。这衣服对他不是欢快的标志,相反是屈辱的标志。
第二部分第7章 爱与欲(之一)(1)
什么时候我成了一堆废墟,我已经丧失了激情,成了激情的废墟?
多年前的一个夜晚,在大学本科时代的教室舞厅里,因为停电,我抓着她的手,以音乐休止符的方式凝止在突然停电后的黑暗中,5分钟没有松手,10分钟没有松手,15分钟没有松手,直到电再也不来了的那一刻我们才走了出来,在图书馆后面的小树林里,我们莫名其妙地接吻。现在已经没有任何理由可以说明当初这种莫名的激情了,这是情欲吗?对一个不认
识的人的吻?她狠狠地给了我一个耳光,并且试图挣脱我,我一把拽住了她,因为用力过猛,竟然把她拖倒了,她尖叫了起来,然后躺在地上哭泣,我安慰她,劝她起来,但是,她不理我。此后,一直到凌晨2点,我都在劝说着,小心翼翼地赔着不是,而她最后给我的定语是:“你走吧,你走!流氓。”于是,我走了,像一个真正的英雄一样离开了。
然而这并不是说,我从此离开了这种生活,相反,这样的事情在我的生活中反复出现着,无聊的并不以为无聊,重复的并不以为无趣,热情的依然如火如荼。
那个时候,我常常会趴在宿舍的阳台上,从远处俯瞰匆匆走过的女生们。她们一个个拎着热水瓶,从我宿舍的窗下走过,她们竟然有着一样的表情,一样的动作,一样的装束。我无法区分她们,但是,我依然不知疲倦地这样看着。这是情欲吗?它美好吗?还是丑陋?
什么是纯洁的爱呢?你看,现在我是在写作。尽管她离我是那样的近,我只要跨过街对面的栏杆,再爬过7层台阶就可以到达她了。可是我选择这种方式,我坐在写字台前,面前是铺开的稿纸,我用一种古老的写作的方式生活,在心里和对面窗户里的女孩子交往,没有对话,没有身体,没有抚摸,没有对视,……只有一张纸,还有一些文字。一种没有身体出场的交往。现在我们的交往终于是纯洁的了。现在,我的行为是否已经符合了道德主义者的要求?
电话里,我说:过来玩玩!和我一起过周末吧。电话里,她说:行,我们聊聊!你看电话就是这样言简意赅。然而却让人误解,我们对我们即将来临的共同的周末的理解的不同之处让我们忽视了。这个周末她给了我一个关于她的故事和一个谜语,我在她的故事里充当了一个品格良好的听众,我认真地倾听,几乎不插话,一个晚上我就这样生活在她的故事里。开始的时候,我是在默默地期待故事的结局,我盼望在故事的结局之处,出现我和她今天共度周末的主题,后来我渐渐失望了,今天这个周末只有故事中的人物有权享用……我们对这个周末的不同理解终于显露了出来。这个周末我们各做各的事情,她在诉说,我在倾听,我们并没有共同在一件事情里出现,我们各过各的周末。这个周末我在她的话语中度过,她在我的倾听中度过。她通过回忆打发了一个晚上的时间,顺便也将我的周末打发了。这也是纯洁的爱了吧?
然而我依然感到困惑。如果没有身体的此刻的到场,我们将如何行动?社会关系的首要意义是身体的共在:我们的身体的共同的莅临。人际交往的理论非常之多,但是其中最本原的那种意义却遮而不显。比如在爱情关系中,如果始终没有身体的出场,那么这是不是一种爱情就很值得怀疑,我们不否认人类中的特殊情况,但是人类的一般情况是只有情人的身体出现在对方的视野中,才能激起对方的情感和欲望。否则情人们为什么要千里奔波来到远方会见自己的爱人——他千里奔波,在路上所带的一定是他的身体,因为他的爱人空虚的视野需要他的身体的充实,因为他的爱人空虚的怀抱需要他的身体的充实,因为他的爱人空洞的肌肤需要他的温热的手掌的抚摸,而这一切是我们的哲学家所虚构的那个灵魂所不能做到的。
常常我有一种更为极端的看法,人的快感和动物的快感是没有什么区别的。一只猪吃完了一顿泔水以后所得到的快感和一个人在吃完了一顿满汉全席以后得到的快感是不是一样的?酒足饭饱的人和进过午餐躺在猪圈中闭目养神的猪到底有什么不同?我们以往为什么要对人的快感和动物的快感进行严格的区分?动机只有两个:一是强迫症,我们的自尊心以及虚荣心不允许我们把自己和动物等同起来,我们为了论证自己比较动物而言是高其一等的,我们就论证自己在任何方面都超越了动物,即使是在身体的快感方面。这样我们对自己的信心就增加了,我们觉得在这个世界上依然有存在的自豪感,因为我们处在进化的高级环节上,我们的辛苦就是值得的,我们获得的报偿毕竟要超越动物,我们不能比别的人高超,难道还不能比动物高超吗?二是压迫症,我们的快感被论证为是超越动物的,而动物的快感又被定义为是纯粹的肉体的感觉,这样为了和动物的快感区分,我们就要将自己的肉体的感觉限制住,我们要提升了的精神不要下降到动物的身体。这种论证常常是工厂的厂主或者什么机构的领导进行的,他说:“同志们,你们是人,你们是有献身的精神的,你们是大无畏的,你们热爱劳动,劳动吧,这是你们的大光荣。”而这个时候他的会计正在为他数着钞票,工人同志们对劳动的神圣激情转化成了他的隐秘的收入,而工人同志们对精神的渴望则使他在工资方面可以越付越少,甚至不付(例如义务劳动)。我们身体的感觉被剥夺,因为它是动物的感觉,而我们的精神被强加了,因为它是人的精神。在这个过程中我们患上了被压迫症,而我们的主人则患上了压迫症。
第二部分第7章 爱与欲(之一)(2)
也许这就是我们将爱与欲这对本无区别的概念区别开来的实际原因。
当然,这还不是惟一的理由,更进一步的理由还在于人的占有欲。
——你的爱情很难把握,我宁可不要这种爱情。这不是爱情,这是性欲。你用什么来区别爱情和性欲?性欲是不考虑感情的,爱情是有感情的,必须是投入的。这是一种什么逻辑?
感情的标准是什么?没有身体的参与就是感情纯洁的标志吗?当然不是,身体参与是最高的境界。那么,我们就到最高的境界中去,好吗?我当然希望是这样的,但是在此之前不能。我想问你,什么时候我们才能去到那个最高境界?给我一个时间表好吗?你为什么这样对我,是因为你觉得我好欺负?你在利用我的善良,同时你还在利用我的身体。我的价值都被你利用了,你是这个世界上最知道我的价值的人。你也是最自私的一个人。对女人来说,精神是重要的。如果我爱你,我即使达不到高潮,也会快乐。为什么女人总是觉得性爱是男人享用她们的身体,而她们则是在献出身体?男人不畏惧使用他们自己的身体——在烈日下他挑水,汗滴从他古铜色的皮肤上滑落下来,阳光在他的汗滴上打出折光;男人做爱,自己认为这是为自己服务。可是女人呢?她们为什么不能正视自己的躯体?是什么使她们常常成了反身体的人。
我们常常听到这样的话:爱等于被爱。它的意思是说,人类只有在被爱的时候才会爱。当一个女人,她抱住你的脖子,问:“你爱我吗?”这个时候,她的意思是说,如果你爱我,那么我就爱你。爱在这里成了一种交换。这就是人类在金钱的交换原则之外的爱的交换原则。正是这个原则的存在,爱和金钱才能联系起来。这样,爱在本质上就变成了一种利益。一个人选择恋人、情人、妻子,他们的选择标准意味着什么呢?个子高、身材好、容貌美……这些都是一种利益,至少在将来的生育中,它将显示出来:它将给未来的孩子较好的基因。现在,如果,我们讨论一个人的品质,在爱的关系中,品质似乎已经成了必不可少的条件,为什么呢?因为品质能够保证在将来的困境中自己不被对方抛弃。一个短视的人可能要求对方的金钱、地位等等现实的利益,而一个有长远眼光的人,他更可能要求对方的学识、品格——这些是一种潜力,它保证他在将来的某个时候得到更多的金钱、更高的地位,而且这些是可靠的。这是爱的关系中的利益法则的不同方面——一个方面是眼前的利益,而另一个方面是长远的利益。
我的身边有许多这样的人,他们是公认的好人,品德上无懈可击,但是他们死气沉沉,我宁愿和一个生机勃勃的坏人在一起也不愿意和这样的死气沉沉的好人在一起。他们脸上从头到尾只有一种表情,即使你使出浑身解数也不能使他笑出声来,他对你的幽默无动于衷,你也不能和他开玩笑,他在任何时候都是“较真”的。当一起玩的人的队伍中,有女人时,他们的脑壳就仿佛是彻底的短路了,他们呆若木鸡,双手插在两腿中间,两只眼睛在地上来回逡巡……他们不打牌,认为打牌是浪费时间,他们不跳舞,认为跳舞是不正经……除了谈他们的专业,他们没有任何可以谈论的东西,——或者说他们对专业以外的东西一无所知,他们也根本就不感兴趣。一个这样的好人是多么缺乏趣味啊。我真的不知道他们的家人是如何和他们生活在一起的……难道这就是好人的标准模样?没有爱欲,什么也没有的人就是好人了。这是多么庸溃的道德啊。
而现在,我正在向这个方向发展着。我身上的什么东西正在不断地被抽离,我一部分死去了,而我的另外一些是否同时会新生?不,我感觉不到这种新生。我再也抓不住它了,我正在苍老、衰颓的身体。我的爱情、我的激情,我的有限的对于外界的纤细的联系。已经经历了。已经破灭。已经毫无想象了。
爱情,这个词的联想词,光线、林阴、夜晚、电话、椅子、漫步者和偷窥者、关于计划生育的报告、新生、绝对、哭泣的动作、某个理念、石头……我在想象的椅子上热爱这个词汇并从空中高蹈着想念这个词汇。在某个历史故事中,在某个人的记忆中,在某个白天的电话中,这个词是一个柔软的孔洞,语言不能穿透,身体不能穿透,灵魂——透明的灵魂在这个词汇里像一枚发绿的苹果。需要爱情啊。我的朋友刘说。这时他的妻子正从遗像中凝视着我们,那个满头青丝,长发披肩的女孩,那个有着明亮的眼睛和青春的额头的女孩,她竟然就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带着朋友的爱情她此刻是在另一个世界。爱情是一样可以被人带走的东西。什么人可以带着她上路,在什么人的行囊里,我们会看到爱情?这样的旅行者,他的额头有什么标志吗?
现在,让我们离开爱和欲望,品尝另一个词汇——激情。激情不是别的,“是人强烈追求自己的对象的本质力量”,是人的“本质活动的感性爆发”,“是一种成为我的本质活动的激情”(马克思《1844年政治经济学手稿》),也因此它是人的本体论——感性本质的范畴,是主体社会化、历史化同时又审美化的原因又是结果,体现人作为类存在物由异化向自身归复,由不自由的主体向自由主体,由社会人向审美人的彼岸世界迈进的概念。从历史的角度说,人类对人的发现有两次,一是实践范畴下的发现,人被看成是一切实践关系的总和,而实践关系乃是人们对物质生活进行再生产而联结起来的总体的主导性质,人在这里是作为社会——历史概念被提出的。二是激情范畴下的发现,人被看成是“感性爆发”的主体,理性本质之外的感性本质受到强调,人在这里脱离历史,成为个体的、心理的、审美的主体。主体的迷醉与升腾,感性的欢乐与痛苦,孤独与焦虑成为人之为人的条件。如果说实践范畴表达了社会主体性使人的本质得以实现,那么激情范畴则表达了审美主体性使人的本质得以实现。
第二部分第7章 爱与欲(之一)(3)
然而,人是一种无用的激情。萨特在《存在与虚无》中说:“本体论把我们抛掷于此:它仅仅使我们能规定人的实在的最后目的、他的基本可能和纠缠着他的价值。……人的激情与基督教的激情是相反的,因为人作为人自失以便上帝诞生。但是上帝的观念是矛盾的,而我们徒然地自失。人是一种无用的激情。”(第785页)而除了“无用的激情”,我还想用另外一个词汇来描述人:“无爱的激情”。人是一种无爱的激情。
女人,常常试图将激情和“有用”和“爱”联系起来,这是多么错误啊。一只雄性的孔雀在追求雌孔雀的时候,它废寝忘食,如饥似渴地舞蹈、歌唱,直到精疲力竭。而它一旦得到了那只雌孔雀,它的舞蹈和歌唱就结束了,自私的女人常常为了使男人的孔雀舞持续的时间长一点儿,也就是说让这种激情的表演更持久一些,让男人的激情的表象挥霍得更彻底一些,就故意使男人得不到她,她以为这样就维持了激情,延长了激情,甚至制造了激情,并且将它和爱联系了起来。其实这是何等的错误呢?激情徒然地指向自失,它是无用的。
无爱的激情也许更符合激情的本质。这种激情和占有没有丝毫的联系。人类的占有者身份在爱、欲方面暴露无疑。为什么要嫉妒?爱是一种占有:你自由地选择了我做你的爱,现在我就要你放弃不做我的爱的自由,我要你自动地放弃这种“选择”的自由,因为你已经选择了,你是我的爱,你的这个自由就被我占用了,我要占有你,你不能再是别人的爱了。现在,让无用的、无爱的激情来代替爱这个东西,这样,我们就有可能克服嫉妒这种人类最卑鄙的情感了。
我喜欢夏天的阳光,那种灼热的疯狂的令人晕倒的光线,它直刺你的眼睛使你的眼睛感到疼痛,一种明媚的东西使我们疼痛——这是多好的感觉啊。它在我们的皮肤上燃烧,我们的皮肤在它的抚摸下融化融化,我们成了它的一部分,我们都是阳光的杰作,在夏日的太阳底下,我们被镀上了阳光的耀眼光芒。有什么东西能使我们和太阳如此热烈地联系起来,我们成了这个布满光线的世界的一部分。让太阳和我们一起走动,我们走到哪里它就到哪里,夏天的太阳,就是它,没有丝毫的阴影,我们不会走到它无法到达的地方去。
——这难道不是一种激情的境界——无用的、无爱的,但却是热烈的、疯狂的忘乎所以的激情。
爱本无所谓幸福和不幸,也无所谓痛苦和欢乐,不幸和幸福的界限是极为模糊的,痛苦和欢乐的界限也是极为模糊的,爱只有激情和非激情之分,激情的耗散结束爱,而只有在新的爱的开端处,激情才会重新燃起。
谁能在没有激情的生活中终老?谁能在欲望的生活中日复一日。
第二部分第8章 恐惧是一种传染病(1)
汉字当中关于恐惧的词汇特别多,惧、怕、惊、恐、怖、怵、怯等等,这是不是意味着中国人的恐惧感特别发达?中国人常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这是基于什么心理呢?是对忧惧的认可,还是对忧惧的抵抗呢?其实任何具体的人对于具体事物的畏惧都是不可怕的,这又有什么呢?一个女人,她害怕小狗,她见到了狗就晕厥过去,这难道是可怕的吗?我有一个写小说的朋友,她一见到达芬奇的蒙娜丽莎就会口吐白沫,这在我看来也不可怕,这难道真的是一件可怕的事吗?真正可怕的是那种无形的,你说不清楚的东西,它不是对具体事
物的恐惧,而是对抽象之物的恐惧。没有来由,没有理由的恐惧,它散发在你的周围,它是一种高压之下的传染病,谁都有这种病,但是谁都忘记了这种病的根源,或者知道它的根源,但是害怕去探讨它。它施加在你的身上,起初是你不得不接受它,渐渐地,是你臣服了它,将它当成了生活的常态。一只被长久地关在笼子里,成天面对驯兽员的皮鞭,在恐惧中生活惯了的老虎,当拿走驯兽员的皮鞭,打开牢笼,它会怎样呢?它会回复它自由的、无拘无束的本性吗?不。那恐怖的皮鞭已经成了它的生活的常态,没有皮鞭的指挥,它会无法生活。
我曾经写过这样一个故事。在某地人们有养狗看家的习俗,那个时候,粮食宝贵,所以人们要对狗进行不吃粮食的训练,训练的方法是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给狗吃任何东西,逼迫它自己到外面找东西吃。一旦发现狗在家里偷吃粮食,就用皮鞭狠狠地教训它,这样聪明的狗渐渐地就掌握了一条准则,狗不能在主人不允许的情况下吃家里的任何东西,越是好狗越是不应当吃家里的东西。那个时候,外面有什么可吃的呢?只有屎,小孩儿的屎,大人的屎,所以那里的狗都学会了吃屎。从中,我们会发现,狗吃屎并不是天生的,而是因为对皮鞭的恐惧才发展出来的一种习性。
等到改革开放了,人们的生活水平提高了,家里有余粮了,这个时候,那里的人们要训练他们的狗吃粮食了。但是,狗们已经忘记了吃粮食的本性,怎么办呢?主人们迫于无法,只得再次使用他们的鞭子。但是,这些狗一看到主人举起了鞭子,便纷纷狂奔而去,四处拼命地吃屎。没有办法,那里的人们最后只能将吃屎的狗全部杀死,这就是为什么,如今我们在那里见到的狗几乎全部是从国外引进的原因。
有的时候,我在想人和狗并没有什么区别,特别是在恐惧感方面。我常常遇到那样的编辑,他基于恐惧,对着我的文字举起了屠刀,或者甚至连屠刀也不屑于用,而用一句话给枪毙了。他,一个编辑,在干什么呢?为了解除自己的恐惧,他转嫁恐惧,在这个转嫁的过程中,因为他总是本能地夸大恐惧,因而他往往是比那个真正的恐惧表现得更恐惧。
就这样恐惧被一级一级地传播下去,到了恐惧的最底层受众那里,那些人已经无法知道恐惧的真正来源以及它的目的,而只是承受着,在恐惧的生活中进而变态着。
有的时候,我在想我是不是一个天生特别胆小的人,为什么我对恐惧这样敏感?对周围的人,周围的事,我为什么这样容易将之感受为恐惧?我的恐惧和那些市民们基于保护自己的财产而产生的恐惧有什么区别吗?恐惧有高尚和低级之说吗?
我看到周围的市民们,他们的恐惧是那样地分明。他们将自己的房子用铁笼子圈起来,我的楼下就有一家,他们把家里的每一扇窗户都钉上了铁栅栏,甚至空调洞上也安了铁条,而他们的门,则是双层的不锈钢保险门,每每有人拜访,他们首先是透过门上的猫眼向外窥望,看是否有危险,进而是打开第一层门,在门里和来访者透过外层保险门的栅栏对话。如果能这样将来访者打发走,他们就感到庆幸,终于一个危险的因素消除了,而如果来访者偏偏是那种不识相的人,一定要进屋,那么他们就会眉头紧锁,满脸恐惧,他们担心客人的脏脚将地板弄脏了,弄破了,害怕客人有肝炎等传染病,会在他们的茶杯上留下病毒,担心客人抽烟污染了他家里的空气,……总之,他们对外来者充满了恐惧。
以前的时代,人们对世界并没有如此的恐惧。他们建造监狱,将犯人关进监狱,就认为这个世界已经安全了。那个时候人们有一种信念,这个世界上好人总是多数,坏人总是少数,坏人归坏人拘禁在监狱里,好人归好人生活在世界上——这个世界是好人的世界,好人和好人在一起是安全的。而现在,人们已经失去了这种信念,人们在监狱里住满犯人的情况下依然感到恐惧,为什么呢?因为人们感到这个世界上除了他们自己,谁都是坏人,因而他们要将自己这个好人关押起来,他们已经不能满足于将恐怖分子关押起来,而是相反,他们要将自己拘禁起来,他们将自己关在铁笼子里,才感到安全——一种抽象的恐惧日夜折磨着他们,使他们不得不将自己拘禁起来,这就是防盗门、防盗窗的来由。在他们的意识里,这个世界上除了他们自己,谁都是坏人。
在这个城市的上空,恐惧就这样黑压压地飘荡着,每个人的脑门上都写着“我害怕”的字眼。有一次,在公交车上,我和一个放学回家的中学生坐在一起,我们一起坐了10来站,1个多小时,好奇心驱使我想了解,为什么他愿意每天花3个小时在路上,去上一个好的中学,而不愿意在一个离家很近的(可能较差的)学校上学,进而将这三个小时用来自学呢?于是,我试图和他攀谈,我问他:“你是个中学生吧?”他假装没听见,然后,我说:“我是个大学教师,我想知道你是不是每天上学都要跑这么远的路。”这回他转过身去了。我在想他为什么不和我说话呢?是因为我这个人真的是个恐怖分子吗?不,是因为他心中的恐惧感,他对这个世界的恐惧主宰了他,使他将所有的陌生人都当成了恐惧分子。联想到那些用铁栅栏将自己囚禁起来的人,他们将自己身外的一切都感受成了魔鬼,其实这个魔鬼,令他们日夜感到恐怖的魔鬼就在他们心里.
第二部分第8章 恐惧是一种传染病(2)
然而,还是有另一种恐惧,它深深地隐藏在生活的深层,是真理显身处的荆棘,是思想者立身处的火焰。霍布斯,这个《利维坦》的作者,人类历史上杰出的思想者,他曾经在自传中说,他是他母亲生下的孪生子之一,而他的孪生兄弟就叫“恐惧”,在教会、王权以及国会派的数重压迫之下,这个处于极度恐惧之中(教会扬言伦敦的大火和瘟疫是霍布斯渎神的结果)的思想者只好将自己手头的文稿付之一炬,我们可以想见霍布斯当时的惊恐程度。一个思想者,他自己烧毁了自己的文稿——这等于自杀,这种惊惶失措的举动需要多大的现
实和精神压力呢?再让我们来看看伽利略。这位坚持真理宣扬日心说的人,他和专制势力进行了数十年的斗争。但是,在最后一次审判中,他终于被迫发表声明,宣布地心说是正确的,而他终生宣传的日心说则是谬误,这位70岁的老人,跪着向“普世基督教共和国的红衣主教”宣读他的忏悔:
我永远信仰现在信仰并在上帝帮助下将来继续信仰的神圣天主教的和使徒的教会包含、传播和教导的一切。因为贵神圣法庭早就对我作出过正当的劝诫……以使我抛弃认为太阳是世界中心且静止不动的伪学……我宣誓,无论口头上还是书面上永远不再议论和讨论会引起对我恢复这种嫌疑的任何东西……
有什么东西能使一位老人放弃自己的信仰,并且宣布要维护自己一生反对的“地心说”呢?恐惧,一种恐惧深深地扎根在人类思想者的血液中,它像病毒一样繁衍着,最终戕害了思想者的身体和心灵,使他们虚弱。由此我想到,某些思想者是多么地不容易,战胜恐惧需要多大的精神力量。顾准,这位中国当代思想史上的伟大者,当他被看守毒打,打得只能在地上爬行的时候,当他的那些同人因为恐惧而畏缩,不敢站出来说一句话的时候,他那流着鲜血的嘴里迸发出来的竟然是:“不!我不认罪 !”的呼号。张志新,当她被割断了喉咙,当她被她的丈夫以及所有的亲人抛弃的时候,她依然昂首走向刑台,将刽子手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这是何等的勇气。
思想者的敌人不是任何其他的什么东西,而是恐惧。然而,他们无法摆脱恐惧,铁人注定要和恐惧为伍。反过来,谁是恐惧的敌人?思想者,恐惧最怕的就是思想者,因为思想者将揭示恐惧的虚弱与无力, 将使恐惧无以为继。
第二部分第9章 我是破坏别人幸福生活的凶手(1)
面对那些不谙世事的年轻人,我常常会劝他们不要结婚,如果结婚了,我就会立即劝他们不要生孩子。为此,我已经得罪了好几个年轻人的女朋友,对于他们的女朋友来说,我无疑是十恶不赦的混蛋,破坏别人幸福生活的凶手。是的,我和一般的中国人所选择的态度太不一样了。
然而,有什么理由结婚呢?人的存在就其本质而言依赖于借理论理性作出的真实或者虚
假的本体性判断,又依赖于借实践理性作出的可取或者不可取的价值性判断。本体性判断给我们对于这个世界的终极真理的信念,价值性判断给我们关于人类幸福的信念。因而人类的精神史实际可以按照这两类判断而进行时段划分。的确如此,不相信人的存在在此刻之外具有终极目标,不相信人可以通过现世的努力而臻达永恒幸福,对于人的终极目标以及永恒幸福的信念丧失,人们无所依傍的彷徨和失措。这已经成了当代人最显著的精神标志。试婚现象的流行显示,早觉的人们对于爱情的古典主义的信念,对于婚姻的浪漫主义的激情,对于家庭的理想已经消退。
仅仅是几年前人们还没有对婚姻生活发生如此激烈的疑问。这一点只要看一看那时人们对“未婚同居”、“婚前同居”的否定就可以理解了,那时人们在理念上不能接受这种现象,以至有的单位不顾干预私生活的批评用行政手段来阻止这种现象的蔓延。那时人们对于婚姻的意义、价值、合法性形式从未产生过疑问,人们对于人类性活动的合法形式是婚姻这一点是坚信不疑的。人们把性和婚姻看成是等同的一件事物。婚姻是合法“性生活”的惟一形式。而现在“试婚”作为一个概念的出现表明人们对这种现象的态度。性和婚姻被区别了开来,人们充分认识到不是婚姻导致性,而是相反,性的和谐是婚姻的前提;不是婚姻导致和谐、幸福的生活,而是相反,和谐的生活带来婚姻,婚姻是和谐生活的结果。因而和谐的生活在婚姻之前,比婚姻更为本质。以前人们将婚姻当作目的,而现在人们似乎发现了婚姻的本质:婚姻只是臻达幸福生活的手段,如果没有幸福的生活,婚姻又有什么意义呢?如果已经有了幸福的生活,婚姻可能是这种生活的一种有效的形式之一,但是它本身不能成为目的,因而应当将婚姻当作一种手段来加以认识。
现在我们把感情考虑进去。假如我们相信感情,假如我们相信山盟海誓,假如我们认为感情是天长地久的,假如感情本身已经足以维持我们的联系,使我们无时无刻不希望在一起,甚至我们永生在一起,那么我们为什么还需要婚姻?婚姻只是从外在的方面将我们联系起来,就显得不必要了。假如我们不相信感情,我们感到感情像一只易碎的瓷器一样经过不起风雨,假如我们觉得感情是用谎言和欺骗伪装起来的木偶,假如我们觉得感情就像风中的枯叶一样易逝,那么我们为什么要婚姻呢?它将使我们在没有感情的生活里无力自拔,生活就像一口陷阱,一口没有感情(在感情的灰烬里)却有锁链的陷阱——我们为什么需要婚姻?难道就是为了让它在感情消失以后将我们硬性地锁在一起?使我们在没有感情的婚姻里沉沦?
我们为什么需要婚姻?曾经我们以为婚姻可以巩固感情,使感情天长地久,我们用婚姻这种形式将感情固定下来,让易逝的感情凝固永存。我们做到了吗?我们是颠倒了婚姻和感情的关系了,只有感情可以凝定婚姻,而婚姻是不可能凝定感情的,只有感情破裂了的婚姻,却从没有听说过婚姻破裂了的感情(婚姻自由的时代)。在那个人们将婚姻和性等同的时代人们有理由结婚:我们需要性(出于本能),因而需要结婚(结婚才获得性的权利)。当性和婚姻之间的虚妄的联系被人们一眼望穿,当人们认识到是性前在于婚姻而不是相反,性导致婚姻而不是婚姻带来性,那么人们有什么理由结婚呢?
我们有一万个理由拒绝婚姻。但是我们也有一个理由接受婚姻:生育。生育是人的本能更是人对于族类的义务。在目前的生产力条件以及生理科学条件下生育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是不可能靠一个人单独完成的,它需要异性之间的亲密合作——这就产生了婚姻的要求。在今天这样的经济条件下,一个人生育、抚育子女几乎是不可能的,经济条件制约了他(她),他必须有足够的时间用于赚钱(以及广义的社会竞争),这样他就不可能有足够的时间用于抚育子女,他需要另一个人的合作。人类自身的再生产需要婚姻,人类只有结成固定的合作关系才能顺利完成生育的任务。这是我们结婚的惟一理由。因而婚姻是一种义务形式,它并不像我们以前天然认为的那样是幸福的形式、爱情的形式、生活的必然形式,而是人类自我繁衍的必要形式和前提。
所以,关于婚姻我们首先强调的应该是义务,在婚姻中结婚承担者自身的幸福应该放置于第二位,第一位的是义务:生育的要求以及抚育的要求。实际上古往今来的人类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如此做的——绝大多数的婚姻是为子女——人类族类的延续而存在的,婚姻从来就是作为这样的义务形式而被人们接受的。从这样的思考出发,我反对离婚,离婚是对义务的否定,而义务之所以是义务本身就意味着放弃作为目标的自己而选择为了另一个目标(例如在婚姻关系中的子女)。如果你不能思虑及此,你不能放弃以你自己的作为个人的存在以及“幸福”,不能放弃以你自己作为你生存的目标,如果你不懂得为了义务而放弃,不懂得将自己由目的(大写的人)而降为手段(族类延续的手段),那么你本身就不适合结婚,你就不应该结婚。婚姻自由时代的结婚是自由的结果,也是自由的结束,对于婚姻来说,自由只有一次,你使用了它,从而也结束了它。不结婚是你的自由,和谁结婚也是你的自由,但是一旦你选择结婚你就将你的自由交出了,从此你不再拥有它,从此你选择义务,而不是自由。这就是婚姻的自由的辩证法:你拥有它就意味着失去它,你一旦用它,使用你的自由你就立即失去它。你自由地选择了结婚也就意味着你自由地失去了自由——已经结婚的你就不能再拥有自由结婚的权利了。因而结婚是一件严重的事情,你必须对你的自由的失去有充分的准备,你必须对你以你的自由的放弃而选择义务、责任有必要的认识。因为这是婚姻的本质。婚姻是人类生活中为数不多的几个自由所不能关照到的领域,在这样的领域人将自己的本质——自由——交付给义务,而选择必然性。婚姻是这样一种处境,在这种处境中,我们实在地担负起责任,我们的伦理学是责任的伦理学而不再是自由的伦理学。
第二部分第9章 我是破坏别人幸福生活的凶手(2)
我们如何从我们的义务的婚姻中体验幸福?我们不应对自己的婚姻生活本身的幸福抱过大的奢望,我们既然已经选择义务,我们就应对义务有深刻的理解。在婚姻中也就是在义务中,因而婚姻的存在并不以我们自己是否绝对幸福为前提,婚姻的存在以我们的义务感为前提,如果结婚双方都想从婚姻中为自己获得好处(诸如:幸福、快乐等)那么这个婚姻就一定是不成功的,如果婚姻双方不是为了自己从中获得好处而结婚,相反他们结婚就是为了奉献爱给另一个人,就是为了族类延续了义务,那么他们的婚姻成功的可能性要大得多,因为
婚姻就是义务。那么,在这样的义务生活形式中我们如何体验幸福?——当我们白发苍苍,当我们已经苍老,在金色的夕阳下,我们坐在街边花园的台阶上,我们看着我们幼小的孙子在远处蹒跚地走着,他的手在阳光中一晃一晃的,他黑色的头发上闪动着阳光的色泽……这时我们会体验到一种莫名的东西,我们感到了生命的延续,感到了“未来”的力量,感到了希望,这就是幸福。我们对自己说,这就是幸福,尽管我们已经苍老,尽管无情的皱纹已经布满了我们的脸颊,尽管我们的孙子——他手上握着的阳光像镜子一样照在我们的脸上,在他的目光中我们的苍老像大街上的废墟一样无处躲藏。
相比较而言,试婚则是为了逃避义务(生育、抚育以及对于婚姻另一方的义务),逃避将自己作为族类的手段而不再是自己目标之宿命的形式。这是现代人为自己保留自由——在婚姻中而又保留自由的一种形式。它是妥协的结果,因而作为自由它是不彻底的自由,它并不像我们想当然的那样是完全自由的,其实它也有自己的束缚形式,只是这种束缚来自于我们的更为自觉的自律,而不是结婚证带来的他律。作为义务,它是不彻底的义务,试婚给“分手”留下了可能,因而绝大多数的试婚者并不生育。在这种情况下,试婚者的义务就是不彻底的,他们的义务只是在试婚期间彼此忠诚的义务,他们的目的依然是自己的幸福,这样的义务和生育带来的义务——一种无偿的无私的义务是不同的,是一种不彻底的义务。婚姻对于人类来说永远是一种宿命,一种以自由的方式放弃自由的宿命,一种以目的者的身份降格为手段者的身份的宿命,一种以爱情的自律换取法律的他律的宿命,一种以自己的幸福换取族类延续的宿命。对此人类无以逃避。因而试婚这种形式是不可取的,它不是对宿命的反抗,也不是对宿命的接受,而是对宿命的逃避。
许多试婚者以为这样可以和幸福结缘。其实相反,试婚者真正幸福的是很少的,因为试婚的出发点就是对“幸福”的不信赖,试婚者多只相信当下而对永恒、终极这样的词汇毫无兴趣,他们多是为当下的快乐而用尽全力的人,他们哪里还有时间为明天的幸福作出努力,他们只是生活在今天,他们丝毫也不愿意花费今天的一点儿时间为明天的幸福作任何的准备。这样的人是自私的,因而他们不可能给其他人以幸福和欢乐,这样的人结合在一起,就不可能互相给予欢乐和幸福,对于他们来说幸福、欢乐、自由自己享用才叫幸福、欢乐、自由,他们怎么舍得将这样宝贵的东西交给别人而不自己享用呢?因而和这样的人结合(试婚)你的欢乐不可能增加一分,你的幸福也不可能增加一分。试婚给你的幸福感、欢乐感其实都是一种错觉,这种欢乐感和幸福感是你一个人也可以拥有的,因为它其实是你自己给自己创造的。试婚中的你依然是一个人的你,你的欢乐依然只是来自你自己。既然如此,我们有什么理由试婚呢?仅仅为了感官的“幸福”吗?
所以,年轻人,当他带着自己的女朋友到我这里来,当他们为了自己的幸福而准备结婚的时候,我就对他们说,不要结婚。在我看来,为了自己的幸福而结婚终将导致不幸。
其实,现实中的人们并非没有认识到这一点。例如,人们为什么需要婚礼呢?婚礼是一场表演,它除了对那些默默无闻但是却有极强的表演欲望的人有一点儿心理上的安慰,其实对于更多的人它是没有意义的。但是人们依然在继续着各种各样的婚礼(这其中有多少是迫于习惯的压力),女人穿上婚纱,在料峭的寒风中站立,在酒店门口等待着客人的光临,她是出于盛情吗?不是,她在等待那些给她占有新郎——他的身体以及灵魂——这一事实作证的证人,对于那些证人的到来她当然是迫不及待的,她准备好了丰盛的酒菜外带最热情的笑脸——这天她将自己打扮得出奇的漂亮——这证明她值得那些前来作证的人出场。而后她就开始在对新郎的占有中衰老。这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没有人作证,保证她终生都可以占有他,她怎么敢做?反过来对于新郎来说也是如此。
现在想起来,大概所有的结婚的人都是心理紧张的,他们都在害怕婚后的不幸——被抛弃是他们所能想到的不幸中的最大的不幸。所以他们要找这些证人来,证明他们互相之间的占有关系。
从这个角度,我们会发现婚姻本身是多么的不幸——它是焦虑的起源。一个证人出席了他们的婚宴,他对新人说,祝你们白头偕老。这个时候他实际上是在担心这对新人会劳燕分飞,就如我们不会祝福一个儿童身体健康一样,我们祝福一个老人身体健康其实是想他快要不行了。
第二部分第9章 我是破坏别人幸福生活的凶手(3)
那么,就让我们在婚姻中履行义务吧!让我们在义务中衰颓。常常,我在想,我的儿子就是我的牢狱。你看此刻,我恍恍惚惚地在这里写字,因为什么呢?因为我必须7点起床,而我现在根本就无法工作。每天7点起床对我来说简直是一场恶梦。我的儿子,他像个魔鬼,时刻追随在我的身后,太恐怖了,我无法摆脱他,他是这个世界上最称职的狱卒,而我作为一个父亲则是这个世界上最称职的犯人,心甘情愿的犯人。
问题是,这奴役来自我自己,是我自己认可的。这就是人的动物性。所以我说,人的父爱、母爱根本就不值得歌颂,这是动物性的。无法克服的东西,都是动物性的。我能抛弃我的儿子吗?我知道我正在被这种生活无情地毁灭,可是我有能力拒绝这种毁灭吗?
所以,我终于知道我依然是个动物。然而,这又有什么呢?一切外在的压力其实都不可怕,真正的毁灭来自自己,来自自己对自己的压抑——心甘情愿的压抑和毁灭。是那种明知道无意义,也依然不能摆脱毁灭的心理。是对毁灭的承认。
我的儿子,我无中生有地制造了他。但是,他却是来到这个世界上见证我从有到无的。这难道不是我的宿命吗?然而,我将毫无反抗地走向这个过程。有一种螳螂,雄螳螂在交配以后,就会心甘情愿地被雌螳螂吃掉,当成怀孕期的养料。人又何尝不是一样呢?
第二部分第10章 我是你的玩具(1)
那个时候他只有2岁,他顶着小小的脑袋在午后的光线里趔趔趄趄地走着,旁若无人的样子,故意不看我,不过我知道他在看我,他只有在看到我非常高兴的时候,在我的鼓励之下才会勇敢地走下去。但是,他不愿意让我知道这一点,他小小地耍着他的花招,在我的面前证实着自己,我看到他小小的勇敢在阳光下那么倔强,那么认真,他是有自己的意志的,虽然那么小,但是他有自己的意志,这简直是奇迹。
阳光在他的头发上跳跃着。还有背景中的树和暗红的细花,也被阳光着上了色。他的背景非常繁复,有点儿雕饰的感觉。在阳光下长久地凝视他让我晕眩。
他的右手随着步子一前一后地晃动,左手却是不动的。他还不能协调地走路。
不过,他也拒绝我的搀扶,他让我看他一个人走,然后在远处骄傲地回头望我。在10步远的地方,他就更小了,还没有朋友的富康车轮胎那么高。但是,他很简单地走动着,内心一点儿曲折弯绕都没有。
三岁的时候,他问我:“爸爸,我有那么多玩具,你呢?你玩什么呢?”
我说:“爸爸的玩具就是你呀。宝宝就是爸爸的玩具。”
他说:“我天天都要玩玩具,那你呢?”
我说:“宝宝是爸爸的玩具,宝宝天天让爸爸玩吗?”
他说:“那我天天晚上这个时候来给你玩。我先刷牙,洗脸,然后到你这里来,再后来,我就去和妈妈睡觉。”
后来,他常常到我的书房里来,他说:“爸爸,你的玩具来了。”
我说:“我先给你装电池,然后上发条,再把你放在地毯上。”
他说:“那你要装好电池,我跑得很快,像小汽车一样快。”
于是,他在地上爬来爬去,他说:“爸爸,我这是老爷车。”
有的时候他不理我,我就说,现在是爸爸玩玩具的时候了,你应该过来让爸爸玩玩了。他就说,只能玩一会,不能浪费电池的。我说,好的,就玩一会儿。
我想他是在迁就我。在他的脑海里,他是怎样将自己和“玩具”这个职责联系起来的呢?责任感,作为“玩具”的责任感在其中竟然就发挥着作用,他有了他的职责意识,并且因此而有了责任感。在未来的世界中,他的责任将会有多重啊,他竟然就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用他小小的肩膀来承担职责。
那时我儿子大概只有8个月大,我还在外地的一所学校读博士,我的妻子一个人抚养着他。放假回家,我的儿子对我是那样的陌生。晚上,妻子单位有事,出去了,我一个人在家里和儿子呆着,对于他的存在,我没有任何理念,我一个人躺在床上看电视,让儿子在床上自己爬着玩。当我看完一集电视剧,我发现他竟然趴在我的身边睡着了,他的脑袋依靠在我的腰部,小手轻轻地抓着我的衣褶,侧身睡在我的阴影里,毫无防范地睡着。
我是在这件事情之后才意识到自己是个父亲,意识到我对儿子意味着什么——尤其是在他妈妈不在的时候。人,是一种多么奇特的生物,即使是在睡眠中,人也有一种需要,比如依靠,如果没有这种依靠的满足,他睡眠的情绪就被打破了。小孩子,他不会隐藏自己的情绪,因而要么睡着,要么睡不着,他不会假装睡着,来掩饰怯懦、回避、渴求,他也不会假装睡不着来强调自己的疾病,责备别人对他的冷漠。他不会在想睡的时候强作欢颜,用手捂住嘴巴打哈欠。
他就这样认定了他的父亲,在睡眠的时候,他用他毫无遮掩的睡眠表明了对另一个人的信任。
我想父亲和儿子之间是怎样相通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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