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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伊斯《一曲兩闕》原文及賞析

2023年09月10日 - txt下載
  喬伊斯
  鈴聲急響。帕克小姐走到通話管跟前,裡面有個氣沖沖的聲音帶著刺耳的北愛爾蘭腔調在喊:
  「叫法靈騰來!」
  帕克小姐回到打字機旁,對一個正在伏案抄寫的男人說:
  「埃林先生要你上樓去一下。」
  那人壓著嗓子咕嚕了一聲「他媽的」,把椅子往後一推,站起身來。他站直以後,身架高大魁梧。他的紫膛臉耷拉著,眉毛和小鬍子是金黃色的。他的眼睛微微往外鼓,眼白污濁。他掀開櫃檯板,經過顧客們身邊,邁著沉重的腳步走出了辦公室。
  他噔噔一直走到上面一層的樓梯口,銅牌上寫著「埃林先生」的一扇門前。由於爬樓梯和心裡窩火,直喘著氣,他在這兒停了腳步,敲了下門。那個刺耳的聲音叫道:
  「進來!」
  大漢走進埃林先生的房間。個兒矮小、颳得乾乾淨淨的臉上戴著金絲眼鏡的埃林先生同時也從一大堆文件上猛地抬起腦袋來。這腦袋光禿禿的一團粉紅,看上去很象個放在文件堆上的大雞蛋。埃林先生一分鐘也不寒暄:
  「法靈騰嗎?這是什麼意思?為什麼老要我說你?請問,鮑德利和寇萬訂的那份合同你為什麼還沒抄好?我跟你說過,一定要在四點鐘以前抄好。」
  「可是謝黎主任說,先生……」
  「謝黎主任說,先生……勞駕還是聽我說吧,別聽謝黎主任說,先生。你總有這樣那樣的藉口來推脫工作。讓我告訴你,要是天黑之前合同沒有抄好。我就要把這件事提交克勞斯比先生……現在你聽見了我說的嗎?」
  「聽見了,先生。」
  「現在你聽見了我說的嗎?……對了,還有件小事!其實我跟你說話,就象跟牆壁說話一樣白費勁。今天你要徹底弄明白,你吃午餐的時間是半個鐘頭,不是一個半鐘頭。你要吃幾道菜啊,我倒想問問……我的話你現在用心聽了嗎?」
  「用心聽了,先生。」
  埃林先生又把頭埋到他那堆文件上。大漢目不轉睛地瞪著這顆指揮著克勞斯比和埃林公司營業的光頭,估量著它是多麼不堪一擊。一陣憤怒揪緊他的喉頭,過了片刻才過去,留下了非常口渴的感覺。大漢很熟悉這種感覺,感到今夜他非痛飲一番不可。已經過了月半,如果他能夠及時地把合同抄好,埃林先生也許會給他開個條子找出納透支。他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全神貫注地望著文件堆上面的那顆腦袋。忽然,埃林先生把所有的文件亂翻起來,在尋找什麼。隨後,仿佛直到此時才意識到大漢在場似的,他又猛地抬起頭來,說:
  「嗯?你準備在那兒站一天嗎?說真的,法靈騰,你什麼都不在乎!」
  「我本來在聽候……」
  「很好,你不必聽候了,下樓去干你的事吧。」
  大漢腳步沉重地向門口走去,臨出房間的時候,還聽到埃林先生在背後嚷:如果到傍晚合同沒有抄出來,克勞斯比先生就會聽說這件事。
  他回到樓下辦公室自己的桌子邊,數了數剩下要抄的頁數。他拿起鋼筆,蘸到墨水裡,卻一個勁兒呆呆地看著他自己寫的最後幾個字出神:在任何情況下,上述伯納德·鮑德利均不得……
  夜幕正在降臨,再過幾分鐘要點亮煤氣燈,那時候他就可以抄寫了。他感到必須消解一下喉頭的乾渴。他從桌旁站起身來,象以前一樣掀起櫃檯板,走出了辦公室。他出去的時候,主任用詢問的眼光瞅著他。
  「沒什麼,謝黎先生,」大漢一邊說,一邊用指頭指指他要去的地方。
  主任瞥了一眼帽架,看到一排帽子都在,也就沒吭聲。他一走到樓梯口,便從衣袋裡掏出一頂黑白格子的便帽戴到頭上,飛快地奔下搖晃的樓梯。出了大門,他鬼鬼崇崇地沿著人行道里側朝街角走去,一拐彎突然鑽進了一個門洞。現在他已經安安穩穩地呆在奧尼爾酒店昏黑的套間裡了,隨後把他那張紫膛色或者陳肉色的激動的臉塞滿對著酒吧間的小窗口,高聲叫道:
  「喂,派特,做點好事,給我來一杯黑啤酒。」
  酒店夥計拿給他一杯普通黑啤酒。大漢一口氣喝完,又要了一粒香菜子①。他把一個便士放在櫃檯上,讓酒店夥計在昏暗中摸索,自己則象剛才進來那樣鬼鬼崇崇地退出了酒店套間。
  黑暗由濃霧伴隨著,淹沒了二月的薄暮,尤斯塔斯街的路燈已經亮了。大漢走過一棟棟房屋,到了辦事處門口,心裡嘀咕著能否及時把那份合同抄完。在樓梯上,一陣濃郁濕潤的香水氣味撲鼻而來: 顯然,在他去奧尼爾酒店的時候,德拉古小姐已經來了。他摘下便帽塞回衣袋,裝出一幅心不在焉的神氣,重新走進辦公室。
  「埃林先生剛剛還在叫你,」主任厲聲說。「你上哪兒去了?」
  大漢瞥了一眼站在櫃檯旁的兩個顧客,好象是表示,有他們在,他不便回答。這兩個顧客都是男的,所以主任公然笑了一聲。
  「我知道那種把戲,」他說。「一天五次可有點兒……呃,你最好趕緊找一份我們關於德拉古案子的來往信件留底,給埃林先生送去。」
  這樣當眾挨訓,再加剛跑上樓梯,方才又急忙灌下一杯黑啤酒,弄得他心很亂。等他坐到他的辦公桌旁找現在急需的東西,這時候他才明白,要想在五點半之前抄完合同是毫無希望的了。帶著潮氣的黑夜已經降臨,他渴望在酒吧間的煤氣燈下,杯盞相碰,和他的朋友們一起歡飲,共度今宵。他取出德拉古一案的信件,走出了辦公室。他希望埃林先生不會發現少了最後兩封信。
  上樓到埃林先生房間的一路都留著濃郁濕潤的香氣。德拉古小姐是一位猶太人模樣的中年婦女。據說埃林先生愛上了她,或者愛上了她的錢。她經常到辦事處來,一來就呆很長時間。她現在正坐在他的辦公桌旁,身上散發出香水的芬芳,一邊摩挲著她的傘把,一邊不斷點頭,搖著她帽子上那根長長的黑羽毛。埃林先生已經把轉椅轉過來對著她,他的右腳得意地擱在左腿膝蓋上。大漢把信件放在辦公桌上,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然而不論是埃林先生還是德拉古小姐都不理會他的鞠躬。埃林先生用一個手指頭輕輕敲著信件,然後朝他彈了下手指,似乎說:「很好,你可以走了。」
  大漢回到樓下辦公室,重新在他桌旁坐下,聚睛會神地瞪著那個沒有抄完的句子:在任何情況下,上述伯納德·鮑德利均不得……心想多麼奇怪,最後三個字怎麼都用同一個字母開頭。主任開始催促帕克小姐,說她一定不會把信都及時打好字付郵了。大漢聽了幾分鐘打字機卡嗒卡嗒的聲音,然後著手完成他的抄寫工作。但是,他的頭腦還不很清醒,他的心早已飛到那燈光耀眼、杯盤叮噹的小酒鋪里去了。這是個正好喝檸檬熱酒的夜晚。他拚命抄寫著,但鐘敲五點,他卻還有十四頁要抄。該死!他完不了啦。他真想罵出口來,真想掄起拳頭把什麼猛打一陣。由於氣憤,他竟把伯納德·鮑德利寫成了伯納德·伯納德,只好用一頁乾淨紙重新抄過。
  他覺得有的是力氣,可以單槍匹馬把整個辦事處掃蕩一空。他的身體渴望著鬧事,渴望著衝出去,蠻幹一場痛快痛快。他生活中的種種屈辱激怒了他……他能夠私下找出納透支嗎?不,找出納沒用,一點兒也沒用:他不肯透支的……他知道在什麼地方可以遇到那些夥伴,萊納德、奧海勒閏和諾息·弗林。他的情緒晴雨表已經標明要有一陣放縱了。
  他想得那麼入神,因此他的名字一連被喊了兩次他才應聲。埃林先生和德拉古小姐正站在櫃檯外邊,所有的職員也都轉過頭來,預料要出事了。大漢從辦公桌旁站起來。埃林先生破口大罵,說是少了兩封信。大漢說他一點兒也不知道缺件,是老老實實地照抄的。罵聲繼續不停,罵得如此難聽,如此惡狠,大漢好不容易才管住自己的拳頭,沒有朝面前這個三寸丁的腦袋上揮去:
  「我一點兒不知道另外還有兩封信。」他憨態可掬地說。
  「你一點兒——也不——知道?當然你一點兒也不知道。」埃林先生說。「告訴我,」他補充說,同時先向站在身旁的女士瞟了一眼,徵求同意,「你是不是把我當傻瓜看?你以為我是個十足的傻瓜嗎?」
  大漢的目光從女士的臉上移到那個雞蛋形的小腦袋上,接著又移了回來;幾乎還沒等他覺察到,他的舌頭就找到巧妙對答的時機了:
  「我以為,先生,」他說,「這樣問我不合適吧。」
  在場的職員們連呼吸都突然停了片刻。誰都驚愣了。說這句俏皮話的本人也很吃驚,不亞於周圍的人;惟獨身材矮胖、態度和藹的德拉古小姐滿面泛起了笑意。埃林先生呢,臉紅得象朵野玫瑰,嘴角來回抽搐,透露出一個侏儒的滿腔惱怒。他直衝大漢的臉不停地晃著拳頭,到後來那拳頭仿佛搖顫得跟電動機上的把手一樣了:
  「你這無禮的惡棍!你這無禮的惡棍! 我這就收拾你!你等著瞧吧!你得為你的失禮行為向我道歉,要不你就得馬上離職!你得馬上離開這兒,我告訴你,要麼你就向我道歉!」
  他站在辦事處對面的門道里,留神看出納會不會單獨出來。所有的職員都走了,最後出納才和主任一起出門。每逢他跟主任在一起,要想跟他搭訕一句也白費。大漢感到自己的處境真夠嗆。他不得不為自己的無禮行為卑躬屈膝地向埃林先生道歉,但是他更知道,今後的辦事處將要變成多麼叫他難受的一個馬蜂窩。他還記得埃林先生用什麼辦法把小皮克趕出了辦公室,好騰出位子來安插自己的外甥。他憤怒,口喝,想報復,他氣自己,也氣所有其他的人。埃林先生絕不會讓他有一小時的清靜;他從此要過地獄般的生活了。這次他害得自己當了個大傻瓜。他為什麼就不能給自己的舌頭把好關?不過他和埃林先生從最初起就沒有融洽過。最初有一天他正在模仿埃林先生的北愛爾蘭口音跟希金斯和帕克小姐逗樂,不巧被埃林先生聽到了①。這是他們鬧彆扭的開始。他本來可以開口向希金斯借錢,但是希金斯本人確實一無所有。一個人要維持兩個家,當然不可能……
  他感覺到他魁偉的身體又在渴望著酒店的鬆快了。霧氣開始使他感到寒冷,他心裡在琢磨能不能到奧尼爾酒店去央求派特。他最多只能求他借一個先令,而一個先令根本不頂用。不過他必須想方設法搞錢:他已經把身上僅剩的一個便士買了那杯黑啤酒,再一轉眼就會太晚,到哪兒都弄不到錢了。忽然,正當他隨便摸著表鏈,他想起了弗利特街上的泰瑞·凱利當鋪。就這麼辦!他怎麼早沒想起來?
  他快步穿過法學會拱門下的夾道,嘴裡喃喃地自言自語:讓他們見鬼去吧,他今晚上可要好好樂一下了。秦瑞·凱利當鋪的店員說五先令,但是貨主堅持要六先令,最後這六先令如數給了他。他喜洋洋地走出當鋪,把硬幣搭成一小摞夾在大拇指和另外幾個指頭中間。威斯特摩蘭街兩邊的人行道擠滿了下班回家的青年男女,衣衫襤褸的報童們跑來跑去叫賣晚報。大漢穿過人叢,帶著滿足而得意的心情觀看這一片熙熙攘攘,同時派頭十足地注視著過路的女職員們。他的腦袋裡滿是有軌電車的噹噹聲和無軌電車的嗖嗖聲,他的鼻子已經聞到了檸檬甜酒裊裊的香氣。他一邊往前走一邊想著用什麼詞句把傍晚的風波講給夥伴們聽:
  「就這樣,我只是瞅著他——很冷靜,你們知道,再瞅瞅她。跟著我又回過頭來瞅瞅他——不慌不忙,你們知道。『我認為,這樣問我不合適吧。』我說。」
  諾息·弗林正坐在戴維·伯恩酒店他向來坐的地方。他聽完這個故事以後,請法靈騰喝了半杯酒,說這是他聽到過的最出色的趣聞。法靈騰也回請了一次。不一會兒,奧海勒閏和派迪·萊納德走了進來,法靈騰把故事向他們又講了一遍。奧海勒閏請大家喝了盅熱麥芽酒,還講了他在芳斯街凱倫公司怎樣頂撞主任的事;但是那次頂嘴套用了牧歌里那些不拘禮教的放羊少年們對話的老調調,因此他不得不承認,他的對答不如法靈騰說得機伶。法靈騰聽罷,就叫夥伴們快把這盅酒喝完,他再請大家干一杯。
  他們正在各叫迷魂湯的時候進來一個人,不是希金斯還有誰!他當然要加入他們一夥。大家請他把那場風波親口作個報道,他可講得活龍活現,因為五小杯熱的威士忌一看就叫他非常振奮。他還表演埃林先生怎樣在法靈騰面前晃著拳頭,所有的人見了都哈哈大笑。跟著他又摹擬法靈騰的神態,說:「在這個節骨眼上,我這位老兄鎮靜得可真沒說的。」法靈騰則用他遲鈍混濁的眼睛看著大家,面露微笑,不時用下唇舐掉沾在他小鬍子上的酒滴。
  這輪酒過後,靜了一陣。奧海勒閏還有錢,其他兩人似乎都腰無分文了;所以大伙兒只好有幾分遺憾地離開了酒店。到了丟克街的拐角,希金斯和諾息·弗林斜穿向左,另外三人回頭往城裡去。寒冷的街道上細雨濛濛。他們走到壓艙沙石調配局的時候,法靈騰建議去蘇格蘭酒家。酒吧間裡正逢客滿,杯盞噹啷,人聲鼎沸。三個人從站在門口哀求地叫賣火柴的窮小販身邊擠進去,到櫃檯角上自成一夥。他們互相談起了笑聞軼事。萊納德介紹他們認識一個青年,他名叫威澤斯,是蒂沃利遊樂園的一個雜技演員和武打鬧劇藝人。法靈騰請同伴們都喝一杯。威澤斯說他要一小杯愛爾蘭威士忌再加礦泉水。法靈騰對飲料品種很內行,就問夥伴們是不是也都來一杯礦泉水; 可是夥伴們告訴悌姆他們要喝熱的。話題轉向戲劇。奧海勒閏請大家喝了一輪以後,法靈騰接著又請了一輪。威澤斯抗議說這種請客方式太愛爾蘭化了。他答應帶他們到後台去,介紹大家見見一些漂亮姑娘。奧海勒閏說他和萊納德要去,可是法靈騰不會去的,因為已經結婚了。法靈騰用他那遲鈍混濁的眼睛狡猾地望了大家一眼,表示他懂得他們在捉弄他。威澤斯出錢請每人喝了一小杯浸酒,約好待會兒在普爾貝格街的瑪里根酒店再同他們見面。
  蘇格蘭酒家關門以後,他們又上瑪里根酒店。他們到後面單間裡,奧海勒閏叫了三小杯熱的特製酒。大家漸漸都有了點兒醉意。法靈騰正在請另外一輪酒的當兒,威澤斯回來了。使法靈騰大為寬心的是,這次他只喝了一杯苦啤酒。錢雖然越來越小了,但是他們手頭有的還夠支持下去。不多久,進來了兩個戴著大帽子的青年婦女和一個穿格子衣褲的青年男子,在附近的一張桌子就坐。威澤斯和他們打了個招呼,告訴大伙兒這三個人都是從蒂沃利遊樂園來的。法靈騰的眼珠老是朝著其中一個青年婦女那邊轉。她的樣子有動人的地方。一塊很大的孔雀藍紗巾,繞著她帽子下來,兜著她下巴頦打了個大蝴蝶結;一副淺黃色的長手套一直戴到她的肘彎上。法靈騰用愛慕的目光盯著她那隻肌膚豐潤、時常優美地移動的胳膊;過了一會兒,當她回過頭來應答他的注視,他就更加愛慕她那深褐色的大眼睛了。那偏著頭凝望的眼神使他著迷。她瞟了他一兩次,那伙人離去的時候,她因為衣裾擦著一下他的椅子,還用倫敦口音說了聲「哦,對不起?」他望著她離開房間,盼著她能回過頭來看他一眼,但他的希望落了空。他咒罵自己缺錢,咒罵自己請了這麼多輪酒,尤其是請威澤斯喝的那些威士忌和礦泉水。要是有什麼他討厭的事,那就是吃白食。他在一邊生氣,竟沒聽見他的朋友們在講些什麼。
  直到派迪·萊納德叫他,他才發現他們在談論著力氣大的種種優勝。威澤斯正露出他的雙頭肌給大家看,還一個勁兒地自吹自擂,因此另外兩個人要法靈騰出來維護民族的榮譽①。法靈騰也照樣挽起袖子,露出雙頭肌給大家看。大家仔細看了這兩隻胳膊,作了一番比較,最後同意來比一次臂力。桌上的東西都拿掉了,兩個人都把胳膊肘放到桌上,彼此握緊了手。派迪·萊納德一喊「開始」,雙方都努力要把對方的手壓倒桌上。法靈騰的樣子十分認真堅決。
  比賽開始了。約莫過了三十秒鐘,威澤斯慢慢把對方的手扳倒在桌上。被這麼個毛頭小伙子擊敗,法靈騰又羞又惱,那張紫膛臉更紫了。
  「你不興把身上的重量壓過來。要玩得正派。」他說。
  「誰不正派?」對方說。
  「重來,三戰兩勝。」
  比賽重新開始。法靈騰頭上的青筋一根根暴了出來,威澤斯的白臉也變成了牡丹紅。他們的手和胳膊都使勁得哆嗦。經過好一陣鏖戰,威澤斯慢慢又把對方的手按倒桌上。觀眾中輕輕發出一陣喝彩聲。站在桌旁觀戰的一個跑堂的漲紅了臉,朝勝利者點點頭,用一種不懂世故的親熱口氣說:
  「啊! 這才是本事!」
  「你懂得個屁!」法靈騰轉向那人,惡狠狠地說: 「你插什麼嘴?」
  「噓!噓!」奧哈羅蘭說,注意到法靈騰臉上的兇相。「會帳吧,夥計們。我們再喝一口,喝完開路。」
  一個滿臉不高興的男人站在奧康奈爾橋的一角,等著搭那開往散迪芒特的單節小電車回家①。他憋了一肚子悶氣和報復情緒。他感到丟臉、不滿,他甚至不覺得什麼醉,而衣袋裡只剩了兩便士。他詛咒一切。他在辦公室里毀了自己的前程,當掉了懷表,花光了錢,卻連醉都沒醉。他又覺得渴了起來,他想回到熱氣騰騰的酒店裡去。他還喪失了大力士的名聲,兩次敗給一個毛孩子。他心裡充滿憤怒;想到那個擦著他一下,還說了聲對不起的戴大帽子的婦女,他的憤怒幾乎要使他窒息了。
  電車送他到歇爾布恩路下來,他挪動他那魁偉的身體沿著工棚牆壁下的陰影向前走。他不愛回家。他從旁門進屋,發現廚房裡沒有人,燒飯爐子也快熄了。他朝樓上大聲喊:
  「艾達! 艾達!」
  他的妻子是個面部輪廓分明的矮小女人。她在丈夫清醒的時候壓著他,在他喝醉的時候又受他壓。他們有五個孩子。一個小男孩奔下樓來。
  「是誰?」大漢邊說邊在黑暗中張望。
  「我,爸。」
  「你是誰?查理?」
  「不是,爸。湯姆。」
  「你媽在哪兒?」
  「她到小教堂去了。」
  「好吧……她走的時候有沒有想到給我留晚飯?」
  「留了,爸。我這就——」
  「點燈。你讓家裡黑著是什麼意思?別的孩子都睡了吧?」
  小男孩點燈的時候,大漢拉過一把椅子重重地坐下。他一半象是自言自語似地學起兒子呆板的聲音: 「到小教堂去了。對不起,到小教堂去了!」燈點上後,他用拳頭乓的一捶桌子,嚷道:
  「拿什麼給我當晚飯?」
  「我馬上……做,爸。」小男孩說。
  大漢暴跳起來,指著火。
  「用這個火做嗎?你讓火都滅了! 我對上帝起誓,我要教你不敢再這麼干!」
  他一步跨到門邊,抓起豎在門後的手杖。
  「我要教你不敢讓火滅掉!」
  他說著就捲起袖子,好讓他的胳膊甩得開。
  小男孩叫了聲: 「哦,爸!」邊哭邊繞著桌子跑,但是大漢追上去一把抓住了他的外衣。小男孩慌張地四下里望,看見無處可逃,就撲通跪下。
  「哼,看你下回再讓火滅掉!」大漢說著,使勁兒用手杖揍他。「給你一下,你這小兔崽子!」
  手杖砍到大腿上,男孩痛得尖叫。他在空中把兩手攥緊在一起,他的聲音嚇得發抖。
  「哦,爸!」他哭喊著。「別打我,爸,我要……我要替您念一遍『萬福馬利亞』的禱告……我要替您念一遍『萬福馬利亞』,爸,要是您不打我……我要念一遍『萬福馬利亞』……」
  《一曲兩闕》選自喬伊斯早期作品《都柏林人》。這是喬伊斯採用傳統的現實主義手法創作的以愛爾蘭首都都柏林為背景的一組短篇小說。作者在談到這組小說的宗旨時說:「我的目標是要為祖國寫一部精神史,我選擇都柏林作背景,因為在我看來,這城市乃是麻痹的中心。」因此作家著意揭示的是都柏林生活中的「精神麻痹」,即人們的狹隘、淺薄、保守、猥瑣。本篇小說的主人公法靈騰就是這種「精神麻痹」的典型,在這裡,作者用高超的藝術手法,借生活的一鱗半爪,勾勒出了一個病態社會的病態人物。
  在世界文學史上,有不少描寫小人物生活的小說,但是在大多數作家的筆下,這些生活在社會底層的小人物不過是同情和憐憫的對象。而喬伊斯則不僅看到了他們可憐的一面,更看到了他們可悲的另一面,也就是他們「精神麻痹」的一面。在小說中,喬伊斯抓住了主人公法靈騰的性格特徵,採用對比的手法,通過細緻的心理刻畫,塑造了一個充滿了矛盾的小人物的形象,從而給讀者以強烈的藝術感受。
  小說的主人公法靈騰的形象是在三個場面中,通過一系列鮮明的對比而完成的。首先在辦事處里,「身架高大魁偉」的公司小職員法靈騰在他那「個兒矮小」的上司的聲色俱厲的訓斥面前敢怒不敢言,這是外表形象的高大和內心的懦弱的對比;法靈騰為自己所受的屈辱感到憤怒,但他感到的卻是對酒的渴望,他身無半文,但一離開上司的辦公室卻迫不及待地要把他的最後一個便士揮霍掉,這是他可憐的處境與他精神上的麻痹的對比;從酒店回到辦事處以後,他的工作使他煩亂不寧,「他生活中的種種屈辱激怒了他」,「他覺得有的是力氣,可以單槍匹馬把整個辦事處掃蕩一空。他的身體渴望著鬧事,渴望著衝出去,蠻幹一場痛快痛快。」可是,他畢竟沒有採取有效的反抗,他接著想到的是找出納透支,到酒店喝酒。當他偶爾在上司面前流露出了一點反抗情緒的時候,他卻感到後悔,並「不得不為自己的無禮行為卑躬屈膝地」向上司「道歉」,這是主人公內心的「偉大」和行為的卑微的對比;第二個場面是從街頭到酒店,法靈騰下了班,離開了那個使他飽受屈辱的辦事處,他當掉了自己的表,「喜洋洋地走出當鋪,把硬幣搭成一小摞夾在大母指和另外幾個指頭中間」,「帶著滿足而得意的心情」看著熙熙攘攘的大街,他好象忘記了自己所受的屈辱和憤怒,這是主人公前後心境的對比;在酒店裡,他用一種可憐的口吻炫耀他對上司的「勝利」,這是主人公行為上的失敗和精神上的自我陶醉的對比;第三個場面是歸家的路上和歸家以後,法靈騰盼了整個下午的一醉方休的快樂並沒有實現,「他憋了一肚子氣和報復情緒」,回到家裡,他把自己年幼無助的兒子作為發泄憤怒的對象,在這裡,他對弱小者的蠻橫殘忍和他在前面在強者面前的懦弱無能構成了他性格本身的矛盾對比。喬伊斯正是在這樣在一些鮮明而又諧調的差異對比中,為我們刻畫了一個在渾沌中苟活的小人物的形象,在對主人公的態度上,作家一方面是哀其不幸,對他那種受壓迫受屈辱的社會地位和艱難的生活處境表示憐憫和同情。另一方面他又怒其不爭,對主人公的愚昧和麻木的精神狀態進行了無情的批判。主人公法靈騰是以一種喜劇人物的面目出現的,但在這個形象里卻隱蔽了作者深沉的憂鬱。
  除了對比和細膩的心理描寫以外,文字簡潔,描寫細膩,語調幽默也是這個短篇的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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